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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23 PM     標題: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書名】:鳳還巢

【作者】:張晚知

【內容簡介】:

      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純粹;

  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

  沒有敷衍,不必強求,

  離去,或者回歸,我只順心而行,誰也休想強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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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29 PM

【卷一‧出林】

第一章:風起

  寒風凜冽,一陣緊似一陣,烏雲催城,眼看大雪將至。

  皇太后宋氏重病,整個太醫署上到醫署大夫、各房郎中、各級醫效、祗侯等醫官,都被永壽殿召去看病了,只剩我領著三名藥童在署裡製藥。

  我是太醫署御藥房的侍藥宮婢,但老師範回春卻是太醫署的首席大夫,在太醫署已經三十多年了,醫術醫德都極得太醫署上下崇敬。所以我雖然身份低微,但有老師護著,在太醫署卻也活得相當自在。

  「姑姑,快看,醋柳湯析出晶體了!」

  萃取法取出來的柳酸再加醋酸製成的醋柳湯,再經加熱冷卻析分出來的晶體,就是後世所稱的阿斯匹靈。可惜現在沒有精準的工具和達標的催化劑,造出來的藥基本上都還算草藥版。我彎腰看著正在析出晶體的液體,問道:「白芍,有沒有將生成反應記錄下來?」

  「記了!析出晶體用時一刻,溫度……」

  我沉浸在中醫裡已經十一年了,可至今仍然沒能徹底掌握各種藥材的適用的各種萃取法,只能一樣一樣的做著實驗,將實驗過程和結果記錄下來。幸好老師收養了黃精、白芍、赤術三名孤兒做藥童,充當我做實驗的助手,在太醫署當藥童,我才不至於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黃精看著我從大秦胡商手裡買下的簡易小水鍾計時:「這蠻夷來的小水鍾比沙漏計時還要準確很多,可惜太容易壞。每修一次都要老先生去少府求人,太難伺候。」

  我小心的將萃成的流浸膏倒在黑陶罐裡:「知道心疼老師,那你就努力學習啊!以後當個天下無雙的能工巧匠,咱們要造什麼都能自己造,就不用求人了。」

  黃精嗤笑一聲:「姑姑說得這麼輕巧,怎麼自己卻不肯努力用功練習這樣的技藝?」

  「術業有專攻嘛,我要學精製藥和醫術,別的技藝當然是知道就好,沒必要分神精通。」

  我前生學醫,這一生又是學醫,讓我嘴皮子動動,說說什麼造水鍾用的槓桿齒輪沒問題,要我自己動手去做,那是連窗縫都沒有。

  三小見我賴皮,一齊起鬨,正吵得熱鬧,突然太醫署正堂有人叫喚:「誰在署裡值守?」

  那聲音粗裡又帶著尖細,明顯是宮裡的阿監的聲音,黃精趕緊應著:「來了來了,是哪處要領藥?」

  署裡現在只剩下幾隻蝦兵蟹將,論年紀本來應該我去應對外面的人,不過我喜歡學醫製藥勝過了與人應酬,便由黃精出面了。

  黃精在外面跟那阿監應答幾句,腳步聲突然往製藥房這邊來了。我正覺得奇怪,那阿監已經走了進來,一雙含著精光的眼睛盯住我,問道:「你就是范回春范大夫的親傳弟子?御藥房侍藥雲遲?」

  老師雖然收了我做親傳弟子,但收女子為親傳弟子與目下的風俗有相違之處,不便流傳,也就太醫署的人知道,怎麼會有阿監突然趕來問起?

  我心中一詫,再細看那阿監身上的服飾,更覺吃驚,那阿監披的灰鼠皮祅外的革帶上懸著青色綬帶,印雖然沒露出來,但看形狀也知那必是一枚銀印。

  青綬銀印,秩二千石的阿監,長樂、未央、建章三宮一共也就四個。一個是太后身邊的大長秋壽延;一個是天子齊略身邊的未央宮中常侍陳全;一個是皇后宋氏身邊的掖庭中常侍和合;再一個是掌管宗廟祭祀的中常侍伍奴。

  壽延與和合我都見過,伍奴守在北宮裡出不來,眼前這個青綬銀印的阿監估計便是天子身邊的陳全,卻不知他找我有什麼事。

  我斂衽行禮,問道:「正是雲遲,阿監喚我有何要事?」

  陳全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臉上儘是驚疑不定的迷惑和懷疑:「你是女的?」

  「雲遲確是女子。」

  我被他的目光牽引,也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我穿了件滾白邊的青色深衣,這衣服的式樣不分男女,如果隔得遠,的確不好認。但這麼近的距離,我是男是女他應該看得出來吧?或者在他眼睛裡,我的胸部可以約等於無?

  好在陳全臉上的迷惑與懷疑很快就收斂了:「大家召你入永壽殿給太后娘娘請脈。」

  大家,是皇宮裡天子近臣對皇帝的稱呼,聽陳全說他是奉天子之令召我入永壽殿給太后治病,令我不禁大吃一驚:「永壽殿已經召去了太醫署所有醫官,怎麼還治不好太后的病?」

  那可是相當於現代社會的頂級專家會診了,要是他們一齊使力都治不好,我去又能濟什麼事?

  陳全面色一沉,喝道:「大家召你,你奉旨便是,囉嗦什麼?」

  我暗裡撇嘴不再問了,添了襖子,著了披風,戴了昭君套,確定即使被留在永壽殿值夜也不會挨凍,才背起藥箱跟著陳全往外走。

  長樂宮永壽殿,是當今天子齊略的母親,承漢的國母皇太后宋氏的居所。

  承漢——是我現在所處的朝代的名稱,這裡的歷史,在王莽篡漢立新朝那一段出了差錯。王莽的新朝不是被綠林軍所亡,而是被他一個名叫齊恪的將軍所奪。齊氏代新朝,取國號為「承漢」。

  這跟我前世所知的「東漢」有很大的差別,使我十一年前,穿越到這個似是而非的漢朝,變成太醫署御藥房的一名侍藥宮婢時很是大驚小怪了一陣子,差點沒發瘋。

  好在我前生也是醫生,穿越成太醫署御藥房的侍藥宮婢也算「專業對口」,挨了一年,才從心理上逐漸承認了自己的處境。

  不過承認自己的處境不代表我就能完全融入。至少我就沒辦法習慣去給人看病,不是出於醫生的職責,而是被皇帝的詔令「傳」過去。

  太醫署座落於長樂宮閣老門附近,離永壽殿有近兩里路,為了趕時間,陳全竟在外面備了兩匹小馬,催我快走。

  宮內走馬,那是大臣們夢寐以求的榮耀,但我上了馬,卻不止沒感覺榮耀,反而感覺心緊:以天家的森嚴禮制,怎麼可能輕易准許醫生在宮裡走馬?看來太后的病,不止是難,還很急。

  那馬個子雖小,腳程卻極快,不到三分鐘,已經望見永壽殿前高大的銅龜。我翻身下馬,隨陳全登上了永壽殿的殿階。

  永壽殿是寬闊的三開間大殿,裡面的小間都是用可以拆卸的香楠木牆和博古書架、屏風、花幔等物隔出來的。此時的東面要側那以落地幛隔出來的臨時值房裡,太醫署的一干太醫都面無人色的面西跪坐。

  「大家,范大夫的弟子雲遲到了。」

  我還來得及看清房內的情況,便被陳全一把推了進去。這下不用看,我也猜得到那令太醫們面無人色的人是誰了。
  「雲遲叩見陛下。」
  在明顯緊張的氣氛裡,我打消了一觀天子齊略面容的念頭,依禮稽拜下去,只能看到他被大帶和革帶束著的細腰、滾玄邊的明光錦深衣和一雙雲紋山形蹺頭鞋。

  「醫效向休說你醫技遠勝乃師,可有此事?」

  齊略的聲音有沒休息好的沙啞,語調與我想像中的皇帝應有的腔調差不多,很冷,但冷中又帶著強自壓抑的怒火。

  這怒火是針對誰的?可別讓我一進來就遇無妄之災了。

  「雲遲一身技藝都出於老師教導,怎當得起遠勝二字,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老師與雲遲的醫技側重各不相同而已。」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完畢,忍不住眼珠轉動,從眼角處向眾太醫望去,希望從他們的神色裡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目光一轉,我突然發現老師範回春竟然不在!我微微一怔,調轉頭來再仔細一看,老師果然不在!

  一干給太后治病的太醫都在這裡,老師為什麼不在?我只覺得頸後的寒毛都乍了一下,脫口問道:「敝師現在何處?」

  「此賊妖言謗君,已經被下在了詔獄!雲遲,朕希望你莫步了他的後塵。」

  被下在了詔獄?妖言謗君?即使老師誤診了,那也不至於被下到詔獄裡去吧?老師可是年已七旬,白髮蒼蒼的老人了!這麼個大冷天的把他下到詔獄裡,豈不是要他的命?

  我心中一急,竟被齊略這句充滿威脅感與殺氣的話壓得一股怒氣陡起,雙腿在我沒意識到之前已經自動的站了起來,衝口問道:「陛下,您懂醫?」

  室內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顯然眾人都沒料到我竟在這種情況下如此質疑天子的威嚴,吃驚不小。

  站起來的瞬間,我一眼看過去,也看到了一雙遍佈血絲,充滿殺氣的眼睛!

  那猶如實質,利似鋒刃的眼神刺過來,讓我全身猛的一僵,心跳都似乎瞬間停頓了一下。

  有這一記凌厲的眼神,已經足以使我清醒的意識到,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不是我以前所見過的那些擔心親友傷病的病患家屬,而是一個執掌綱乾,可以口斷生死的天子。這九重天子的威嚴,卻是我這前生生在平等社會,今世又得老師寵愛縱容,痴心醫藥的人能想像的。

  一驚之後,我趕緊亡羊補牢,繼道:「陛下,如果您精通醫術,能夠確實敝師誤診,因為將敝師下獄,雲遲俯首認罪,自認該死;但若您不精醫道,敝師是否妖言謗君,應該由這些同樣給太后診過病的太醫們來判斷,而不是由您御口定論。」

  我這話實在轉得生硬,何止不委婉,簡直是直斥其非。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樣的話已經是我能夠說出的最大程度的服軟的語調。

  出乎我的意料,這番我本以為定會觸怒君王的話,竟沒有引來天子之怒,反而能聽出他的聲音比他最初開口的時候冷靜。

  這人竟是愈受激愈能忍的性格,他居然能用帶出一絲賞識意味的語調,在我對他無禮的時候說:「很好,聽你的話,你像個有點用的!太后的病就由你來看,希望你莫教朕失望了!」

  一句話說完,我眼光裡見著的那半截滾邊明光錦深衣便踏出了房門,身後的陳全在催我:「雲娘子,你還不去給太后請脈?」

  「請阿監稍候,雲遲此時心慌意亂,需冷靜一下便來。」

  我敷衍了陳全,深吸口氣,鎮定了一下,才低聲問猶自面西而跪的醫效向休:「向先生,家師診出了什麼病,居然被下了獄?」

  向休偷偷看了陳全一眼,臉色灰敗,眼神裡滿是絕望之意,低聲道:「是喜脈!」

  喜脈?!

  寡居五年的太后,竟被老師診出了喜脈!

  我腳下一個跙趔,仿似天邊一個炸雷正轟在我頭頂,幾乎生生把我炸成了焦炭!

  這個時代雖然不似理學被歪曲以後的時代,但寡居的太后懷孕,那也是足以牽連一大批人掉腦袋的大事!難怪天子竟會傳詔將老師和誤診的太醫都打入詔獄。

  老師,我真希望這是您的誤診!只有您是誤診喜脈,您才能活,我也能活;如果是確診,那麼您死定了,我和太醫署的這些先生們也都死定了!



第二章:斷脈

  雖然心緒雜亂,但進了太后寢宮,看到了太后那枯黃灰敗的臉色,我還是鎮定了下來:「屋裡除了侍病的醫婆以外的人,最好都出去,人多氣濁,對病人有大害。」

  坐在太后榻側的齊略掃了我一眼,吩咐:「梓童,你請太妃和王美人她們都下去休息吧,彭歧和壽延留下。」

  皇后宋氏應了,屋裡擠滿著的各路妃嬪聞言都各自起身,無聲有序的退出了太后寢宮,室內頓時空了一大片,將那股令人心氣浮躁的熱氣帶走大半。

  我將醫藥箱放下,提醒齊略:「陛下,您坐的位置,正是請脈查病的佳位。」

  齊略不聲不響的側移幾步,在剛才皇后坐的九重席上重新坐下,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準備看著我怎麼施救。

  莫非他準備在我一說出太后的確是喜脈後,立即將我格殺當場?

  我在太后身邊坐了下來,探了她的體溫,數了心跳,看過舌苔,然後再扣住她的腕脈——初來這時空的時候,我這西醫出身的人本不會斷脈,好在有個極好的學習環境,老師又悉心的教導,經過十年磨練,我自認斷脈水平絕不會低於太醫署的任何一位太醫。

  太后的脈象很虛弱,很像喜脈,但綜合她的氣色、體溫、心跳、舌苔等表相來看,應該不是喜脈。可如果不是喜脈,那能讓老師判錯,又能誤導我的卻是什麼病?

  我放下太后的腕脈,想將她身上蓋著的錦被掀開,不料我才伸出手,便有一隻手按住了錦被的邊沿,齊略冷冷地看著我:「你想幹什麼?」

  他在緊張?我心頭一跳:「陛下,太后娘娘的病有些詭異,雲遲想觸診,以便確定病情。」

  「天冷,掀了被子會凍著太后。」

  他的話讓我在心裡啞然失笑——這永壽殿的地下,燒著四條火龍,熱氣熏上來,整個宮殿都溫暖如春,只是掀開被子觸診,怎麼可能凍著太后?這人在心虛,難道太后的肚子果然大著麼?

  我目光一凝,注視著他,慢慢地說:「陛下,既然您讓我來替太后娘娘看病,您就應該信任我,讓我能夠採取所有必需的手段。」

  齊略的眼裡有什麼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遲疑一下,還是放開了手。

  我掀開太后身上蓋著的被子,只一眼,就看到了太后那鼓起的小腹,如果真是懷孕,那便是個四個月大的胎兒。可我摸過去,太后小腹鼓起的地方硬梆梆的,卻沒有孕婦的肚子那股生氣。

  我打開醫藥箱,取出一枚銀針,問齊略:「陛下,雲遲要解了娘娘的衣裳下針,您不需迴避一下麼?」

  齊略坐側了身體,將目光轉到了一邊。

  我在太后小腹的「衝門」穴上紮下銀針,慢慢的捻動。

  良久,齊略隱有焦急疑慮的聲音詢問:「如何?」

  「不是喜脈。」我收起銀針,如果是喜脈,剛才我下的針足以引起胎動。

  身後是一聲長長的吁氣之聲,顯然天子的心情終於輕鬆了一下。

  像喜脈,但又不是喜脈的病症,我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必是太后的子宮裡出現病變了。子宮發生病變,引出這麼大一塊腫脹,這個病,以這個時空的醫療設備來說,端的險惡!

  齊略的聲音又透進耳來,他問的是:「我母后到底得的什麼病?」

  「倉促之間,不好下定論。」我再看了太后枯黃的臉色一眼,想到這是個無法用B超、CT、血檢等種種手段的疾病,忍不住嘆氣:「我寧願這是喜脈!」

  如果僅是懷孕,以長樂宮太醫署群醫的手段,無論墮胎或者幫助太后順利分娩,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如果是這腫脹是瘤子,他們是毫無辦法。

  齊略聽到我的話,臉色一下變了,澀聲問:「母后的病很危險?」

  「雲遲不敢欺君,太后娘娘的病確實凶險!」我把醫藥箱裡的針囊取出來,給太后施針:「太后娘娘的脈像很虛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正常進食了,還是先救醒了再說。」

  齊略側著臉等我給太后下針,問道:「母后已經四天五夜沒醒了,你能救?」

  依太后的脈像,用針灸之技刺激穴道,將她救醒,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不止我和老師,就是太醫署那些大夫級別的醫生也能救。為什麼他們急救了四天五夜,太后依然不醒?

  我心裡疑惑,突一眼看到太后榻側那因為我入診而攏到一邊的花幔,恍然大悟:天家恪守男女大防,后妃傳太醫診病皆需隔簾請脈,不能當面望問。而且號脈時往往在腕脈上蓋一層絹紗,以免太醫的手觸及后妃的肌膚。

  號脈本就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事,怎能隔紗而為?難怪那麼多太醫會診,還拿不出章程來,也難怪老師會誤診。

  再說這宮裡太后的針灸吧,太醫根本不能直接施針,而是由太醫口授,侍候太后的醫婆代為施針。

  宮裡的醫婆多是由巫入醫,醫術往往由太醫署醫博士按文口授,自身不識字,也不明醫理,沒有量病下針的能力,只會照本宣科。以這樣的醫療機制來應對昏迷不醒的病人,太后昏迷四天五夜,竟也無人能救,實在不足為奇。

  「陛下,針灸與熏藥相輔,能救醒昏迷的病人,雖然有些難度,但太醫署的大夫們並非沒有這種能力。」我暗裡嘆了口氣,不抱希望的遊說這高高在上的天子:「人命關天,容不得絲毫馬虎,這宮中的男女大防,應該對醫、患網開一面。庶可使醫術得其所以,不至徒生謬誤,耽誤病情。」

  齊略輕哼了一聲,聲調裡沒有什麼惱怒之意,但在男女大防上讓他對醫患網開一面,也不會是這一句話的功夫,我另轉了一個方向:「再不然,陛下應該恩准宮中的醫婆識字。免得她們宥於醫博士按文口授的狹小空間,難於正確判案。」

  齊略緩緩地問:「識字能讓她們精通醫理?」

  這可真是明知故問,我才不相信堂堂天子,竟會連這樣的常識都沒有。不過是在這個時空,所有書籍都還是用竹冊或絲帛篆成,文化由貴族壟斷,成為他們統治社會的一項利器。

  身為頂級貴族的齊略,自然不會想打破這種壟斷,引得士族階層不滿。

  再者,以這樣昂貴的成本來教導服侍他人的醫婆,只怕也不是宮廷中人肯做的事。

  「識字能明理,這醫理亦不例外。」

  我捻動針尾,見太后眼皮下的眼球轉動,略鬆了口氣,看了一眼跪坐在太后榻後的長樂宮大長秋壽延,道:「太后要醒了,有勞阿監派人備碗稍濃的芑實湯來待用。」

  壽延一臉喜色的應諾而去,我身側的齊略卻猛的撲了過來,聲音有些發顫:「我母后果然要醒了?」

  我看了一眼真情流露的齊略,主動退了開去,將自己原來坐的那個絕佳位置讓了出來。

  太后初醒,神智尚不清明,猛見天子鬍髭參差,眼眶青黑的憔悴樣子,不禁驚詫莫名,問道:「大家,你這是怎麼啦?」

  她久未開口,這嗓子乾枯發澀,一句話問完,又醒悟道:「原來是我嚇著你了。」

  齊略點頭,乍見母親醒轉的狂喜,讓他忘卻了帝王身份,如尋常人家的痴兒一般的嗔怪:「可不是!母后那天突然厥倒,可把孩兒嚇壞了。」

  太后見兒子痴嗔,知他為自己的病情憂心,不禁心疼,趕緊道:「好孩子,阿母沒事了,你快去歇歇。」

  齊略卻放心不下:「母后,孩兒不累。」

  我在他們廢話了十幾句後開口阻止:「陛下,娘娘初醒虛弱,不宜勞神,您有什麼話,可過幾天再說。」

  太后側了側頭,似乎想看看發聲阻止他們母子情深的人是誰,不過她躺的時間太久,身體虛弱,腦袋抬不起來,目光宥於狹小的一方,卻沒落到我身上來。

  倒是齊略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母后,說話的這女祇侯乃是太醫署大夫范回春的弟子,此人無禮冒犯,不過醫技不錯。」

  我雖然是老師的親傳弟子,但在宮裡的奴籍卷冊上,卻還是御藥處的宮婢。今天承他金口玉言,終於變成了太醫署的一名祗侯醫官。祇侯醫官份位雖低,但我心裡卻十分高興——不是為了這個芝麻小官,而是因為有他賞的這個小官,我就算脫去了奴婢賤籍!

  我微微一笑,行禮如儀:「雲遲謝陛下讚賞。」

  說話間皇后和壽延提著只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進來,自裡面取出一罐濃濃的芑實米湯。皇后挹出一碗,本想給太后餵食,但齊略卻半途截住湯碗,自去給太后餵食。

  可他是天皇貴冑,餵食這活計他只看過,卻沒自己做過,湯湯水水弄灑了不少,真到了太后嘴裡的卻沒幾滴,看得我暗暗搖頭。

  幸好旁邊壽延是在宮裡四十幾年的老宮人,身份既高,與天子情份又不同,見狀趕緊開口:「大家,您不會做這事,還是讓奴婢來吧。」

  那三寸深纏枝花漆碗盛的米湯,太后連進兩碗依然有未盡之意。齊略見母親吃得高興,就想再盛一碗。

  我開口阻止:「陛下,娘娘脾胃虛弱,用這米湯不過是起個引子之意,不可多食。」

  大約是因為我剛才把太后弄醒的原因,齊略雖然不耐我多嘴掃興,但依然罷手。轉而對皇后說:「梓童,你叫人給朕在母后腳邊鋪上被縟。天冷,朕今天便睡在母后腳下,給母后暖暖腳。」

  皇后趕緊派司帳女史去收拾被縟,太后卻吃了一驚,叫道:「大家,這如何使得?你是一國之主,怎能放著朝政大事不管,卻窩在阿母身邊暖腳?這叫台諫大臣知道了,又是一場是非。」

  齊略打了個呵欠,一臉倦意:「母后,今日是休沐日,並無廷議。我朝以孝治天下,孩兒為母后暖腳乃是份內之事,台諫的大臣便是吃撐了也管不到這塊上。」

  太后還想再說什麼,我再替她號過脈,將她的手腕放進被窩裡,便勸道:「娘娘,凡母慈子孝之家,寒時兒子替母親暖腳乃尋常事。皇家禮法雖重,天子和國母地位雖尊,但母子天性,亦與常人無異。」

  太后身上有這樣的病,如果不治的話,也就只年餘的性命。這麼短暫的時光,何必再去顧忌什麼皇家禮法?

  還是趁著性命還在的時候,盡情的享受一下這母子情深的天倫之樂吧!

  可惜這位皇太后,似乎年齡才三十七八歲,竟就患上了這種在這個時代來說九死一生的重病。

  這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在病魔面前,性命也未見就比黎民賤奴的強韌。

  「陛下近日心憂娘娘病情,若不陪侍娘娘身側,恐難安神入眠。奴婢想,若陛下能臥於娘娘足下,則陛下能安心入眠,娘娘亦能寧神養病,乃是數利皆得之事。」

  我再勸一句,見太后果然含笑允了齊略之請,便退後幾步,辭陛而出。

  太后醒了,暫時沒有什麼突發的危險,我開了兩張溫補的藥方,就急著去探望被下在詔獄裡的老師。

  這麼冷的天,老師年老體衰,可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34 PM

第三章:探獄

  我正在收拾探獄用的東西,醫效向休突然推門走了進來,道:「阿遲,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惱他沒有阻止老師被下獄——老師三十歲入太醫署,一呆就是三十幾年,這太醫署上上下下的太醫,哪個是完全沒受過他的恩澤的?難為他們在老師遇天子之怒時竟也有臉不予援手。

  向休顯然明白我這一瞪的意思,苦笑:「阿遲,你莫惱我。當時陛下盛怒,不止將誤診的范大夫、黃醫正下了獄,萬郎中和游醫效兩人求情,也被一詔打下。那時的情境,我們怎敢再觸天子逆鱗?」

  我冷笑:「那你就將我供上去替你們蔽天子之怒?」

  「不不不,不是的!」向休發了急,他一急,聲音就有些結巴:「我是真的相信,如果連范大夫都誤診的病,這太醫署裡就只有你能治!而且你是女子,比我們方便。」

  我哼了一聲,想起太醫署裡除了老師以外,還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在詔獄裡待著,便懶得跟向休算賬——我現在已經身在火山口了,埋怨他還抵什麼用?

  「你去多收拾些衣食帶去詔獄裡,看這天氣,怕是要下雪了。」

  考慮到獄中除了老師以外還有三個人也需要衣食,我托向休出宮一趟,買了幾件衣裳,又準備了獄中可能要用的藥品,看看天晚,到了詔獄准許探獄的時間,便收拾停當和向休一起往詔獄走去。

  由於太后近兩年已經少問政務,這長樂宮的詔獄便空了許多。

  饒是如此,走進詔獄,還是有股混和了霉味、腐氣、騷臭的氣味撲鼻而來,令我這常年跟病人打交道,早已習慣了各種臭味的人也不禁皺眉。這樣腌臢的環境,老師怎麼呆得慣?

  老師和太醫署的三位先生是剛下獄的,太后又還病著,獄監唯恐隨時會有聖旨將他們召回去重新問脈,因此將他們監在詔獄左側的入門處。

  那是最靠近外面的監牢,相比起監獄深處,無論通風還是光線都要強很多。

  我就著陰暗的光線,一眼便看到老師精神萎靡的躺在草堆裡,黃醫正、萬郎中、游醫效三人也各自倒在草堆裡睡著。

  向休還在和獄監應酬,我知道他雖然是來探獄的,但又不大好意思面見老師,也顧不得他,急行到監牢前面,喚道:「老師,老師,老師!」

  連喚了好幾聲,老師都沒有回答,倒是旁邊的萬郎中醒了過來,看到我怔了怔,問道:「阿遲,你怎麼來了這裡?范先生已經好幾天沒睡了,到這裡反而有空歇息,你別著急。」

  我連忙跪下行禮拜謝:「萬先生,多謝您和游先生替家師求情。」

  另一邊的游醫效也醒了過來,聽到我的話截口道:「這卻不用你道謝,我們和范先生幾十年的交情了,替他說兩句話本是份內之事。倒是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來詔獄探我們了?」

  我把自己帶來的衣服食物一件件從牢柵裡遞了進去,道:「這些事可以慢慢說,天冷,先生先加件衣服,也有勞您替家師把這披風蓋上。」

  正說著話,躺在最裡面的黃醫正也開始清醒過來,一見到我,立即爬了過來,隔著監柵,便對我叩了個頭,顫聲道:「阿遲,我求你一件事。」

  我嚇了一跳,驚問:「黃先生,你這是怎麼了?」

  「我……」黃醫正面無人色囁嚅了一下,道:「我給太后娘娘診……脈,出了差錯,怕會有滅門之禍。阿遲,看在我們同在一署多年的情分上,求你替我給家裡送封信去,讓他們快走,離開長安,去楚國。」

  他心裡忌諱,沒把「喜脈」說出來,不過給家人安排退路卻安排得妥當。

  楚國是朝廷最有權勢的諸侯王,幾近獨立,在那裡朝廷的政令不暢,就算齊略真的要滅他家,只要他家逃到了楚國,那也沒有大礙。

  待此事一了,我也要帶著老師一起遠避楚國。

  不過現在,卻不必答應黃醫正的請求:「黃先生,你放心吧!你和老師是誤診了。」

  黃醫正愣住了,然後我聽到老師的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原來我們這一番折騰,卻把老師驚醒了,我見老師鬢髮凌亂,神色憔悴,起身時身體搖搖晃晃,若風中之燭,不禁心中一酸。

  黃醫正雖然滿腹疑問,但見老師過來,便和游、萬兩位先生一起退到監牢一角,讓我們安心說話。

  「老師,弟子來晚了。」

  「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是不是有人帶了你去給太后治病?」

  我點點頭,老師的臉色頓時一黯,跺腳嘆道:「阿遲,這趟渾水,你趟進來幹什麼?」

  「老師,我已經將太后救醒了。」

  老師一怔,笑得欣慰而又帶著落寞,吐了口氣道:「阿遲,老師想了幾天辦法都沒救醒太后,你如今的醫術,可青出於藍了。」

  我笑道:「老師,我用的就是你教的針灸和熏香法,不是我醫術有什麼大不了的,而是我能親自接觸太后,沒有誤事。」

  老師略一沉吟,終於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壓低聲音問:「阿遲,你能確定是我誤診?」

  「我用銀針探穴試過了,能確定。」

  「你診出太后之病的實況了沒有?」

  太后的病情本不能宣揚,老師和我都壓低了嗓音輕聲談話:「是子宮病變,形成了大腫塊。」

  老師面色猝變,問道:「要怎麼治?」

  「大約只有剖腹取出一途了。」我有些感慨,嘆道:「如果發現得早,還有可能利用針灸或湯石將腫塊打散,但現在……」

  現在那腫瘤已經太大,除了開刀割瘤,再也沒有別的辦法能夠根除它。開刀取腫瘤,對前世的我來說不算難度太高的手術,但對現在這個時空的科技來說,卻是難得很。

  「阿遲,你準備替太后剖腹取出腫塊嗎?」

  老師眼裡有我看不透的迷霧,我搖頭:「老師,這件事我不想沾。」

  太后的身份特殊,在這種醫療器械嚴重缺少的時代,動這麼大的手術,全憑著技術、經驗和運氣。

  技術我有,經驗缺少,運氣難料——這萬一她死在了我刀下,那可怎麼得了?

  還是給太后調養調養,等她精神好轉,大家都認為她身體無大礙的時候帶著老師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算了。

  「你說的是不想沾,那是說,你還是覺得這病你能治?」

  老師的臉色很嚴肅,嚴肅得讓我不能不直言以對:「一半而已。老師,您方纔還怪我不該趟進這灘渾水裡,難道現在您是想讓弟子冒著性命之危去替太后開刀嗎?」

  老師的身體一僵,看著我的目光裡期盼、猶豫、擔心、疑慮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我跟著老師十二年了,從來沒想過像他這種一心精研醫技的醫痴會有這麼複雜的目光。

  「阿遲,本朝自孝惠以來諸侯勢大,三十年前諸侯爭位,朝政不穩;二十年前又有謀逆之亂,多賴太后嘔心瀝血地輔佐先帝,撫育當今,鎮位東宮,牽制諸侯,朝廷才有今日之安。太后對天家,對朝廷,對天下黎民百姓,都具有非凡的意義!她不能死!在今上年尚稚,無法獨力安穩朝堂的時候不能死。」

  我看著老師激動的表情,突然覺得肩膀上沉沉的,有重擔壓了下來。

  老師一生無兒無女,痴於醫道,世事少有掛心,但若讓他掛在心上的,那便是他一定會堅持的。

  「阿遲,若不是你確認為師誤診,若不是你能治太后的病,為師絕不願你趟這灘渾水。但你既然已經身在水中,又有能力治病,那麼……」老師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說:「為師求你,你就當是替為師去冒這次險吧。」

  他頓了頓,又說:「阿遲,當今天子雖然年少,卻是生於憂患,深明世理的英君明主,不為遷怒之事,即便病未治好,你也不見得就有性命之危。」

  我看著老師枯瘦的手,輕聲道:「老師,是他把你下在詔獄裡的——縱算您和黃醫正誤診,該有這牢獄之災,那麼萬、游兩位先生何其無辜?」

  醫生給病患治病,天經地義,但如果硬是將醫患二者也劃個地位尊卑高下,對醫生毫無尊重,只見權勢欺凌。那麼,這樣的人,我不想治!

  醫生給病人開刀,本應是病人將性命交予一手的信任,醫患二者互相扶持,共渡難關。但在權勢威壓下,信任關係不存在,全變成了自身性命受到要挾的苦悶。我卻何必去給自己尋這苦悶?

  老師怔了怔,勉強辯解:「可陛下也只是將我們下在詔獄裡,並沒有置我們於死地——阿遲,陛下在盛怒之際,猶能如此處置我等,實已是少見的仁慈之君。」

  老師受到這樣的待遇不止沒有絲毫怨懟,反而處處替齊略說話。這忠君之心已經深入老師骨髓,我無奈一笑,想說什麼,又怕傷了老師的心;但不說什麼,要我憋著、委屈著去給人看病,我卻也不願。

  正在躊躇中,突聞身後有些騷動,我轉頭一看,卻見中常侍陳全正將一卷竹冊交給獄監,然後走過來,道:「萬郎中、游醫效兩位可以回去了,大家念你二人無辜下獄,虛驚一場,每人賜酒一壺壓驚。」

  萬郎中和游醫效叩首謝恩,我卻忍不住問:「阿監,我老師和黃醫正呢?」

  陳全衝我點頭示意一下,旋即轉頭對老師和黃醫正板起臉,道:「執醫斷脈,關乎人命,實為干天大事。若誤診人脈,輕則貽誤醫治時機,重則致人死地,豈容有失?范、黃二人斷脈不准,深失朕望!著各奪其官,居獄五日,靜思己過!」

  原來他卻是轉述齊略的話,前來申斥老師和黃醫正的。我聽到老師只被奪了醫署大夫之職,外加居獄五天,心裡不禁鬆了口氣,暗想:這皇帝,倒不完全是我想像中那種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

  我初知老師被下在獄中時,出於對老師的醫識的信任和對皇權的反感,直覺的排斥帝王的旨意。

  但人命關天,出現誤診醫生的確要負責任。

  齊略能放了萬郎中和游醫效,給酒壓驚;又派人申斥老師和黃醫正,罰他們居獄思過,雖然照我的觀念衡量依舊有賞得太輕,罰得太重的嫌疑。但這番行事,卻依然稱得上見事分明,可圈可點。

  既然這人並非無理草包,那我到底要不要冒險呢?

  拿自己的性命來冒險,值不值?



第四章:面君

  陳全申斥完畢,便轉頭看我:「雲祇侯,大家召你晉見,你這便隨我走一趟吧。」

  我知這必是齊略一覺睡醒,便派人來召我去問太后的病情,不禁看了老師一眼。老師剛才跪受天子的申斥,此時還沒起身,聽到陳全的話,也向我看了過來,眼裡滿是期盼,甚至於還帶著懇求。

  我來到這個時空,無論學習還是生活,都受到老師待若至親的關照,看到老師這樣的表情,由不得我心頭震動。

  若是別人,我削了對方的情面那是半點負疚感都沒有,但老師的要求,我卻實在沒有身份立場拒絕。

  「老師,弟子一定盡力而為。」

  長樂宮在民間俗稱東宮,一向是歷代太后燕居之所,本來是沒有天子和皇后長住的宮殿。但現在太后病重,天子和皇后為了親奉羹湯,問疾榻前,都將自己的起居用物搬到了長樂宮。

  皇后就在永壽殿偏殿住了,而天子則住進了長秋殿。

  我踏進長秋殿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長秋殿裡兩名宮娥正把殿中的各種幔布繫起,兩名阿監則拿著火引,將殿中的展翅銅鶴燈架上的油燈逐一點亮,很快長秋殿裡便亮起了高低錯落的燈火。燈火輝煌,在這長風呼嘯的寒夜裡,看上去令人感覺分外溫暖。

  長秋殿由於久未有人居住,用做了太后游宴之地,因此寬闊的殿堂沒有隔斷,把花幔一收,整個殿堂便毫無遮掩的露了出來。

  遠遠地,便能看見齊略正身端坐的影子。那身影凝然停坐,肩正腰直,一眼看過去,坐姿氣度恢宏,挺秀軒昂。

  我走過長長的甬道,在丹陛前停下,行禮叩拜——這個時空,還沒有椅子,都是跪坐,實際上行稽首大禮與現代的九十度鞠躬差不多。環境如此,行跪拜禮跟尊嚴受辱的大義扯不上邊。我除了一開始有些不習慣跪坐以外,對這種跪跪拜拜的禮儀倒也不排斥。

  「免了,你坐。」

  齊略的聲音與我上午聽到的嘶啞大不相同,原來他恢復正常後,竟有一管厚實而帶著金石聲的好嗓子,十分具有穿透力,聽到耳裡,頗為悅耳。

  我謝過座,但看到丹陛下的坐席都鋪著七層、五層的厚墊,知道那是公卿大臣與天子奏對時的坐席,心裡略一躊躇,還是在沒鋪席的地板上坐下,沒越禮。

  我這一坐,便聽到齊略哈哈大笑:「雲遲,你上午敢躍地而起,對朕橫眉怒目。朕還以為你真敢不把禮制律法看在眼裡,原來你還是知道守禮的。」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陛下,彼時雲遲情急,以致大失體統,冒犯天威,實非有意衝撞。失禮之處,還望陛下雅量高涵。」

  「你能為老師安危而抗顏直斥君王,雖然越禮有過,但情懷堪憫,朕自不會計較你這一時之失。」齊略的聲音頓了頓,道:「你有這副真性情,也當得起坐席,席上坐了吧。」

  我依言坐了,心裡暗想:這個齊略,既指責了我的失禮,又明示了他的大度,可稱不枉不縱,有天子氣量——天子的喜怒的確不容窺測,但天子的賞罰必要明示其因,如此才能上令下達。有人以為天威難測是表現在賞罰之上,這種想法其實大錯特錯。

  一個帝王,若連賞與罰都不能讓臣子明白其中的真意,那他必不會是明主,而是臣民心裡都不認同的昏君。

  「雲遲……」齊略等我坐穩了,這才喚了我一聲,問道:「朕問你,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朕,要聽的,是實話。」

  齊略的語調平緩,不急不徐,然而短短幾個音節的斷句,卻讓我聽出了其中隱含的威脅——並非他刻意脅迫,而是像他這種久處高位的人,認真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的時候,那不容人欺騙抗拒的意味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來。

  「很嚴重。」我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丹陛上坐的人,還是說了實話:「陛下,太后娘娘腹中生有一腫塊,便是它吸了太后的精力,令太后昏迷不醒。此物不除,太后的性命危若累卵。」

  齊略兩道倒插天倉的濃眉輕輕一攏,但看他的神色,卻不見多少意外,反而問道:「雲遲,前漢時有名的女侍醫義,能夠一貼藥便消了孩童腹中腫塊,起死回生。母后的病,你能否如此施救?」

  這便是不懂行的人說的傻話了,我啼笑皆非:「陛下,前漢義侍醫的案例雲遲也曾細細研讀,那孩童腹中的腫塊必然是吃壞了東西,導致腸胃脹氣,這樣的病自然能夠一貼膏藥便消了去,如何能與太后如今的病況相提並論?」

  我整理了一下心緒,正色道:「陛下,太后的病,據雲遲看來絕非朝夕之事,實是積苛已久,近年才開始發作。」

  齊略輕輕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雲遲,有人告訴朕,母后此病,必須開腹將腫癰取出,此言是否屬實?」

  我心中微驚:來了這裡,我才知道原來古代的中國並不是沒有外科手術,而是比較少用。像利用狗泡替人開刀割除痔瘡的手術,是在戰國時就有流傳的手術。其餘的剖腹取子之類的手術也不是沒人做,而是由於死亡率太高,等閒人寧願病死也不願做而已。

  太后腹中的腫瘤必須開刀割除,這樣的診斷,就是我也迫於皇室的權勢不想說出來,那敢對齊略直言的人,卻是何方神聖?竟有這般見識,這般膽量。

  「此言屬實。」我回答了皇帝,心裡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未知做這診斷的是哪位國手?能否容雲遲一見?」
  這樣的人若不見一見,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丹陛上沒有聲音,我抬頭一看,卻見齊略兩道濃淡恰到好處的眉毛向眉心蹙攏,眼瞼低垂,卻不知他想什麼。燈光照在他臉上,他高挺的鼻樑因而帶出一線陰影,正投在他的嘴唇上,給他因為唇線太過分明而顯得凌厲的嘴帶來幾分緩和柔軟。

  我心頭一突,趕緊收回目光,靜坐不動,將念頭轉到太后的病情上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又聽到齊略開口:「雲遲,你行這開腹取癰之術嗎?」

  我微微點頭,復搖頭:「陛下,雲遲能做這手術,但把握不大。不過,如果那位診斷的國手能出手,再有雲遲從旁協助,成功的機率便要高上許多。」

  「他不能動手。」齊略面上隱約有絲苦笑:「雲遲,他只能看病,於醫理卻是一竅不通。」

  什麼?我驚愕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於醫理一竅不通的人,竟做出這種驚人的診斷,並且還切中了要點,這算什麼?算是無知者無畏,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這人太有才了,太剽悍了。

  大約是我的表情有什麼好笑之處,齊略居然看著我微微一笑,臉上稜銳的線條緩和了些,又問:「雲遲,你說自己動手把握不大,有什麼難處?」

  「雲遲缺少經驗。」

  我缺少在目前這種簡陋器械限制下,進行這種大型手術的經驗,也缺少被權勢頂峰的人壓迫著,冒著性命之憂給他人做手術的經驗。

  再者,我對太后的身份忌憚,懷著重重疑慮,束手束腳的,又怎麼可能將醫術發揮好?

  齊略站起來,舒了下腰:「補足經驗卻也不難。雲遲,朕若將三宮詔獄、廷尉刑獄、三輔北寺獄的所有女死囚都交給你,任你磨礪醫技,你有無把握治好太后?」

  「啊?!」

  我失聲驚呼,嚇得跳了起來!

  齊略話裡的意思,竟是要將女死囚交給我,讓我拿活人做醫術實驗!

  「不行!」我直覺地出口大叫一聲,看著齊略:「我不能拿活人來做這種實驗!」

  監獄的死囚,依國家律法當斬當殺,那都是官家的事,可要我拿這些活生生的人來練手,我卻萬萬做不到!

  齊略顯然有些意外,眉尾微微一牽,淡然道:「太醫署每次有新藥,必先提詔獄死囚來試藥,拿死囚修習醫技本是太醫署的常例,有何不可?」

  太醫署是有這種做法,但那不代表我同意這種做法!

  可要怎麼說,他才明白我不肯用活人做試驗的理由呢?又或者,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明白?

  「陛下,雲遲一直以為,天下各行各業的人,必要有其行業的道德倫理準則。這個準則,未必訂得高尚,但一定是讓自己盡忠其職,無愧良心!」

  我心裡一直衡量是否應該為太后動刀的迷惘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晰的概念:我當為太后動刀,僅是因為她是病人,而我又有能力救她。

  冒險便冒險吧,總要對得起自己這身醫術和曾經堅持的信念。

  「而在雲遲心中奉行的道德準則裡,拿無病的活人來試刀,修習自身的醫技,是絕不允許的禁忌!雲遲,絕不會觸犯這個禁忌!」

  「你訂的道德準則,竟是將太醫署和皇室都羞辱了一番,膽子可真是不小。」

  齊略霍然轉頭,眼裡映著的燈火跳動,似乎要隨著他的目光的凌厲而跳出來,狠狠的灼傷我,叫我明白其間的厲害。

  可羞辱皇室和太醫署,那是我根本沒想過的事。

  我深吸了口氣,迎上他怒意奔騰的目光,冷靜地說:「陛下,雲遲膽子不大,從未指責他人的行事手法,更無意羞辱誰。但那禁忌是雲遲自己訂下的,若是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自己堅持的信念。雲遲不願做連自己的信念,都不願意守護的人。」

  齊略眼裡火光更盛,他雙眉一揚,突然哈哈大笑,厲聲道:「好,好一個肯守護自己的信念的人。」

  我聽到他語調裡戾氣大盛,心頭一股寒氣湧了上來,眼看他走下丹陛,冷然開口:「朕今日……」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39 PM

第五章:赦詔

  「大家,您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就在齊略的聲音微頓,準備著重將他的話說出來的時候,長秋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隨著笑聲,殿門咿呀被人推開,一條人影輕輕巧巧地飄入殿中。

  飄——那人影實在太過靈活輕巧,以至於讓人一眼看過去,便覺得那人並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飄動滑行。

  殿門處灌進來的風一吹,那人蔥綠浮光的齊綢廣袖前揚,飛舞如鶴翼的滑開;雙刀半翻髻上懸著的金珠和腰間佩著的玉飾都叮叮鐺鐺的響了起來,伴著她的笑語聲清清脆脆的灑滿了整個長秋殿。

  我心中一動:這人莫非便是妙麗善舞,佳音擅歌,連長樂宮也得聞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門外,聲已動人;身入殿堂,滿室春搖。

  齊略的話被那笑聲一衝,頓時收了回去,他見那女子如乘風而來,眉頭頓時一皺:「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

  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齊略的話語調雖然嚴厲,她卻也沒有懼怕之意,只把腳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說:「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齊略此時卻顧不得我了,上前幾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間端的是柔情四溢,輕責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還不回未央宮?」

  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宮的,不過她心焦,定要來看看您,便同她一起來了。」

  齊略聞言抬頭,見殿門依然開著,管門的阿監躲在一邊卻不去關門,便笑道:「阿楚,你不進來,難道還想唬朕?」

  殿門口明如燈光的橙色一閃,一個柔緩笑聲傳來:「妾不過想看看,陛下見了越姬妹妹後,要多長時間才會想起別人來。」

  這話說起來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處,卻不會叫人聽起來反感,反而令人覺得她的話明著是吃醋,暗裡其實對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

  隨著話聲,一個身披黃狐皮裡披風的身影從殿門口映了進來,這人走路卻不似越姬飄逸輕靈,而是一種沉穩端莊的雍容。

  越姬一舉一動身上的珠玉都叮叮鐺鐺的響得熱鬧,響得靈氣,活似一股山間流泉;這人的一舉一動卻是袂不帶風,裙不揚塵,鬢插的五尾紫金鳳和腰懸的青綬銀印都寂靜無聲,便像燭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豐姿華美,無人能夠忽視,但卻不喧鬧。

  這人卻是未央宮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嬪,王楚王美人。

  齊略與皇后兩情甚篤,加上御極才五年,並沒有廣選嬪妃,未央宮裡有名位的妃嬪只有五個,眼前這王美人和越姬卻是最得恩寵的。

  此時的齊略正值年少,雖然已有君王風範,但對自己喜愛的女子卻沒有什麼帝王的架子。這越姬被他寵著,日常並不拘禮,宛然便是個沉浸在愛人的憐愛中的普通女子,並無為帝妃的自覺;而與她相反,王美人卻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恪守著禮數,連愛嬌淺嗔也極有分寸,眉間無一絲驕矜之色。

  這兩個情致各趣的美人活泛泛地與齊略站在一處,當真是美玉明珠,相映成彰,讓我的雙眼大享了一通艷福。
  齊略被兩位美人圍著,被她們的嬌嗔軟語一灌,顯然暫時便把我的事拋在了一邊,問兩人的寒暖飲食——太后昏迷,她們也隨侍問疾,多日煩憂,直到今日太后醒轉,才放下心來,便有意來陪陪齊略,替他解頤。齊略明白美人恩,自不願拂了她們的意,當下三人便親親熱熱的說起話來。

  過了會兒,兩位美人的話題便轉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聲道:「大家,妾想去北闕宮廟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覺得供祭用什麼禮合適?」

  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應用牛、羊、豕三牲齊備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該用羊、豕二牲的少牢。

  王美人問這話,其實是在問齊略,這次供祭祈福,她該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還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

  齊略想了想,道:「你還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過這並非國典,不宜大張旗鼓,你留心些,別多出無謂的是非來。」

  王美人端容斂衽回答:「妾理會得。」

  旁邊的越姬自不甘於落於人後,但她懷有身孕,卻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闢他途,道:「大家,我聽說救治人命最能積福,不如您大赦天下……」

  「胡說!」齊略本來一直對兩位美人溫言軟語,但聽到越姬這句話卻突然斷喝一聲,怒道:「是誰在你面前挑唆的?」

  越姬被齊略突來的怒氣驚了一下,愕道:「挑唆我什麼?」

  我在兩位美人一進來的時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陰影裡,不敢打擾人家夫妻敘話,突聞越姬提出大赦天下,還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禁心裡暗嘆這美女委實缺少政治頭腦。

  不過,也虧得她缺少政治頭腦,連齊略笑聲是歡喜還是憤怒都不清楚,才能幫我解了一時之困,我對這個單純而靈秀的少女還是很有好感的。

  齊略顯然也明白寵姬的缺點,並不苛責,怒氣雖然比方纔還盛,但卻不是針對越姬,冷哼一聲:「刑獄乃是國典根本,豈容輕侮?這些蟊賊鼠輩,竟敢將爪子探進兩宮來,妄以后妃之言亂政,實實可恨!」

  承漢朝不禁后妃上疏言政,但卻忌諱內宮與外臣勾結,齊略這話儼然有斥責越姬的意思,將她嚇得面色大變,急急伏地請罪:「大家,妾並未與宮外勾結,也不明瞭大赦可以積福的話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隱覺有此一說,便妄言了。」

  齊略揮了揮手,嘆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騙了原也怪不得你。」

  越姬想了想,氣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這些臭賊,我們這裡心急太后病情,他們還敢攪風攪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沒答應妾之請的,是吧?」

  她雖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卻不是傻瓜。念頭一轉,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話是自己提出的,如果不說清楚。萬一日後有什麼危急情況,齊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讓自己平白背了個讒言惑君的罪名。

  她的反應直接單純,連王美人也不禁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無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會做讓你為難的事的。」

  「你錯了,天子有私情!」齊略聽到王美人的話,輕哧一聲,冷笑:「若無私情,何能為人?不能為人者,何能為君?」

  天子無私情是我常聽到的話,但身為天子的人自承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禁讓我為之側目。

  「朕不能大赦天下為母乞福,不是因為沒有私情,而是……」他抬起頭來,不讓兩位美人看到他的臉,不過我處的位置卻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輕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色。

  但那抹倦色一掠即過,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剛毅強韌,他一字一頓的說:「朕是天子,職在維護綱紀律法,戎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毀綱紀,踐踏律法,放了作姦犯科的兇徒來成全自己的私情?」

  我聽到這話,大吃一驚,心頭震動,竟忍不住抽了一口氣:這個年輕的天子,正值氣盛,竟有約束自己依照綱紀律法行事的心態,怎能不令人欽佩?

  天子一向都是凌駕於律法之上的,也沒有人給他定一個「為君之道」。

  若這天下有為君者必要遵守的「職業道德」,那麼,維護綱紀律法的威嚴,戎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兩條。

  我剛才說到職業道德,還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現在的言行,何嘗不是在遵守「職業道德」?

  這樣的言論,令我有耳目一新,頓生欣賞敬佩之感。

  齊略說話的時候,兩位美人都不作聲,卻令我吸了口氣的聲音格外的突出,引得她們詫然轉頭,我只得出來行禮拜見皇妃。

  齊略顯然也才想到我,軒眉問道:「雲遲,你怪模怪樣是何緣故?」

  「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勝。」我一直都是自稱自名,沒脫奴籍之前不願在上位者面前稱自稱奴婢,脫了奴籍以後,也不願意在天家面前稱臣。但到這時,察言觀行,卻覺得齊略有這樣的資質,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壞,因此便自稱了一句「臣」。

  讚揚齊略這一句,卻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馬屁,而是真覺得此人或能成為一代傑出領袖:「陛下,您能將私情與國事分理,不因情生弊,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這樣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會失去。」

  齊略目光一閃,問道:「你也不讚成大赦天下?」

  那是當然,大赦天下,關在牢裡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還不弄得治安大壞?就算監獄裡真有冤枉的,但為了少數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數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現實利益的事。

  不過這些話,我卻不能說,只能謹守著本分回答:「陛下,臣未進宮之前,故鄉曾有賊寇知道大赦將至,便趁機劫掠鄉鄰的事,自然不讚成隨意大赦。」

  齊略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突一眼向我望來,眼裡異彩一現,竟隱有笑意:「好,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麼?我一怔抬頭,碰上他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來是明白我剛才詫異的原因。

  那原因不是他一時之間能不因私廢公,而他能夠記得他的「職」責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裡守護了自己的「職業道德」。這與我不肯違背自己訂立的準則用活人做實驗,雖然道路不同,但在堅守自己的職業信念的心志上卻算是相同的。

  一念轉折,我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得其中隱約有種奇妙的默契在內,不禁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萬望陛下成全。」

  齊略哈哈笑了兩聲,旋即斂容問道:「如果不以死囚修習技藝,你能治母后的病嗎?」

  我仔細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醫署大夫的技藝,穩定三個月,不使病情惡化是能做到的事。給臣三個月時間,在宮外尋到與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礪醫術,當不是難事。」

  齊略沉吟片刻,道:「長安城哪來那麼多病症與母后相仿的人,讓你磨礪醫術?你……」

  他的話聲頓了頓,突然轉身吩咐陳全:「擬詔:三宮詔獄、廷尉刑獄、三輔北寺獄女死囚,有自願以身助太醫署祗侯雲修習醫技者,視為大功。若在試刀後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

  我登時目瞪口呆,齊略卻已在陳全書好的帛書上蓋上了天子印璽,將那詔書遞了過來:「你去領對烏木牌,從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此詔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時誤了太后之病,朕須饒不得你!」

  他話裡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過了,我暗暗苦笑,卻也只能接詔而退。這詔書接著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卻不必為了這個再給自己找麻煩。

  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時候低聲說了句什麼,齊略不答,我走出殿門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他說:「阿楚,明日的祭祀,還是免了罷!」



第六章:治病

  肩頭被壓了這麼副重擔,我本來以為自己免不得惶然不可終日,誰想回到太醫署洗漱了一下,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就睡到了天亮。梳洗完畢,收拾了醫藥箱,正準備往詔獄探望一下老師就出宮尋找病人,突然聽到前院的太醫署正堂傳來一陣喧譁。

  署中的值守大夫去了永壽殿給太后侍病,正堂那邊在吵什麼?我正疑惑,便聽到一聲大吼:「好,你們不去救人是吧?不去我就把太醫署拆了!」

  一聲吼畢,就聽到「嘩啦」一陣響,聽起來,像是太醫署正堂裡放著的三腳紅陶熏香爐被人推倒了。接著便是赤術尖細的哭叫:「你這賊廝,快賠我香爐!」

  我心中微怒,快步走到正堂前,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太醫署的正堂此時已經亂做了一團,正堂中央放著的尺高三腳紅陶熏香爐粉碎,裡面盛著的天木沉香灑了一地,赤術和白芍正摟腰咬手的纏著一名壯漢。

  黃精正在那裡急急忙忙地捧著地上散落的天木沉香,見我出來,頓時大叫訴苦道:「雲姑姑,這人蠻不講理!我們跟他說了好多次,署裡的大夫都沒空,不能出診,可他不聽,鬧了半天,把熏香爐給砸了!嗚嗚嗚……這香爐被毀,大夫回來定要打死我們!」

  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冷聲道:「老師即使回來,要罰也不會罰你們,只罰那打碎了東西的混帳!」

  那被赤術纏住的壯漢紫膛臉,長相兇惡,此時斥罵不休,更顯得滿臉橫肉。他正奮力想甩脫赤術白芍的糾纏,嘴裡大聲恐嚇:「吵什麼吵,再吵老子把你們全宰了!」

  我心中大怒,喝道:「混帳,你欺我太醫署婦孺軟弱不成?」

  那壯漢正怒目圓睜,威嚇三童,聽到我的喝斥,頓時啞口無言。我見他拎著赤術不放,便踏前兩步,一手去接赤術,另一手則在他腰眼要害處重重一擊。我兼通中西醫,雖然不敢自認是大國手,認準人身要害穴道,一擊即中的本事卻有。

  那壯漢雖然威猛,但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吃我這一擊卻也由不得他不麻軟倒地。

  黃精喜叫一聲:「雲姑姑,你好厲害!」

  白芍一見機會來了,更不待招呼,和黃精二人拿藥杵的拿藥杵,揀門閂的揀門閂,趁那壯漢還未起身之時一擁而上,乒鈴乓啷一頓猛捶。

  可憐那壯漢空長了塊頭,在這黃口孺子手下卻全無使用之地。估計他也想到自己理虧,又有求於人,不敢再莽撞反抗,只抱頭大叫:「別打了,別打了,我認錯,認錯了!」

  兩小聽他認錯,也見好即收,我這才堂中坐了下來,問道:「你來這署裡大鬧,到底有什麼事?」

  「我來請大夫替我們屯長張典大哥治傷。」那壯漢看了我一眼,見黃精等人都圍在我身邊,便陪笑道:「姑姑,方才是我無禮,還請你向太醫署大夫通報一聲,請他跟我走一趟吧!」

  「太后娘娘病重,將太醫署的大夫全都提進宮去了。」我仔細一看,認出他身上的衣服是宮掖門守衛之服:「期門軍有良醫所,專替軍士治傷看病,你怎麼到太醫署來鬧?」

  那壯漢兩道向上揚的掃帚眉一下子焉垂了下來,寬闊的大嘴咧了咧,似乎想哭:「張大哥傷重得很,良醫所的飯袋們都說只有太醫署的大夫,才能救活他。」

  我正是準備出宮行醫,便撞上這麼通事,不理會似乎過意不去:「好,我……」

  黃精一聽我說好,立即攔住我,大不樂意的說:「姑姑,你要去給這莽夫看病啊?這人既惡又凶,打碎了咱們的熏香爐還沒賠呢!」

  我還沒說話,那壯漢已經一迭聲的說:「我賠我賠我賠……」

  他一面搜袖刮懷,把所有錢幣和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堆在一張醫案前,一面說:「姑姑,您貴人多事,還是煩您替我請位大夫出來吧,在下定當重謝。」

  想來他見我是女子,雖然感謝我的好意,但對我的醫術卻沒什麼信心。旁邊的黃精嗤笑一聲,一個鬼臉羞他:「沒眼力的,雲姑姑就是醫署大夫的親傳子弟,連范大夫有說她他是青出於藍,你居然敢嫌?還請大夫治你那屯長的傷呢!我看你要先治治自己的眼。」

  那壯漢聞言,用既期待又不放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訥訥的問:「這位姑姑,你真能治我大哥的傷?」

  「沒看到人,我不能斷言能否治好。」我見那壯漢一臉疑慮,便問:「我去,你不願意?」

  那壯漢正自躊躇,在一旁數他賠的錢的白芍突然叫道:「雲姑姑,這傢伙賠的錢也就夠買咱們那熏香爐的爐蓋,您別去給他們看病。」

  我聞言皺眉,對那壯漢道:「把你的名字和所在部曲報出來,有了錢就把熏香爐賠給太醫署,別累得這些孩子為了你挨罵。我去替你看看你那屯長的傷。」

  「我叫鐵三郎,宮掖門期門軍司馬王協座下,等我手頭有錢,立即把這香爐錢還過來。」

  黃精收著地上灑落的天木沉香,呸道:「還是雲姑姑心善,不然這爐天木沉香也叫你賠,非把你扒了皮不可!喂,我看你有把子力氣,要是沒錢賠,過太醫署來做半年苦力也行。」

  鐵三郎聽我問起他那大哥的傷病,忙仔細回答。我聽他描述的症狀,知道是中了毒箭後傷口不癒合,引起傷口發炎,便吩咐黃精將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拿了幾份出來,重新收拾醫箱。

  鐵三郎連忙伸手,替我把醫箱背起,陪笑道:「姑姑,這箱子重,我來替您背吧。勞您大駕,若能治好張大哥的病,我們兄弟定當重謝。」

  那藥箱的確蠻重,有人替我背我也不矯情,只吩咐他注意輕拿輕放便罷:「重謝倒不必,你只要記得付診金,別恃強凌弱就好。」

  鐵三郎的屯長張典家就在長樂宮東面的霸城門外,走快些兩刻便到。那是土夯牆的院子,石基泥牆的三開間杉皮頂矮屋。

  屋裡的人聽到院門的開合聲,便有一人笑道:「大哥,這定是三郎買酒回來了。」

  我一愕,心裡警惕之心頓起,停下腳步問道:「怎麼回事?」

  鐵三郎見我不動,便想來拉我,我冷然道:「鐵三郎,我是主治太后之病的醫官,若是因為你心懷歹意而使太后有個意外,只怕你會五族不安。」

  「雲姑姑,你誤會了,我絕無惡意。」鐵三郎大驚,忙道:「只是我這哥哥,自被人說他的傷無治以後,就不肯再看病了。今日他本是叫我賣了家什,給他買幾罈好酒的,是我擅自跑去了太醫署請人……」

  九尺高的大漢,說到這裡竟眼眶有些泛紅。我聽他說病人自己已經放棄了求生之意,不禁微驚,對這憨漢頗有憐憫之意。

  屋裡人顯然聽清到了我和鐵三郎的話,便有人開門問道:「三郎,你又請了什麼醫生?」

  房門一開,一股既腥又臭的腐肉氣味便衝進我的鼻子裡,這麼冷的天,腐肉的氣味還這麼濃烈,病人的傷只怕比鐵三郎剛才描述的要嚴重許多。

  我無暇再與鐵三郎爭執,錯開那開門人的身軀,一步踏進屋內,向氣源處望去。

  天陰,雖是白天,屋內也點著一盞油燈,燈油不足,火焰小得好似隨時都會熄滅似的,沒有多少光亮。我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能看到那人倚在一張矮幾前,手腳攤開的踞在薄席上,態勢隨意——或者是他已經沒有了力氣去維持坐姿,只能這樣攤著?

  屋裡除去開門者以外,坐在那人左右兩側的還有四個人,看服飾也是宮掖期門軍的人。

  我的形象大約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以致於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我就是醫生,其中一個矮小的漢子愣了愣,竟然笑道:「三郎,你這事辦得周到,不光請了醫生,還請來了位姑娘。大哥,你有福嘍,這姑娘看起來不錯,就不知功夫……」

  「住嘴!」鐵三郎顯然沒想到那漢子會說出這麼句話來,氣得竄上來就給了他一拳。

  「我那藥箱裡有很多珍貴易碎的東西,不能碰撞,你給我住手。」

  我喝了一聲,有鐵三郎護著,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逕自走到病人面前,道:「鐵三郎請我來替你治傷。」

  那人雙頰深陷,鬍子雜亂,只那雙眼睛還閃動著些微光芒,不至於像個死人。

  「我這傷許多醫生看過,都說治不好,不用麻煩姑娘了。再說,我們也付不起禱祝錢。」

  他沒把我看成女伎,卻將我當成了鐵三郎情急亂投醫請來的巫祝,我聽了這話,真是啼笑皆非。

  「我是醫生,你的傷是否能治,我診斷之後自有定論。」

  我已經看出他雖然還強撐著自己「坐」,實際上卻已經虛弱無比,當下不等他動手,便自己揭開了他半掩的衣襟。

  我本來以他身上的傷不過一兩處,卻不料揭開衣襟,裡面整個胸膛都被粗黑的葛布纏著,粘膩的黃色膿水將整塊葛布都浸濕了。揭開裹傷的葛布,他胸膛上,竟是佈滿了大大小小十一處傷口,但卻沒有一處癒合的,全都是傷口周圍紅腫,傷口的切口處膿水直流,糜爛不堪。有幾處爛得深的,已經露出了裡面的骨骼,那骨骼也不是黃白色的,而是被毒素侵蝕了的灰黃,一眼看過去,猙獰可怖。

  「鐵三郎,拿我藥箱來。」我目光一轉,示意圍在旁邊的幾個人,將他抬到榻上去。

  剛才那挨鐵三郎揍的矮漢似乎是見我有些門道的樣子,大為驚異,趕緊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有辦法救張大哥?」
  「或可一試。」剛好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才過了老鼠試用那關,正需要臨床驗證效果:「將隔壁的屋子打掃乾淨,去買一丈白絹,十支蜜炬,買套新席被給他重新設間潔淨的病房,別隨意讓人進進出出。」

  我這話一說完,眾人的面前都有些尷尬,一齊向鐵三郎看去。

  鐵三郎手足無措的呆站著:「剛才我砸了太醫署的東西,把錢都賠了,你們……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些連不輪值的時候也只穿著期門衛的鐵甲衣的人,一看就是窮光蛋,怕是連骨頭敲開,都擠不出什麼油水來。
  這時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卻突然開口:「各位兄弟,你們這些天為張典負債纍纍,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張典這傷,已然無望,再勞煩諸位兄弟也不過是叫張典心裡多生愧疚,反而不美,這便罷了吧!」

  若這病人自己沒有求生意志,又怎麼有醫生施展手段的餘地?我微微皺眉,站在榻前俯視著張典,問道:「張典,你知道天下最難救的病是什麼?最好治的傷又是什麼嗎?」

  張典一愕,答不出話來,我自己給出了答案:「天下最難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傷,是不想死,且有勇氣求生的人的外傷。」

  期門軍是宮禁七軍裡地位最低的,裡面的人多是些貧門子弟,韌性要強於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張典聽到我的話,臉上的神色微動。

  我輕扯嘴角,繼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縱能治你的傷,你也活不了。這便是醫家常言,醫者醫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你果然能治我的傷?」張典脫口而出的,依然是懷疑。

  我也不惱,淡然一笑,回答:「一半機率,除去你的意志以外,端看你運氣如何。」

  張典一時無言,我等了會兒,見幾名期門衛也面面相覷,便一揚眉,道:「我言盡於此,全看你自己抉擇,是求生?或求死?」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43 PM

第七章:訪人

  「我求生!」張典過了會兒才回答,然後轉頭對圍在他榻側的鐵三郎等人微笑:「兄弟們,張典又要累你們啦。」

  幾名漢子卻哄的一聲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說著些「張大哥,我們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廢話?」「放心吧,以後我會討回來的。」之類的話。

  我聽著他們雜亂無章的話,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將臂上一對錯彩鏤金釧取了下來,放在鐵三郎身邊,道:「拿去吧,我給你一刻時間,務必將我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鐵三郎怔了怔,對我一拱手,也不廢話,拿了臂釧便走。

  我看到張典和五名軍漢都面色複雜的看著我,知道他們戒心極重,便道:「我並非市恩,你們也別我平白借給你們東西,質那臂釧你們要依照質券之例付我息錢。另外,這兩個月我要在長安九市行醫,此地人流複雜,我一人行走不便,你們替我找個靠得住又熟悉情況的人給我護衛領路。」

  我的條件提得苛刻,張典等人的神色卻反而輕鬆了,幾名漢子齊齊答應:「行。」

  我點點頭,再看他們一眼,問:「我需要一個手腳利落的人給我遞刀抹汗。其餘的人都出去,替我燒兩鍋滾水。」
  眾人頓時愕然,雖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給我當助手,但他們顯然都不明白這「遞刀抹汗」怎麼也要有專人來做。我打開醫藥箱,拿出一隻拳頭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張典頭邊。

  我用的香料是老師配製的秘香,以龍腦、杜若、天木等數十種藥物混制,功能鎮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張典身體虛弱,那香他只吸了幾口,便睡著了。

  但他現在的麻醉程度,還不足以清理這麼多創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銀針,在他肩頸處的穴道紮下。

  用針灸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腦分泌一種類似於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達到深度麻醉,不會出現手術途中病人突然驚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醫療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鐵三郎也回來了,依照我的吩咐給張典重開了病房,將十根蜜炬點好,提了滾水進屋,把白絹撕成適用的小塊。

  室內的燭光雖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術,但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傷口這樣的外科手術問題卻不大。

  我開始還因為久不動手術而手法生疏,處理了兩個傷口以後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覺。蜜炬燒完的時候,終於縫好他左腿的最後一個傷口,灑上藥包紮完畢。

  「灶下還燒著火,有滾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將用過的刀剪針鉗等物略沖了一遍,放進開水裡消毒。

  除了鐵三郎,其餘人大約對我懷有幾分疑懼之心,竟不敢出聲擾我做事。直到我將收好醫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問道:「姑娘,張大哥沒事了嗎?」

  「難說。」我檢點藥箱,算計著給張典用藥的時間。張典除去中毒以外,還有敗血症,我給他用的藥又是頭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計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錯,他那條小命可就懸了。

  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簡,開了幾張藥方,讓鐵三郎去抓藥。

  「咦,大哥,你醒了?」

  室內的一聲驚呼引得圍著我詢問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們又想進剛佈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麼事?」

  「你們要去看他也可以,不過得把身手收拾乾淨了再去。」我皺眉看著這些軍漢塞滿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們那大哥傷口爛得那麼厲害,包紮傷口用的布不乾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們完全不會照顧病人。」

  像他們那樣衣衫不潔,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節的跟病人廝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臢晦氣,這樣的衛生條件,張典的傷口不爛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應著一窩蜂似的擠著洗手。

  我走進屋裡,實在不耐煩屋裡那聚積不散的腥氣,索性將小香鼎取出,換過一種熏香焚上,然後再替已經醒了但痛得說不出話來的張典診脈。

  脈像雖然沉滯,但心脈卻穩,足見此人意志堅強。這樣的人只要用藥得當,仔細將養,活下來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他身邊這些人,都缺乏專業的護理知識,實在不堪重託。

  我沉吟片刻,環視梳洗了一番再進屋來探病的六名大漢一眼,問道:「你們這附近有沒有慣於伺候月子的婦人?」

  六人頓時目瞪口呆,好一會兒,那最莽撞的矮小漢子才吃驚的指指張典:「姑……你不會……是找人來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只是考慮到給人家伺候做月子的婦人多半都好潔,也具備一定的基礎護理知識,哪曾想這漢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說出來的話叫人忍俊不禁。

  「你們都不會伺候病人,還是請個能幹的婦人來照顧病人周全些。」我將消炎、解毒的藥放在張典榻側,說明了用法,便收拾東西告辭退出。我畢竟還是禁中的人,與這些莽漢實在不宜多接觸,以免生是非。

  鐵三郎忙趕上來送我回宮,嘴裡連連道謝,我見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頭一臉的汗,不禁嘆道:「張典有你這般盡心的兄弟,卻是好福氣。」

  鐵三郎嘿嘿一笑,道:「我這條命是大哥救的,幫他是應該的。」

  我知這人性情魯莽,委實有點憨得發傻,略一點頭,見已近宮禁,便讓鐵三郎留步。鐵三郎依言而行,問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給你帶路的人,你什麼時候要用?讓他在哪裡接你?」

  「我明日辰時出宮,你讓他就在此處等我。」

  我先去探了詔獄裡的老師,見他安然無恙,這才回到太醫署,躲進御藥房裡製藥。

  現在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我將主持給太后剖腹取瘤,任我領著幾名藥童,在御藥房裡搬弄調擺,就是我浪費了藥材也無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問明向休沒有醫務,便要他陪我出宮。

  宮門外昨日與鐵三郎約好的地方果然已經有人先在那裡等著,那人支著枴杖,穿著粗葛布衣,左頰和下頷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傷疤,看疤痕受的傷著實不清。可那人臉上的傷疤如此可怕,笑容卻十分溫暖燦爛,遠遠地瞧見我和向休,他便一點一頓地迎了上來問:「可是太醫署雲姑姑?在下嚴極,受鐵三郎之托,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雲遲,勞大哥久候了。」這人從未見過我,卻能從出宮的人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其眼光當個偵探綽綽有餘。我有些詫異他眼光的犀利,連忙斂衽行禮謝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請隨我來。」嚴極瘸了條腿,但走路卻不慢,顯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幾眼,突問:「嚴郎可是昔日宮掖期門軍的曲長?」

  嚴極有些詫異,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斷腿離職已有三年,不想宮裡竟還有醫官記得。」

  向休笑道:「嚴郎昔日乃是宮掖期門軍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獵宮禁七軍無有敵手,有幸能睹風範者,誰能忘記?」

  我不料這人昔日竟如此風光了得,不禁大嘆自己運氣好,無意間要有個人領路,竟都讓鐵三郎替我請到了這等人物。想他當年既曾有那等鋒芒,突然瘸腿毀容退出期門軍,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毀,難為他現在竟能有這般開朗的心態。

  這人,我雖未見他盛極的風光,但他這份心志卻真有幾分可敬。

  說話間三人已經隨著嚴極走到街邊,角落處停著輛無蓋的小驢車,

  「雲姑姑,向先生請上車。」嚴極先一步登上驢車,面上略帶歉意地說:「這車簡陋,雲姑姑多擔待則個。」

  「哪裡,能有車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氣,和向休一起上了車。

  向休上得車來,問道:「阿遲,你今天想去哪裡?」

  「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向先生在行內身份高,交遊廣闊,應該能夠帶雲遲認認路的吧?」

  向休點頭,有些無奈,又有些埋怨:「阿遲,你手裡明明有陛下的詔書,自去提死囚來用。非要找病人來磨礪醫技,平白累著自己,真是何苦來哉。」

  我感他好意,但聽到他把說了句「提死囚來用」,卻有些不是滋味,輕咳一聲:「向先生,我不喜歡聽人以『用』字來說人,彆扭得很。」

  「別人都這麼說,也沒見什麼不對,不是這個字彆扭,你這性子彆扭。」向休說了我兩句,一面提醒嚴極:「嚴郎,請岔左道,往明光宮那廂走。我們先去拜訪神農醫館,然後再轉往西行,過九市。」

  長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條,相互交叉。道路寬約四十五米,路面以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御道專供皇帝通行,兩側的邊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還栽植了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雖是冬天,但松柏都是凌冬傲霜,依舊青青鬱鬱,亭亭張如華蓋,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領著我走了一天,將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都訪了一遍,說明情況,請他們務必關照。

  這些人知道是長樂宮辦事,都滿口應承,認了我和嚴極的車,極力配合。如此行醫積累經驗,雖然進度緩慢,比不得拿活人做醫學實驗方便,但我也慢慢的找回了感覺,逐一改進藥物,請將少府按要求幫我打造器具。

  時入仲冬,這日下午我回到太醫署,正準備進御藥房製藥,突被老師叫住了。

  「老師,您有什麼事?」

  老師自從詔獄回來,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很少出來,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后娘娘染了風寒。」老師看了我一眼,問道:「阿遲,你修習醫技一個多月了,現在有沒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惡癰?」

  「還不行。」我暗暗嘆氣,這一個月來,我除了狠狠地重溫了十幾次解剖學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開刀的女病人,這「運氣」不能說不好,但限於目前的醫療器械和藥品,我的手術成功率還是只有四成左右。

  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吧!到時我的技術會更成熟,配上少府造我的要求打製的醫具和我製成的藥物,估計給太后做手術時,風險就不會太大了。

  「阿遲,我希望你能再快一點,娘娘受那惡癰拖累,身體虛弱,易染風寒。若不盡快,只怕會等不及癰病發作,便會被別的病害了。」

  老師說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個主意:「老師,太后的風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將這醫案移給我,明天讓我去給太后請脈治病?」



第八章:定案


  太后倚在四隻繡丹鳳穿雲紋的實心錦靠背裡,身上蓋著錦被,眼睛閉著,鼻息很重,顯然鼻塞。

  我輕輕地走到太后榻前跪下,行了一禮,就勢坐好,壓著嗓子道:「娘娘,臣雲遲請脈。」

  太后睜開眼睛,問道:「聽說你是范大夫的親傳弟子?」

  「是。」

  我應了一聲,見太后將手從被下抽出,便伸手托住,搭上她的腕脈,凝神診脈。

  太后閒散的倚著身子,突爾道:「那日你敢在我和大家說話時插嘴阻攔,我就覺得你膽識不錯。」

  我怔了怔,才想起太后說的是那日我勸太后讓天子陪侍一事,連忙低頭:「欲穩病情,先安人心。臣也是源於醫理斗膽妄言,惶恐得很。」

  太后微微點頭,道:「不錯,做母親的病了,有兒子孝順守著,那是比吃什麼藥都好。難得你小小年紀,竟知道以人情入醫理,好得很。」

  「此乃家師日常教誨,臣只是遵教而行,不敢妄言居功。」我淺淺一笑,問道:「娘娘,您身上的風寒之症不重,不過臣以為您目前的身體實在不宜再被這些小病纏著,平白虧空精力,所以想以炙艾之法為您治病,未知您意下如何?」

  太后卻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雲遲,聽說你在太醫署跟眾太醫給我定下的判案是引刀剖腹,取出惡癰,是嗎?」

  我心下一個咯登,忍不住抬頭,問道:「娘娘,您反對這個判案?」

  太后輕輕一笑,緩緩地道:「朕出身武將世家,見多了刀傷箭創,這剖腹治病之法雖說乍聽哧人,朕卻無所懼。」

  這位太后是當世奇女,曾經兩度執戟操戈,戎守宮禁,身份非同尋常,早在先帝時期,還當皇后的時候,就已被允許與皇帝同朝稱制。那皇帝自稱專用的「朕」字,她也能用,不過據聞她只在心有所思的時候,才會用這個字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稱制,想到宮裡的傳言,不禁有些屏氣斂息。

  「朕並不反對這個奇詭的判案,只擔心它能否成功。」她說著話,原本散漫的眼神漸漸的凝聚起來,變成眼眸深處的一點明光,那光芒不亮,但卻散發著一種凌銳的鋒芒。她的聲音很低,卻直直的刺進我的耳裡,震得我心動。

  「朕現在還不能死。」

  我瞭然——太后這句「不能死」的意思,與老師當日在獄中請我一定要救治太后的原因,是大致相同的。

  齊略雖然的確有成為君王的資質,但他現在,還不足以震懾各有異志的諸侯王。

  可縱使太后威勢再盛,我也不能信口應承,亂開空頭支票。

  我想了想,並沒有打算現在就安撫太后的擔憂,而是問:「娘娘,開刀之議暫且不論,只是眼下這風寒,您能容許臣以炙艾法替您驅除?」

  太后點頭應允,兩名醫婆上來替太后將身上的衣裳除去,我點好艾香,認準了穴道便點了下去。

  治風寒有多種方法,中醫的針灸、湯藥、撥罐等等都行,甚至於我前些日子新萃成的草藥式阿司匹林,用在從未使用過那種高濃度藥物的人來說,只需一劑就能藥到病除。這諸多治療方案裡,只有這炙艾最是令病人痛苦。

  我一定要採用炙艾法來替太后治這病,意在查探太后的忍耐能力和心理素質,以便制定最合適的醫療方案。但看燒著的艾香點到太后各處穴道之後,太后雖然額頭上已經密密的出了一層汗珠,卻連哼也未哼一聲,心裡也不禁暗暗讚嘆。

  這樣的硬氣,別說我這些天在外治病所遇的普通女子沒有,就連我這個月經常接觸的宮掖期門軍的軍士都難得。

  炙艾即畢,便有阿監絞了巾櫛替太后抹去臉上的汗珠,整理衣裳。

  我收了艾香,觀察著太后的氣色,心裡的憂慮突然輕了些,於是安撫太后剛才的憂慮:「娘娘,臣現在有信心替您治好病了。」

  太后那與齊略十分相似的眉毛輕輕一動,側目看我:「何故?」

  「臣未見過似娘娘這般強韌的女子,也未見過似娘娘這般求生之慾如此強盛的病人。您有這樣的心性,便勝過了無數靈丹妙藥。」

  若是這樣精神強韌,求生欲旺盛的女子,都扛不過手術,這天下也就沒有所謂的醫林奇蹟了。

  我開始著手準備太后的手術方案,選了四名服務皇室多年的醫婆當助手,每天都帶她們出宮隨我治病,讓她們熟悉開刀的步驟——開始的時候,我帶著四名醫婆去義莊解剖屍體,講述真正動手術時我需要她們做的事,然後才帶她們給病人做手術。開始她們見我執刀解剖屍體,從皮膚、肉、血管、臟器等詳細的講解,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嘔吐不止,幾乎將我視為妖邪。

  但醫婆雖然知識淺薄,畢竟還算有些醫學底子,也是見過生死的,膽子不算太小。見除了我以外,忤作們也能很坦然的解剖屍體,心裡的疑懼之心漸去,慢慢地也能跟我配合了。

  宮廷規定,選侍天家的醫婆不能嫁人,不能有子。她們也是些寂寞的人,無所事事之餘,對知識的渴求極大。

  她們肯學,我自然肯教,不止教她們眼前能見到的,也將自己所學的病理藥理系統的解說給她們聽。而她們多年的婦科實踐講出來,也能讓我更好的融合中西醫的妙處,在實踐裡一步步的完善太后的醫療方案。

  少府已經將我要的器具造好送了過來,而我要求的病房也正在佈置中。我仔細推敲後,把手術日期定在臘八之後,冬至之前,然後請老師代我上奏太后。

  老師去了永壽殿,我獨自出了宮。嚴極在宮門外候著,見我一提一背的拿著著兩隻藥箱便覺得奇怪,迎上來替我把藥箱接住,問道:「雲姑,怎的你今天拿這麼多藥箱?要去哪兒?」

  他替我帶了兩個月的路,彼此都已經熟悉了,他稱呼我便不像最初的時候拘謹,便依著民間的叫法,喚我「雲姑」。

  我既感謝他兩個月的照顧,又敬佩他身殘志堅的品性,也無意疏遠他,他喚我便回應:「今天去你家。」

  嚴極一愕,笑道:「我孑然一身,借住在喬圖家裡,哪來的家。」

  喬圖卻是那日我給張典治病時遇到過的軍漢之一,他們這一堆的期門軍下級軍士都是霸城門一帶有名的窮人,十分不得志,境遇相同,自然而然的結成了兄弟。

  嚴極曾經是宮禁七軍的風雲人物,我以為雖然此時落魄,以前也應該攢有些家底,誰知他竟答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禁愣了:「嚴兄……難道令尊令堂尊夫人也跟著你在喬家借住?」

  「我十七歲上便父母雙亡,倒不必讓他們跟著我這不肖子多吃苦,至於她……」嚴極頓了頓,嘆道:「她前年已經下堂求去了。」

  我心裡頓生悔意,嚴極看了我一眼,卻是一笑,道:「我落魄之時,她扶持了我三年,實在無奈才求去。說起來,她對得起我,卻是我對不起她。」

  就是現代社會的男子,如果離婚是由女方提出的,仳離以後男方多免不得便要為自己的面子,暗損女方兩句。嚴極不僅能夠大度正視妻子在患難中求去,還能坦然說是自己對不起她,由不得我心中佩服。

  只是他既然沒有家人妻子,我要做的事卻麻煩了些:「嚴兄,我今日本想替你重新將腿骨接好,可你沒有家室,重新接骨之後乏人照料,如何是好?」

  嚴極差點把驢車趕進了水溝裡,吃驚的回頭:「你能替我重新接腿?」

  「嚴兄的腿骨我仔細的研究過了,是當年斷骨沒接對,以致骨頭錯了位,不能承力,重新矯正是可以的。」我拍拍少府給我送過來的新器具,放在往日我也不敢貿然動手,但現在有這些新醫械,那卻不同:「只是委屈嚴兄又要嘗嘗骨頭碎斷的滋味了。」

  嚴極這兩個月跟著我東奔西跑,見過我的醫術,聽我說能替他矯正腿骨,立即深信不疑,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只要這條腿能重新接好,再痛我也忍得。」

  中醫接骨的技術比起西醫來絲毫不差,像太醫署跟老師同輩的一名單老大夫,他的接骨技術就神妙至極。我曾經親眼看到他替一個小腿粉碎性骨折的羽林郎將創口清理了,以浸了雞血的柳條插入骨中,將斷腿接上來。

  以西醫手術,那種骨碎都已經大量清理的斷骨,接上去以後必然會出現比原先短了一大截的情況,變成瘸子。但那羽林郎不僅沒有瘸腿,而且行走如常,負重奔跑都沒有出現絲毫異況。

  嚴極的腿如果有單老大夫來打斷重新接過,那是萬無一失。可單老大夫如今也是年近七旬,體衰氣弱的老人了,能不動就不動,以嚴極目前的地位和情況,實在是請不動老大夫出面。

  不能說老大夫沒有惻隱之心,而是做善事也講究機緣湊巧,意動得人,不可強求。

  我雖然醫術比不得老大夫神乎其技,但有少府給我造的精巧器具,將他錯位的骨頭重新分開,另行矯正接好,也不算太難。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也就成了。

  喬圖也窮,但比起鐵三郎、張典那些真正的窮鬼來又算富裕的,因為他家裡還有個十分賢良的老母親。

  嚴極在喬家借住兩年,喬母早將他視如子侄,待我把手術做好,她已經做好了飯請我上座。桌上除了大罐的黍飯、蘿蔔以外居然還有一大碗骨頭——這時候的飲食習慣,瘦肉不吃香,肥肉才是好東西,骨頭是窮人吃不起肉,逢節才買來打牙祭的佳品。

  沒有輪值的鐵三郎和重病初癒的張典聽到我在給嚴極動手術,也就一起過來探望,順便蹭飯。

  嚴極的腿被我打了石膏,用水盆架高高的懸起,無法動彈,只能躺在床上讓喬母餵骨頭湯。他一開始的興奮過了以後,這才想起一件事,歉然道:「雲姑,今天我不能送你……」

  他一句話沒說完,鐵三郎已經搶了過去:「放心好了,我會送雲姑姑回去的!」

  我看了眼鐵三郎那似乎比整架驢車都大的身軀,有些懷疑的問道:「你會駕車?」

  「會,我有什麼不會的?」鐵三郎得意洋洋,把胸膛拍得山響:「雲姑姑,你別看我長得笨,可我手巧得很。」

  他那黑熊似的身材,我只見到了蠻力,卻看不到絲毫手巧的樣子,聽他吹噓,我真是忍俊不禁:「你的手巧得起來?」

  鐵三郎見我不信,急得一瞪眼,叫道:「雲姑姑,你不信我?」

  他一面跳腳,一面四處尋求證人:「張大哥,嚴大哥,你們告訴雲姑姑,我的手有多巧。」

  張典顯是有意捉弄他,但笑不語,倒是嚴俊不忍欺負老實人:「雲姑前些天不還稱讚我那驢車不顛不簸,十分安穩嗎?那就是三郎給我造的。」

  嚴極載我的那輛車外形雖然簡陋,但坐上卻比以前接我和老師出診的牛車更穩,我即使外行看不出車裡的奧妙,也知道那車在防震方面肯定有獨到的手藝在內,卻不想它居然是鐵三郎造的。

  「想不到那車是你造的,果然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讚嘆一聲,又有些不解:「你既有這般手藝,怎麼卻跑去做期門衛?」

  鐵三郎嘿嘿一笑,揮了揮手:「當了匠戶,跟入奴籍也差不多,我才不幹。」

  我頓時啞然,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商賈位卑,則財貨不通;匠戶位卑,則科技難興。這是……」

  我本想說這是國家落後的原因,但這麼些年處在宮禁裡,沒有前生跟同寢室的同學們開臥談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意興,一語未畢,便即收聲,轉道:「你這選擇也不錯。」

  略說了會兒話,我留足了份量的藥,便出言告辭。

  鐵三郎駕著驢車送我:「雲姑姑,天色還早得很,你這就回宮嗎?」

  老師已經替我把給太后開刀的日期報了上去,如果我運氣不好,估計今天就是我在長樂宮外行醫的最後一天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煩躁。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47 PM

第九章:託付

  茫然間鐵三郎已經趕著驢車出了村落,遠處聯村集場的廟宮映入眼來,我心一動,道:「我去廟宮坐坐。」

  我以前臨到疑難手術,心緒不定,就喜歡到醫院附近的一個寺廟裡去聽和尚們唸經。我不是信佛,而是那種有信仰的人在梵唱時的聲音,能讓我極好的澄清心思。

  現在這裡佛教沒有傳播開,道教的起源五斗米也尚未見蹤影。除了宗祠,所有的廟都敬奉皇天后土,盤古女媧,三皇五帝等上古神靈。這些廟是除了皇家以外,唯一可以以「宮」字稱呼的建築物。

  廟宮裡的男祝不事耕種,只學些醫卜星相之類的雜學;廟宮裡的女巫也不修中饋,只學習舞技雜藝,鼓舞事神。

  鐵三郎知我要去廟宮,連忙答應,又笑:「我們這裡的皇天后土宮是附近的三十個村出工出力建起來的,裡面的女媧娘娘像還是我雕的呢。」

  「你雕的?你不止會木工,還會雕像?」

  我詫異,鐵三郎卻笑了起來:「會木工的人哪個不會雕?雕花彫像漆繪都是木工要學的基本功。」

  我一想也是,不禁暗慚自己孤陋寡聞。

  「咦,怎麼廟宮前門關了?」鐵三郎十分意外:「今日有村集,廟宮裡的巫祝都被各村邀去禱祝了。沒人的時候,廟門應該是開著方便大家進出祈福的,怎麼會關著門?」

  這裡的習慣是廟宮在很多時候充當公益角色,在巫祝離開廟宮外出時,只能關鎖他存放私物的房間,不許關閉廟門,以便來往的人祈福或者借住落腳。是一種十分樸素的公私財產分別觀念,還帶著黃老之道治世的寬容。

  鐵三郎叩動門環,院內卻沒人應聲:「雲姑姑,你等一下,我翻圍牆進去給你開門。」

  「不可!」

  本朝承西漢律法,嚴禁不經主人允許就入人家。有不經允許擅闖私宅的,既視為盜賊,主人家可以當場打死無罪。連官府夜間緝盜時,也不得擅入民宅。廟宮已經關門了,再逾牆而入可不行。

  鐵三郎躊躇一下,又回來駕車:「雲姑姑,我們走後門吧,後門例來是不關的。」

  「算了,不湊巧也就不強求。」

  鐵三郎一瞪環眼,嚷道:「什麼叫不湊巧,明明是外人佔用了廟宮又不守規矩。要是我們本地人,才不會犯這種不讓人進廟的忌。我倒要看看,那是哪裡來的蠢材,到底懂不懂在外行走的規矩!」

  他嘴時說著,趕著驢子便轉向折行,片刻功夫就到了廟宮後門。那後門果然沒關,鐵三郎將驢車放好,便陪著我往裡走。

  這廟宮雖然是由各村出工出力建成的,沒有北闕甲第那邊的廟宮鎏鑫錯彩的華奢,但這些村莊裡的能工巧匠也不少,復廊的廊柱也用漆畫畫著雲紋、瑞獸、花草、神人等等。

  畫上的漆色不多,畫的線條也十分樸拙,土黃、玄赭、暗紅、膏白、靛青等有限的幾種漆色,繪出來十分抽像的人、物。這些畫不能用栩栩如生來形容,而是漆在廊柱上,顯示著一種靜態而凝固的美。

  這種質樸的靜美,使得觀者不由自主的屏氣斂息,將腳步變得緩慢輕柔,唯恐自己的粗野喧囂,破壞了這種靜美。

  我以一種膜拜的心態欣賞著廊柱上的漆畫,直到一條復廊走完,才吐了口氣,問道:「鐵三郎,那上面有你作的畫嗎?」

  鐵三郎點點頭,聲音也放得很輕:「畫是有畫,不過只畫了幾隻底柱。我比較會雕,十七歲那年練成家傳的秦式八刀分浪法,剛好建這廟宮,村老就讓我來雕了女媧娘娘像。」

  我不懂什麼叫「秦式八刀浪法」,不過見他說起這個來的時候眉飛色舞,得意非凡,也知那必是一種很難練習的雕刻技法,頓時心動:「女媧娘娘像在哪裡?我去看看。」

  「就在皇天后土祭堂的側間裡供著。」鐵三郎領著我一路前行,不多時便進了一道小門。原來這條小門卻是女媧殿的後門,廟宮裡沒人,為防走水,香火都熄了。但常年受供,遺留在空氣裡的香火氣依然濃郁。

  掀開土黃色的幔布,人首蛇身的女媧娘娘像便露了出來。

  這像是用梓木雕的,除了五官描繪外基本上沒有漆。女媧娘娘眉長過眼,鳳目斜飛,懸鼻俊挺,嘴角含笑。她的頭髮是順著淺栗褐色的梓木紋理雕出來的,戴著頂花冠。她盤著的蛇身鱗片細緻,起伏間光影結合巧妙,直若活物。

  鐵三郎輕聲解釋:「這秦式的八刀分浪法雕刻法練成後,能夠一刀沒有斷續,不用增補的雕成八個鱗片,所以女媧娘娘像看上去很靈活。」

  我頓時對這門技法歎為觀止,覺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敢諷笑鐵三郎這樣的雕刻大家「笨」,他要是笨,那我以後的死法肯定就是笨死的。

  我以前從沒拜過神佛,但面對這原始質樸的人類始祖像,卻忍不住動心下拜。

  一拜之後,我便在蒲蓆上坐了下來,望著女媧娘娘浮想聯翩:女媧娘娘的傳說,在我們中國是怎麼來的呢?她的原形是誰?如果真的有女媧娘娘存在,她該長成什麼樣子?她看著她的兒孫在繁衍,心裡會想什麼?

  鐵三郎卻也安靜得很,在旁邊的蒲蓆上坐著,由我發呆,不加催促。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皇天后土堂傳來人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跪在了供奉皇天后土的壇前,開口祈福:「皇天后土在上,因母親身患重症,齊略在此禱祝:但教我母能安然無恙,穩過此難。齊略願損壽折福,以身相代……」

  原來這是來替母親祈福的,我心裡微動: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還有,齊略……

  沒等我理清思路,身邊的鐵三郎已經嚷了起來:「八成就是這傢伙不懂規矩,把前門關了。哼,這是哪裡來的鄉客,我……」

  齊略!豈不是當今天子的名字?難怪我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

  我心中大駭,一躍而起,抓住鐵三郎的胳膊,壓低嗓子喝道:「快走!」

  我的天,齊略不准王美人去北宮替他祭祀皇天后土,怎麼自己卻跑到這鄉野地方的小廟裡來了?

  鐵三郎本來捋袖挽衣的準備去教訓教訓外面的鄉客,被我一扯,頓時莫名其妙:「什麼?」

  「快走!」

  鐵三郎見我驚惶,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順著我的意撥腿就跑,跑了沒兩步,前面人影一閃,接著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兜頭劈了過來。

  鐵三郎大喝一聲,將我推開,雙臂一舉,向那刀光迎了過去。我大驚失色:這可是不要手了?

  「鐺」的一響,鐵三郎的手臂沒斷,刀光反而被他阻下來了,原來他衣袖下面還套著期門衛用的銅護臂。

  「你快走!」鐵三郎明顯不是那使刀的人的對手,那人的刀唰唰遞進,他便遮擋不住,只能後退。他倒記得叫我走,可我能走到哪裡去?再者,把他拋下就走,那也太不像話了。

  我見勢不妙,心中無奈,只得向皇天后土堂那邊大喊:「我是太醫署雲遲!」

  齊略啊齊略,我可是要給你娘動手術的醫生,你不會忘了吧?

  皇天后土堂那邊沒有聲音,我自然不敢叫破他的行藏,只能解釋自己和鐵三郎的身份:「那是宮掖期門軍司馬王協座下,劉輝部所轄鐵三郎。雲遲這兩個月都在外行醫,今日一時興起,入這廟宮祈福,不想衝撞了……公子大駕,請公子恕罪。」

  「住手。」殿堂裡的齊略終於開口,解了鐵三郎的危機。

  我剛鬆了口氣,又聽到齊略道:「雲遲,你進來。」

  鐵三郎驚魂未定,但聽到屋裡人喊我進去,卻一把抓住我,大有護衛之意。我心裡有些感激,安撫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沒有危險,你別鬧事。」

  齊略披著灰狼皮裡披風,一身窄袖緊領的武士服,腰懸三尺環首刀,頭髮只用了支如意簪挽起,看上去宛然便是民間的遊俠兒。長安城中的遊俠兒極多,他這打扮並不扎眼。

  我自然不會去犯忌仔細打量天子的神色,只是規規矩矩的行了叩拜之禮,便遠遠地站著,聽候吩咐。

  齊略一時卻沒說話,好一會兒才森然道:「我給你烏木牌,可不是叫你出來會情郎的。」

  我一愕,這「會情郎」三個字在耳邊打了幾個轉,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鐵三郎,頓有哭笑不得之感:「陛……公子,鐵三郎不過是護衛雲遲行醫而已,哪裡是……宮規禁令,雲遲時刻記在心裡,不敢踰越。」

  齊略哼了一聲,在殿內踱了幾步,揮了揮手:「今天上午,我接到范大夫遞上來的奏摺,已經准了你所請。我問你,經過這麼久的磨練,你能做到萬無一失嗎?」

  我聽到齊略說他已經准了臘月上旬動手術的請求,這才瞭解齊略為何來此。

  他必是因為擔心母親的病情,心裡惶惶,所以才想替母親祈福。可他不願自己的軟弱無助落在別人眼裡,所以便微服而出,潛到這不可能有認識他的廟宮裡乞求皇天后土保護他的母親。

  我雖然知道齊略的心思,但這開刀割瘤子的事,時時都有可能有意外,那「萬無一失」幾字的承諾,誰敢輕易出口?

  「公子,主母堅忍強韌,必得皇天后土之佑。」

  齊略冷笑一聲,笑聲裡卻滿是怒氣:「廢話!誰要聽你這種陳詞濫調的廢話,我要聽的是實話。」

  實話就是,開刀割瘤這樣的大手術,換在這種條件下,實在做不到萬無一失,我暗暗苦笑,只能低眉順目的安慰他:「公子,您不必如此焦急……」

  「不急,不急,要是你母親,你會不急嗎?」齊略像一頭被撥了須的老虎,焦躁難制,竟然完全忘了克制情緒,衝著我厲聲咆哮:「我告訴你,你要是救不了我母親,我就拿你母親來抵命!」

  「雲遲父母早亡,公子此念,實難施行。」

  我兩世的母親都已早亡,他這樣的威脅,讓我有些忍俊不禁,緩聲勸道:「公子,主母身患如此重病,雖然面上不說,實際上心中定多憂懼。您若不能鎮定安穩人心,反而狂躁暴怒。那麼,您的行為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多增主母負擔,徒增煩惱。」

  齊略頓時啞然,許久長長的吁了口氣,在堂上的蒲蓆裡坐了下來,望著堂上供著的代表皇天后土的五色土,問道:「我剛才在這裡向皇天后土祈福,你是聽到了吧?」

  我遲疑一下,微微點頭,在另一隻蒲蓆上跪坐——天子坐著,我可不敢居高臨下地跟他說話,低眉順目的奉承道:「公子一片純孝之心,天下少有。」

  齊略雖然力恃平穩,但聲音裡還是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我自小得母親教誨,從來不向神靈祈求私願能償。這是我生平首次因為私情而來祭祀皇天后土,我什麼都不求,只求我母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我看著齊略虔誠熱切,迷茫而充滿翼望上天賜福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前生少年母病時,驚惶失措,四處尋醫問藥求神拜佛的日子,有股微酸溫熱從心底泛了起來,喃道:「我從不信神佛,僅有的一次向蒼天祈求垂憐,也是求我母親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你得償所願了嗎?」

  「沒有。」

  母親肺癌晚期,發現時已經擴散,我仰高頭,湧到眼眶的熱流逼了回去:「因為母親病亡,我才學醫……」

  「原來如此……」齊略低喃一聲,突然轉身,定定地看著我:「雲遲,你是因為自己失去了母親才學醫的,那你一定不希望別人也失去母親,對嗎?」

  「是的。」

  齊略眼裡明光流轉,卻不是君王的霸道鋒芒,而是一個害怕失去母親的兒子,在面對醫生的期翼:「那麼,雲遲,我將我母親的性命託付於你!」

  我駭然睜大眼睛,齊略的目光直直的投入我的眸裡。

  「別讓我受當年你受過的痛苦,雲遲……」他的聲音低沉,甚至於帶著些微軟弱,那一聲輕喚裡帶著的複雜情緒,將我心底深藏的一根心弦撥動:「請您治好我的母親,當我向你討回我的託付時,將她完完整整地還給我。」

  他鄭重的將他母親的性命託付於我,不是以天子的身份命令我效力,而是用他的信任驅使我盡心。

  他是天下最少約束的人,尤能如此自我約束,不因私廢公,恪盡天子之責;他跪在神靈面前發願,願身替母難,這卻是孝子之心。

  這一刻裡,我接觸到了他心底最柔軟的情感,而因為他的直接,也讓我內心的柔軟被他勾起。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壓力,卻也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個手術,終於消去了權勢威逼,不得不為的陰影,變成了病人家屬的託付,讓我心甘情願的應諾:「我將竭盡所能,不辜負您的託付!」

  這一刻裡,這樣的氣氛讓我完全忘記了身份的差別,直接就用了毫無身份差距的「您我」稱呼。

  殿堂內一片寂靜,外面卻突爾風聲大作,屋頂細細密密的陣陣「鈴鈴琅琅」的細物打瓦聲,原來外面竟下起雪來了。

  這是今年裡的第五場雪,不知它會下多久時間。

  齊略聽著雪擊瓦當的脆響,不知在想什麼,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來這廟宮裡許什麼願?求什麼?」

  我微訝,便聽到他繼道:「你所求的東西,若是人間所有的,只要你能治好我母親,我都可以給你。」

  我不禁一怔,面對這麼好的機會,不知為什麼,卻沒覺得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想要的,想了想啞然失笑,道:「我剛才沒有許願,所求者不是它物,而是心安。」

  齊略眉毛一挑,意猶不信:「只是求心安?」

  我望著高高的神壇,有些神思游離:「這天下,唯有『心安』二字,虛無飄渺,難於捕捉,才需要乞於神靈位前。」

  齊略負手立於神壇之前,聽到我的話,年輕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不應與年齡相符的滄桑,恍然若有所悟,嘆道:「吾等於神前所求者,原不過是『心安』二字。」

  天子發感慨,我這閒人不會湊趣,干聽著。

  過了會兒,便聽到他問:「你既求心安,可得了心安?」

  我坦然笑道:「本來沒得,聽您一番言語,突然便覺得心安了。」

  他聞言轉頭看我,突然微微一笑,道:「我聽你所言,亦感心安。」

  他的笑溫淡的在眉眼裡蕩漾,我一眼瞧見,居然被那明艷的容光和暖意逼得呼吸突爾一滯,趕緊移開目光。



第十章:未負


  臘月十二日,宜造車器,祭祀、祈福、求醫、治病;忌伐木、作梁、安葬、行喪。

  這是星相官選定的黃道吉日,我在用銅鏡仿製出無影燈的病房裡給太后做割除腫瘤的手術。

  這間病房潔淨明亮,所有物件都用醋熏沸水酒精消了毒,太后那張照我的意思特製的病床旁邊,彙集著以當世的最高科技手段做出來的各種醫療器械和藥物。

  為了太后的醫療方案,我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來思索,兩個月的時間來修訂,直到今日才旅行。

  我在給太后做麻醉的時候,不經意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我在皇天后土廟裡看到的天子齊略。

  太后的病就是動手術也難說定能治好,可無論是我,還是他,那日之後,都沒有再就太后的病進行行文商對。只因太后的這個手術,我確實已經傾盡心力來做準備,而少府和太醫署也做了最大程度的配合——人力已經窮盡,是否成事,只能看天意。

  到今日,當我的手術刀劃開太后的小腹時,我已心如止水。

  近三個月的磨礪,我開刀的手法已經達到了前生也未達到的嫻熟精煉。或許,正是因為醫療條件所限,我才在巨大的壓力下有了今日的進步。

  在現代的開刀醫療裡,由於有些先進的精密機械,即使醫生手術小有失誤,也有補救的方法。但在這裡,卻容不得絲毫閃失,一誤便是性命。

  比如在這裡要求我下刀精準,儘量的避開血管,流血過多無法輸血補充會導致死亡;比如在這裡,要求我下刀的速度要盡快,因為這裡沒有幫助病人維持體力的醫療設備。

  這樣嚴格的外部要求,首先要提高的,就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質。心穩,手才能穩;心安,刀才能快。

  已經跟我配合默契的醫婆熟練而沉靜的將我所要的器具遞到我手邊,替我抹去手術中額頭鼻翼滲出的汗水。

  當太后子宮裡已經香瓜大小的腫瘤完整的取出來時,她們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呼,是歡喜,也是放心。

  我理解她們的心情,但自己的心情卻更加平靜,雙手更穩——這世間多少本不當發生的醫療事故,都發生在主治醫生心情放鬆,大意輕匆的情況下,我絕不讓自己手下也出現這種事故。

  「細診,三部有無異常?」

  「上中心脈重沉。」「下上肝脈中浮。」

  這都是失血的症狀,屬於正常的醫療反應。

  「不容、曲垣、天池、幽門四處下針,止血。」我沉著的將太后小腹上的所有傷口一層層的縫合,經過了這麼長久的準備,運用著這個時代最頂尖的醫療器械,這個手術,已告成功。

  太后能否活下來,是看她手術後的反應,若能脫離危險期,以這病房的設備,天家的權勢,太后必能安過此劫。

  我走到以屏風隔斷的小休息區裡,洗淨手上的血污,頓感飢腸轆轆。手術之前,我吃過東西,但這種手術需要全神貫注,極耗精力,一做完手術就會覺得餓。

  給我遞刀抹汗的醫婆彭歧知道我這習慣,早已替我準備了蜂蜜水。我剛倒出一杯喝了一口,見女史崔珍收拾好手術後的棄物,也坐到了我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吃獨食:「崔姑姑,你要不要喝一杯?」

  「不,不用了,我可吃不下。」崔珍連忙擺手,反而問我:「雲祗侯要不要出去用膳?」

  「不用。」崔珍是首次看見這種手術,不敢在這裡吃東西再正常不過了,可我是見慣了血腥的,哪裡避諱這個。

  「崔姑姑,你如果出了這病房用膳再想進來,一定要照我說的,先沐浴更衣。」

  這樣的條件想造無菌病房是不可能的,但也應該儘量保持衛生,減少病毒的侵害。

  我喝了蜜水,又坐回太后病床前那張照我的意思造出來的椅子上,仔細觀察太后的病情的變化。

  太后的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儘管我的手術已經最大限度的減少了她的出血量,但她先前的體質虛弱,就那樣的出血量,只怕她也承受不了。

  四名醫婆和我輪流監視著太后的病情變化,就在我閉目假寐的時候,突聞彭歧驚道:「不好,娘娘的心脈似乎斷了。」

  我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彭歧雖然驚慌,我卻還算鎮定仔細摸了脈像,喝道:「別慌,按摩心臟,給她手厥心包經各位穴道下針。」

  再觸太后額頭的兩額,卻發現她動脈紊亂。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上部出現變化?

  我在「百會」「抻庭」兩穴下針,調理她上脈的異像,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在她「耳門」上再添一針,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娘,今天下北有鮮卑檀石瘣野心勃勃,西有川、滇不穩,南有楚國不遵朝廷號令,準備自立。群狼環伺,您的兒子身單力薄,隨時都有可能為群狼所噬,您忍心嗎?」

  太后依然昏迷不醒,我捻動著銀針,尾指感覺她上脈的脈動漸趨正常,不禁微笑起來,這天下有個準確率高達百分這九十九點九九九……的道理,就是女子雖弱,為母則強。

  除了天性薄涼的女子以外,大多數的母親,在知道自己的孩子身處險境的時候,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都會盡力掙回這條命來,盡力護得孩子的平安。

  太后雖然身份尊貴,但在愛護兒子的這片心意上,卻無平常女子無異。

  手術後的這兩天等待的時間特別的漫長,太后的腸胃已經開始蠕動,能夠灌飲流質,但她卻依然沉睡不醒。她沉睡不醒,我卻是守在旁邊難以成眠。

  偶爾,我也會苦中作樂的想:人命其實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樣公平,至少太后目前享受到的護理,就不是我前些天治的那些病人能比的。

  若是這樣種種謹慎,處處小心,仍舊不能讓太后安然脫險,我只能說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挽。

  僥天之悻,太后在第三天的掌燈時分醒了過來,她顯然已經休息得夠久了,所以眼睛睜開的時候,居然沒有常人久眠初醒的迷離,而是清醒。

  「娘娘,您感覺怎樣?」

  太后吞嚥了一下,才輕聲說:「很痛,也很輕鬆。」

  痛,是傷口的痛;輕鬆,卻是腹中的那近兩斤的腫瘤取下來,身體負擔的輕鬆。

  我鬆了口氣,見太后嘴角微動,卻是想笑,趕緊出言阻止:「娘娘現在還是靜養為宜,笑起來傷口會被扯痛。」

  太后微微點頭,輕嘆:「雲遲,我要謝你。」

  我回答:「娘娘,雲遲等著您大好以後的賞賜。」

  太后進過食後,我再仔細的檢查了她全身的情況,終於放下心來,和陪著我守了兩天的兩名醫婆走出病房。

  守候的這兩天時間裡,我們警惕著身邊的風吹草動,累的時候便扎針提神,沒有放鬆過心弦。直到此時,確定太后轉危為安,我們才真覺得自己疲憊至極,以至於踏出病房的腳步都是虛浮無力的,兩隻眼睛更是乾澀難當,彷彿金星在瞳子裡閃爍不休。

  病房外燈火輝煌,我一踏出病房,手臂便被人抓住了:「我母后病情如何?」

  齊略衣飾修潔,但原本豐潤的雙頰卻陷了下去,眼裡的光芒微弱得彷彿是暗夜裡的火星。

  我想,他大約是見我這麼幾天都不出來,只以為母親凶多吉少吧?

  一念至此,我胸裡提著的那口氣才真的鬆了下來,微笑:「幸未辱命!」

  「啊?哈!」齊略怪異的發出兩聲,抓我的手頓時鬆開了。

  我被他驟拉驟放,登時重心不穩,直直地往地面摔,心裡哀嚎:老大拜託你,別推我行不?我快要脫力了,沒法自保啊!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繃緊神經的惡果此時顯露無遺,眼前連小金星都不再閃爍,就是一片黑,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的神經反射似乎都已經麻木了,只腦中想到一件事:

  橫豎這殿中的地板是柔軟的柚木板,硬摔也摔不傷什麼,成了,這跤摔下,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一覺無夢,我醒來時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繡蔓生白薇如意紋的錦被。

  我有一瞬的迷惑:這麼華奢的錦被,我可用不起,我這是佔了誰的舖位?

  「雲祇侯,你醒了?」

  我堪堪坐起,便有人笑問一聲,循聲望去,卻是太后身邊服侍的一個女史,名叫渠前,年紀比太后還長十來歲,跟崔珍一樣,都是太后小時候的身邊人,任尚衣之職,身份也很高:「你睡了也有一整夜大半天,餓了吧?」

  渠前言辭間雖然對我頗有關懷之意,但她素來極少笑容,臉上的表情卻不多。我見她端著漱口用的水瓶楊枝等物,不禁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渠姑姑,我佔用你的床榻已經十分不好意思了,怎敢勞您如此照顧。」

  渠前嘴角扯了扯,便算是笑了:「雲祇侯不必客氣,莫說有皇后娘娘賜你們香湯沐浴,新衣美食。就是沒有皇后娘娘的恩嘉,你救了太后娘娘,我也應該謝你。」

  我怔了怔,仔細一問,這才明白,原來昨晚我跌倒睡著以後,皇后念我和四名醫婆連日連夜的守在太后身邊,勞苦疲憊,便傳旨恩嘉:我和四名醫婆都賜香湯沐浴,各得五領單衣,一襲皮裘,永壽殿賜食。

  皇后親賜香湯沐浴,我只當是病患家屬請我洗桑拿,屬於偶爾的腐敗,當下就湯沐浴,將新賜的衣、裘穿上,梳頭挽髻,赴永壽殿領賞。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51 PM

第十一章:無謝

  皇后一直在太后病床前守著,永壽殿賜食她是派的王美人來宣慰。

  王美人口傳皇后的恩嘉後,便讓我們入座。她自己則坐了尊位偏左,以示雖代皇后恩賞,但不敢越禮之意。

  天家最重禮儀,不止服飾的款式和顏色要遵循季節變化,連飲食也恪守著「四時八節」相宜的觀念。皇后以五鼎而食的大夫之禮,賜我們「食黍與彘」。

  我本擬大吃一頓,一看端上來的東西卻頓時沒了胃口——滿鼎都是大塊大塊的肥肉、五花肉,以這時代的禮節來論,這確實是極大的榮耀,但卻完全不符合我的飲食習慣。

  他們以肥肉為上品,認為豬身上最好吃的一塊肉是豬脖子下那塊最厚實的肥肉,甚至後來還為這塊肉起了個相當風雅的名字,叫「禁臠」。

  我今天就有幸分到了一塊的「禁臠」,據說是皇后特賜的恩賞。我看到這無與倫比的「殊榮」後,真是啼笑皆非,只揀了幾塊不怎麼肥的五花肉醮醢,以黍飯伴著吃了,對那油膩膩白花花的大塊肉便再也沒了食慾。

  但我謹守著禮節,雖然覺得飯菜膩人,但也不敢表露出來,只是含著黍飯細嚼慢嚥,等到四名醫婆也將吃飽的時候才停著不用。

  「雲祇侯食慾不振,莫非嫌這膳食不佳?」

  王美人進食的舉動嫻靜而優雅,看過去便像看著畫中人一般。我雖然無聊,但也只偶爾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她一眼,並不敢明目張膽地細看。

  剛放下碗筷,就聽到她問出這一句來,我不禁微愕,轉念間舉手齊眉,行禮笑答:「雲遲只是因為生平首次得此殊榮,受寵若驚之餘,突念及家師在此時尚未進食。當老師的粗食糙飯,做弟子的卻鐘鼎玉食,雲遲心中甚是不安。」

  老師,借你的名分一用,以免麻煩。

  王美人的目光雖然沒有什麼鋒芒,綿軟柔和,但我卻感覺她在轉眼間已經相當仔細的打量了我。

  「雲祇侯一片孝心,實在難得。」王美人目光一動即斂,轉頭對她身邊的女史道:「阿戒,替雲祇侯將剩餘的賜食收好,送給太醫署的范老大夫。」

  敢情我吃不了,還能打包帶回家啊?不過她有這份好意,我也不能拒絕,順理低頭道謝。

  王美人紅唇輕抿,柔聲道:「雲祇侯,我才要謝你救了母后。」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四名醫婆,肅容道:「太后能安渡此劫,乃是承天子洪福,賴少府、太醫署列位大夫襄助,又有宮中這幾位醫婆盡心竭力,才竟全功。雲遲適逢其會,實不敢居功。」

  王美人眼波一動,又看了我一眼,笑容卻比剛才明顯,有些讚賞之意:「雲祇侯謙遜溫婉,堪稱德藝雙馨。」

  場面話說畢,她便揮手令阿監拿了幾千錢出來,分賞我和四位醫婆。

  「謝王娘娘恩賞。」

  這頓晚飯我是食不知味,也不願與這些長著七八個心眼的後宮嬪妃長久相處,應酬幾句,便藉口要給太后複診,匆匆離去。

  太后躺在床上看書,見我進來,臉上便帶出了愉悅的笑意,我先行禮:「娘娘,雲遲請脈。」

  「免禮。」太后含笑側首,細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這身衣裳倒好,就是頭上太素,不大稱。」

  我一時啞然,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賜,衣是藻紋雨絲蜀錦裁就,裘是細絨白羔皮製成。這樣的華貴的衣裳,我這連老師送的錯彩鏤金釧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會有配套的首飾。

  「娘娘,衣裳之要,在於暖人;首飾之要,在於悅己。雲遲身上穿得暖和,心裡便已經和悅歡喜,不需多添首飾來悅己了。」

  我笑著將太后手裡的竹冊拿開,便岔開話題問她的身體狀況。

  太后是個十分配合醫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醫生的職責時,她便不再說其它的閒話,我問什麼情況,她都會很仔細的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傷口癒合的情況,再仔細的給她做了全身檢查,徹底的放下心來:「娘娘,如果您能遵醫囑好生將養。臣想,您現在就能夠由人托著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觸及傷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來,躺了這幾天,我都躺得手腳發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動一下身上的關節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過來,幫著我給太后按摩一陣,再將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興致勃勃地在病房內繞圈子。這病房不是很大,走來走去本也沒什麼意思,但她悶躺幾天,竟連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走走路,也走得發了興。

  好在她還記得我的醫囑,並不敢開懷大笑,只是聲音裡的喜意卻是怎麼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輦肩輿代步,如今才知道,原來能用自己的腳走路,是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邊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禮,聽到太后此言,便開口打趣:「娘娘,您也是這時候才會覺得走路有趣,待到身體大好,可以盡情了,您又要嫌長樂宮太廣,走路太累嘍!」

  太后點頭,微笑道:「你說的不錯,不能盡情的時候,想著盡情那一刻的歡喜,便覺得快活無比;待到可以盡情了,反而覺得不如未盡情那時心裡唸著可以盡情的歡喜。」

  「可不就是這樣?這人大抵是有些兒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說著,側頭看了我一眼,似有審視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懶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應該歇著了。」

  給太后重新開過藥方,囑咐了應該注意的事項,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壽殿,外面一片銀光金色映入眼來,原來在我在永壽殿動手術和休息的這三天裡,外面斷斷續續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經完全停了。雪過天晴,此時正當夕陽斜照,紅日西沉,餘光鋪地,被皚皚白雪一映,頓時金光流轉;而白雪被艷艷紅日一照,也銀光閃爍。

  紅的夕陽,白的積雪,流轉閃爍不定的金光銀芒,瑰麗無雙的鋪入我眼底來,讓我驚嘆一聲:「好一場雪,好一輪日。」

  長樂宮極廣,掃雪的阿監宮娥目前還只來得及將常用的永壽殿、長秋殿、前殿、長信宮、鐘室等幾座宮殿和連接各處的復廊、甬道打掃乾淨,其餘地方的積雪都還沒動。那嵯峨宮殿,杕挺松柏,鎏金飛簷,巍然銅塑被這紅陽白雪,金光銀色圍繞,乍一眼看過去,竟不似人間之景,而是天上宮闕。

  我貪看這瓊樓玉宇,一路走得極慢,堪堪走到鐘室廊樓之下,突聞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雲遲!」

  「哎。」我應了一聲,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在前殿轉往長秋殿方向的復廊上,有幾條影。那些人大多都身著沉肅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著淺紅深紅間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頭,便見那身著吉服的人一手撐著復廊抄手,居然從復廊裡躍了出來,踏著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積雪,向我這邊快步行來。

  「雲遲!」他再喚我一聲,那輕鬆明快的和悅嗓音猶如擊玉敲冰,和他神采飛揚的笑容一齊撞進我的心間來,讓我剎時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聽說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經能下地了。」

  錦袍悤黃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著那勻停優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裡,使我有些恍惚,脫口道:「雲遲幸未辱命。」

  「你已經說過了。」

  他歡快的笑聲讓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氣,將方纔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雙腳竟沒經過我的大腦指揮,就已經往前走了十幾步,走進了雪地裡。

  「雲遲,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臉在笑,連鼻樑處也有著微微的笑紋,讓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時心裡歡快已極,愉悅已極。

  我看著他那歡暢的笑容,心頭一動,似乎治好了疑難雜症的喜悅,被我懷疑了許久,直到此時才真正的確定,泛了上來,心情瞬間放鬆,歡樂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託付的,我此刻能夠完整地交還於你了。」

  齊略朗聲大笑:「雲遲,我要謝你!我要好好地謝你!」

  我微微一笑,心裡突然對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聲道:「陛下,不用謝。因為你當時未用權勢威壓,讓雲遲領悟到了醫道的真諦,也讓雲遲得到了益處。」

  齊略有些詫異,奇道:「我讓你領悟到了醫道的真諦?」

  「是的。」我想起給太后治病前後發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實不相瞞,最初雲遲根本沒想過給太后動刀,只想將太后救醒後,下幾貼藥穩住太后的病情,然後就攜了老師逃之夭夭。」

  齊略愕然,瞠目結舌:「為什麼?」

  「因為雲遲當時覺得太后身份高貴,給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脅,感覺不到醫患之間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見齊略雖然驚訝,但卻沒有惱怒之意,便接著往下說了:

  「後來您的託付,才讓雲遲醒悟,病患家屬心急親友病痛,將刀架在醫生脖子上逼醫生盡力治病,實在是人之常情。只不過因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將想法付諸實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裡不情願救治太后,卻表面敷衍,反而是雲遲拘泥於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將太后視為病患施救的醫者氣量。」

  齊略聞言大笑:「雲遲,有膽量在天子面前說實話的人可真不多,你難道都就不怕說實話會觸怒於天,受雷霆之怒嗎?」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何在他面前會分外的大膽放肆,少有顧忌,明知危險,卻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裡光風霽月,清疏無限,這是胸懷廣大,不計較俗事微節的天子氣量,必不會以有人直抒胸臆為怒。」

  齊略眼裡笑意未褪,卻多了幾分誠摯之意,凝視著我,突然溫聲道:「那天我急著詢問母親的病情,沒留心推了你一下,雖沒真的摔著,但總是讓你受驚了,抱歉。」

  他這一聲對不起自然出口,溫言柔軟,款款道來,卻無絲毫遲滯猶疑,自有一番誠意在內。

  我不是喜歡記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誠心抱歉,卻還是讓我心情一暢,望著他微微一笑:「沒關係。」

  說話間,陳全等人已經從附近的復廊出口出來,向齊略走近。他們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一陣聽著頗讓人牙酸的聲音,我聽在耳裡,忽覺身上一個激稜,趕緊退開幾步,拉開了與齊略之間的距離,斂衽施禮,回覆了君前應對的格局,道:「陛下,雲遲告退。」

  齊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視著我,眼裡明光流動,微微頷首:「你去吧!」



第十二章:冬至

  我給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發了筆橫財,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兩名帝妾也各派人賜了千錢以示謝意。這裡面越姬的賞賜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賜錢外,居然還賜了我一匹魯縞。

  這天下已經有近十年的安定,內憂外患都沒有發作,風雨甚順,倉廩頗足,長安的米價是五十錢左右一石。四千錢和一匹魯縞著實可以買到不少好東西,黃精等人往日也常纏著我和老師要零用錢,此時見我屋角堆著一堆錢,都喜不自勝,一天幾次的來兜兜轉轉,就想我帶他們出宮,去長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這麼夠「份量」的錢,想想長安九市的熱鬧,也有些心動。老師看我頗有把錢拿來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確的表示了反對之意:「阿遲,這錢你可不能用,得留著。」

  我有些納悶:「老師,你怎麼也想到要存錢了?」

  「便是個傻孩子,難道你還真想在這宮裡老死麼?」老師看著我直嘆氣,指頭我額上點了點:「以前我不存錢,是因為你是奴籍,在宮裡出不去。如今你已經脫籍成為太醫署的醫官,過段時間自然可以討了恩賞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師身為醫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宮外買房居住,只輪值的時候才進宮,為什麼卻一直住在太醫署。

  那並僅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為他唸著我在宮裡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鎮在太醫署,才能護得我平安!

  至於他以前從來不存錢,經常不管我想要的東西多麼稀奇古怪,他難以理解,他都買給我。那也是因為他認為我們師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實在不必要存錢,所以把他所得的錢財都用來了寵我。

  我一念至此,心頭痠軟,眼裡一時禁不住,便墜下淚來。

  我向來少哭,突然流淚,頓時唬了老師一大跳,趕緊扯起袖子來替我抹眼淚:「怎麼突然就哭,歡喜得傻了?」

  我喉頭哽咽,眼淚控制不住,心裡卻十分歡喜,揪著老師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是啊,阿遲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歡喜得傻了。」

  老師素不擅言詞,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想想這幾個月在宮外行走的景象,心動神移,笑道:「老師說得是,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等阿遲出去了,就和老師在霸城門外買個院子,買兩畝地。

  「院子要大一點,要可以在院子裡曬藥製藥。房子呢,也要多幾間,兩間存藥,兩間作病房,一間書房。老師要住在靠東邊的房間裡,因為您起得早,喜歡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師隔壁,這樣老師有什麼事一喚我就能應。廚房應該離正屋遠點,用復廊勾通;茅廁呢,要建在屋後,照我的想法設計。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們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氣說了下去,越說越激動,直說得有些口乾,才停下來。

  老師適時的遞給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師連眉毛裡那幾根長壽眉都似乎在飛舞大笑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師,阿遲的話說遠了。」

  老師呵呵一笑,因為保養得當而十分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眼睛卻瞇得只剩一條縫:「不遠,不遠,老師也覺得這樣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為我,憑老師的俸祿和被王侯官吏請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積蓄,買這樣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卻是因為我這麼個不爭氣的弟子,才累得老師身無積蓄,竟只能窩在太醫署裡。

  我一時無言,感覺到老師的手在我頭頂輕輕的摩挲了兩下,溫聲道:「阿遲,老師等著你買這麼座院子給我養老。」

  「老師,您放心,阿遲不會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這裡琢磨著生財之道,卻說天一日日的冷將下來,太后的身體逐漸痊癒,冬至年節也到了眼前。

  冬至為一年「亞歲」,也是承漢的春節。這一日天下萬民,無分貴賤士黎都閤家團圓,共慶陽氣起,君道長。朝廷休假三天,君不聽政,民間休市。

  這一天,也是天家閤家團圓的吉日。天子會偕同他的后妃兒女在長樂宮長信殿開家宴,向太后行家禮。天子要親自服侍母親洗頭,后妃則要向獻上她們給婆婆納的繡履。

  長樂宮一宮六殿七室所有的宮燈都已經盡數點亮,宮殿前的廣場上燃著薪燭,連宮城的城牆上,也薪燭高燒。

  火光明艷,宮妃嬪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熏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癒,不能親自主持亞歲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裡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攜來到永壽殿,請太后移駕長信宮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設在太后席位旁側,長信宮西北和西南側所設的席位,則由太妃和天子現在的嬪妃各據一側,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體不能長時間的正襟危坐,宮裡的詹事便照著我的意思給太后造了只躺椅,讓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禮,感覺疲累就躺著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禮,再由太妃們向太后行禮,然後才輪到天子的嬪妾向太后行禮。太后受禮,也依禮給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賞。

  天家家禮行畢,便鐘鳴鼎食,雅樂奏演,歌舞下陳。

  我受命隨侍在太后身邊,以防她宴飲中失去節制,就近的看著天家「亞歲」之禮,既覺得新奇有趣,又覺得這些繁文縟節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獻、旅酬二禮完結後,正式的禮節就算結束了,開始了真正的宴飲遊樂。太妃們雖然身份與太后有別,但畢竟與她同輩,不甚拘禮,正禮一結束,便互相之間觥籌交錯,玩起了投壺射覆等諸般遊戲,有她們一帶,宮裡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太后興致大發,命人將皇后和諸位帝妾獻上的繡履拿出來,品評優劣。

  天家的女紅作匯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麼精美舒適的繡履造不出來?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繡履不好,落在婆婆眼裡有不是,各自去女紅作找了得意的師傅,挖空了心思來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雙是素面履以外,其餘的都是精工巧繡,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玉的,有在蹺頭上綴珠懸寶的,有繡絲間金銀線的,也有花紋錯彩的,這十幾雙鞋,竟也寶光流動,燦如繁花。

  這哪裡是穿在腳上的鞋啊?簡直是可以當成奇珍異寶收藏的工藝品,我佔著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歎為觀止。

  不意太后看得歡喜,突然伸手將其中的一雙軟底雲頭雙鳳環花履傳了過來,笑道:「你們也看看,難為我家這些媳婦兒,把鞋履都做成了寶貝,教人看著都歡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這履上的花紋,你繡不繡得出來?」

  崔珍笑道:「奴婢這幾年眼睛不好使,穿針都困難,哪還繡得了花?這事要年輕人才能做,雲祇侯或還有這等手藝,奴婢卻是無能了。」

  我見天家家宴在正禮過後,的確不算太拘束,講求同樂,便放懷一笑:「若拿銀針扎人,臣能做到無差絲毫。可讓臣拿針去扎花,只怕扎出來的不是繡花,而是自個手指頭的血花。」

  太后呵呵一笑:「這宮裡的女子沒有不愛在衣裳履襪上繡些花鳥蟲魚的,只你渾身素淨,原來不是你性喜素潔,而是做不出來!女紅你不會,中饋之術呢?」

  我眨眨眼,十分認真的說:「臣能將飯煮熟,菜嘛,和飯一起蒸蒸熟爛,也就行了。」

  后妃都忍俊不禁,齊略卻哈哈大笑,指著我道:「難得難得,宮中的女子,居然還有你這樣的奇葩!你女紅中饋全都不會,可怎麼找婆家?」

  這個問題若在民間,正可說笑,但這宮禁裡,卻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來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卻還沒想過這些。」

  諸妃陪太后說笑一陣,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聽到外面鐘室的雲罄已經擊了亥時三刻,便請太后回永壽殿安歇。

  帝后見太后起駕,都站了起來,想陪太后回駕。齊略卻揮手止住皇后,溫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經辛苦三個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傷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親侍母后駕前,這幾日不用你勞苦奔波。」

  「這怎麼……」皇后還想說什麼,太后已經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鈿,柔聲道:「好孩子,你這些天累得太狠,是該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聲音微微一頓,看了齊略一眼,輕聲道:「你和大家這幾個月都在長樂宮侍疾,久未回未央宮,只怕那宮裡免不得規矩馳廢。你也正好趁著亞歲節禮,好好地整頓一下,免得開春事多的時候還要理會這些瑣事。」

  皇后恍然大悟,連忙點頭:「兒臣明白。」

  由長信宮回永壽殿有裡許路途,那步輦抬得穩,太后又在宴樂裡勞了神,精神有些虛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

  等到了永壽殿,我進去替她檢查時,她已經睡著了。

  我給她細診了脈像,便輕手輕腳的退出去,齊略也隨著我退出太后寢宮低聲問道:「我母后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傷口大概再過十天就能全好,不過身體調養大約還要一個多月。」我側瞟了齊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將一天三次的問話改成一天問三十次,臣在近期內大概也給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齊略也忍不住笑,轉頭對身後的陳全道:「把朕剛才給你的東西拿過來。」

  陳全應聲退走,過不多時便拿來一隻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稜角,裡面裝的卻像是個尺來高寬的小箱子。

  齊略將那包裹拿了,遞到我面前,輕聲笑道:「雲遲,我說過要好好地謝你,這就是我的謝禮,你拿著吧。」

  那箱子的形狀跟我背的藥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難道他瞧著我背的藥箱笨重,送我個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謝陛下。」

  他既然說的是謝禮,沒說是恩賞,我也就懶得奴顏婢膝的以君前應對之格拜謝,笑著將那包裹接了過來,以平常的禮節回謝了。

  齊略嘴角含笑,神情相當愉悅,我已經出了永壽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隨著我往前走,只是話題卻突然扯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笑問:「對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你準備怎麼找婆家呢。」

  我心頭一跳,笑道:「臣剛才已經回答了,臣沒想過。」

  「適齡的女子豈有不想終生大事的道理?你卻是在騙我。」齊略笑著搖頭,擺手道:「那你告訴我,你想嫁什麼樣的郎君?」

  我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勉強笑道:「陛下,宮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應問及,女臣亦不宜思。」

  齊略揚眉一笑,雙目眸光深幽,緩言道:「若我定是要問呢?」

  那我定然不會回答,我雖然脫了奴籍,太醫署官員也不算內臣,允許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還在宮禁一天,我都不會犯這樣致命的錯誤。

  「陛下若定要問,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禁,只好裝聾作啞,遠避而走,逃之夭夭了。」

  「能將話說得這麼坦白的女臣,這宮禁中,大概也就只有雲遲你一個了。」齊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鬢角上一撫。

  我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連退了兩步,只覺得胸腔怦然鼓動,心跳驟然快了幾倍,望著齊略幽深的眸子,幾番張口,竟都發不出聲音來。

  「瞧你嚇得那樣子,我不過是看你頭上的宮花被風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齊略臉上的笑意更深,語調裡的輕鬆卻不知算是惡意的捉弄,還是有意調戲。

  我強自鎮定,心裡卻暗恨自己不該戴這宮花——這宮花本是冬至宮裡例行賞賜宮娥綵女的,我實際上已經不算內臣了,本來不戴它應節,也不算失禮。偏偏出門的時候,到底還是貪它花朵精緻,大俗大雅,明媚可愛,便戴在頭上,卻不想此時受它之累。

  齊略的臉在明艷的火光下笑得開懷,不似帝王,卻似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喜不自勝。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1:55 PM

第十三章:鏡奩

  若我在前生遇到這種調戲,自然可以輕車熟路的支應過去。可換在這種環境下,面對這麼個身份尊貴,不解風情卻又偏要來招惹韻事的少年,我嬉笑怒罵都是錯,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妥當。

  我一陣惱,一陣怒,一陣羞,一陣恨;偏偏想要發作,卻又發作不得,只覺得心裡窩著一股郁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憋屈無比。

  好一會兒,我才理清了思緒,選擇了最安全的答案,冷聲道:「陛下,您身份尊貴,為天下儀表,一言一行都該恪盡禮范,不容有失。雲遲是臣子,亦是女子,陛下與臣,都應恪守男女大防,不可輕越。」

  齊略微微一怔,臉色在宮燈火光裡晦暗難明,我目光流動,從他臉上掠過,匆匆的行了一禮,起身告退,逕往太醫署走去。

  化雪的寒風撲來,削面如刀,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令我心頭也寒浸浸地一片,彷彿有什麼危險逼到了身邊。直到走到太醫署老師的住處外,看到屋內的溫暖的燈光,才定下神來。

  「老師,我回來了。」

  老師屋內一陣歡呼,黃精打開門來,笑道:「雲姑姑,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饞死了!」

  室內暖風迎人,原來三小早已擺開連席,等我回來吃酒過節。

  大家都已經吃過晚飯了,這半夜的酒席卻算是我們的歲節小宴。老師外屋裡四隻燒得旺旺地火爐上,用銅甕瓦罐暖著淥酒和菜餚,白芍見我回來,立即著手擺放席面;而赤術則快手快腳的將已經包好擺在一邊的小架板上的餃子下鍋。

  這三個童子,以黃精待人接物伶俐算術精確,但醫學上實在不長進;白芍最平庸謹慎,做醫學實驗最有耐心;赤術寡言沉默,不止醫學好做廚師也有一手——這餃子就是我口述,他做出來的。

  我剛把藥箱和齊略給的包裹放好,老師也從裡屋出來了。我扶老師坐了上席,奉上盥洗用品,等他洗了手,才給自己整理一下,在老師下首坐了下來,五人說說笑笑,飲酒行樂。

  酒至七分,突聞遠處「鐺」的一聲鐘響,原來卻是夜交子時,亞歲舞至尾聲,正鳴鐘示意各宮改作細樂,免得下半夜喧囂太過,吵得想睡的人無法入眠。

  老師素來謹守本分,一聽鐘鳴,便要收席,黃精雖然滿臉不情願,但也遵令而行,只是免不了衝我埋怨:「都怪姑姑回來得太晚,你要早些回來,咱們早就盡興了。」

  三小過完年都十四歲了,正是好玩好動的年齡,被困在宮裡一年到頭也就只廖廖幾天能夠盡情玩樂的,我壞了他的興致,也頗過意不過。只是轉念想到自己回來晚的原因,卻又不禁煩躁,手一滑,收的一隻陶碗落地打了個粉碎。

  冬至大節夜交子時便打碎了碗,在這裡實在不是好兆頭,黃精唬了一跳,忙拉開我念道:「碎碎平安,百無禁忌……」

  赤術悶聲道:「雲姑姑,你累了便去休息吧,這些雜事我們來做。」

  我最厭洗碗,有赤術自願頂替,自是樂得放手,只心間因為黃精一語勾起的心事,卻一時難平。

  「阿遲?阿遲?」

  恍惚間老師的叫聲入耳,將我的迷思驚散,我連忙應了,循聲看去,卻見老師皺眉看著我:「阿遲,你進來。」

  「是。」

  我隨老師入了內室,想到老師剛才的神情,忙問:「老師,您有什麼事?」

  「我是想問你太后娘娘的病情。」

  「太后的病好得很,養到春分也就好了。」

  老師點點頭,目光上下的打量我一遍,皺眉道:「既然太后娘娘的病沒有什麼反覆,為什麼你滿臉愁容?」

  滿臉愁容?我?我乾笑兩聲,道:「老師,您多心了,我剛才是在想:黃精他們十四了,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留在禁中,我們出宮要不要把他們也帶走?」

  「他們落籍是落在我名下,要帶走自然可以,這卻不用你想。」老師向來容易哄,我一說,他就信了:「倒是這署裡的醫家典籍,我想都錄一份帶出去,免得到時你想要又找不到。」

  我趕緊道:「老師,您寫字慢,還是您念,我來寫。」

  太醫署我還沒讀過的醫學典籍都是些篆書竹簡卷,我學習了這麼多年,已經認得了大部分。但醫學不比其它,認錯一個字都不行,所以真正抄錄典籍,最好還是老師念,我來書,各自發揮長處。

  「今晚不用,你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早再來。」

  外面打掃屋室的黃精突然一頭撞了進來,手裡捧著齊略送的那個包裹,興沖沖的問:「姑姑,這是什麼東西?」
  我這才想起這麼茬事來,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勉強的笑道:「那是陛下賞的醫箱。」

  老師轉頭看了一眼,道:「太小了,裝不了什麼東西。」

  「是不實用。」我撇撇嘴,接過那包裹,去解上面的結:「外行人嘛,表示個意思就算了,也沒指望他真有什麼實用的東西拿出手。」

  頭一層的玄色葛布解開,裡面還包著一層黃羅,黃羅揭開,裡面又有一層青絹;青絹再展開,居然還有一層白紵。

  揭到這層白紵,我心裡凜然,手指一顫,竟有些不敢再揭,望了眼老師。老師也一臉驚異,愕道:「陛下賞了你什麼,居然用了四層包裹?」

  等閒的賞賜,絹封兩層也就夠了,這麼明顯的用四正色包裹著的東西,卻不知到底是什麼稀奇之物。

  我吞了口口水,看到黃精在一旁撓頭騷耳,急欲一觀裹中之物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妥,在他腿上敲了一下:「小孩子別探閒事,出去收拾東西。」

  黃精張嘴想反駁,我狠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不出去?」

  「呃,我出去……出去……」

  黃精戀戀不捨的再看了那包裹幾眼,終於還是走了出去。

  我確定他沒偷聽偷看,才重新坐下來解那包裹。

  揭開白紵,裡面還有一層朱綺,拂開朱綺,裡面的匣子露出來,卻是一隻蓋為銅皮平脫柿蒂紋,身為玄底朱漆描金繪雲紋如意的九子方漆奩。

  玄、黃、青、白、朱五種正色絹帛之下,裹著的居然是只鏡奩!

  這不是我以為的藥箱,而是女子化妝的鏡奩!

  老師面色微變,問道:「你說這是陛下賞的,不是皇后賜的?」

  「是陛下親自交給我的。」

  我囁嚅著,有些口乾。老師的雙眼一下子瞪大了,啪地一聲,手裡的執的筆掉在在書案上:「阿遲,怎麼……怎麼會……」

  我心裡發虛,鼻翼薄薄的滲出一層汗來,結結巴巴地道:「老師,這應該沒有什麼吧?」

  怎麼可能沒有什麼?鏡奩是女子私妝用物,假如是不含絲毫私情在內的「嗯賞」那是該由后妃來賜予,絕不能由天子親自賞賜——男女有別,天子必須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將這條防線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為的。

  老師臉色發青,目光在鏡奩和我臉上來回逡視,半晌才發出一聲長嘆:「阿遲,你……可怎麼辦才好?」

  我看著那精緻華麗的鏡奩,只覺得一陣陣的慌亂,六神無主的絞著衣袖,許久才站起來,躑躅著往自己房間那邊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你把這東西也拿走,別扔在我這裡。」

  「喔……」我木然接過那鏡奩,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回自己房裡,點亮油燈,將那鏡奩扔在榻側,一頭栽在榻上,只覺得腦中思緒翻湧,種種想法紛至沓來,卻沒有一緒能夠理順,沒有一念能到實處,總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彷彿自己連思考的能力都被人凌空一剪,齊齊截斷,再也沒個著落。

  原來這就是我心底悸動但又恐懼的根由。

  許久,腦中才有一個隱約的念頭,又復下榻將那鏡奩拿上榻來,取下扣栓,緩緩地將奩蓋打開。

  奩蓋打開,首先入眼的是一個絲綢包裹,揭開絲綢,一面蓮紋銀嵌邊,打磨得明晃晃的鐵鏡照了過來。

  紅漆石榴花底的裡盒分成了五層九格,拉開最上面一屋,裡面分三格裝著各色胭脂、鉛粉、花黃、黛青、細香。

  下面一層則是犀角、象牙、翠玉、白銀、黃楊製成的梳、篦各一樣;銅刷、毛筆側列;再下面兩層,都是各種質料的髮簪、華盛、步搖、髮釵、發鈿。最下面一層,卻是整套的羊脂玉琢成的環、佩、華鬘、腕釧。

  我屋角的燈光如豆,可鏡奩一打開,明珠美玉,金珠銀花,寶石珊瑚映光折射,竟使滿室華光流動,寶氣氤氳。

  可他憑什麼送我這些東西?又為什麼送我這些東西?

  這算試探,還算調戲,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坐在這華光裡,怔了半晌,只覺得陣陣迷茫,胸口卻隱隱生痛。也不知過了多久,油盡燈滅,室內一片幽暗。

  暗影裡,卻似見齊略的身影浮出來,他請求我救他母親時的懇切堪憐,他在雪地裡飛揚大笑的可愛,他溫言款款道歉的溫和,他藉口替我簪花調戲我時的可惡。

  也許是因為我見到了他在至尊之位上表現出來的強硬,因此當他無助的表情落進我眼裡時,那其中因為過大的反差而襯出來的「楚楚堪憐」,竟使我一下子忘了對他戒備。

  那一刻失去戒備,只是不智,那以後再不對他戒備,則是我愚蠢。

  我竟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其實除了那軟弱的一時以外,其餘時間裡,他都是強硬且極富侵略本性的人。就如今夜,他毫無預警的便靠近前來,送給我這只鏡奩。

  我閉上眼,用榻上的絮被將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長嘆一聲,懶得再動了。



第十四章:為臣

  晨曦照得散放了一地的珠寶流光溢彩,這些精美華麗的首飾,對深宮裡寂寞的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抗拒的魅力——宮廷中的女子,對這些珠寶,有著比外面的女子強烈了千百倍的渴望,因為在宮禁裡,真正容許她們名正言順地釋放的慾望,就是這些身外物。

  可女性的本能不是這樣的,女性本能的慾望,除了生存之外,排在第一位的,並非榮華富貴。

  女性的本能慾望是什麼呢?是感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女性的本能是多情的,仁善的,柔軟的,感性的。

  偏偏宮禁之中,最容不得女性這些美好的本能,硬生生地用禁令將它們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壓制著,將它們碾成了齏粉。

  於是,宮禁中的女子,有些心田荒蕪了,長出的都是野草;有些心田死寂,無論善惡,寸草不生;也有些心田裡還保有本能的種子,在等待合適的季節氣候發芽生根。

  齊略帶來了適合我心田裡的種子的季節氣候,我無法拒絕女性本能的復甦。

  而那初初發芽的種子,似乎對喚醒它的人有著天然的親近,總向著他那邊靠攏。

  然而,他那裡是最危險的地方,靠近他,得到的只怕不是陽光雨露,微風清雪,而是陰鬱暴雨,狂風雪劍。

  就如同他送給我的這些珠寶,看上去多麼瑰麗華美,但它們在寒夜裡散放半宿便遍體冰寒,摸上去比空氣本身更冷。

  這股冷意透過指尖滲上來,讓我覺得有些刺骨,似乎被它咬了一下。

  我一件件的將它們放歸原處,再一層層地把五色吉巾裹好,起身梳洗,仔細調理了一下,直到確定自己精神抖擻,看不出絲毫的破綻,才笑盈盈地捧了梳洗用具向老師那邊走去。

  老師的臉色很不好,梳洗過後也顯得精神萎靡,張嘴幾次,卻都沒說話,直到聽到隔壁貪睡的三小也有起身的動靜了,才將我叫住,問道:「阿遲,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老師,您不是說我們要出宮的話,還是由你去向太后懇求好些嗎?您能不能今天就去請太后允我們出宮?」

  老師有些錯愕,吃驚道:「我以為你是想留下來。」

  「怎麼會?」我失笑:「我在這裡悶了十一年,還嫌不夠麼?再留,悶也得悶死我。」

  老師的臉色頓時開朗起來,笑呵呵地點頭:「吃過早膳,我就去太后娘娘那裡請旨。」

  我心裡頓時輕鬆起來,笑問:「老師,您向太后請旨,用什麼藉口呢?」

  「我年紀大了,而且已經被陛下免了大夫之位,只有個醫學博士的名銜,不算重要。我帶的藥童也到了不能留在禁中的年紀……」

  我有些發急:「老師,說了這半天,您要怎麼才能帶我也出去啊?」

  「我一生無兒無女,只有一個親傳弟子,當然得帶在身邊養老送終。」

  老師理直氣壯,我卻一呆,有這麼簡單?

  「就這樣?」

  「你不是奴籍了,這事就這樣辦就可以了。」老師看著我,問:「倒是你,那東西可怎麼辦?」

  我突發奇想:「老師,咱們把它帶出去變賣,買個大大的院子。」

  「胡鬧。你既然不願意,就該把東西全還給他,絕了他的心思。」老師敲了敲我的腦袋,鄭重其事的告誡:「阿遲,你不小了,你要明白,除了父兄長輩給自家的姑娘置嫁妝,天底下不會有平白無故給女人送鏡奩的男人。」

  我明白的,這時代的鏡奩私妝,與現代的鑽戒一樣,都是不能輕送的東西。假使不是男子願意正正經經的和女子交往,用它許情;就是他將女子視為玩物,以此誘哄對方入彀。

  齊略送我這套鏡奩,我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管他是什麼用意,我都不會接受。

  齊大非偶!

  我太清楚這一點了。

  「阿遲記住了,不過,我該怎麼還呢?」

  當面還?這是說不清的麻煩事,不妥;不當面還,交給誰代轉才靠得住?誰能既代我把東西還給了齊略,又能保守包裹裡的秘密?

  沉吟許久,老師突然說:「你可以去找陛下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他?」

  「就是他。」老師解釋:「陳全是太后精心挑選了放在陛下身邊的人,不僅耿介忠直,更謹小慎微,如果他能代你轉還,那你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不過想要他替你轉還那東西,卻很困難。這傢伙一向只講律法,不講情面,不合規矩的事,從來不做。」

  老師一向話少,我頭一次聽到評價宮裡的權勢人物,聽到他居然對陳全有這樣高的評價,不禁大吃一驚。

  在我固有的思維裡,宮裡的阿監都是身體殘缺導致心理多少有些變態的危險人物,卻從沒想過,居然也有阿監配得上「耿介忠直」四字。

  不過他如果真的是品德如此高尚,恪守規矩的人,我托他轉送這東西,只要抓住「規矩」二字,將他擠兌住,只怕反而容易辦。

  我探聽得這兩天朝廷歇政,陳全也得了兩個半天的假,不用早起隨侍齊略,便抓緊了時間趕去見他。陳全見我來找他,顯然十分意外,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問太后的病情:「雲祇侯,是不是太后娘娘的貴體有什麼變故?」

  「娘娘很好。」我在陳全身前坐了下來,謹慎的說:「陳常侍,是我有點事來請您幫忙。」

  陳全一天也不知要應對多少請他幫忙的人,聽到我的話,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問:「雲祇侯有什麼事?」

  我聽他問得直接,果然並沒有驕矜刁難的意思,心裡的忐忑稍平,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將遮在大氅下的包裹拿出來:「這是陛下昨夜所賜之物,我想請常侍替我轉還陛下。」

  陳全愕然,奇道:「既然是大家所賜之物,你怎麼這時候才來辭賞?你當時不謝絕,這時候才來叫我轉還,這可不行,天子賞賜,豈有回收之理?」

  「我昨天接賞時沒打開包裹,陛下也沒有說明,並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所以收了,但這些東西……」我看到陳全的表情,心中一動,問道:「常侍,這裡面的東西您看過嗎?」

  陳全搖頭道:「大家只讓我暫時照看一下那包裹,至於裡面有什麼,我卻沒看。」

  我頓時呆住了,舌底一絲酸意滑過,定了定神才望著陳全道:「常侍,我聽說過您很多事蹟,知道您剛正忠直,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能夠成為垂範天下的聖人,所以才冒昧來請求您的幫助。」

  「雲祇侯這話,說得太遠了。」陳全的嗓音高亢的時候十分刺耳,但在低沉的時候,卻沙啞中帶著磁性,頗為動聽。

  「不,這話不遠,常侍若不是這樣的人,我斷不敢如此冒昧求助。」我看著陳全,規規矩矩的說:「常侍是個守規矩的人,雲遲私下忖度,自身也還算謹守規矩。」

  陳全嚴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打量著我笑道:「這麼說,雲祇侯請我幫的忙,是恪守了規章制度的?」

  「是。」我將那包裹推到陳全面前,輕聲道:「陛下的賞賜太過豐厚,遠超我所立的功勞。並且,我不是未央宮的天子私臣,有些份外之賞,依照宮規,非長樂宮籍女臣宜受。」

  長樂宮住的人主要是以太后為首的先帝時期的妃嬪宮女,天家舊制,為防天子誤淫父婢,凡是天子想從長樂宮抽調宮娥補充未央宮和建章宮用人,都必須先經大長秋派女史查核身份。

  這條規矩並沒有怎麼被遵守,但規矩既然在,搬出來總有它的用處。

  陳全當然知道這條規矩,他聽我著重提及「宮籍」,立即清楚這其中包含著的某種信息,臉色頓時微微一變,問道:「雲祇侯在先帝時可曾侍……」

  「沒有!」我不願他說出我十分厭惡的字眼,便打斷了他的話:「只是陛下是天下范表,既然有規矩,就該恪守。只要我的宮籍還在長樂宮,陛下這些賞賜,我就不能私下接受。」

  陳全久不作聲,我懇切地望著他:「常侍,陛下雖然年輕,但他確實有成為數世難得一出的明主的氣量和資質。正因為他是這樣難得的良質美材,在他因為年輕而偶爾想法有偏差的時候,您就應該及時地提醒他,使他不至於踏錯步子。」

  「哼!」陳全冷笑一聲,低斥:「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光明正大,你大可以直接稟明太后,何必來求我?你分明是欺君藐上,不肯侍奉君王,你好大的膽子!」

  「常侍,如果您可以選擇,您願意成為秩只六百石,但清名揚於朝,為世所重的議郎小官?還是願意成為秩有二千石,但往往被世人誤解的宮中常侍?」

  我已經察覺到陳全的確跟我想像中的阿監大不相同,考慮問題極有主見,絕不可欺,所以乾脆踩了他一下痛腳——這是十分冒險的事,假如他氣量狹小,我踩他這一下,他必會惱怒報復。

  陳全果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面怒意,我自他的怒意中看出他的幾絲無奈和不甘,心中有數,趕緊道歉:「常侍,雲遲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求您看在雲遲此時所遇窘況與您相仿的份上,垂憐助我一二。」

  「求我?我看你是強逼!」陳全怒斥一聲,但眉目間卻有些黯然,顯然這痛處實在是他的大憾。

  我心裡也有些唏噓,誠摯的說:「常侍,我與您一樣,都願意忠心侍奉君王。但如果可以選擇侍奉的方式,我只願為臣,不願為妾;願為良醫,不為嬖寵。」

  陳全沉默許久,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擺手道:「雲遲,我只幫你將東西轉還。但如果大家因此動怒,你卻如何?」

  如果齊略看到這退回來的鏡奩,惱羞成怒,那卻如何?

  我怔然想了會兒,才認真地說:「常侍,我認為陛下是個值得信任的天子,私情小事自有私情小事的處置方式,斷不會因此而遷怒旁人或者著意刁難於我。」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2:00 PM

第十五章:拜節

  老師去向太后請恩,太后果然十分爽快的應允,只要她身體大好,老師就能帶我和三小出宮。但我雖然可以在宮外住,但還是得在太醫署供職——我有幸成了長樂宮頭一個正式的太醫署女祇侯,與署中的其它醫官一樣,除了輪值和特別召喚,平時不必整日守在宮裡。

  我聽到這個好消息,激動得跳了起來。老師拿著太后的手諭,也十分高興。

  不過高興之餘,我又想起了許多事:「哎呀,我們還沒有買到住的院子呢!還有,柴米油鹽、鍋碗瓢盆……」

  我提到買院子,發起愁來:「糟糕了,不知道長安城的房價多高啊?咱們的錢夠不夠買個院子啊?」

  老師也是缺少理財觀念的人,也是一愣。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鐵三郎他們都是長安城郊土生土長的人,他們是既欠我錢債,也欠我人情。這買地買房子的事,找他們幫忙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老師,您先等著,我出去一趟,請人幫我們問價錢,找房子。」

  不能不說,這世上的事真是湊巧,我才想著要出宮去找鐵三郎他們幫忙,在署中值守的黃精居然就跑進來找我了:「雲姑姑,上次那打爛熏香爐的莽漢在外面求見呢!」

  手冷有人送火爐,想睡就遞來了軟枕,真及時啊!

  我趕緊快步向外堂走去,鐵三郎、張典、喬圖三人坐在堂上,見我進來,竟一齊伏身,行了稽首大禮。

  這可是九拜之禮中的最鄭重的禮節,一般只用在祭祀拜祖先,郊祀拜天拜神,以及臣拜君,子拜父,學生拜老師,新婚夫婦拜天地、拜父母。

  我與他們算是平輩,最多只能受他們的頓首禮,突見他們稽首而拜,登時大吃一驚,連忙跪下還拜,雙手虛抬致意:「三位何故行此大禮?」

  喬圖就是當初在張典家,把我當成女伎的快嘴傻小子,他說話一向比別人快,鐵三郎的嘴本來不慢,但還是被他一句話搶在前頭:「雲姑姑,我這一禮,是替嚴極大哥行的。嚴極大哥遵照你的囑咐在家靜養,不能出來,因此叫我來替他向雲姑姑行禮拜節。」

  這時候的冬至節十分隆重,相當於後世的春節,喬圖他們來給我拜節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放在這種風俗下,卻是正常的禮儀。

  鐵三郎落後喬圖一步,便嘿嘿一笑,道:「雲姑姑,我沒代替別人,就是自己向你拜節的。」

  我既喜他們情義表露直接,心裡又有些不安:「如此大禮,雲遲實在愧不敢受!」

  張典最後說話,但條理卻比喬、鐵二人清楚得多:「雲姑姑於典有大恩,此禮盡可受得。」

  「替病人治病乃是醫者本分,卻說不得是恩,張屯長客氣了。」

  張典正色道:「不然,雲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為,仁義慈善,可不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當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當日『救命』之義。」

  我見他說得鄭重,頓時啞然,心裡突然生起一個念頭:這張典說話酸溜溜,奉承起人來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與鐵三郎和喬圖他們的粗魯大不相同,實在不大像寒門出身的期門衛。

  我這念頭才轉,旁側的鐵三郎卻已經嚷嚷開了:「雲姑姑,我們向你行禮拜節,你還要這麼囉嗦,真是太不乾脆了!不是我說,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小裡小氣,不像個漢子!」

  「啊?!」

  鐵三郎的話頓時讓我目瞪口呆:難道我平日裡給他的感覺,居然是男人婆嗎?

  還是張典見機得快,一聽到鐵三郎這話,立即接口解釋:「雲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對他敬重親近的人沒有男女分別之念,所以才有此混帳話。得罪之處,請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

  我自不會跟鐵三郎計較這樣的口誤,只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語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個漢子,豈不糟糕?」

  眾人都忍俊不禁,過了會兒,張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干荷葉包裹著的禮品送上。然後再退回坐處,整冠拂袖,端正了身體,對我拱手頓首,他這一禮,卻是以平輩交往的禮數,正式向我拜節,喬圖和鐵三郎緊隨其後,也奉上禮物,頓首禱祝。

  我也頓首回拜,依足禮數奉上回禮。

  黃精對鐵三郎上次打爛了太醫署的香爐一事唸唸不忘,老想著要他賠回來,不過禮俗是人家登門拜節,不能開口討債,以免壞對方一年的財運,所以他也沒對鐵三郎擺臉色。見我們拜節禮畢,便入裡面去把赤術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來,放在我們面前。

  喬圖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見了底,嘆道:「雲姑姑,你這餅是御賜的吧?又甜又軟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這是家師的藥童製成的,並非御賜。」我突然想起這裡沒有糖,要吃甜的只能找蜂蜜,尋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裡一動,對喬圖道:「喬軍士,上次我在貴府,承蒙令堂款待,不勝感激。這甜食想必是老人家會喜歡,稍後你替令堂帶一些回去嘗鮮吧!」

  喬圖也不客氣,直接道謝:「多謝雲姑姑。」

  四人再說了會兒話,我將自己準備在宮外買房子住的事說了說,正準備請他們替我留心一下。鐵三郎已經在一旁輕嚷起來:「雲姑姑,這事好辦,你就在霸城門外買塊地就可以了,想修什麼樣的房子,我來替你招人工。」

  喬圖也在一旁起鬨:「是啊,霸城門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門外建房子,只需買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鐵三郎找人,管好。」

  只有張典想了想,卻斷然道:「雲姑姑要買院子,可不能買在霸城門外。」

  我都已經被鐵三郎他們說得心動了,聽到張典反對,有些奇怪:「為什麼?」

  「霸城門外窮人太多,不適合雲姑姑住。」

  我聽這個理由,頓感荒謬,正想反駁,張典卻一擺手,示意我聽他把話說完:「雲姑姑,你肯定會在住的地方開館行醫。以你的心性,看到窮人必會儘量少收或者不收醫藥錢,甚至於倒貼錢物——就像當時治我和嚴極兄時一樣。」

  「我沒倒貼錢治你們,只是讓你們賒欠一時。我是算了利錢,到時要你們連本帶利還的。」

  張典不為所動,依然照著他先前的話頭平平穩穩地往下說:「所以你只能在富貴人家多的地開館,北闕、戚裡是上選……」

  「這兩個地方住的都是公卿貴侯,皇親國戚,要與他們為鄰,還不如就是宮裡呆著呢。」我一口否決了張典說的上選之地,要是出宮也跟這些大爺做鄰居,那確實不如不出宮,侍侯的主子還少些。

  「那就選長安九市,九市的東市商賈雲集,西市則作坊林立,都是長安城熱鬧的地方,開館行醫不愁財源。不過,這兩地為工、商聚居之地,地位卑賤,庸俗不堪,以典看來,實在不適合雲姑姑居住。」

  我啞然失笑,別說我沒有多少身份觀念,認為工、商者的身份就低下,就算我有身份觀念,我一個小小的太醫署醫官,又算什麼身份高貴了?

  且張典說到「財源」二字,我不能不細想一下:以前在宮裡,吃的用的太醫署都有份例。可出去三小斷了收入,需要供養。還有老師也已經不是醫署大夫了,醫學博士的俸祿不高,最多只能養他自己,但老師精研醫術,好做實驗,跟我一樣也是個倒錢的,開館行醫不賺錢可不行。

  「身份地位這些都不必說,我只覺得,長安九市都是繁華熱鬧的地段,地價肯定驚人,我未必買得起想要的房子。」

  「雲姑姑想要什麼樣的房子?」

  「我想建青磚結構的房子,分上下兩層,正屋五個開間,前面有廚房水井曬藥坪,後面有藥圃茅廁牲畜棚……」

  我說出自己覺得最理想的院子的形狀,說了一半,陡然醒悟自己的設想十分離譜——青磚的五開間兩層樓,還帶大院子,普通的富裕小貴人家都別想呢,我也真敢說。

  不料張典聽了我的要求,竟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問:「雲姑姑準備什麼時候住?」

  「那當然是越快越好。」我稍微算了一下太后身體大好的時間,回答:「最遲在春分後,我就得出宮。」

  「如此,典這便去長安市替雲姑姑問訊。」

  張典雖然看上去面黃肌瘦,身體虛弱,可一旦認真做起事來,竟是雷厲風行,立即起身告辭,收了黃精替我準備的回禮便走。

  黃精見他們走遠了,立即一吐舌頭,嘖道:「這些傢伙風風火火的,真兇!」

  我敲了他的腦袋一記,斥道:「胡鬧,人家實心替我們辦事呢,你還口不積德。」

  張典他們辦事果然迅速,不到兩天便給我帶來了準確的消息,符合我的要求,人家又願意轉賣的院子共有兩處,一處在西市並裡,佔地兩畝左右,要價十萬錢;另一處則在橫門外,離長安九市不遠,據說鬧鬼,已經轉了幾手了。所以屋主人將那房子賤賣,佔地五畝有餘的大院子,只要五萬錢,還附帶贈送屋後一塊不能種糧的苦水荒地。

  十萬錢我是肯定出不起的,五萬錢,我變賣以前亂用錢買下來的一些奇異之物,湊合湊合還拿得出。再者,我雖然不是完全的無神論者,但對所謂的「鬼魂」,卻也並不害怕——自己都已經成過一次鬼了,還怕什麼鬼啊?

  不過據說橫門外人員比較雜,卻不知治安環境怎樣?我們這一家子出去,老的老小的小,我一個年紀中用些的,又是女子,安全是個大問題。

  我思索再三,終於決定冒險:「就買橫門外的那院子。」

  我正在托鐵三郎等人變賣財物買房,長樂宮永昌殿的先帝太妃周婕妤卻突然派了阿監來,說她頭痛得厲害,宣我給她診治。

  我應召前去請脈,周婕妤的病是偏頭痛,其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特別頑強折騰人而已。

  這病情平平,令我驚訝地卻是周婕妤的寢宮裡焚的香氣味古怪,與宮中常用的各種香料都不相同。我在宮裡替她施針,聞的時間稍久,竟覺得精神振奮,似乎吃了什麼興奮劑一般。

  我心裡暗暗吃驚,收了針便問:「周娘娘,您這宮裡,焚的是什麼香啊?」

  周婕妤在長樂宮素以和善聞名,聽我問便回答:「這香是芝室的羌良人送我的,讓我頭痛時燃起鎮痛。」

  羌良人?姓羌?我仔細一想,想起來了:「喔,是南滇送來的那位羌良人。」

  這位良人據說本是滇國的巫女,本來是沒有姓的,但十分艷麗嬌媚,寵冠一時,才被先帝賜姓為羌。傳說因她思鄉流淚,先帝便為了她在長樂宮的御田西南角特別辟出一塊地,造了溫室,讓她在裡面種植滇國特有的植物,解她的思鄉之苦。

  一想到滇國特有的植物,我頓時明白了這氣味古怪,既能鎮痛,又能使人興奮的香是什麼了——這香裡肯定有罌粟的成分在內。

  罌粟對這個時代來說,是沒有流傳的東西。羌良人肯定是因為她原來的巫女的身份,才瞭解它有止痛奇效。送給周婕妤極有可能是一片好意,根本沒去想這東西成癮後該怎麼處理。

  我暗暗嘆氣,臉上卻不露聲色,問周婕妤:「周娘娘,您這香裡有十分好的藥材,雲遲想求取一二回去製藥,不知娘娘能否見賜?」

  「這卻不行。」周婕妤一口回絕,讓我大為意外,這位婕妤在長樂宮雖然位只在太后之下,但由於她一生無子無女,所以行事十分小心,別人對她有所求,她極少拒絕。我求她一點香,她怎麼拒絕得這麼徹底?

  我心里納悶,周婕妤卻又笑道:「不是我不給你,而是這香我這裡通共就只爐裡焚的那點兒,現在取也取不出來。你既然是要製藥,需要的量定然大,去芝室讓羌良人給你更好。」

  我一想也是,周婕妤又道:「羌良人鎮日都在南滇溫蕪裡,你往殿後繞過去就是,她素來大方,你有的定然肯給。只是她有個古怪脾氣,不喜歡有人大呼小叫,說是喧囂會驚了花神草仙樹怪。你進了她那溫蕪,只管慢慢地尋她便是,切不能叫喚。」

  我謝過周婕妤的指點,往御田西南角走去。



第十六章:驚情


  長樂宮的御田約有四十餘畝,分成八個小區,種植稻、黍、稷、麥、菽、麻、桑和蔬菜。

  並不是所有的帝王后妃都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事實上,承漢皇朝的皇帝和皇后,比我想像的要勤勞很多。天子、帝后和朝廷官員都有「勸農課桑」之職,為了給天下臣民做出儀範,長樂、未央、建章、明光、桂宮、北宮都開有御田。

  一個勤勉的君王,開春的時候,多半都會根據欽天監擇出的授時吉日,在長樂宮的御田裡召集近臣務農半日,親自扶犁開耕,以身垂訓。而母儀天下的帝后,除去女紅中饋、詩書禮儀、經文雅樂這些女子必修的才藝以外,一定還要懂得種桑養蠶,割麻織布——她可以不親手做,但她一定要懂。

  在做為皇朝政治中心的三大宮裡,以長樂宮的御田佔地最廣,耕種的作物最具代表性。歷年春耕勸農,皇帝和公卿后妃都是在長樂宮行開田之禮的。

  而這位羌良人,在還不能正式入住長樂宮時,就得先帝允許,在御田西南膏腴之地割取一塊出來,專門為她建造溫室,她當年的恩寵之盛,實在令人驚心。

  我遠遠看見幾株高大的滇樸和無數黃槐圍繞掩映下的溫室,頓時一喜,快步走了過去。

  此時正花木蕭疏的季節,可這以滇樸為外圍,黃槐為籬笆的溫室,我靠近前去,入得眼簾的儘是青蔥,粉白嬌紅。

  那籐蘿蔓草圍繞的廊蕪延伸入內,裡面溫暖如春,大花田菁、海芒果、扶桑、鳳凰木、佛肚樹、構樹、葫蘆莖蘇鐵等滇國的植物錯落有致,這麼豐富的物種,生長在本來絕不能相容的環境裡,竟也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這哪裡僅是一個物種單調的溫室?這分明就是個搭配得妙到顛毫,容不得絲毫被損的植物群落!

  這樣異地別生還能如此興奮的植物群落,怕是現代那些術有專精的專家也未必建得出來,以現在這種科技條件,能將它造出來的人,可真算得奇人了。

  我驚嘆不已,心裡更是急欲一見這位羌良人,但記著周婕妤的吩咐,不敢揚聲大叫,只能循著地上的小徑向前走過。

  花木扶疏,小徑彎曲,足下腐泥青苔,觸目花紅樹綠,小徑幾次分岔之後,我便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個完全位於溫熱帶地區的叢林裡,恍惚間似乎迷路了。

  這溫室外面看著不大,但裡面這幾兜幾轉,竟讓我覺得裡面叢林廣袤,一時很難走到邊際處。偏偏這溫室在冷天又只開天窗,光線被樹木一擋,更加昏暗,難以辨認前路。

  好在我知道這叢林雖然乍一處身其中,會覺得它太大,但實際上它的佔地面積最多也有五六畝。只要人神智清醒,仔細觀察,絕不會真的迷路,所以也不著急,只是順著小徑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數既做支柱,又中空充當火道輸暖的磚徹室柱。

  數到了第十三根,突然聽到一聲輕笑:「阿丹,這蕪內熱,我替你把狐裘脫了吧。」

  籐蘿繞樹結成的天然壁幛另一面,一個窈窕動人的身影映入我眼來。那人榴紅裙襬舒展,但上衣卻貼身緊繃,開著足以令這個時代的保守人士掩目的坦領。那頸下胸前,雪膚玉肌,粉光緻緻;那霞紅的雙腮,流轉的眼波,春情四溢,濃得似要化成為一灘足以融鐵蝕鋼的水。

  這種修改得極富西南羌風的服飾,除了滇國出身的羌良人,這宮裡還有誰穿?

  我心裡暗暗叫苦,趕緊輕手輕腳地後退:來找人居然撞到太妃娘娘春情大動的時候,不退我就是傻子。

  然而我退了幾步,便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拒絕她的慇勤:「不用你,我自己來。」

  這聲音雖輕,但聽進我耳裡,卻如雷聲炸響,驚得我呆怔當場:齊略!居然是齊略!

  不會吧!他在這裡跟羌良人在一起,羌良人臉上還有這樣濃的春情,難道他……他跟她有私?

  我心中一下咯登,活似打翻了五味瓶,分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有一個念頭:周婕妤害我!她肯定是故意讓我來撞破當今天子和庶母的私情的!

  可是這沒道理,我與周婕妤素無來往,我哪裡會得罪她,讓她這樣害我?

  心裡寒意陣陣侵襲,極想移步逃出這是非之地,可不知為什麼,儘管腦子裡直催自己快走,但我的雙腳卻沒有辦法移動,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

  透過花葉,我看見齊略的身影從一株紫薇樹邊轉出,他的錫衣已經除了,此時正在脫白狐裘。狐裘下他穿著件黑色的單衣,越發顯得蜂腰猿臂,龍章鳳質。

  但見他鬢黑如墨,額潔如玉,紅唇豐潤,俊目流光,顯然是心中春情萌動,但又強恃鎮定,所以才有這股散著春意的風致。

  羌良人臉上的紅潮更艷,注視著齊略的雙眸晶亮,自懷中抽出一條素白繡紅花的絹巾來,便去替他抹額頭上的汗,一面柔聲道:「阿丹,看你這一頭汗水,過來讓阿依瓦替你擦擦。」

  她那嗓音綿軟如絲,絲上帶著能沾住人心的婉轉柔媚,我隔著花木聽著,都覺得心神一蕩,耳朵根處有些酥麻。

  這樣嫵媚妖嬈的女子,天下卻又哪個男人抵擋得住她的魔魅?

  難怪先帝時後宮佳麗五千餘人,她竟能以夷女身份寵冠一時。

  我看著她那比白絹更皎潔的手背,比紅花更艷麗的指尖握著絹巾向齊略臉側遞去,只覺得她便連一隻手都充滿了讓人為之傾倒的暗示。

  齊略,你真的與她有私情嗎?你會讓她靠近嗎?

  羌良人的動作在我眼裡,彷彿是在放慢電影,我看著她的向齊略一寸寸地靠近;看著齊略額頭上的汗從眉沿處滑落,看著他的喉結滑動,看著他的眼裡的神采在慢慢地染盡情慾之色。

  我只覺得胸腔劇烈地鼓動,裡面的一顆心似乎要從喉嚨口跳出為,方寸間只有一個念頭反覆:齊略,別讓她靠近你!別把持不住!

  齊略,我認為你有明君的潛質,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天子,我以為……你千萬莫叫我失望!

  在我幾乎將掌心握破的緊張時刻裡,齊略突然抬手,用狐裘將羌良人的手格住,沉聲道:「我是承漢的天子,不是阿丹;你是長樂宮的太妃,不是司農女阿依瓦!」

  羌良人的動作一滯,齊略已經將她推開了兩步,咬牙道:「羌良人,我今日只是來借你這溫蕪一用,你若不願借,我這便走。」

  羌良人臉上嫵媚的笑容驀地凝住了,眸裡神色數變,光彩逐漸黯淡:「阿丹,你如今來這裡,僅是要借我這溫蕪用,卻不需要我陪你了嗎?」

  「不需要!」齊略的原本清朗的聲音因為強制情慾而低沉瘖啞,但其中的決絕之意卻毋庸置疑:「羌良人,我事你如姐如師,但我並不是需要你陪的孩子。」

  「可我並不想做你的姐姐和老師,我只想做陪你學習稼穡事的司農女阿依瓦!」羌良人踏前兩步,伸手去想打開齊略阻止她靠近的狐裘,她的聲音雖然依舊綿軟,但卻已經失了柔媚之意,只剩下焦急。

  「為什麼你做了天子,我就不能做陪在你身邊的司農女?為什麼你父親死了,我就不能嫁給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做什麼太妃?」

  我在她一連串的問話裡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異族獻來的女子,喜歡花喜歡樹喜歡農作物,卻不喜歡三宮妃嬪的爭鬥,於是自請來長樂宮的御田裡當一名司農女,想造一片和她家鄉相似的山林。

  那時候的齊略還是太子,受母命來御田學習稼穡之事。她以為漢家的禮俗跟羌人一樣,父親死了兒子可以繼娶庶母,所以她很自然地對他落下心意。

  然而,齊略成了天子,她成了太妃,漢家的禮俗讓她從此再不能靠近自己喜愛的人。

  深宮之中,總有些情事在我們所不知的時候悄然發生,幾乎所有人都會讓不應生的情愫無聲消亡。唯有這個滇國來的異族女子,肯將心事明白說出,使盡手段,努力追求,當面質問!

  這樣忠於愛情的女子,卻又有什麼錯呢?

  我劇跳的心臟緩緩地平復,神思恍惚中似乎看到她與齊略爭辯幾句,突然面色灰敗地轉身狂奔而出。

  我輕輕地將自己的身體在花樹籐蘿裡藏緊,小心的呼吸,等待齊略離開。

  我不熟悉這溫室的地勢,等齊略他們都走了,我再尋出路,才是上選。

  寂靜的溫室裡,我屏息不動,齊略壓抑急促的喘息聲卻突然清晰了許多,竟似向我這邊靠了過來:「雲遲,你還躲什麼?出來吧!」

  我心中駭然,出了一身冷汗,卻不敢出聲。

  「雲遲!」齊略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似乎氣怒之極,反而冷笑:「你身上的香氣藏不住,你不出來,是等我親自抓你不是?」

  我素來不熏香,在周婕妤那裡染上的香也早該散了,在這各種氣味陳雜的叢林裡,怎麼可能聞得出來?

  齊略此語,定是詐敵。

  我心念一動,驀然明白,周婕妤叫我來這溫室裡求藥,不見得是要我來查探天子私情,而是她受了齊略之托。

  難怪齊略敢這麼肯定地叫我,原來是這麼回事!

  齊略的腳步聲向我這邊過來了——這溫室的地上儘是綿軟的苔蘚,踩上去本來沒有聲音,但齊略的腳步故意放得很重,定要傳出聲來。

  我心裡苦笑,分開藏身的花樹,站起身來,望著迎面而來的齊略,微笑行禮:「陛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3-16 02:04 PM

第十七章:迷意

  齊略緩步走來,我分明看到他被羌良人挑起的慾念,被強行壓制,藏在眼眸深處,卻並未退散。

  一禮拜畢,我便不動聲色地在收禮的時候將身體退開兩步,站在一株木槿旁邊,笑道:「雲遲誤闖溫蕪,正茫然難尋歸路,天幸在此遇見陛下。陛下可知要離開這溫蕪,該往哪邊走?」

  「呵呵……」齊略輕笑兩聲,問道:「你看著羌良人離開,還會不知道出路?」

  我驚奇的抬起臉來,訝道:「這蕪中林深木茂,雲遲眼拙,卻未見有人。幸而遙聞陛下聲音,循聲而來,才能脫出困境。羌良人在這蕪中麼?」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是現在才來到這裡的,並沒有看到齊略和羌良人。

  「我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不必強詞掩飾。」齊略微微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來,輕聲道:「雲遲,幸虧你來了,否則我幾乎鑄成大錯!」

  我卻哪裡有什麼能力使他不成大錯?我不過是個無意牽扯進來的局外人而已。我舌底苦意浸染,強笑道:「雲遲確是方到此處,陛下誤會……」

  「誤會?我沒誤會。你一來,我就知道了。」齊略幾步逼到木槿樹旁,臉上的沉凝之色已去,只剩下一臉的輕鬆笑意:「你身上佩著什麼香,竟有讓我驚神靜心之效。」

  他對我撞破他和羌良人的私情一事如此坦然,是心裡打定主意要將我變成能絕對保守秘密的死人,還是他真能信任我?

  他若想殺我滅口,那我無話可說;但若他當真僅是將我視為驚醒他的「恩人」,那我也實在不願做往後一旦失去信任,便必會被他視為仇讎的「恩人」。

  明慧靈敏,不如耳目失聰。

  「陛下,雲遲素來不佩香,又鎮日奔波,不做臭人已是幸事,哪來什麼能叫陛下聞來有驚神靜心奇效的奇香啊?您真的誤會了。」

  倒是齊略身上芳氣襲人,縷縷暗香隨著他的動作灑開,這原本充滿野趣的叢林,因他的逼近而令我生出身在芝蘭香室的錯覺。

  人表現侵略性最明顯而令人戒備的,是眼神和氣勢;而人的侵略性最隱晦而令人無從拒絕的,是體味和香水。

  齊略身上染的不知是什麼香,芳馥醇厚,濃郁卻不膩人,反而有種引人深入久聞,不願遠離的魅力。

  我被這香氣一熏,便覺得有些口乾舌躁,趕緊將背著的藥箱橫在身前,悄然後退半步,倚住木槿樹。心念一轉,便知這必是羌良人為了引動齊略的情慾,而故意讓他染上的催情之香。難怪聞起來能叫人心神蕩漾,定力大弱。

  「你若沒佩香,這股香氣卻從何而來?」齊略輕輕一笑,眼眸裡霧氣上升,氤氳迷離,顯然那香對他施放,效果顯著,他忍得了羌良人一時的誘惑,但這時卻還是有些控制不住,連呼吸也急促了。

  他衝我招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是不是真沒佩香。」

  這麼危險的時刻,我要是聽你的話過去,我就是沒長腦子!

  我吞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陛下,不是雲遲香,而是您身上有香。那香或有……催情之效,所以您誤會了。」

  「胡說!」齊略低斥一聲,他鬢角汗濕,雙頰暈紅,單衣窄緊的交領口也已被汗洇開了一片,卻兀自強口:「我若不動情,什麼香能催情。」

  他似乎覺得我好笑,望著我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躲在樹後幹什麼?難不成怕我吃了你?」

  他這一笑,紅潤的豐唇微翹,笑紋如漣漪般鋪灑開來,眉梢牽動,雙目微彎,眼瞳深處霧氣氤氳,眼眸卻晶光盈盈,一暗一明,光華不定,裡面流轉著曖昧的情思,充滿誘惑之意。這誘惑不僅是秀麗的色相,更帶著那種使對像害怕,卻又忍不住想靠攏接近、臣服於之的侵略性的魅力。

  這卻不是少年稚氣外露時的可愛笑容,而是一種純粹的,引誘女人動情動欲的雄性氣息的散佈。

  我竟不知道,這個我初看覺得嚴肅冷靜,再看覺得可憐可愛的少年天子。當他有意引誘時,竟能僅以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便將那種雄性的男色魅力,發揮得如此徹底,催動得如此動人心魄。

  他含笑看著我,目光是那樣的柔和而多情,我分不清他眼裡是更多一點探究的深邃,還是更多一點渴愛的深情。

  他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喚起了我一直無法完全理解的本能,我心頭顫動,突然強烈地意識到,我是一個女人,而他——是一個男人。

  我一直都錯了!他並不是不擅表情的無知少年,而是一個只要他願意,便有惑亂魅力的風流男子。

  他甚至都不用開口說什麼露骨的言語,僅憑眉梢的勾動,眼波的流轉,便有叫女子一見之下,色授魂與,情慾頓熾的魔力。

  「我……」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氣息不穩了,幸而我是倚樹而立,有所依恃,不至太過失態。

  我想平復胸臆間那幾乎無法阻截的女性的情潮,深深地吸氣,卻吸進了他身上傳來的更多迷人、也殺人的芬芳。

  我閉眼握緊雙手,借指甲刺在掌心裡傳來的刺痛,強定心神平聲道:「陛下,請將你的手遞過來,讓臣替你探脈去病。」

  「我叫你來,可不是看病。」齊略輕笑,嗓音低沉沙啞,卻連聲音裡都帶著勾人情思的張力。

  我身上陣陣燥熱,似乎自己能聽到全身血液的奔騰,心中情潮的翻湧;汗水自額頭鼻翼細細地滲了出來,只能提高聲音再道:「陛下,請將手遞過來,讓臣探脈。」

  「美人固請,豈可再辭?你若愛看,我便讓你看。」齊略輕笑一聲,將手遞了過來,我身體半隱在樹後,放下藥箱,右手拿出一根銀針,左手去探他的腕脈。

  不料我的手探出去,尚未搭到他的腕脈,自己手腕一緊,竟已被他抓住了。

  「陛下……」

  我大吃一驚,待要甩脫他的掌握,眼前光影交錯,他已扣著我的手錯步轉到了樹後,微笑:「你看病不是講求望聞問切,不肯臆想而斷嗎?怎麼此時給我探脈,竟連我的氣色也不予查察?」

  香沁肺腑,離得近了,我終於能將他身上的異香分辨出來——那是夾著罌粟粉焚燒的龍涎香,與枷楠木和蘭花之香混和而成的一股濃香。

  龍涎香是上品的催情香料,西方貴族用龍涎香粉混入蠟燭中,在與情人相聚的晚上點起蠟燭來催情增趣;而罌粟則能使人興奮,也有一定的催情作用。

  羌良人既然是巫女出身,她調製了設法熏在齊略身上的香裡,肯定還有些人所不知的用奇妙之用。只是齊略意志堅定,明明已然動情,竟還能強制了下來,不至與她生亂。到她走了,才真正的發作。

  若不是被這香挑動,他怎麼可能如此作態?

  我被他困在方寸之地,反而冷靜下來,沉聲道:「陛下,請您靜坐,容臣替您施針去病。」

  「雲遲,你以為區區催情香真能叫我失控嗎?身為天子,豈能連這麼點克己之力皆無?」齊略扣住我的手,低頭逼近我,失笑道:「我病不在香,而在人!」

  好個病不在香,而在人!

  如果真的是不能叫他動情的人,他就不會有欲的話,那羌良人能叫他幾乎失控,就是說她讓他入病,不是因為香,而是因為她這個人!

  不過他因為她的身份而克制住了情慾,而我,卻恰恰是在他慾念未消時,沒有身份顧忌,可以肆意縱情的那個人是嗎?

  我猛一錯齒,自熱辣辣地喉頭裡擠出四個字來:「我,不,是,她!」

  「你當然不是她!」齊略的眼裡慾火升騰,眼裡晶光與霧氣已經融成一片,變成了一種閃著異彩的迷離。他凝視著我,卻又似乎在透過我看到了別處:「你跟她完全不同!你是雲遲,會拒絕我的雲遲!」

  在他迷離的眼神裡,許多我不願想的念頭奔騰而出:

  是不是因為他在長樂宮侍疾,羌良人有機會接近他,讓他察覺她的感情繼續發展十分危險,所以想趁機了斷?

  他召我問退還他鏡奩的理由,何必要借周婕妤之口,將我誆來此處?

  他若真想瞞過別人,何必定要向對他有情的羌良人借溫室來用?

  他是不是想以我這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向她召示自己真正喜愛的人絕不會是她?

  他——是不是,轉了幾個彎,實際上卻是想最好的保護她;而我,卻是他保護真正所愛的人而豎起來的盾牌?

  齊略的身軀重重地擠了過來,滾燙而近乎熾熱的體溫熨在我身上,我卻覺得自己滿身陣陣寒意,自內而外的散發出來,任他體溫再高,也暖不了我分毫。

  我靜靜地看著齊略的眼,平聲說:「是的,陛下,我是會拒絕你的雲遲。現在,我仍然拒絕。」



第十八章:斷念


  溫室裡沒有風,也沒有蟲鳥,只有在寒冬裡靜靜舒展身姿的花草樹木。這些原產於南滇的物種,在北方異地生長,外表雖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實際上花朵卻總有幾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見過的那樣豐碩華美。

  我站在這些花木中間,雖然與它們種屬不同,但實際情況卻與它們並無差別。

  這裡的環境,並不由我們自己選擇,自己營造。我們只能適應環境,倘若營造這環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維持這環境的存在,我們只怕都難逃一死。

  齊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氣量,容我在你允許的範圍內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環境?

  齊略在我的凝視中笑積唇邊,眉挑新奇:「你為什麼拒絕?難道你不喜歡?」

  他問的拒絕,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鏡奩?還是剛才我推拒他?我念頭轉了轉,便懶得再猜,直接問道:「陛下是問人,還是問物?」

  齊略臉上多了一層屬於少年稚氣的天真,好奇地問:「問人如何,問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問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歡,但那不是我應得之物,所以我拒絕。」

  齊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給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謙辭?」

  「正因為是陛下所贈,臣才要辭。」我暗一錯齒,垂下眼簾,淡然道:「陛下方才說,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於人。臣辭還鏡奩的理由,與陛下方才相同。」

  齊略微微一怔,驚奇、駭異、不敢置信、懷疑等諸般表情掠過,瞬息萬變,失聲道:「你是因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

  他「你是」了幾句,都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卻是我接過話頭,直接應道:「是!」

  我的回答不帶絲毫猶豫,乾脆利落,沒有給他、也沒有給我自己任何懷疑的機會:「臣的鏡奩私妝,日後自有相適之人贈與。但那人,必不會是陛下!」

  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鏡奩時,或許會以為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許會認為那是我矯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所以,在這次我清楚的說明,自己必會另尋適意之人的時候,齊略全身一僵,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銀針終於有機會摸準了他後腰的「腎俞」紮了進去,再猛然抬腿,膝蓋在他大腿「陰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軟的瞬間脫身而出。

  「站住!」身後一聲厲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齊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為我兩重擊打褪卻,但臉上的餘韻卻盡成了勃發的怒意。

  我鎮定地望著他的怒容,緩聲問道:「陛下,您的病已經消了,還有什麼要臣效勞的嗎?」

  齊略臉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來,看著我似笑非笑:「雲遲,你難道以為,你挑撥了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口中卻發出一聲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撥你?我是拒絕!難道堂堂天子,胸懷寰宇,包容四海,卻連承認自己被拒絕的氣量都沒有嗎?」

  齊略不答,雙眉挑動,鬢角青筋跳動,顯然憤怒至極。

  至於那憤怒,是被拒的羞惱,還是威嚴被無視的狂怒,我卻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絕,他這憤怒就難免。遲早必有一日要面對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時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膽,難得安寧?

  「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強壓硬逼,叫人連拒絕也不能,也不敢?」

  「你……」

  齊略一怒揮掌,我閉上眼睛,靜待臉上的疼痛。

  怕麼?我怕的,怕極了!

  我怕痛,怕死,怕傷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權力的極致帶給普通人的,那種無法預料將要面對什麼的恐懼。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極致,反而變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圖個痛快的剽悍戾氣。

  疼痛不是來於想像中的臉頰,而是沒有預料的頭頂。

  頭上的髮髻被一股力掃過,裹發的巾幗斷開,兩枚別發的木針也被崩斷,頭髮散了下來。

  原來齊略那一巴掌,在將要打在我臉上的時候往上抬了抬,沒有打在我臉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慣性帶動的手指勾住了我的頭髮,擊落了裹發的巾幗。

  我睜開眼睛,便看到齊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間夾著十幾莖頭髮,卻是剛才那一掌從我頭上打斷帶下來的。

  齊略看著那十幾莖頭髮,似在發呆;我也看著那些斷髮,怔怔地發呆。

  「我……」半晌,齊略才抬起頭來,望著我,眼裡居然有些驚慌遲疑,澀然道:「我並不是真想……我只是……」

  「雲遲明白。」我抬手將糾結如草的頭髮撫了撫,突然想起那日他在雪地裡為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溫和。心中有一剎失神,輕聲問道:「陛下,臣儀態失禮,可否告退?」

  「你不能走。」

  齊略聲音裡的驚惶一閃而過,但僅是一聲轉折,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還有何事?」

  「雲遲,你拒絕是真心,這一點,我認了。」

  齊略的話似是示弱,但那聲音裡,卻未有絲毫的柔軟,反而有股聽來堅硬寒冷的銳氣,使我心頭震駭,剛剛稍微鬆懈的神經又繃緊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錯認,還是你不承認?」齊略逼近前來,臉上怒意消散,卻帶著輕淺笑意:「你沒有挑撥我嗎?是誰對我笑得溫婉柔媚,是誰在看我時雙目含情?」

  他的手指沿著我的肩膀游移而上,滑過脖頸,撫過臉頰,最後停留在我的眉眼處,輕輕地描繪著我的眉眼的輪廓。
  「雲遲,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能挑動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色,而是女人的真情。」

  他的動作很溫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聲音很輕婉,可他臉上的笑,卻分明是由一點怒火凝結而成。而隱藏在眼瞳深處的幽光,更是帶著能將人寸寸凌遲的冷厲。

  「一個女人帶著對我的情意,毫不設防的看著我時,那眼神裡的憐惜關愛,才是我無法拒絕的誘惑。雲遲,是你挑動了我,卻沒有承認的膽量。」

  我只知道我眼裡看到齊略是什麼樣子的,可我從來不知道,齊略眼裡看到的我,又是什麼樣子!

  是欣賞敬佩也好,是關愛憐惜也罷,我自認已將情緒深深地隱藏,卻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對他的挑撥。

  「我不知道原來對您來說,那也會成為有意的挑撥。」

  我深深吸氣,定了定神,緩緩地說:「陛下,您嚴於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堅毅,我欣賞;您孝順恭謙,我憐惜;您有時也稚氣率真,我便多了幾分關愛;這些,我都承認。」

  「可是,陛下,您能容許我說實話嗎?」我頓了頓,胸口抑鬱得發痛,有種感情,迭遇重壓,已然臨界,讓我不能、也不願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靜無聲的叢林,望著齊略,慢慢地說:「在這裡四顧無人的溫蕪裡,沒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

  齊略的指尖一顫,從我臉上移開。他收回手,退了兩步,喑聲道:「你說。」

  「可是那些關愛憐惜,都不等於我有意挑撥你!」我也退開兩步,直直地看進齊略的眼裡,一字一頓地說:「因為那些,都僅是源於一個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憐善惜弱,敬剛愛強。你身上兼有這諸多難能可貴的品質,能令女子關愛憐惜,實在不足為奇。」

  齊略滿面錯愕:「你是說,你對我無意?」

  「並非無意!只是此情非關風月,不是春萌!」我閉上眼,終於胸中的情潮壓下:「陛下,雲遲言盡,你若降罪,我引頸以待。」

  四週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一聲輕笑,齊略的聲音已然恢復清朗:「你不必如此,我為天子,難道當真連一介女流也容不下麼?」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終於完全擺脫了迷思的纏擾,回覆成了那君臨天下,俯視九州的高貴帝王。

  剎時間,胸臆間酸、苦、澀、辣四味翻騰,幾要衝喉而出。我耗盡了全身的精力,才將拜謝君恩的一禮周全地施畢:「臣,謝陛下寬恕!」

  「免禮。」

  他淡然一語,卻已盡顯身份的高貴。

  同在這塊地方,同樣面對而立的兩個人,一念轉換,相距只有四步,卻已相離如天地。

  我雙手籠在袖中,再拱手一禮:「陛下若無事,臣便告退。」

  「嗯。」

  耳聽得他輕輕地一聲應允,我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藥箱,往想像中的溫室出口走去。

  「雲遲!」走出三十來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喚,我的雙腳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停了下來,轉身問道:「陛下還有事?」

  「無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宮,照你的年紀,在民間早該議親。念你救駕有功,朕便問你想要什麼樣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賜婚。」

  我認真想了想,微笑著說:「我想像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開明大度;他不必秀麗碩美,但必要胸懷廣闊;他不必有權有勢,但必要善惡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財,但必要勤勞仁慈。」

  我說著,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再望了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一眼,朗聲道:「最重要的一點,他必要與我兩心相同,兩情相悅!當他看我的時候,他眼裡就只有我;當他想我的時候,他心裡也只有我。」

  齊略瞠目結舌!

  我心中無限地快意,這明知不該在宮禁中出口的話,如今被我朗聲吐出,召示於人,彷彿所有心臟被人揉捏,被擠壓,被滯脹的抑鬱之氣,都隨著這話聲吐了出來!竟是如斯的暢懷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樣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與他排除阻礙,永結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樣的人,雖有陛下相助,也不願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勞陛下操心。」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17 PM

第十九章:離宮

  春分在我一日幾數的期盼中來臨,這日我替太后診斷,得出她身體狀況良好,因腫瘤而起的所有病症都已經痊癒的結論。

  這個結論,不止太后和她身邊的人喜笑顏開,我心裡壓著的一塊大石頭也算徹底地移開了。

  「雲遲,我說過要謝妳的。」太后含笑看著我,道:「妳說吧,妳想要什麼賞賜?」

  我心中早有計較,聽到太后這一問,也不謙辭,笑道:「臣斗膽,求娘娘把當初少府所造的全套手術器械賜與臣。」

  太后吩咐了壽延去造冊登記,將少府造的醫械賞給我,然後對我道:「范老昨天來我這裡告辭謝恩,說妳已經在橫門外買了房子,供他頤養天年。我料妳必無餘財,本以為妳會求錢財,不意妳卻求了那物什。」

  崔珍在一旁笑道:「雲祇侯,那些物什放在內府裡,整個太醫署也就妳能用,妳求不求,它都屬妳。可惜妳竟錯過了娘娘由妳要賞的大好機會。」

  「正因為它目前只有雲遲才能用,所以雲遲才必須求娘娘賞賜。這套器械雖是救人之物,但若由無法自如駕馭的人使用,那就是殺人的利器。」

  我看了太后一眼,正色道:「雲遲此次冒險給娘娘施行此術,僥倖成功,逐使這套器械聞名於醫界。若將它放在內府裡,在遇到相仿的病症時,少不得有人貪功冒險,設法調它為用。可當今世上,能用這套器械的人,委實不多。貿然施用的話,不止醫患雙方都有危險,極有可能連累這門醫術也被視為邪端。雲遲身為此術的先行者,自不願它在行業未成之時,就遇此危難。」

  太后點頭道:「妳想得周到。此技雖然兇險,也不失為治病良方,妳應將它發揚光大為是。」

  「臣正有此意。」

  待我辭別太后,回到太醫署,三個藥童和老師早已將一應物件整理完畢,托張典和鐵三郎等人運送了出去,就等我回來,好一起出宮。

  黃精遠遠地見我回來,便發出一聲歡呼,奔上來拉住我,嘰嘰喳喳、比手劃腳地訴說他們在這裡等我的焦急。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與他們的少年心性裡,對宮外世界的嚮往相比。我對離開宮禁、重獲自由的渴望,更是強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若不是我扶著老師,隨著老師的步子緩步而行,我只怕已經忍不住健步如飛,向宮門狂奔了。

  走過轉折回環的甬道,將至長樂宮正門,突聞前面一片寂靜,所有宮娥阿監都不再說話,手腳都放輕緩了。卻是天子駕御前殿,正自長秋殿那廂的複廊行來。

  我驀然間有些心緒浮躁,遙看了他一眼,便極速地收回了目光。

  而收回目光的瞬間,我也感覺到來至於他的目光極快地從我身上一掠而過。

  然而,不管是他,還是我,都沒有停下腳步。

  他的身前有侍衛開道,身側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後有阿監和宮娥隨侍。在他身前身後雁行擺開的,是九重天子的鹵薄儀仗,代表著他的無上權威。

  而我,手扶著老師,後攜著三童,裹著素色的巾幗,穿著粗麻布衣,身負著藥箱。步步緩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舉家遷徙時對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議堂走去,我往清閒散漫的宮外慢行。

  在一片只能聽見腳步聲地寂靜裡,他從上面的複廊裡穿行過去,我從下面的甬道中穩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與他,隔著上下分別的複廊,錯身而過。

  然後,一步一步,彼此遠離。

  出了長樂宮,外面馳道旁,張典、鐵三郎和兩名來幫我們搬運東西的期門衛正等在一旁,兩方閒言幾句,接收了內府送出來的醫療器械,便上車北行。

  三輛車,拉著一家五口,雜物若干,迤邐北行,直奔橫門外。

  「雲姑姑,妳有沒有什麼東西要買的?如果有,那我們這車就從長安九市穿行;如果沒有,那我就抄近路,直取橫門。」

  「抄近路,當然抄近路。」我把錢財托給張典替我購房,老師還能出宮張羅一下,我卻是拘在宮裡從沒見過那院子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想想那將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便由不得我心思都早飛過去了,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逛市衢?

  再說了,如今一家子人的生計都擔在我肩上呢,要買東西也要先緊了家裡要用的,這就需要先到家去整理一下,再做計畫。

  大約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了點,坐在旁邊的張典忍不住一笑,道:「雲姑姑不必擔心,那院子初買時確是略為荒蕪,但經這些天修整,已經大好了。至於柴米油鹽等物,我也已稍做準備,暫不必採買。」

  那院子坐落在橫門外西南,就是用兩條腿走的要進長安城,也只要一刻時間。

  驢車停在一座新泥夯就圍牆的院子外,未開院門,我便隔著院牆看到了院裡的青翠的修竹。

  張典下車打開院門上掛的銅鎖,鐵三郎驅車直入院中。

  那院子正中是青石板鋪成的一條甬道,甬道盡處有四級臺階,登階而上,便是我最初設想的兩層青磚七開間樓房。

  樓房四周都有抄手遊廊,有四條複廊從這抄手遊廊的四角延伸出去,盡頭依稀便是廚房、庫房、茅廁、馬廄這類的建築物。

  幾畦空地,便散落在五個建築物中間,雖然看著荒蕪,卻很平整,想來只要春耕開挖下種,就能成為藥田。前院沒有水井,但有以竹筒為管自後院一條直通護城河的山溪裡接過來的一股清泉,正好供各屋之用。

  我扶著老師下車,走到主屋之前,發現橋廊、房柱以及屋裡所有朽壞的木器都已經修理好,刷上了新漆。這屋子賤價購來的「鬼屋」,樸拙之餘竟沒有絲毫破敗之相,該有的家俱都井然有序地放著。

  我不用猜也知這必是鐵三郎等人動手替我修整的,心裡十分感動,正想道謝,鐵三郎已經搶在我面前笑道:「雲姑姑,這是張大哥和嚴大哥請了四十多個期門軍中的好兄弟,粗粗整理出來的。妳看看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儘管說,我們好照妳說的再做修整。」

  「這已經極好,不用再張羅了。」我連聲道謝,心知自己給張典等人的財物斷然做不了這許多事,如今這物超所值的院子被他們打理得這麼好,實在欠了他們太大的人情,若是再諸多要求,那委實是不知好歹。

  「雲姑姑,這是院子的地契,這是房契,這裡院裡一些大件物什的別書,還有這張,這是院子後面那塊荒地的地契……還有,妳剛和范先生、三位弟子都是剛從宮裡出來的,要住在這裡需要在官府重新落籍。這事是嚴兄辦理的,想來明天他便會有消息。」

  張典拿出一摞竹冊,將一應文書遞給我,讓我過目。我謝過他,將這些契書遞給老師保管,帶了三童打掃洗刷,忙碌半晌,才把廚房、臥室、堂屋三處要地洗刷乾淨,將各種物什擺開。慢慢地,這本來略欠人氣熱鬧的院落,便開始景氣起來。

  眼看天色將瞑,遠處的人家已經升起了炊煙,我也興致大發,拉了赤朮一起下廚,親自煮飯炒菜,弄了六菜一湯,請老師和張典他們上坐。

  這頓飯雖然簡陋,但勝在賓主興致極高,也吃得盡興。

  晚飯過後,兩名幫忙搬家的期門衛軍士便趕了牛車告辭,張典和錢三郎卻留了下來。一個在前院的廚房灶下開鋪睡下,另一個則在後院的廄房馬倌宿房裡住了。

  我見他們都提刀而臥,知道他們必是因為這院子是由於鬧鬼才揀便宜買來的,唯恐果真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所以在我們入住的第一晚留下來一守前院,一守後院的替我「鎮宅」。

  黃精人雖小,心眼卻多,等二人離了正屋,這才悄悄地一拉我的衣袖,問道:「姑姑,妳怎麼不讓他們走?咱家就妳一個女子,他們留宿對妳的名聲不好。」

  我一時錯愕,好一會兒才失笑在他額頭上彈了一指:「小鬼頭,一戶人家招呼客人留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跟名聲有什麼關係?再說了,他們在這裡留宿,也是為我們好。」

  「為我們好?」

  黃精不明所以,我不願嚇著他們,自不會將張典他們留宿的所有原因說出來,只揀正常的理由說:「我們的院子跟旁邊的村落離有一段距離,家裡人老老小小,都不大濟事。要是有強盜劫掠,這就是最好的目標。他們在這裡留宿,正是為了替我們向可能懷有歹意的人示威。有他們在這裡守著,普通蝥賊以後就不敢打壞主意。」

  來這到世間的第一個完全自由的夜晚,我竟是輾轉難以成眠。前生的、今世的甚至於連這具軀體裡原有的一些朦朧記憶,也在這無眠之夜成了我的思慮。那方寸之地千頭萬緒,迴腸百轉,似乎什麼事都想了,又似乎什麼事都沒想,只留下一片空白,令人不由自主的怔然成癡。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18 PM

第二十章:生活

  次日清晨,天剛剛亮,院子裡便傳來了有人起身打水的聲音。我起身推窗一看,原來卻是老師起得早。我睏旽的打個呵欠,半瞇著眼準備起身梳洗。

  「老師,又不用值守,你起這麼早幹嘛?」

  「年紀大了,血氣虧,睡不穩,還不如早些起來。」老師說著,對我揮揮手,笑道:「年輕人貪睡不足,妳不用早起,再睡會兒吧。」

  老師都起來了,我哪裡還睡得下,趕緊起身梳洗。三小聽到我和老師起床的聲音,都忍不住呵欠抱怨,慢吞吞地穿衣梳洗。

  「輕點,別吵醒客人了,梳洗好跟著我和老師跑步鍛練身體去。」

  我料想廚房和馬廄裡睡的鐵三郎和張典應該還在睡,便和老師輕輕地出了院門,領著三小晨跑鍛鍊。

  這院子左側有村落莊園,右側卻是無法開墾的石山,後面有塊買院子時附送的平整地,賦稅極低,可惜卻是苦水貧地,種不得糧,也不好住人。好在那地靠著家裡接水吃的河流,如果起兩座水車,用水力建個造紙的作坊,供給家裡用紙之餘,或還可以外銷賺點錢,也不算全無益處。

  現在那荒地還空無一物,正好做晨練的大操場用。

  在宮裡的時候,早晨鍛鍊只能沿著太醫署的院牆根跑圈子;如今出來了,早晨跑步有這麼塊寬闊地方,由不得三小歡呼雀躍,活似脫了籠頭的牛犢子,在荒地上撲通地橫衝直撞。

  老師年紀大了,就由我陪著跟在他們後面慢跑,跑了一圈回來,在院門口與明顯也是剛從外面晨練回來的張典和鐵三郎迎面碰上。

  我看二人衣裳透濕,頭髮上也沾著水珠,大為詫異:「張兄,鐵三哥,你們不會在老師都還沒起來的時候就出去了吧?」

  「張大哥習慣五更起身練武讀書,這些年兄弟們都被帶習慣了。」鐵三郎拍拍腰間佩的環首刀,嘿嘿笑道:「不過張大哥自那次傷後,現在都還沒恢復,最近對練都是我贏,也算出了往年老是挨揍的氣。」

  我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俊不禁:「武力你贏了,兵法謀略呢?」

  鐵三郎一拍胸脯,大抱大攬:「嗨,那有什麼好說的,給我三千人馬,我定能破敵三萬。」

  「那給你三萬人馬呢?」

  鐵三郎頓時撓撓頭,不過他臉皮厚,這種程度的說笑卻不會讓他覺得丟面子,反而誠實的說:「三萬人馬,我統率不來。」

  眾人大笑,我手一指身後的三小,笑道:「治軍統兵是多難的事,鐵三哥能領三千兵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可不見我連三個小鬼頭都治不好?」

  黃精嘻嘻笑道:「姑姑,妳要治我們嗎?妳以前可是說過,只要我們做事有分寸有擔當,妳只支持,絕不約束,可不興反悔。」

  七人說說笑笑,各自回去重新梳洗。赤朮治庖是把好手,攬了做早餐的重任,我在旁邊起火打下手,過不多時便煮一大鍋小米粥和蔥餅上來,招呼大家圍席進膳。

  屋裡七個人坐著吃早餐,除了老師和張典是謹守「食不言」之禮的人以外,我和鐵三郎、三童都是一邊吃就一邊說話。

  「姑姑,咱們這院子開闊,可以養些雞鴨鵝,養得好了我們以後就能天天吃雞蛋,吃不完的就提去橫門賣……」

  黃精說得眉飛色舞,白芍卻在一旁哧笑:「養那東西除了弄得滿院子又臭又吵又髒抵什麼用。照我說,姑姑,咱家最要緊的是買兩條狗養著護院;買頭驢子,以後姑姑要去醫署輪值和外出行醫……」

  赤朮大約是見黃精他們爭得熱鬧,也忍不住湊一嘴:「姑姑,咱家後院那塊荒地可以開幾個池塘,從河裡引水養魚……」

  「先買雞鴨鵝,可以生財!」

  「先買驢子和狗,可以持家!」

  「挖塘做魚池,省得那麼塊地占著賦稅又不生息!」

  三童各抒已見,爭持不下,頓時吵作一團。

  家裡雖然還沒有養雞養狗,但看到他們吵架時那挽袖捋肘的樣子,我已經能夠預見未來那雞犬不寧的生活場景了。

  可平常人的生活,不正是由這些柴米油鹽醬醋之類的雞毛小事累成的嗎?

  有他們這樣賭氣爭鬥,家裡的氣氛才算是真正的活躍。

  我咬著蔥餅,喝著米粥,將三童的爭執當成加味的醬料,聽得是津津有味——其實三童未必真的一定要買他們提出來的東西,而是他們初出宮來,一方面為自己重獲自由興奮,另一方面則急於經營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家園,所以才會如此忘乎所以的吵成一氣。

  「行了!都別吵了!」

  老師終於吃完了早餐,一聲大喝,將眼睛睜得鬥雞似的三童鎮住:「吃飯的時候也吵,不成體統!今天什麼都不許買,先祭神靈安居。阿遲,老師想將歷年行醫的心得都錄寫出來,編一部醫經,以後都不想管這些俗務,妳要多費心管教這三個小的,免得他們惹出什麼禍來。」

  老師有將治過的典型醫例記下來的習慣,我早料他那是在為編纂醫經做準備,聽到他這決定,也不覺得奇怪,只是問他:「老師,編纂醫經是件大事,需不需要我替您找幾個助手?」

  「過幾天太醫署的幾位老兄弟都會請辭,和我一起編纂醫經,他們門下弟子眾多,一起編纂醫經也不用外面請人。不過妳說的那紙坊得儘早替我造起來才好,免得紙不夠用。」

  老師說著,想了想問道:「最近辦的事多,家裡是不是錢不夠用?」

  一提到錢,連一旁猶自以目廝殺的三童也頓時焉了下來,不再爭了。

  我知道老師是個沒多少經濟觀念的人,能問到這一句已經十分不容易,不禁一笑:「老師放心,咱家雖說不算富裕,但日常支度用的錢還是足夠的。」

  跟老師說是一回事,不過早膳後我仔細一算現在大家都已經想要用的各項開支,頓生志短之嘆。

  鐵三郎見我面有愁容,趕緊安慰:「雲姑姑,妳要是沒錢,我可以替妳借貸,不用擔心。」

  「行了,你們那一群多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真有錢也不會大把年紀還說不成親了。別說我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到了,也不能讓你們去替我借貸。」

  我再仔細查點了一下從宮裡帶出來的物件,終於還是挖出幾件能賣好價的東西來,卻是去年秋天我用冷萃法提出來的幾瓶桂花香精和薄荷油。

  長安城是當世大城,各種名貴的香料都有,但用冷萃法提出來的香精,卻只我一個人有。且由於這些東西都是我實驗得出的,暫時無法量產,稱得上一時之稀。如果將它們托到胡商手裡,請他們往王侯公卿家販售,必能得到高價。

  我算計停當,把香精托給張典和鐵三郎,讓他們替我找人變賣,便安下心來。遵從老師的意率三童拜祭水神和火神,在神位前張上香火,算是正式安居。

  這個時代還是一日兩頓飯,我在宮裡十分不習慣,如今有了自己能做主的地方,自然立即實行三餐制,過上了中午也吃飯的「奢侈」生活。

  過了兩天,賣香精的錢到手了。我手頭寬裕,一面依老師的要求請鐵三郎他們在荒地上起作坊造水車,開造紙坊;一面在橫門外租房開了間平康醫館,前堂門診,後院列為住院部。

  這年頭有住院意識的人極少,住院部閒置的房子多,就成了老師和他那些老朋友編纂醫經的議事之所。

  有這群昔日赫赫有名的老太醫們坐鎮,雖然他們並不給人看病,但這醫館的名聲還是傳揚了開去。一開始是長安城各醫館的醫生聽說原為太醫署供奉的老先生們編纂醫經,本著交流學習的心態常帶著弟子學徒前來請益,後來病人們聽說這裡名醫彙集,對醫館的信任度大為提升,就經常跑來看病。

  我搭了這些老大夫的順風車,聘了四名有真材實學,又想跟編纂醫經的老先生學習醫技的遊醫坐堂,落在自己身上的擔子便輕了許多。

  這醫館外有期門軍衛士常來打雜幫忙,無賴流氓不敢招惹;內有名醫如雲往來,問脈斷案少有失手,我又有專治疑難雜症的薄名,在長安城裡口碑甚佳。半年下來,竟辦得像模像樣,除去規模太小以外,跟後世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也差不多。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19 PM

【卷二‧翔空】

第二十一章:議親

  六月,朝廷下了道震驚天下的詔令:先帝期曾經選侍過的內命婦,位在三夫人之下、年未滿四十、沒有生育、有娘家可依者、無家依而願意出宮者,都放出宮來,聽其嫁娶。

  先帝廟號一個「平」字,史官載其言其行皆平,無過無功。但實際上民間對這位承平帝卻多有怨言。承漢朝自開國以來,後宮嬪妃的數目一般都在五百以下,只有這位喜好遊樂的平帝大肆充實後宮,宮人總數計五萬,嬪御二千有餘,宮中奢糜之風大盛。

  六年前,齊略初登帝位,就有裁撤平帝后宮的風聲傳出,當時以宰相唐源為首的一批舊臣,為與太后和少帝爭執政之權,硬將此事壓了下來。

  齊略加冠後逐步收回權柄,在準備一展身手的時候,又遇上了太后病發,許多事情都沒辦好。直到現在他才借著越姬產子,大皇子齊沋滿月的喜訊,以代替赦詔的形式頒發恩旨,裁撤先帝后宮。

  整頓後宮,裁撤宮人在歷朝歷代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道恩旨,連先帝曾經御幸、又有份位的嬪妃都算在了裡面。

  我在民間的時間一久,知道這年代本來就男女失衡,加上皇宮王室公卿貴族富豪都有廣蓄姬妾之風,可稱內多怨婦,外多曠夫。齊略此舉一下就放出了一萬六千餘名適婚女子,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善舉。

  我初聽這道恩旨,暗暗佩服齊略的胸襟的同時,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羌良人位在三夫人之下,沒有子嗣,年紀尚輕,又是滇國送進來的人,正符合外放的條件。難道他竟真的捨得將自己的意中人也送出宮來,再不相見?又或者,他會將羌良人送出來,又換過另外一個身份送回去?

  齊略與羌良人的事,本是我絕不該想的,可不知為什麼,思緒飄散開來,卻似著了魔一般,竟讓我沒辦法移開心思。

  我正胡思亂想,醫館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嚷,鐵三郎和張典領頭,帶著一群時常幫我打雜期門衛跑了進來,一面跑還一面嚷:「雲姑,這次如果妳不幫手,可要死人了!」

  他說得危急,把我嚇了一跳,問道:「你們難道又跟羽林郎鬥氣打架,鬧出什麼事來了?」

  宮掖期門軍多是招自京畿附近的庶族弟子,與基本上全是士族豪強出身的羽林軍素來不和。從嚴極以武藝技壓宮禁七軍後,羽林軍已經連續八年沒能在天子秋獵的演武大會上奪得名次,雙方的嫌隙愈來愈大。近年來已經不止私下經常爭鬥,就是在御前也前有衝突。嚴極的斷腿和張典上次的重傷,都是由此而來。

  所以我一聽到鐵三郎說到要死人,立即以為是期門軍和羽林軍又發生衝突,有人受了重傷。

  「沒有沒有!自從嚴大哥的傷好以後,我們都沒有再找羽林軍的麻煩了。」鐵三郎連忙擺手,沖我道:「我是替期門衛裡的幾個好兄弟來求妳借錢應急的!」

  我十分好奇:「你說得這麼急,借錢是幹什麼?」

  「娶親啊!」鐵三郎心急火燎的說:「雲姑,妳知道禁中放宮女出來的事吧?期門軍中好些個兄弟都有看中的人。可娶親是要彩禮的,兄弟們都在發愁呢!」

  原來禁中這次有不少無家可依又想出宮的女子,皇后體察下情,索性奏明瞭太后,允許她們在宮禁的未婚衛士裡挑選夫婿,就在長安城落地生根,開花結子。

  宮禁共有七軍;鳴鸞、三署郎二軍是太后親衛,駐長樂宮;虎賁、龍驤、羽林三軍都是天子衛士駐建章、未央二宮;鳳翔軍是皇后衛士,守掖庭;這都是從全國各地大小士族裡挑選出來的貴族,雖然未必個個富裕,但也不會愁娶媳婦的錢。

  只有期門軍值守六宮的宮門,基本上全是關內的寒門子弟,不少人連房子都沒,只能以營為家。期門軍在宮禁七軍裡地位最低,人數最多,又最窮,這次宮裡放出來的下級宮女,多半都選了期門軍的衛士為配。

  這些從六宮裡出來的女子,雖然年齡放在十三四歲就嫁娶的民間風俗裡來說,都是老姑娘。但實際上,她們有良好的教養,一技之長,容貌都不差。堪稱同時代中的女子裡的中上人品,就是多少有一點點環境造就的嬌氣,要的彩禮錢不低。

  我也是宮裡出來的,明白她們的心思:她們要彩禮錢不是純粹貪財,而是看對方有沒有娶她們過門的財力和決心——都是宮裡浸了十幾二十年的人,遠不像鄉間的天真女子,以為真能有情飲水飽。不要求丈夫富貴,但也決計不能嫁家徒四壁、而又沒有信心養活婆娘的窮鬼。

  期門衛的月俸有十五石,如果不是像張典鐵三郎他們那樣好武成癡,老愛往西市買刀槍箭戟,衣裳鞋襪磨損太快,偶爾也往章台那邊走動,養個老婆還是夠的。

  「娶親是終身大事,如果你們想好了負擔家庭的責任,我當然鼎力支持。精精兒,把醫館賬上的餘錢劃出來,借給鐵三哥他們。」

  「這錢一個也不能借給你們,姑姑也要置嫁妝的!」黃精一下從櫃檯裡跳了出來,兩眼圓圓地瞪著鐵三郎等人,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叫道:「姑姑,妳糊塗了!妳自己都要議婚了,卻連套像樣的簪釵環珮都沒有,哪還有錢借給別人娶親?」

  「妳要議婚?」

  張典齊聲問我,我莫名其妙,望著黃精:「我什麼時候要議婚了?」

  「先生早替妳相中了幾個侯門公子,這些天他明著是去太醫署修訂醫經的材料,實際上是去替妳觀察未來夫婿的人品的!」黃精沖我橫眉豎眼的,顯然對我的遲鈍大為惱怒:「先生其實也沒有故意瞞妳,妳自己不留心,還好意思來問我。」

  我恍然大悟,但對老師替自己選擇對象卻也並不反感,因為他是局外人,能夠充分考慮各方面的綜合因素,看走眼的機率遠比我要小。

  「老師替我擇婿,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成。我的嫁妝現在還不必急著置辦,鐵三哥他們的婚事卻迫在眉睫,你先把錢拿出來吧。」

  黃精見我執意要借錢出去,只急得眼紅手癢,居然撲在錢櫃上就耍賴不起來了,把我和鐵三郎等人看得既尷尬又好笑。

  我被他纏得無法,只好低頭哄他:「精精兒,姑姑以前也是借過錢給鐵三哥他們的,結果他們不止還了錢,還時常幫我們做事。你這半年在外面掌櫃,如果將借錢出去再收賬看成是筆買賣,你說這筆買賣合不合算?」

  無論是我家住的院子、院後的造紙作坊還是醫館的建設,鐵三郎他們都居功至偉。黃精雖然跟他們常不對盤,但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

  「這樣好了,借錢給他們也可以,不過他們除了還錢以外,還得幫我在屋後的荒地裡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抵利息。」

  我家院子後的荒地土硬石頭多,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連上引水渠等附屬設施,少說也要二十個壯勞力一年辛苦,黃精可真是太會打如意算盤了!

  我目瞪口呆之餘,忍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氣罵:「你這小子,簡直就是黃世仁的兒子……不,黃世仁都只能做你的灰孫子!對好朋友放高利貸?你討打是吧?」

  把錢借給眾期門衛的士兵後,我有些心情鬱悶,看到今天醫館的病人病不重,人數也少,有坐堂的醫生就能應付,索性出了醫館,向東市那邊走去。

  張典和鐵三郎居然沒跟急著去下聘娶親的眾衛士一起走,卻落後幾步陪著我一起逛街。

  我有些詫異的問:「難道你們不用去準備下聘?」

  鐵三郎抹抹腮邊的大鬍子,顯然有些鬱悶的說:「她們都沒看上我。」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大了兩號,外相威猛,大有凶煞之氣,宮中那些女子看不上他,卻也正常。只是他雖然外表粗魯,但心地純良,有情有義,重外相者失之珠玉,卻也叫人惋惜。

  好在鐵三郎天性樂觀,神經頗粗,沮喪一下便過了,哧道:「不過,我也看不上她們。」

  我寬慰他幾句,見張典在一旁默不作聲,便移開話題笑問:「子籍兄,你呢?」

  張典與鐵三郎他們這些有名無字或者索性以排行起名的寒門子弟不同,據說祖上乃是新莽時的武將世家。雖然張氏入承漢朝來,門庭毀敗已百餘年,但張典卻還是依足了士族之禮起字「子籍」。

  「無良配。」

  張典簡略無比,我本以為他是想娶個高門大戶士族女子,轉念卻想到宮中遣出來的女子最差的也是良家子出身,不乏高門貴第。張典一口回絕,足見他心裡必是另有打算。

  「子籍兄,這六宮出來的女子數目眾多,哪能尋不到良配?你年歲已然不小,眼光還是莫放太高吧。」

  這半年來跟張典他們時常來往,情份日漸親厚,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不甚拘禮。

  「眼光高也好,低也罷,總要合眼,方為良配,否則何必相強?」張典望著我,微微一笑:「雲姑,妳只說我和三郎的婚事,怎就不想想自己?」

  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一眼瞧見,心中突爾一慌,趕緊移開目光,去看市衢中的人流。

  正心情煩躁,迎面一群嘻嘻哈哈說笑的少年走了過來。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少年尚未加冠,膚色略黑,細眉挑媚,明眸含情,唇邊一點紅痣,明明是男兒身,笑起來竟有幾分女子的風流嫵媚之氣。

  那少年的長相美麗奇異,我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那少年顯然已經習慣被眾人注目,見我看他,不止沒有惱怒,反而明眸一動,斜視著我一笑,儼然就是色狼放電勾小女生的常用手段。

  我被少年略欠高壓的電眼一掃,才意識到這小子是在沖我放電,微微一怔,心裡煩躁微散,忍不住噗哧一笑,讚道:「這少年的相貌,就是放在女子裡也是萬裡挑一的精緻美人,生得真好。」

  張典也轉頭看了那少年一眼,微微皺眉:「那是費城侯的庶子高蔓,長安城裡有名的輕薄兒。」

  我聽他意有所指,不禁一笑:「子籍兄不必擔心,雲遲不是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不料我們不再理會那群少年,那群少年卻突然停下腳步,一齊轉頭向我們這邊看了過來,高蔓更是大叫一聲:「慢著,兀那女子,妳可是太醫署女祇侯雲遲?」

  他剛才過去的時候明明不認識我,怎麼這時候卻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高公子有何指教?」我感錯愕,應了一聲,仔細的打量那群少年,想看出是誰認出了我,又是何故使這群紈褲子弟停下腳步問訊。

  這群少年有十一人,個個衣錦著綢,服飾華貴,滿面驕矜之氣,看上去就知是長安豪貴家的出遊的紈褲子弟。

  鐵三郎看那群少年極不順眼,忍不住撇嘴道:「雲姑,我們走吧!一群無賴輕薄兒,有什麼好客氣的。」

  鐵三郎這話一出,眾紈褲子弟個個都怒色上面。高蔓對鐵三郎冷笑一聲,話卻沖我說:「雲祇侯,妳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與男子結伴同行,招搖過市,這不是為婦之道吧?」

  此時男女大防在上層十分看重,越往民間卻越是稀疏,長安城裡與男子結伴同遊的女子遍地都是實在犯不著專門為此來說什麼「為婦之道。」

  這小子明顯沖我來的,但我自忖以前從未見過他,更說不上與他有隙,卻不知他這樣針對我是何緣故。

  我心中微詫,旁邊的張典已經替我反責道:「高蔓,你無禮攔阻,妄言垢人,居心險惡,用意何在?」

  高蔓嗤了一聲,銳聲道:「我自跟我父親替我相的未婚妻子說話,關你什麼事?」

  他的話在我耳裡打了幾個轉,我才體會到其中的意思,驚得我差點一頭撞到街邊的酒旗桿上:難道這就是黃精嘴裡,老師替我相中的人?不可能吧!

  「高公子,你弄錯了吧?」

  「我怎麼可能弄錯?我父一天到晚都在家裡念叨,說妳定是房能叫我收心養性的賢妻,已經幾次找妳老師說親了。」

  「這不可能!」我莫名其妙,費城侯高適的大名我是聽過,但活人我卻沒見過。他怎麼可能突然就知道我這麼個人,還找老師提親?

  高蔓卻不理會我的驚詫,只走近前來,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的打量了好幾遍,連連搖頭:「雲遲,我父說妳必會是我的賢妻,可妳知道做我的賢妻要有什麼條件嗎?」

  這小子敢情以為我想攀侯府高枝,將我看成任由他挑挑揀揀的對象了。

  「我不知道……」我也沒興趣知道——後面這句話我還沒說,高蔓已經把我的話截斷,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要做我的賢妻,她必須要有毛嬙之姿,西子之色,褒姒之嬌,息姬之豔,嫘祖之能,齊嫫之德,樂妻之賢……」

  他一股腦兒地說下去,聽得我和張典是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鐵三郎直接了當地罵了一句:「這小子失心瘋。」

  張典則含蓄了許多:「有這般姿容德行的女子,早入了帝王家,幾時輪到這黃口小兒胡言亂語?」

  我初時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激得有點火氣,但聽到後來,卻是啼笑皆非,等他說完後便強撐著笑問:「高公子,雲遲固然不知你要擇妻的標準,但雲遲擇婿的標準,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要不要聽聽?」

  高蔓愕然,我也學他剛才的表情,根本不管他,只管說自己的:「我要擇的夫婿,要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年要滿二十二歲,身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

  張典和鐵三郎這時候極有默契的看著高蔓,一齊搖頭,發出兩聲意義不明的嗟嘆。

  高蔓微一錯愕,突然叫道:「慢,妳這是前漢孝武朝東方朔的妄言,怎能當擇婿標準?妳分明是存心戲弄人。」

  他說的那些擇偶條件,又何嘗不是戲弄人?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高公子,天上的飛鳥,不能與水中的游魚相交;昆侖的玉石,也不能配東海的沉沙。雲遲自非如君所欲的良配,公子也非雲遲心中的佳偶,長輩一時戲言,何能當真?你我就此相別,但願此後莫再相見才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0 PM

第二十二章:疑問

  別過高蔓,我和張典鐵三郎都收了方才戲言的輕鬆愉悅,都沉下臉來。

  「雲姑,妳自回家去吧,我替妳打聽一下范先生究竟替妳相了什麼樣的人家,對方的人品如何。」

  張典一指高蔓那廂,眼裡怒意難掩:「雲姑,以妳的人品才學,若要妳屈尊嫁予那樣的無知小子,直如鮮花插在牛糞上。」

  鐵三郎在旁邊接了一句:「錯,那小子連牛糞都算不上,最多是糞坑裡的臭石頭。牛糞還能養花,臭石頭除了熏人可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原來鐵三郎這日常口舌笨拙的人損起人來,是這麼刻薄惡毒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無語。

  張典快步離去,鐵三郎卻催我還家。

  我想到剛才碰到的高蔓,心裡不舒服,卻不想回家:「鐵三哥,咱們去找間酒肆喝了酒再回去。」

  鐵三郎聽我提到喝酒,有些意動,卻又為難:「咱們現在哪來的錢買酒?」

  我啞然,想了一想,才記起一件事來:「前面的杜康酒肆是跟我家醫館來往日久,關係親密,掛賬不成問題。咱們今天先去喝酒,月底有錢再結帳也不遲。」

  杜康酒肆位在北闕甲第與西市在近橫門的交連之處,據地甚廣,卻是一座四合院,院子裡假山園林別緻風雅,房屋以抄手遊廊溝通,卻是消暑避寒的好去處,平日裡客似雲來,十分熱鬧。

  我為了得到大量的醫用酒精,將蒸餾酒的方法教給酒肆的釀酒師。如今醫館跟杜康酒肆屬於密切的合作夥伴,兩方來往密切,那掌櫃的卻跟我相熟,見我帶客上門,覺得十分意外,笑道:「雲祇侯是來找范老大夫的吧?」

  「不是,老師也在這裡喝酒?」

  我有些詫異,就想去找老師問問自己的婚事,那掌櫃聽我問,便笑:「是啊,范老大夫今天興致倒好,居然是和平輿王殿下一起來的。」

  這個時代還留有春秋古風,沒有把治下子民當奴才教導的惡習。長安城的民眾雖然還沒有尊嚴與人格這樣清晰的概念,但實際上卻十分自矜身份。如果不是奴婢出身的人,對王侯公卿雖然也守禮敬畏,卻斷不會奴顏婢膝。

  平輿王來這平民酒肆裡喝酒,他們除了派最好的店伴和舞樂伎之外以示尊重外,並不會特別的奉承,說起來顧忌也不大。

  這種屬於強國、自由民才有的心理,我初脫奴籍起出宮禁時還十分感慨,現在卻只覺得平常。聽說老師跟平輿王在一起喝酒,我便收了去見老師的念頭,笑道:「既然老師和平輿王在一起,我就不打擾了。勞你另替我和鐵三哥尋個清靜些的屋子吧。」

  「好說,我叫個哥兒領你們去。」

  掌櫃的喚了個手腳伶俐的店伴,將我和鐵三郎領到四合院最深處的小雅間裡。我問了鐵三郎想要的酒饌,便下了牌子:「給鐵三哥來兩斤小牛腰肉,兩份湯餅;給我來兩份時鮮果子,兩份新釀蜜脯。給鐵三哥打兩斤冬藏的新酒,給我溫半斤青杏酒。」

  這杜康酒肆釀的果酒有股十分適合女子口味的醬香,我都有點酒癮。鐵三郎的酒癮比我只大不小,酒饌上來,他二話不說,先倒了兩碗足有八九兩,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解了饞蟲以後,才一拍案几笑道:「沒得說,這名店釀出來的酒就是不一樣。唉,我要是討婆娘,定要討個會釀酒的。」

  我忍俊不禁:「酒是官榷之物,你要敢私下釀酒,就別想吃酒了,先到官中吃荊條吧。」

  提到荊條,鐵三郎臉上突有古怪之色,笑道:「雲姑,前兩天武子找妳拿跌打藥酒,又不說哪裡受傷了,其實那小子是跟他婆娘吵架……」

  我嚇了一跳:「他打小弟妹了?」

  「沒的事!是武子被罰跪荊條,膝蓋和小腿腫著呢!」

  我被這話噎了一下,忍不住撫案大笑:武子是期門衛的火長,一身武力,他那才十四歲、身量都還沒抽出來的小妻子就是有十個捆在一起,也別想打贏他一條胳膊。可他居然會被妻子罰去跪荊條跪得膝蓋腫,這可不是一般的怕老婆。

  兩人正說些市井街頭的雜碎趣事,方才給我們上菜的店伴突然引著個葛衣僕役打扮的人敲門進來。那僕役伏身行禮,笑道:「請問姑娘可是太醫署的女祇侯雲姑娘?尊師范老大夫就在肆中的西樓甲二室裡與家主平輿王宴飲,聽人言姑娘也來了肆中,特命僕來請姑娘過去同飲。」

  我和鐵三郎驚詫無比:平輿王齊勰是天子早亡的叔父南陽王娶了太后堂姐後的獨子,雖然他本身沒有什麼才能,是個只封了虛銜的親王。但論到血統和身份,卻是真正的天皇貴胄,龍子鳳孫,其顯赫並不比裂土居國的諸侯王差。

  老師與平輿王宴飲,居然派人來叫我,這事實在奇怪。我細看那僕役的表情,隱約覺得他也在打量我,更覺不安,問道:「未知王爺有何要事?」

  那僕役從容回答:「好教雲姑娘得知,並非王爺鈞旨召您,而是尊師范老大夫傳令,讓您前往。」

  若是平輿王來召,我自當設法推託。但老師的傳召,我卻不能不去:「鐵三哥,你在這裡自飲,我去看看老師。」

  老師和平輿王宴飲的雅間就在我和鐵三郎側對面,湘簾半捲,裡面細樂柔婉,舞袖旖旎,老師和平輿王都正凝神聽樂觀舞。那僕役領著我輕輕地走進室內,也不揚聲,示意我先在下首虛席上坐了,靜待曲罷舞歇。

  我先看了一眼老師,見他沒有什麼表情,心裡更覺奇怪,目光悄悄轉動,向尊位上的平輿王看去。

  平輿王側臥在青竹席上,一身泥金滾邊的石青雲錦寬袍鬆散鋪開,我一看到他的臉,頓時全身一僵——他的長相,實在太像一個人了!

  是了,平輿王的父親是他父親的哥哥,母親是他母親的堂姐,這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的兩個人,身上流著近半數相同的血液,長得相像,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可他不是他,只是相像而已,不是他。

  他的膚色要比平輿王黑;他眼睛要比平輿王小;他的眉毛要比平輿王濃;他的鼻樑要比平輿王的直……還有,平輿王敷粉施朱,穿著明豔華奢;但他卻從未有施朱著粉的舉止,穿著的顏色都遵循著五色更替的原則,從不著非正之色。

  我已半年未見到他,可腦中竟是如此自然的浮現出他的影子,並且他的容貌竟在記憶裡顯得如此清晰,一見到平輿王,很自然地就將二者細微的差別之處都一一比較了出來。

  一顆心在胸腔裡怦然狂跳,劇烈得讓我一時平復不了,只能低頭,深深地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停止,尊位上傳來一個拖著長腔的聲音問道:「范先生,那就是你的弟子,咱們朝中頭一份兒的女祇侯嗎?」

  「正是小徒。」

  我伏身頓首,順著老師的話給平輿王見禮:「雲遲拜見平輿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免禮。賜坐。」平輿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但我在他的表情裡卻看不出多少善意或者惡意,似乎摻雜著好奇、失望、疑惑等評估性十足的表情。

  我又向老師行過禮,這才在老師下首的席上坐了,再看了老師一眼,見他的表情裡依然沒有什麼暗示,不禁有些心中惴惴。

  「雲遲,妳聽過剛才的歌,看過剛才的舞了,覺得怎樣?」

  「好聽,好看。」

  我回答得平淡,唯恐讓人看出自己剛才的走神。

  平輿王聽到我的回答,哈哈一笑:「就是這四個字?沒有別的好形喻嗎?」

  他的笑容讓我心頭震動,回答更是謹慎:「雲遲不通曲律,分不明樂器名稱;不懂舞蹈,看不清舞藝之韻。只知道看這舞蹈悅目,聽這曲子動聽,卻不知道要怎麼形喻才恰當,所以殿下垂詢,雲遲就只有這四個字可答。」

  平輿王的臉色微沉,問道:「妳不通曲律,不懂舞蹈,那妳會不會文章辭賦?狩獵遊樂?」

  他這問題太令我摸不著頭腦了,我平聲回答:「雲遲愚笨,那文章辭賦是寫不來的;至於狩獵遊樂,更是一竅不通。」

  「妳不通曲律,不懂舞蹈,不會文章辭賦,也不會狩獵遊樂……」平輿王本來只是微沉的臉色此時全都落了下來,連臉上的胡粉也不能掩飾他臉色的變幻。

  我忍不住又看了老師一眼,但還是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提示。

  幸好平輿王是個被嬌寵慣了的王爺,臉色一沉,心裡一不高興,皮笑肉不笑地沖老師打了個招呼,居然起身就走了。

  我心裡雖然覺得整件事莫名其妙,但對這種說風就是雨的龍子鳳孫,卻也沒有多少奉迎之意,全不賠禮,只等他走了,才坐到老師面前,凝聲問道:「老師,您先替我相了個輕薄小子,現在又要我來見這麼個王爺,到底是為什麼?」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1 PM

第二十三章:釋懷

  「阿遲,這麼些天,我一直在想,要給妳選擇什麼樣的夫婿,才能叫妳一生快活如意。」

  老師的回答,讓我更加莫名其妙:「可無論是高蔓,還是平輿王,都斷不會是弟子的良配啊。」

  老師嘆了口氣,反問:「那妳以為,什麼樣的男子,才是妳的良配?」

  我怔住了。

  天下哪個女子沒有在心裡幻想過白馬王子?可白馬王子在女子心目中,到底只是個虛幻的符號,落到實處,往往會變成所見過的男子中最合自己心意的那個人的形象。

  在我心裡,最合心意的那個形象已經出現了,卻偏偏是無法作為婚姻的憧憬對象的人。

  所以我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才叫適合我的良配。

  「老師,我一面行醫,一面尋找,總有一日會有人讓我心動心許。那自然就會是我的良配。」

  老師揮退歌舞伎,眼裡透出一股屬於滄桑的睿智來:「阿遲,不是老師糊塗,而是以妳的性子,普天之下,未必能尋到良配。」

  老師的話聽得我心裡也不高興了:「老師,您這話誇大了吧!」

  普天之下都尋不到良配,那豈不是咒我孤獨終老?

  老師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搖搖頭:「阿遲,妳是個聰明的傻孩子,有很多事妳看得清,想得開,卻放不下。」

  許久,老師緩緩地說:「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要給妳擇婿,如果找不到胸懷寬廣,能海納百川的大智,那就索性替妳找個愚昧無知,完全不曉天高地厚的大愚。」

  原來,老師替我擇婿,竟是定的這樣的標準!我頓時目瞪口呆。

  老師低頭看著我,問道:「這種天差地別的擇婿標準,妳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我有些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嘆道:「孩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其實非常執拗,如果嫁的夫婿沒有海量大智,容不得孩兒拋頭露面,婚後必成怨偶。所以,老師就想索性選一個完全沒有能力的人,好使孩兒即使成婚,也不受人制,依然能由著自己的性子活著。」

  我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心裡微微發酸:「如今孩兒身邊也不是無人,難道老師認為他們都不行嗎?」

  「是不行。」老師將案上的酒杯挹滿酒,略顯冷淡地說:「那些字也不識得幾個的大老粗,粗言鄙語無數。現在他們身份低於妳,有求於妳,得在妳面前收斂行跡,所以妳現在才能跟他們相處。如果妳屈身下嫁,身份一變,他們定會口無遮攔。這樣的粗漢愚夫,即使他們不敢拘束妳,可妳難道就能忍受自己名份上的夫婿是這樣的人嗎?」

  我默不作聲,掌心裡卻出了一層薄汗。

  老師這話的鋒芒,實在太利了,一刀下來,立即見血。

  我確實喜愛鐵三郎他們的豪爽粗魯,但那種喜歡,只能算作「休閒」式的喜歡。偶爾相處,覺得有趣親切;但要我長久與那種豪爽粗魯相處,即便僅是頂個名份,那也萬萬不行。

  「本來這群人裡,有個張典堪堪一提,可他的卻是前朝武將世家敗落的遺種,有恢復祖上榮光之志。妳若嫁他,免不得要替他籌謀策劃,與妳的本性大相違背,還不如不嫁。」

  「那麼,老師以為高蔓合適嗎?」

  「當然。高家幾乎歷代都有子弟得以尚主,女子當家,養成了對女子不加輕鄙的風氣。高家男子素來不強求妻子溫馴聽話,只要女子行事有理,便不予干涉。甚至於他家對夫妻不和,即分院別居之事習以為常。這樣的人家嫁過去,就算丈夫再不爭氣,總也委屈不到妳。」

  敢情老師替我擇婿,連可能夫妻不和的後路也考慮到了嗎?

  假如高家真有這樣好的環境,那我方才開罪高蔓,實在是大不智之舉。我就算看不中他的人,那樣的家庭環境也十分令人嚮往啊!

  我搖搖頭,又想起平輿王的事:「老師為什麼要我見平輿王?」

  「平輿王是個酒色王爺,也不知從哪裡聽到我在替妳擇婿的消息,突然就想見見妳。」老師看著我,慢慢地說:「而我想看看妳,在面對與……他長相相似的人時,能不能慧心不亂。」

  原來老師竟是這樣的用意,我心頭一震,說不出是惱是羞是怒是慚,五味陳雜糾結。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我才澀然道:「老師,您多心了。」

  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了,起身道:「我本來和盧郎中約好在酒肆南院吃酒,被平輿王一扯,多半要誤了時辰。妳自回家去吧,今晚我會在城中留宿。」

  「是。」

  我待要送老師過去,老師卻一擺手:「妳方才不是和朋友飲酒嗎?自去妳的,不必管我。」

  我看著老師離去的背影,心思幾番轉折,將剛才老師替我挹出的淥酒飲盡,還杯於案,輕聲低喃:「老師啊老師,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有些女兒家的心思,不是說忘就能忘,說斷就能斷的啊!」

  一個理智冷靜的人,能控制自己的行動,控制自己的思想——然而,那心間偶然閃動的情愫,來是無跡可尋,卻如何防範得了?

  夏日院中的花木葳蕤,昌蒲青蔥,我走出雅間,看到外面一簇開得豔盛的翠雀草,忍不住隔著廊欄伸手撫了一下,心有所感,嘆道:「花開花謝需時日,此心此意難為情。」

  老師拿平輿王來探我的心思,實在是大錯特錯,除了讓我被逼得太急,反而陷入了危險的情境外,於事無補。

  翠雀草花瓣初展,未到凋謝之時,我的手沒有刻意收斂力道的觸到它,它也不隨指散落,依然緊立枝頭。

  我看著這柔弱但卻不肯隨我的意落地的花朵,收回手指,微微苦笑,轉身向嚴極所在的雅室走去。

  這一走動,我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道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隨著我的走動而遊移。

  誰在看我?

  我腳步停止,忍不住轉頭向目光投出的方向看去。

  我一回頭,那目光便倏然收了。

  看方向,那看我的人,可能就在老師和平輿王所坐的雅室旁側。

  我心中一凜,轉身快步向那間雅室走去。雅室門緊閉,低垂的窗紗紋絲不動,彷彿裡面根本沒有人。

  這雅室與我和老師剛才坐的位置只一牆之隔,如果裡面的人沒有聽曲觀舞,留神細聽,我和老師說的話,豈不是全都要落進他耳裡?

  我心一緊,揚聲問道:「在下斗膽請問,室內是何方雅客?」

  室內無人回答,裡面卻「咚」的一聲,似是有人將酒杯放回案上時,由於心緒雜亂,手力拿捏不準,放得太重。

  我的心被那「咚」的一聲響驚得提高了一下,呼吸一滯,一股屬於女性特有的直覺,令我猛地衝到室前,推開了室門。

  門內還垂著一層紗幔,紗幔隔著,一時還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人。

  可心間那女性特有的直覺,卻已經告訴了我,那裡面坐著的人是誰。

  能這樣叫我心跳如鼓,直覺的想要接近,但又害怕接近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我這樣的驚慌,到底是怕他聽到我和老師的談話,還是怕見到他,又或者是太想見到他?

  靠得近了,便能看見室內那人坐在案前,腰身挺得筆直,彷彿與我一樣,都因為緊張而全身繃緊,以至於想將身勢放柔和一些,也是不能。

  我呼了幾口氣,才伸出手去,想將紗幔撩起。可那隻做慣了手術訓練,素來平穩的手,此時卻微微地顫抖,分明不聽我的使喚。

  薄薄地紗幔在我指尖,隨著我的手指的顫抖而微微浮動,但我卻始終沒有將它撩起,可我也沒有將手收回來——撩開,我不想;放下,我不甘。

  時間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在剎那,有人替我解開了猶豫:「別動它。」

  這聲音我能聽到的機會不多,然而由於心裡不知不覺的想得多,以至於它入耳明明陌生,但心裡卻感覺到了無比的熟悉。

  我凝滯的手終於收了回來,剎時間有些種全身虛脫的感覺,心裡所有錯綜交織的感覺,都匯成了一聲嘆息:「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室內的人沒有回答,我在紗幔前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上個月,楚國王庭未向朝廷請示,就自行頒發了一道開科取士的政令,在楚國境內自行任官,我想來民間聽聽議論。」

  我怔然不解,重複問了一句:「楚國王庭開科取士?」

  朝廷目前任命官員,採用征辟、薦舉、恩蔭三種。其中薦舉法除了官員推薦其所知的能人以外,還包括自忖有才者往公車署投書自薦求職。

  這種形式的自薦,不拘門第,自薦者需要書答公車署中天子所設的題目,也帶有一定的考試性質,但還不算正式科舉。

  由於自薦者如果並無真實才能,往往會被治以欺君之罪,所以真正以自薦入官的寒門弟子極少。楚國王庭開科取士任官,這是擺明瞭要與朝廷目前任官多為世家子弟的制度抗衡,爭取寒門士子的支持。

  開科取士的政令,楚王明目張膽的發佈出來,那是明說他已經不再掩飾獨立之意,正式的於中央政權形式之外另立一套行政制度了。

  我悚然一驚,問道:「民議如何?」

  「消息還沒散開,民議還聽不出端倪。不過……開科取士,是徹底根絕士族勢力盤糾的妙法,我那叔叔能想到此法與朝廷對抗,果然才具非常。」

  我隱約記得科舉能夠順利推行的前提條件是連歷戰亂,士族的政治控馭力已經跌到了谷底,無法維持政治局面。可如今的天下並沒有大的戰亂,士族勢力仍盛。

  「開科取士固然能夠收攏寒門士子,但在門閥林立的情況下起不了什麼作用。楚王貿然施為,只怕於國無利,反而使境內的豪門怨懟。」

  「你有所不知,楚國自我叔公手裡起,便開始打擊豪門,至今已有五十餘年。楚國境內,豪門早絕,這開科取士不止不會有阻力,反而收拾全境士子之心。」

  「那豪門貴族會乖乖的讓楚王打擊嗎?」

  「自然不會,不過楚國這幾十年來,叛亂不斷,卻沒成大禍,倒是替王庭磨礪了將士。如今的楚國軍隊,雖然不能稱名將如雲,倒也人才濟濟。反是朝廷這邊,與鮮卑糾纏二十幾年,連最擅兵戰的宋氏也子弟凋零,滿門孤女寡婦,將才難求,帥才更難尋。」

  我聽他說得兇險,似乎朝廷的傾覆就在眼前,心中駭然:「那你……豈不是危險?」

  他輕輕一笑,似乎頗為輕鬆,竟比剛才說話時還顯得愉悅:「楚國兵鋒再利,也只能衛一國之地,至於其它異謀,卻是休想。」

  他的聲音一轉,問道:「妳真覺得我危險嗎?」

  我努力回想自己出宮的見聞,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豁然開朗,訝道:「原來,你安全得很。」

  「何以見得?」

  我心裡輕鬆下來,微微一笑道:「我聽人說過,看一個國家是否有崩壞的前兆,該看他的治下的中產階級是否穩定。而現在的長安城,無論關內還是外地來的中產階級,對目前的朝政都沒有多少非議,可見國家很安全……你自然也安全。」

  「妳說的話新鮮,這中產階級卻是怎麼算的?」

  這個定義卻不大好下,我想了又想,才道:「中小士族、店鋪錢財過十萬的富裕商人、有良田二百畝以上的農民、能雇十名以上幫手的從工者……大約都算是中產階級。」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悟,喃道:「這樣的人承上接下,像軍中的火長一樣,位不高,卻正是能將五個人集在一處,握拳出擊的掌心要位。只要他們不亂,下面的人不會亂,上面的人亂不起來……我近日讀史,對王莽敗亡之快十分不解,不意今日卻大惑得解。王莽之敗,不是他寬厚,而是他使中產階級亂了。」

  中產階級穩定,國家就能穩定的原因,我都有不理解的地方。卻想不到他聞一知十,幾句話的功夫,就將其中的要害點得明明白白——這天下,果然有奇才在!

  這樣的人,接觸得越久,看得越清,就越發讓人明白,他站在極高的位置上,俯視著天下。彷彿那天邊的恆星,散光灑暖,引誘著人接近,卻又無法接近。

  誰能接近他?又怎樣才能接近他?

  是不是,只有看不清他的人,才能無知無畏的衝上去?

  我一陣茫然,胸口似是肺部嗆了水一般的窒息、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

  「雲遲……妳怎麼了?」

  我自恍惚的痛意中清醒,心裡一陣生澀,錯齒將縈亂的呼吸平靜下來,脫口道:「最近有幾件對別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我想不通,可以問問你嗎?」

  「妳問。」

  他答應得乾脆,我反而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了。

  我難道要問他為什麼放宮人出禁,有沒有把羌良人也放出來嗎?

  「近日敝師替我張羅親事,平輿王逸興突起,召我覲見,你知道原因嗎?」

  他嘆了口氣,顯得有幾分無奈:「我那哥哥遊手好閒,亡妻後一直不曾續弦,府裡缺少約束。母后有意替他另擇親事,在立夏家宴時稱讚過妳,他要見妳,大約是因此而起的吧。」

  我微微點頭,輕聲問道:「他召我覲見,你有沒有故意促成?」

  「雲遲!」他一聲斷喝,原本輕鬆的語調倏然繃緊,話聲裡冷意迸射:「妳若以為我是那種自己不能得,便尋個替身,也要一逞其慾的人。那麼妳不只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妳自己!」

  他聲音裡的怒氣翻湧,但我感受到他的怒氣,心裡緊纏的一個結卻解了開來,胸中的窒息與疼痛都消散退去,忍不住一笑,深深地俯首:「我要謝謝你!」

  你這番話裡透出來的意思,讓我明白當初你放我走,沒有勉強,不僅是你自矜身份,也是因為你心裡尊重了我。

  這份尊重,至少表明了,你對我有幾分真意。

  多謝你對我的尊重。

  如你所說,假如我惡意的猜測竟爾成真,那不止是侮辱你,對我自己,也是最大的侮辱。

  如果那侮辱成真,你便不值得我如此用心。

  幸而你沒有讓這種侮辱加諸於你我之間。

  對一個女人來說,最可笑的事是自作多情;而最可悲的事,是所愛者,不值得愛。

  所以,我還要謝你,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笑,也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悲。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3 PM

第二十四章:承情

  夏日的涼風透過窗戶,輕拂著室內的紗幔,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

  他不知聽不聽得懂我這聲謝裡包含著的幾重意思,但在我道謝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的回答:「不用謝。」

  隨著他的回答,似有一聲低迴的嘆息,混在夏日涼風拂物的天簌之聲裡,很快泯滅。

  「妳的婚事,不必擔心。」

  我屏息靜待他的話的下文。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朗,內裡不帶半點疑惑:「妳是我朝第一個女外臣,雖然官位微不足道,但名聲甚顯,引人注目。怕會有不少人對妳懷有獵奇之心,但除非妳自己願意,任是天皇貴胄,權臣富豪,也不能勉強妳嫁人。我答應妳,妳的婚事,全由妳自己做主。」

  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卻是天邊夏雨將來,雲中雷電閃過。

  我心頭卻也似那雲層裡突閃突暗的電光一般,一陣歡喜,又一陣空落,一陣開懷,又一陣黯然。

  靈台方寸之地,千回萬轉,瞬間無數念頭閃過,心潮起伏不休,最後化為唇邊的笑容,低聲道:「酒肆人流混雜,多有卑客,以你的身份,實在不該來的。」

  「昔日平原君訪賢於市井,交友於屠肆乃是流傳千古的佳話。這酒肆人流雖雜,但我來這裡又有什麼不該的?」

  這人雖然明敏睿知,但也有玩心,且還用著史鑒來支持他的玩心。我暗暗嘆氣,道:「人流雜了,安全就難以保障,這……」

  「在這京師裡,我偶爾出來,難道還需要擔心安全嗎?」他似乎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才斂笑沉聲道:「如果天子連在王幾內走動都要懼怕大股的強盜,擔心自身的安全,那他怎配治理天下?那等昏君,不必有人來殺,就應該有自知之明,遜位以謝天下。」

  王幾京師,的確應該是天下治理得最好,也最安全的地方。假如這連在京師裡行走,都需要時刻留心強盜土匪,那只能表明一件事:這個王朝已經衰敗,將要沒落了。

  我凝神一想,才發覺自己的思維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僵化的——這個時代的民風還淳樸著呢,鬧土匪強盜的事我出宮居住半年,都還沒聽到過,倒是小偷小摸和因仇殺人的事聽過幾樁。

  大的治安環境良好,天子與王侯公卿微服過市,那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完全不必像我印象中那樣大驚小怪,一聽到「貴人」在市井中來往,就立即天下震動。

  「京師裡土匪強盜是沒有的,可也怕別有居心的人或者市井無賴不知好歹,胡鬧生事。」

  他輕哼一聲:「別有居心者,誰能近我?」

  我想起去年廟宮裡那差點要了鐵三郎的命的刀光,忍不住環目四顧,但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也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沒有說話,我低頭行禮起身。可室門一開,迎頭一陣雨點被狂風挾裹著砸了下來,砸得我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這雨打許久雷,刮許久風都不下來,偏是我要走的時候,它就下來了。

  我暗暗一嘆,身後他的聲音卻也嘆了口氣:「這雨來得急猛,不會下太久,只這一時逼人,妳歇過了這陣後再走也不遲。」

  我靜了靜,掩上室門,退了回來,在原先的地方坐下。

  夏風來得急了,將紗幔吹得滿室飄揚,被紗幔遮著的身影一下露了出來,但我卻將目光垂下,不去看他。

  有這層紗幔隔著,互不見面,才是我們此時相處的最好方式。

  不見面,不去看對方的表情,淡化雙方的身份關係,許多本來不敢說,不好說的話,才能出口;許多本不該做的事,才能不顯拘束。

  他起身關窗,然後在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坐下,但卻沒有靠近,更沒有撩撥垂隔著的紗幔。

  我感覺得到這其中所蘊含的奇異而微妙的默契,不禁微微一笑,將坐姿調得隨意一些。

  烏雲陣雨所蔽,原本亮堂的雅室有些幽暗,屋頂的瓦片被雨點砸得嗒嗒作響,我靜靜地聽著雨聲,突聞他問:「妳……還好嗎?」

  我微微一怔,才恍悟他是在我在宮外生活狀況,想想自己近期的生活,不禁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

  他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說話了。

  我沉吟許久,終於反問一聲:「你呢?還好嗎?」

  他好一會兒才略帶遲疑的回答:「我……不知道……」

  我愕然,心頭似乎被針刺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種驚。驚於他的回答所含的疑惑,亦驚於他語聲裡所帶的黯然。

  他不是普通人,評斷普通人的生活「好」與「不好」的兩種答案,他都無法單純的選擇。

  普通人所謂的生活好,是愛情如意,事業順心,家庭美滿。

  但他有心上人卻要遠遠推開,與愛情如意無緣;在事業上,楚國明顯正在準備完全脫離中央的控制,也不算順心;家庭美滿中,有個添子之喜,但皇長子不是嫡長子,皇統可以預見必有風波,這美滿也免不得打個折扣。

  我張了張嘴,想道歉不知該如何開口;想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卻是他輕輕一笑,低聲道:「縱是我答不出妳的話,妳亦不必如此。因為我並非普通人,所求所欲與小兒女情懷自不相同。」

  是的,他是天子,可他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有基於本能而衍生的欲望,無論地位高低。縱使他因為自己的地位高,所以訂的標準要比普通人高,但不能順遂所願不快,想必與普通人並無二般。

  我心中一澀,有句話衝口而出:「我明白,你……我只是……只是憐你心苦……」

  我早已決定與他再無牽扯,可此時此刻,室外風雨如晦,室內浮光幽暗,只有我和他隔簾而坐,細語輕言,卻讓我說了句本不應說的話。

  而且這句話我明知不該說,但說出來後,我竟不覺得後悔。

  紗幔影裡,他的身影也一凝。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似乎帶著無限的欣慰與歡喜。

  我聽著他輕悅的笑聲,心底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喜意。

  「妳願意進來陪我坐嗎?」

  「不。」

  「為什麼?」

  我閉上了眼,喑聲道:「因為我……害怕!怕你所代表的那些可以輕易毀滅我的東西。」

  這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怕自己堅持的東西動搖;更本來美好的東西,會因為一時的衝動而毀壞。

  這層薄紗相隔的距離,無論是空間的,還是心上的,都是你我必守的距離,誰也不能逾越。

  我與你,只能如此。

  「你,不能勉強我。」

  「我不會。」他輕輕地吁了口氣,似有失落,但語意卻明快無疑:「我答應過妳的婚事由妳自主,絕不食言。」

  因此即使是他自己,也絕不會勉強我嗎?

  我微微笑了起來,心頭一陣輕鬆:「多謝。」

  室外雨聲漸稀,似乎陣雨將停了,天光又復透亮,我望著透光的紗窗,突聞他喃喃地說:「雨要停了。」

  「是,雨要停了。」

  我心頭一陣悵然,隨之低喃一聲:「雨停,我要走了。」

  「雲遲!」

  他突然喚了我一聲,我望著他的影子,輕聲問:「你還有什麼事?」

  他遲疑了片刻,才道:「明年今日,妳可願再見我?」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讓我來這裡見你?」

  「不拘妳在哪裡,妳可願見我?」

  我一愕,驀然醒悟:他必是以為,明年今日,我必已成婚,會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有此一問。

  可他不知道,在我心裡,如果沒有嚴厲的宮禁拘束,根本就未把男女之防放在心上,即便成婚,也絕不會因此而斷絕與男性友人的交往。

  可他在我心裡,卻不僅是普通的朋友!

  我微微錯齒,道:「我不見你。」

  他的影子動了動,我起身立在紗幔之前,輕聲道:「但我願明年今日,與你如此時會。」

  不是見面,只是隔簾而會,若一年不見,猶能隔簾有話,自不枉彼此曾有的心情;若隔簾無話,那便是情盡,正堪相絕,也算情緣了結無憾。

  他顯然也有些錯愕,旋即舒聲一笑,朗聲道:「好!我們擊掌為約!」

  回到剛才和鐵三郎一聲喝酒的地方,我本來擔心鐵三郎等我等得不耐煩,不料推門進去,便聽到一陣鼾聲。原來鐵三郎久侯我不至,酒足飯飽之餘,索性便在席上大睡特睡。

  我推了他好幾下,才將他推醒,見他臉側盡是竹席硌出來的印子,忍不住好笑:「鐵三哥,你把人家的酒肆當逆旅了不是?睡這麼沉,小心人家當你是醉鬼,揪了扔出去。」

  鐵三郎抹抹眼睛,扭扭脖子,笑道:「下雨涼快,這覺睡得舒服,就是真被扔出去也值了。」

  我找來夥計掛了賬,和鐵三郎一起出了杜康酒肆,陣雨已經離了。長安城那排水設計十分合理的街道上積水不多,就是有些泥濘。

  鐵三郎看看街道,有些懊惱地道:「哎,我早說夏天雨多,要替妳釘幾雙防雨防滑的高齒木屐的,偏偏忘了。這路不好走,妳可怎麼辦?」

  我這走慣了水泥路的人,的確不喜歡在泥濘地裡走動,看看路況,也有些犯愁:要我走路,我實在不願意;但雇驢子行腳吧,又囊中羞澀。

  正躊躇間,南路那邊一陣蹄聲得得,七匹矮腳馬奔了過來,鐵三郎詫異道:「怎麼長安街上,會有人騎滇馬?」

  滇馬矮小,耐力極佳,但相貌不好,關中人普遍身材高大,是寧可騎驢子也不肯騎滇馬的。

  那七人都穿的短袖窄筒衣裳都是黑色底的,但上面繡花的絲線卻極盡豔麗,五彩斑斕的絡子和裙幅在風飄動,就像一道張揚明媚的彩虹劃過雨後的青空。

  我一眼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也在那七人之中,不禁猛地瞪大了眼:羌良人!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5 PM

第二十五章:紈褲

  羌良人果然已經被遣出宮來了?她身邊那些人,大約就是來接她返鄉的族人吧!

  我念頭一轉,低叫:「不對!」

  滇國山高水惡,嶂戾阻隔,據說從其王城到長安的路途需要走差不多半年。就算快馬加鞭,取道川東,經巴郡那可以直抵咸陽的古秦道入長安,也得一兩個月時間。羌良人的族人怎麼可能在詔令出來十幾天的時間裡,就趕到長安來接她?

  這其中,必有原因。

  一想到這裡,我下意識的往羌良人去的方向急行兩步。

  「雲姑,妳怎麼了?」

  鐵三郎一聲詢問,我才醒悟過來,啞然失笑:我去找她幹什麼?卻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沒什麼,剛才看到一個有些面熟的漂亮姑娘。」

  隔天我在太醫署輪值夜班,卯時交班出來,便見嚴極在外面等著。我看他的神色,似乎等了許久,有些過意不去,笑道:「嚴大哥,辛苦你了。」

  「三天才接妳一次,說什麼辛苦。」嚴極催車而行,突然笑問:「雲姑,妳現在可會自己駕車?」

  這牲口駕車,比駕駛汽車來可難多了,我學了半年也沒學會,聽嚴極發問,不禁慚愧:「還不會,不過我現在能騎驢子代步,不一定要坐車。」

  嚴極突然發問,其中必有原因,我想了想問道:「嚴大哥是不是有事?」

  「嗯,五月的時候北軍汰換老弱,我想去北疆從軍。我若從軍,往後妳來太醫署輪值,就沒人接送,可怎麼辦才好?」

  原來如此,他原本就是期門軍的佼佼者,迫於殘疾才退伍。如今他的腿已經恢復得與沒斷之前無異,有再回軍伍的想法十分正常。

  不過北軍多派往北疆、西北大營駐防,阻止匈奴、鮮卑犯邊,他如果是投北軍,危險性可比期門衛大多了。

  「嚴大哥如果想回去從軍,不必顧忌,我可以買頭驢子代步的嘛。不過投北軍……嚴大哥是南軍出身,想從軍只要向期門軍司馬郎報名就可以了,何必捨近求遠,去投北軍?」

  嚴極哈哈一笑:「雲姑,我是看北疆這兩年必有戰事,才投北軍,想撈份軍功回來。」

  原來他眼裡,危險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戰事,能掙戰功。

  我皺眉,既為他的安危擔心,又不信他的判斷:「邊境已經五六年無事,連鎮北大將軍宋甯都有向朝廷請辭的傳言,怎麼可能突然有戰事?」

  嚴極一笑,低聲道:「雲姑,妳是沒注意,邊境這五六年都天暖,北地匈奴、鮮卑都少凍餒,朝政又穩,所以才能無事。可妳看去年的天氣,咱們關中都三個月裡下了五場大雪,更別說北方那極寒之地了。天氣驟冷,去年匈奴和鮮卑肯定損失慘重。所以今年秋高馬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犯邊,試圖入境劫掠的。」

  我對軍事一竅不通,怎麼也想不明白:「如果他們凍餓,那他們應該去年就寇邊,不會今年才來啊。」

  「傻丫頭,北疆的天氣跟我們這邊不一樣。大雪能把人蓋到腰上去,北人雖然耐寒,雪裡行軍,那也是自尋死路。去年天冷得突然,他們想寇邊也翻過雪山。等到邊塞雪化的時候,估計他們的人馬十停裡已經凍死了三四停,哪裡有那能力?所以他們只能今秋再南下。」

  我被嚴極說的可怕數字嚇了一跳,轉念想到去年雪下得突然,連長安城裡都有十幾個被凍死的窮人,北方的寒冷比我們這邊嚴酷,匈奴和鮮卑會凍死的人數目再大,也不足為奇。

  嚴極說著沉重的話題,語調卻十分輕鬆:「宋大將軍一定也預料到了今秋會有的惡戰,所以他一方面汰換老弱,厲兵秣馬;另一方面又放出傳言,說自己將要請辭。嘿,宋大將軍在北疆從軍二十幾年,威名遠播,北寇如果知道宋大將軍請辭,豈有不來之理。」

  我驚愕無比,問道:「這麼說,宋大將軍是有意放北寇南下,以圖關門打狗?」

  「宋大將軍的具體打算我也不清楚,不過,如果換成我統軍,我定會這麼做。」嚴極說著,在驢子上加了一鞭,有些憤然的道:「這些強盜時不時騷擾邊境,劫掠我朝子民,幾度侵入關內,進逼長安,簡直就是附骨之蛆,吮血之蠅,令我朝邊民困苦不堪。總要想出什麼妙法將他們滅族絕種,再不能為亂才好。」

  我被嚴極這話嚇得膽戰心驚,暗裡嘀咕:嚴極日常是個極爽朗的男子,半點戾氣也看不出來,怎麼話一說白了,竟也是個鐵血派的人,竟連滅族絕種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嚴極見我不以為意,知道我不喜歡他的話題,於是轉而跟我說些市井趣事。我也知兩人想法差異大,並不值得為遙遠的事跟他拗勁,便順著他的話頭說笑。

  東市有家食肆的湯餅做得極好,我往日值夜班回來,都會停在那裡吃早餐。不料今天遠遠地便看見那店門口擠滿了人,哭聲議論聲響成一片,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吵什麼!快去給我請醫生!誰請的醫生能治這老人的病,我賞他十個錢!」

  人群裡冒出來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不過我聽聽裡面好像是有人急病,也顧不得認熟人:「嚴大哥,咱們進去,看看是什麼病。」

  嚴極應了一聲,跳下車來,替我擠出一條路來。

  那食肆中央一個滿面鬚髮皆白的老人仰臥躺在地上,好幾個人在那裡掐人中、捏虎口,還有個童子在那裡哭。

  「讓開,醫生來了!」

  嚴極力氣大,擠進去把攔在那老人身邊的幾個人掃開了,替我隔出一個可以望聞問切的小空間來。

  我一看那老者紅光滿面,血色濃得似乎要滴下來,再摸他的上脈,便知是高血壓所致的昏厥,且目前血壓有持續升高的表現。我從背負的醫箱裡取出手術刀,在他耳後頸側幾處劃了幾個小小的傷口放血。

  身邊一陣騷動,剛才叫人請醫生的那個聲音詫道:「雲遲,妳這是治病還是殺人?怎麼給老人家放血?」

  我無暇抬頭,取針在老人的頭、頸、胸下針,嚴極卻沒讓任何人影響我醫治,護在我身後叫道:「雲姑是最好的太醫,如果這病連她都治不好,天下也沒人能治了!都不許吵,吵了她治病,這老人就是你們害的。」

  放血能夠迅速降低血壓,等到血流止住,我收回老人胸前扎的銀針,老人便醒了過來。

  我擔心老人還有其它併發症,便扶住老人的肩頸,和聲道:「老丈,你的頭昏嗎?試著動動左手……右手……兩腿……好,我扶著你,你能不能自己腰間用力坐起來?」

  十分僥倖,這老人昏厥,只是單純的高血壓加些微心悸,竟沒有腦溢血。我扶著他,他雖然還有些頭重腳輕的站不穩,但手腳行動卻是如常。

  我鬆了口氣,讓老人坐著,替他將放血的幾個傷口消毒灑藥包紮好,笑道:「老丈洪福,這樣的意外,竟沒有什麼大損傷。」

  老人和他的小孫子一個勁的道謝,圍觀的眾人也是歡呼陣陣,我讓嚴極替我將瞧新鮮的人攔開,自己坐在案前取了紙筆開藥方。

  老人顯然家境頗好,竟給了我一百個錢做診費。我也不推辭,笑咪咪的收了,旁邊那耳熟的聲音吃驚的道:「雲遲,妳治病竟要收錢的?」

  醫生給病人治病,當然要收錢,我詫異抬頭,那吃驚瞪著我的少年眼熟異常,原來竟是那日在街上偶遇的高蔓。

  高蔓——這傢伙剛才還知道利誘眾圍觀者給老人找醫生,等到我來替這老人治好病,他居然認為我不該收診費,這是什麼道理?

  或者,他以為我是活該給人做白工的?

  我目光一轉,直接當沒看見他,只找了店伴往後廚清洗工具,水煮消毒。

  等我從後廚出來,堂裡剛才給老人治病割出來的血跡早被擦洗乾淨了,嚴極據席而坐,見我出來便問:「妳要點什麼?」

  我還沒答話,嚴極旁側那席卻傳來一聲:「妳想吃什麼,我請妳。」

  這聲音卻是高蔓的,我本以為依他的性格,我剛才故意不看他的冷落已經足夠將他氣走,不料他竟還在這裡。

  嚴極這才注意到高蔓,見我神色不動的在他身邊坐下來,絲毫沒有理會高蔓的意思,不禁有些詫異,低聲問:「阿遲,那是誰?」

  「不必認識的人。」我招來夥計,點了張餅和一碗芑實粥,只當沒看見高蔓,也沒聽到他的聲音。

  嚴極眼睛一轉,恍然大悟,問道:「他就是鐵三郎說的那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是不是?」

  我微微點頭,嚴極眉頭一皺,往高蔓那邊看了一眼,隱有怒氣泛起。我知道他必是從鐵三郎那裡聽說了高蔓的事,心裡不快,忙道:「嚴大哥,不過是個還不懂事的孩子,不值得動怒。」

  「那小子大清早在東市裡一身脂粉氣的晃蕩,聞著那味就知道他是剛從章台街出來的……哼!尚未加冠,就知道混章台街,還會不懂事?老先生怎麼會給妳相這樣的人?」

  「橫豎婚事不會成,那是什麼人與我們有什麼相干?」我看嚴極依然面有餘怒,便笑道:「嚴大哥,你若真不喜歡一個人,最好的表現,不是對他表露厭惡,而是根本無視他的存在。」

  嚴極看了看我,再向高蔓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怒意突然變成了笑意:「妳的辦法不錯,那小子現在被氣得眼睛都要鼓出來了。」

  店伴將我們點的早餐端了上來,我才吃了一口,突聞身後的高蔓痛叫一聲,接著便是碗碎的聲音。嚴極看了那邊一眼,有些幸災樂禍的笑:「這小子只顧瞪妳,那熱粥端上來他也敢大口吞,燙了嘴。」

  我想笑,又忍住,耳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是高蔓被燙得跳了起來,連早餐也不吃了,撥腳就跑,一陣風似的從我們席邊刮過。

  總算走了!

  我感慨未畢,那陣風又刮回來了,果然風裡還有股脂粉香撲面,高蔓捂著嘴,瞪著我,恨恨地說:「好,雲遲,我記住妳了!」

  我掃了他一眼,悠然問:「公子,你是哪位?」

  高蔓的眼睛瞪得讓我有些擔心會掉下來,可惜少了鬍子讓他吹兩下表達憤慨,他咬牙切齒:「妳……」

  我閒閒淡淡的刮著芑實粥的涼面吃,再不理他,高蔓半晌,才一跺腳,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

  我待他走遠了,才忍不住大笑。

  嚴極也哈哈大笑,指著我道:「虧我還怕妳受人欺負,現在看來,妳不把人欺負死,已經算手下留情。」

  我也不介意他說我欺負高蔓,只是覺得目前的生活不愁吃穿,不怕受欺,閒來鬱悶,還能欺負欺負像高蔓這樣送上門來的小孩子,實在愜意無比。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7 PM

第二十六章:滇客

  夜裡值守,比白天上班要累,我回家後略微洗漱,倒頭便睡。

  一覺無夢,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奪奪的叩木聲將我驚醒,循聲望去,卻見一個人影映在窗戶上,影影綽綽的正在叩我的窗扉。

  我以為是家裡的童子爬樹嘻鬧,便罵:「是哪個小混蛋爬樹?小心摔下來跌斷你的狗腿!」

  叩窗聲一下停了,外面那人支吾兩聲,咳道:「雲遲,是……我。」

  若是親近人,可不會用這麼僵硬的語調喊我的名字。我睡得迷糊了,聽那聲音有些熟悉又似乎陌生,起床氣便沖了上來:「不報上名來,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我……我……我……」那聲音我了半天,突然道:「你開窗就知道了!」

  我還有些渴睡,聽到這話,怒從心起,一手抄起支窗用的竹桿,一手推窗,怒道:「管你是誰,爬樹窺窗是為賊,照打!」

  一竹桿打出去,卻虧得那樹枝葉繁茂,也沒真打中那人,只把他嚇得哎喲一聲,連忙伏低了頭。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蔭,細細碎碎的灑下,那人雖在陰影裡,但因其容色明豔,竟連光影相襯時的陰暗也被逼得退了開去。

  我愣了愣,瞇眼問道:「高蔓,你偷偷摸摸地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高蔓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舉動不妥,有些手足無措:「這個……呃……我爹說,明天就叫使者攜雁來妳家,所以我……」

  攜雁登門,是正式求親,這小子八成是自己不敢違逆父親的意思娶親,但又不甘娶我,所以才想往我這邊下手,叫我主動拒親吧。

  「家師雖然急著把我嫁人,但不會不經我同意,就替我訂親。所以這門親事成不了,你可以放心流連章台,夜宿舞榭,沒人會管你。」

  我打了個呵欠,攏緊睡散了的頭髮,取過妝台前的茶壺,倒了杯菊花茶,漱了漱口,見高蔓仍舊坐在樹上不動,有些奇怪,皺眉問:「你還有事?」

  「啊?沒事。」

  「沒事你還爬在這裡?」

  這小子爬樹窺窗,以目前的世風來說,足以毀人名節,著實無禮。我雖然心態不受這裡的世俗禮法所拘,但看他久久不走,也不禁惱怒。

  高蔓應了一聲,作勢欲走,但又停住了,望著我,滿面遲疑之色,問道:「雲遲,妳當真不嫁給我嗎?」

  「這還有假?」

  「為什麼不嫁?」

  我不耐煩了,這小鬼哪來這麼多事?我斜睨他一眼,反詰:「你又為什麼不娶?」

  高蔓怔住了,半晌沒答話,臉上的神色變幻,竟於單純之外透出一種異樣的複雜來。我無暇去揣測不相干的人的情緒,揮了揮手,示意他快走。

  高蔓不動,卻突然抬頭望著我,極其認真的說:「我不願遵循父親之命娶親,是因為我想娶個我喜愛的人。」

  我一愕,高蔓明知我問他為何不娶只是敷衍,並未想過要得他回答,但他此時眉宇中盡是一種介於少年與成人間的天真執拗,卻是認認真真的要回答我無心而提的疑問。

  「若不是我喜愛的人,我寧願不娶。那種將心愛的女子收為婢妾委屈著,將無辜的女子娶為正妻冷落著的無情無義之徒,我絕不做!」

  是的,那種為了身份門第,把心愛的女子收為婢妾的男子,是無情;不能全情,而把無辜的正妻冷落著的男子,是無義。

  這個道理,想必在天下所有的女子心裡,都曾經想過,只是不敢說、不忍說、不願說而已。

  萬不料,高蔓這在我眼裡一無是處的紈褲子弟,夜宿章台的輕薄少年,今日竟會在我面前說出這要的話來。

  這話直如紅日裂雲,石破天驚。

  由不得我不震驚駭異。

  這少年,外在輕薄浮浪,內心天真純稚。

  他或在別的事情上面,是個不值一文的無知小子。但於此事的娶親理念,卻無疑比天下絕大多數男人都更勇敢,更磊落。

  我凝視著說出這話的少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嘆息:「高蔓,你有這樣的心志,很好!」

  「妳不說我沒出息?」

  我頓時明悟,高蔓只怕因為這份難得的天真,已經受過太多的譏誚,微一揚眉,反問:「一個人有沒有出息,難道不是看他為人是否品性高潔,任事是否勤勉盡責,卻是看他娶的妻子身份是否高貴,蓄養的姬妾數目是否眾多嗎?」

  高蔓有些吃驚的看著我,挺俏的鼻尖竟沁出幾點汗珠來,嘴唇囁動,卻沒說話。

  我看著他明亮無方的眼睛,心中一軟,溫和的看著他,柔聲道:「高蔓,我見過無數的王侯公卿,名士將相,那些人都是一時俊秀,算是世人眼裡有出息的。可你有那份心志,卻半點也不比那些『有出息』的人差。」

  高蔓輕啊一聲,有些呆怔的看著我,眉目間所有的飛揚跋扈都不翼而飛,臉上竟有些隱隱的紅霞。

  長安街上那驕嬌二氣的紈褲子弟,在褪去尖利華貴的外衣之後,就像剝過了粗糙外殼的荔枝,有著晶瑩剔透的內心,卻惹我生憐,微微一笑:「我的親事可以自主,你父親就是勢力再大,我不想嫁,他也休想強我分毫。這門親事是不成的,你放心吧。」

  高蔓有些不自然的低下頭去,咕噥道:「可這門親事不成,我父親總還會想下一門。」

  我此時對他去了偏見,但聽到他這話,卻還是忍不住取笑:「有你平日胡作非為,長安城的名門閨秀哪個還敢嫁你?至於低門小戶的人家,你父親卻不會急著逼你娶。如果不再出現似我這樣名聲在外,能近天家,身份卻又高低不著的人,三五年裡,你的親事估計都不會有人提起。有這三五年時間,足夠你尋個如意的人了。」

  高蔓不語不動,兩道細墨的彎眉蹙起,顯然在想什麼難決的事。

  我看他神魂不定的樣子,可憫又復可嘆,也不再計較他越禮攀樹,便由得他坐在樹上發呆。自貪窗旁的涼風,索性拿了卷書,倒了杯茶,搬了爽椅坐到窗邊納涼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咦,卻是老師的聲音在問:「高二公子,你在我家幹什麼?」

  原來老師從醫館回來了,入了院裡,見有人爬在樹上,便出言相斥問。高蔓悚然一驚,竟從樹上摔了下去。

  老師厲叱他幾句,把他往院外攆,我在樓上聽得好笑。這小子不經主人允許入人宅院,本就該罵,我雖不罵他,但老師出言斥責,我卻沒有替他開罪的理由。

  老師把人罵跑,便上樓問我:「阿遲,高家那小子可驚到妳了?」

  「沒有。」

  老師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目中頗有疑惑,問道:「高家如果來提親,為師可以允親?」

  我一愕,差點被口水嗆了一下:敢情老師看到高蔓從我窗外離去,而我又不聲張,以為我跟那小子有私情了?

  「老師,你別亂猜,我和高蔓什麼事都沒有,高家提親絕不能允。」我想到高蔓剛才的話,有些感慨:「高蔓雖然不知世事,但卻還有赤子之心。他應該配個不計身份地位,真心待他的人。」

  老師雖然一心一意把我嫁出去,免得被隔壁的村民指指點點,但見我執拗不肯議親,也只得暫歇旗鼓。

  高家提親的事沒了下文,過得幾日,嚴極和幾名急於建功立業的期門衛兄弟北去投軍。我和張典、鐵三郎前往相送,嚴極不耐作兒女態,反而極言引誘張典和他同去北疆投軍。

  張典一口回絕,笑道:「嚴兄,你只料得北方這兩年定有戰事,難道竟看不出這幾年裡,南方也定有戰事嗎?」

  楚國如今與朝廷越行越遠,南線起戰,在明眼人看來已是早晚間的事。

  嚴極有看出北方戰事將起的戰略目光,自然也明白南面的情況,呵呵一笑:「阿籍,天子如今還只掌著庶政,太后掌著軍政,她是婦人之心,若楚國不明建天子旌旗,她只怕都不會下令南征。我料荊襄之戰總要再過四五年,等軍政也由陛下執掌,楚王欺侄子年少,天子氣傲發兵的時候,才打得起來。那麼久的時間,我可不想等。」

  張典和嚴極商量軍事,從不避我,聞言便笑著反駁:「嚴兄,你猜錯了,南線之戰,可不止在荊襄……西南要地早在陛下的經營裡,料想也不過今明兩年,便有大戰。」

  嚴極夷然不信:「西南川滇表面依附我朝,地勢險惡,朝廷若想發兵征伐,既缺少名義,又有瘴戾為害,實為不智。」

  「若是朝廷事前不做準備,對西南用兵自是愚昧之舉,不過現在……我年前重傷臥床,不能動武,才從朝廷歷年的庶務中想出些端倪來。」張典說著嘆了口氣,道:「我們這位陛下,意在經略川滇,以制荊襄,所以川滇之戰,就在眼前。」

  嚴極和幾位期門軍的兄弟告辭北去,我揮手送別,心裡卻不住的想張典那句「意在經略川滇,以制荊襄」。

  思索許久,我側首看到鐵三郎,腦裡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那日在杜康酒肆外心裡掛念的事是什麼,羌良人的族人又為何而來,忍不住驚呼一聲。

  鐵三郎奇怪道:「雲姑,妳怎麼了?」

  我想了想,笑道:「子籍兄,只怕你想要的平川滇的功勞,現在已經有人拿下了。」

  我是從羌良人的族人突然入京接她的時間誤差裡,猜測滇國必有變故,並無多少把握。不料下午從太醫署輪值出來,便被人兜頭攔住去路。

  「雲姑娘,請妳等一下,我有件事請妳幫忙。」

  我定睛一看,眼前人纖腰一束,削肩單薄,身上衣衫五彩斑斕,臉色卻蒼白如雪,眼眶泛著青灰,眼睛卻帶著血絲,赫然是羌良人。

  那日在長安街上,我還見她鮮衣怒馬,幾日之間,竟已憔悴至斯!

  我既覺訝異,又生不安,雖然明知她已經被削了帝妾封號,不能再稱良人,但依舊照著宮廷之禮,上前道福:「只要雲遲力所能及,敢不效力?」

  「我要妳帶我去見皇帝!」

  羌良人的話劈頭下來,我莫名其妙:「您是滇國的巫女,身份貴重,若是有事,可以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他不見我!」

  羌良人說話乾脆俐落,目光直直的落在我臉上,竟沒有半分掩藏之意,一字一頓的說:「他如今不會見我,所以我只能求妳替我引薦。」

  我剛想說話,她已經抬手阻止,聲音有些尖銳:「妳別用假話騙我,他可以不見別人,但只要妳請見,他一定見妳!」

  我心中大駭,去年在溫室中見到的那一幕驀然浮到了眼前。

  一瞬之間,我有了明悟:在對於齊略一事上,我和羌良人的處境相似,憑著女性的直覺,我們誰也瞞不了誰!

  我知道她深愛齊略,她必也能察覺我的心思!

  當我們直面而對,即使明知彼此都無法與齊略相守一生,我們也無法不對對方產生敵意。

  只是我將這份敵意隱藏著,而羌良人,用她敢愛敢恨,從不退縮的勇敢直接挑了出來。

  她想見齊略的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的姿態和語氣,卻讓我再也無法後退,只能向前。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8 PM

第二十七章:遇險

  「我從不見他,更不可能帶你去見他,你找錯人了!」羌良人的話不客氣,我也懶得客氣回答,一見四周除了羌良人的同族外並無外人,連虛詞矯飾都免了。

  羌良人大怒,揚鞭喝道:「妳敢欺我!」

  「我不敢欺人,但也不容人欺我!」我篤定她必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我倆的秘密公開——畢竟,我只是不欲為人所知,本身並無多大危險;而她,卻是不能為人所知,否則殺身之禍立至。

  「雲祇侯,發生什麼事了?」

  身後傳來一聲喝問,原來張典在城樓上看到有人攔著我,似有糾纏之意,趕緊和人一起過來替我撐腰。

  「沒什麼事。」

  我感激他來得及時,但卻不願他聽到什麼風言風語,連忙退到他和期門衛中,揚聲道:「姑娘,雲遲能力有限,幫不了妳,妳還是另請高明吧!」

  羌良人還沒答話,她身邊的兩個矮壯漢子卻比她還著急,見我後退,便伸手攔阻。張典哼了一聲,將我拉到身後護著,兩名期門衛則上前去推那兩名壯漢。

  四人拳腳相向,那兩名壯漢力氣比不得張典手下那些日日打磨體力的衛士,碰到這蠻力推擠,三兩下功夫便被摔倒。

  張典人不知羌良人的身份,我卻怕會替他們招來大麻煩,見占了上風,便趕緊叫住兩名衛士:「好了,別打了,我請你們飲酒去。」

  兩名衛士歡呼一聲,果然收手,不料被打倒的兩外壯漢卻十分不服氣,嗚啦嗚啦一通大叫。滇國雖然依附朝廷近百年,但其文化風俗都與中原抵觸,語言受中原影響不大,他說了什麼,我們一句也聽不懂。

  反正羌良人這種來勢,與我是敵非友,我也懶得管她的手下說什麼。只傍了大樹好乘涼,跟著張典他們一起走。

  「剛才那是什麼人,要妳幫忙幹什麼?」

  「原是先帝寵妃,前些天被放出宮來了。據說她本是滇國的巫女,為了維繫南滇與朝廷的關係,才被滇國獻上來的,在滇國身份貴重,可能比一般的王女更高呢。」

  至於她「求」我幫的忙,莫說我真幫不上,就是能幫,沖她的態度,我也絕不會幫。

  張典替我往宮掖軍司馬那裡仔細一打聽,才弄明白了羌良人來找我的根由。原來巴郡太守徐恪經略南川,以圖將沿襲古蜀國舊制的西川徹底歸化,三年事成。十天前西川青衣氐、白馬羌兩大對朝廷附而不服的種族武裝被徐恪率郡兵打散,其部渠帥、豪酋皆斬。

  朝廷日前正式在原土著部落居住的地方設立越巂、犍為二郡,劃十五縣,以郡縣制治理地方。

  川滇地方相接,民族血緣相連,滇國王庭的貴族,多有羌、氐血統,如羌良人更是因為她本為羌人,先帝封位時便賜姓為羌。徐恪對西川羌人動武的時候,滇國貴族便察覺了唇寒齒亡的危機,急派族人北來請羌良人說服帝王,使西川一如舊制。

  可他們卻沒想到,中原的制度與羌族不同,等他們趕到長安,羌良人已經出宮。

  羌良人聽到族人帶來的消息,急忙求見皇帝。可經略川滇乃是朝政大事,莫說她是已經摘去了先帝封號的宮中舊人,便是當今天子的寵姬,也休想動得分毫。她在長安城奔波十幾日,長樂、未央、建章、明光、桂宮、北宮六處都跑遍,齊略卻只派人賜與財帛,並不見她。

  羌良人四處碰壁,心力憔悴,病急亂投醫,卻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早猜羌良人的同族過早出現在長安,必是族中有事,等猜想被證實,不禁默然:徐恪對西川用兵,齊略必是知道的,如此說來,他將羌良人遣送出宮,只怕防的就是她哭鬧求情呢!

  好在羌良人只那日找了我一次,就沒再出現,倒是高蔓這小子自打親事未成之後,便三天兩頭到我家醫館來打轉,這天下午,他又出現了。

  我看他一臉尷尬之相在我身邊打轉,欲言又止的,心裡奇怪:「高蔓,你有事?」

  高蔓一慌,連忙擺手,又趕緊點頭,滿面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算什麼意思?」

  我這半年來接觸的都是有事直來直去,極少拐彎抹角的軍漢,見他這麼不爽利,不禁惱怒。

  「我想請妳幫我治一個朋友的病!」高蔓被我一罵,脫口而出,但口中吶吶,後面的話卻不敢說了。

  我看他神色尷尬,心中一動,問道:「你那朋友,可是章台街裡的人?」

  高蔓的臉色頓時煞白,面帶懼意的看著我,似乎怕我責駡。

  「雖是章台街的人,但小毛病她們化裝出來醫治,各大醫館也不會拒收,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她那病……不是尋常的病……」

  發在妓女身上,令各大醫館的醫生都不肯治的病,自然是性病。這個時代,還沒有性病一說,妓女下身的病統稱為「髒病」就是尋常遊方醫生,都將給妓女治髒病為下賤至極的事。也難怪高蔓對我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還顧她,你先過來讓我看看。」

  「不,不用,我、我沒有。」

  高蔓羞愧欲死,我不為所動,仔細查察,見他果然沒病,這才放過他:「你把她叫來,我治。」

  高蔓大喜,旋即黯然:「她已經病得不能起身,旁人嫌她惡她,她自己也存了死志,再不肯出來落醜……雲姑……能不能……能不能……」

  高蔓言下之意,是想請我出診。但又礙於我的身份,委實不敢開口。

  我心裡對妓女本無多少偏見,見高蔓雖是庶出,但也是堂堂侯府公子,年紀又小,竟能對一個髒病嚴重,眾人鄙棄的妓女有如此情義,卻也不禁動容,略微一想,便點頭應允。

  花柳和梅毒在這個時代都還沒有蹤跡,所有的髒病,幾乎都是由妓女的職業特點而誘發的各類炎症。那女子下身潰爛,膿臭撲鼻,熏人欲嘔,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氣吊著。

  我左思右想不得萬全之法,只得將她麻醉了,用烙醫之法強除潰爛,將自己目前製出來的消炎效果最好的藥用上,盡了人事,只聽天命。

  高蔓聽我說得兇險,不禁變色:「這可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你進去陪伴。」我瞪了他一眼,哼道:「手術也好,用藥也罷,都比不得她自己有求生之念重要。她身患重症,為人所棄,自然了無生趣,但你能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她多半會感於你的至情,再起求生之念的。」

  高蔓一怔,駭道:「這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我微微瞇眼,問道:「難道你不想負責任?」

  高蔓急得額汗滾滾:「雲姑,我憐憫她,可不是對她有那種情啊!她她她……她她……我……我我……我……哎……錯了!妳弄錯了!」

  我聯想這女子病得如此之重,高蔓卻絲毫無損,沒有一點感染的痕跡,倒也有幾分相信他與那女子沒有私情。

  不過那女子如今的生死存亡,就繫在高蔓這根稻草上,陪伴之責,非他莫屬。

  「眼下救人要緊,有什麼事都等她好了或者死了以後再說,現在你去陪著她。」

  我叮囑了注意事項,自收拾了行裝離開,高蔓一臉委屈的要送我,我瞪住他:「守著,一刻也不得離開!即使她不醒,你也要讓她感覺到身邊有人一直在陪伴,聽懂了沒有?」

  「可妳一個人在章台街行走,不安全。」

  「我如今扮成這樣子,誰看得出是女子?只要你這一看就是肥羊的人別跟著,不知有多安全。」

  我連哄帶勸,將他留著陪在那可憐女子身邊,自己攏緊了衣裳,低頭沿著牆根暗影走。眼看就要轉出章台街,正鬆了口氣,突覺身後似有異動,未及回頭,後腦便受了一擊,登時眼前金星四射,腦子一眩。

  終日以女兒身在長安街行走,未曾出過事,想不到今日喬裝成男子,卻受人暗算!

  我極力想保持清醒,但腦中陣陣暈眩,卻無法強撐,終於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眼前光線幽暗,身側影影綽綽地似乎坐著一個人。

  「你……擄我幹什麼?」

  我本想問那人是誰,轉念卻想到人質知曉綁匪的身份乃是自取死路,便略過不提,只問那人想幹什麼。

  我暗暗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被捆得棕子似的扔在地上,手腳都舒展不開。那人發現我醒了,卻也不說話,依然像剛才的那樣坐著不動,彷彿是座石雕。

  在不知何處的幽暗空間裡,眼前坐著個不說不動的人,饒是我見慣了生死,膽子不小,此時也不禁毛骨悚然,鎮定了一下才開口:「你們要錢?還是要我治病?」

  那人終於說了幾句話,可咕咕噥噥的聲音卻不是關中口音,更不是我所知的任何語種,他說了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外族人?我心中一凜,突然明白了擄走自己的到底是誰了:羌良人!

  長安城是當世第一的政治經濟中心,來往的外族人無數。但這些外族人多懼怕承漢國力,等閒不敢在城內違禁犯法,這強擄我的人,除了羌良人,還會有誰?

  我啞口無言,那人卻終於想到我不懂他們的語言,停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說:「你,的王、皇……情郎,真會來,見妳?」

  他顯然對漢語十分不熟悉,每個字說出來,都生硬無比,而且不清楚在中原王與皇帝的巨大差別,且說起話來,詞不達意,我尋思半晌方才弄清他話裡的意思:

  羌良人竟是因為求見齊略而不可得,所以才來抓我!

  可齊略怎能算是我的情郎?

  就算他是,他身為天子,負著江山社稷的重責,些許兒女私情,卻怎能使他輕身涉險?

  即便他有這份心,他的母親,他的妻兒,他的臣屬,他的護衛,又怎能容他涉險?

  羌良人以為抓了我,就能迫使齊略見她,真真是大錯特錯,完全弄反了方向。

  當日在溫室裡看到的那個明豔無端的女子,如今竟使出擄我為質這樣卑鄙拙劣的手段來,到底是故國的安危使她如此,還是愛情的迷瘴令她昏亂?

  我暗暗嘆息,轉了幾念,強笑道:「他身份貴重,不可能來見我,不過我可以領你去見他。」

  「前幾天我求妳帶我去見他,妳不肯;今日,妳想帶我去見他,我卻不肯了。」外面傳來一聲脆笑,聲音清脆,帶著絲綿軟,口音卻很是熟悉。

  咿呀一聲,一道刺目的亮光隨著來人推開的門射了進來,令我雙目不自禁地瞇起。

  羌良人的面色,比我那日見她,又憔悴了不少,只是一雙眼睛,卻比她在宮裡時那種柔媚婉轉的明亮更亮,隱隱帶著金石之質的冷光。

  想哄了那人帶我出去的想法落空,羌良人又不遮不掩的走到我面前來,我心一沉,心裡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妳到底想怎麼樣?」

  羌良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頓的說:「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為了妳而出來見我!」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29 PM

第二十八章:錯落

  我看著她,苦笑:「他不會。」

  羌良人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俯視著我,輕聲問道:「妳為什麼覺得他不會出來?妳對他沒有信心,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阿依瓦——」我長長地嘆息一聲,不再將她視為長樂宮裡那被先帝的遺願束死的太妃,而將她視為了意在與我爭取心上人的羌族女子阿依瓦。

  「我不是對他沒有信心,也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我從一開始,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將人生交付在他手中;將身家性命,托於他的庇護。我從未將他看成情郎,視為良配!」

  「妳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凝視著她惱怒的表情,慢慢地說:「阿依瓦,妳確實是找錯人了。」

  羌良人不為所動,宮廷生活雖然沒有磨去她骨子裡那股追逐愛情的直率,卻讓她學會了許多漢人做事的方式。

  「我自然希望我找錯了人,但妳最好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她希望我不足以威脅齊略,那證明齊略對我無情;而我為自身安全計,卻只能希望我的安危足以影響齊略,否則我毫無利用價值,性命難保。

  「其實我們本無仇怨,妳何必定要為難我?」

  羌良人的眼睛在幽暗裡似有火星迸射,一字一頓的說:「誰說妳我沒有仇怨?自從那日他向我借用溫蕪與妳幽會起,妳就是我的生死仇敵!」

  「他冒著與我幽會的名頭向妳借用溫蕪,不過是為了讓妳死心,何曾對我有情?他若真與我有情,又怎麼會借妳的溫蕪用於幽會?」

  我脫口而出,這才發現自己胸臆間,竟一直存著這麼個疙瘩。

  難怪我一見到她,便覺得心中不悅,本來不算暴躁的脾氣對她卻不肯相讓半分。原來在我也不曾察覺的時刻裡,我就已經將那日由她而引起的事,視為了感情上的一種恥辱。

  不止她將我視為仇敵,我在潛意識裡,其實也早將她當成了仇敵。只是我從來不願細想當日的情景,更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情錯。

  齊略,我一直不明白問你對我除了好感之外,是否懷有認真對待,肯一生相許的情意,是不是一種極大的錯誤?

  我應該明白詢問,而不該在心裡百般猜忌,千萬猶疑,卻為了怕自己淪為宮中庸人,苟安不問的。

  若當日直抒了自己的胸懷,又問明白了你的心意,又何至今日在她面前失態?

  「阿丹那麼驕傲的人,若心裡沒有妳,即使他只是騙我,又用得著找妳嗎?」

  我被囚在窄室裡,飲食方便都有人照管,被人蒙著眼睛轉移了好幾處地方。在一個可能臨近渭河的莊子裡,我聽得到外面轟鳴的水聲,想要逃走,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羌良人久未出現,等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已被生死懸於人手的壓力壓得有些疲憊了。

  我累,羌良人明顯比我更累。

  畢竟我目前只為自己的性命擔憂,而她卻在為整個滇國的前途奔走。

  我記得她在宮中的時候,身體雖不算豐腴,但也骨肉勻停,纖而不弱;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卻清減得若不勝衣。

  我望瞭望她的氣色,暗暗嘆了口氣:「妳口唇乾裂,吐氣不勻,面色青灰,是五臟內損之相,最好請人施針調理一下。」

  「請人?是不是要我解開妳的束縛,請妳施展一番回春妙手?」她冷笑一聲,原本綿軟和悅的嗓音尖銳刺耳:「想逃跑?休想!」

  我立即閉口不言,她一句說完,卻似身上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突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喃喃地道:「妳失蹤十天,前三日還只是京兆尹派人搜尋,五日後緹騎四出,前日期門衛和羽林郎借演武之名大搜三輔……」

  我心頭一震,耳邊卻聽得她幽幽地說:「他雖然虛詞矯飾,但為了妳而做到這一步,妳就是死了,也值得。」

  「妳要我死?」

  「我恨不得妳死!」

  左頰一痛,跟著右頰又挨了重重地一掌,剎時時我耳朵嗡嗡作響,滿嘴腥氣。

  落到她手裡這麼久,我從來沒有挨過一次打,今日是頭一次嘗到被她打的滋味,我臉上火辣辣的痛著,嘴角卻挑起了一抹笑來:「妳輸了!」

  用擄走我來要脅齊略見她,其實她已經自覺輸給了我,只是她不認;她這麼久從不令手下對我動粗,正出自這種不認輸的驕傲。

  此時她這幾掌打在我臉上,卻代表著她終於徹底的輸了。

  「我輸了?我輸了嗎?」她哈哈大笑,頰邊卻有淚珠灑落,笑得既淒涼又悲哀,她反手撫住自己的額頭,像問我,又像問自己:「我是輸給了妳?還是輸給了太后和皇后?輸給了漢家的禮法,還是輸給了種族的相異?輸給了國家的阻隔,還是輸給了年齡的差錯?我是怎麼輸的?我到底輸給了誰?」

  她的笑聲尖到極致,卻變成了幽喑的痛哭,她哭的那麼傷心,就好像所有的悲痛都在這時候如瀉堤洪水,傾勢而下,奔流難阻。

  我聽著她的哭聲,突然心裡一酸,不知那是憐憫她深情被負,還是物傷同類的痛楚,一時竟然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哭聲才變小,只是由於剛才哭得太厲害,氣不順,卻有些抽抽嗒嗒。

  「阿依瓦,妳輸了,可我也沒有贏。」

  我閉著眼睛,將滿嘴的血腥咽下喉去,輕聲說:「愛上帝王的女子,從不會有贏家!」

  「我喜愛他,不是因為他是帝王,而是因為他是阿丹。」

  她的眼睛因為流淚而洗去了連日奔波操勞的所帶來的紅塵浸染,透出一股我初見時的清明,讓我嗟然長嘆:「妳如此愛他,犯了大錯,又怎能不輸?」

  「我犯了什麼錯?」

  我笑了笑,扯動被她打的傷,一陣疼痛:「妳忘了他的身份,他首先是承漢朝的天子,然後才是一個人;他要先負擔江山社稷的重責,然後承女子私情。他的身份重於本人,他的責任重於私情。若想真正愛他,絕不能只愛他這個人,而是連他的身份地位、責任負擔都一併愛下去,才有可能不輸。」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這樣喜愛他。」她低喃一聲,突然轉過臉來看著我:「妳既然看得這麼清楚,又沒有身份的拘束,為什麼還要遠離?」

  我閉口不語,她卻也不再逼問,起身走出了室外,等她再回來,她手上卻拿著一只陶碗。我聞著那藥氣,心裡雖然早有了準備,但事到臨頭,卻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緊,問道:「毒藥?」

  「是。」她的情緒已經完全鎮定,站在我面前:「如果順著我的私意,我恨不得殺了妳。可惜我不止是阿依瓦,更是滇國的巫女。」

  那藥卻是神經性麻醉的毒素,喝下去不久,我便覺得手腳都麻痹了,身上的束縛雖被除去,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她放在我在一旁等藥效發作,自己卻突然取出一套鏡奩,坐在窗前輕描蛾眉,淡畫胭脂,斜挽雲鬟,重更霓裳——這不是她本族的裝束,卻是她在宮裡時集羌漢兩族裝飾特點而做的妝裝。

  我心下了然,問道:「妳要去見他?」

  「我等他來見我。」

  我駭然失色:齊略會答應來見她?這不可能!

  她斜睨了我一眼:「妳怕什麼?」

  我怕什麼?我怕齊略果然輕身涉險!

  「阿依瓦,妳在皇宮生活十餘年,應該明白齊略逼妳走,是為妳好,他是真心待妳!」

  「我知道。」她展顏一笑,豔光四射,眉目間柔情婉轉。我心情一鬆,她卻轉過身來,將一柄小小的匕首藏在腰間,注視著我,輕聲道:「可惜這世間除了私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她的聲音輕柔,聽在我耳裡卻比她瘋狂叫喊更令我害怕恐慌:「阿依瓦,妳不能……妳……」

  妳不能殺他!

  妳要守護妳的故國有無數種辦法,不必定要刺殺齊略。妳不會當真想殺齊略吧?他可是妳心愛的人啊!

  我想大叫兩聲,可身上的毒素卻於此時擴張到了全身,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耳裡卻聽到她用滇語吩咐手下,身下一空,似被人抬起,放到了什麼狹小的空間裡,然後一塊黑沉沉的半圓物體蓋了下來遮住了我眼前的所有光線。

  鼻孔能聞到新木的清香,耳朵能聽到渭河嘩嘩的水聲,可我卻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發不出聲音,全身麻軟,連悸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

  這狹小的空間,似乎是棺材,要將我活埋在裡面。

  如果這時我能昏過去,那不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偏偏我身不能動,目不能視,音不能發,卻無法昏迷,只能聽著外界的聲音度秒如年。一顆心卻似被人捏在手裡,反復揉搓,悶、痛、慌、恐諸般錯綜交織,纏繞不休。

  齊略,你千萬不要來!

  許久許久許久,遠處似有駿馬奔馳而來的聲音,蹄聲急如驟雨,正向我所在這方向飛馳而來。

  蹄聲越近越急,卻似一步步的踏在我心上,驚得我膽寒神動。

  終於,駿馬一聲長嘶,似被人急切挽住,停在了距我不過十幾步遠的地方。

  「阿依瓦!」

  清朗醇厚的嗓音入得耳來,我在心中大罵:齊略!你這蠢材!

  羌良人清悅綿軟的笑聲灑開,匯成一聲歡呼:「阿丹,你終於來啦。」

  「我來了,雲遲在哪裡?」

  我在裡面想像著羌良人那柔婉清媚的姿態,似乎能看到她輕盈如燕的迎上了齊略,妍笑輕語:「阿丹,你好久不見我了,正該來陪陪我,提個外人幹什麼?」

  「阿依瓦,妳讓我很失望!」

  齊略一句話,就將她的話語裡帶出來的所有纏綿溫婉滌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清冽無情的寒意。

  「妳本不該是採用這種手段的人的。」

  「那你以為我該用什麼手段?滇弱漢強,全仗著地利瘴氣,才免了滅國之禍。可八年前你隨我學稼穡事,已經把滇國瘴氣的奧秘也聽了去!如今的滇國,還能憑什麼立國?」

  我聽在耳裡,心中一動,想起了她在宮裡建的那個滇南植物群落。如果齊略從她那裡聽到了瘴氣產生的原因,再讓少府和司農府的高手仔細研究植物群落,聯合太醫署破解瘴毒的確不會太難。

  當年的齊略最初或許並非有意利用她,但時間轉移,事情的發展使得無意變成了現實。故國有可能因為自己一時情迷不慎而滅亡,難怪她竟對我下手。

  「妳想要什麼?」

  「我要你將麗江北岸的漢軍撤走!」

  這個要求在我的意料之中,齊略顯然也想過了,所以沒有再經思索,就作出了回答。只是那答案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答應妳!」

  他答應了?漢軍已經打到了麗江北岸,滇國王庭遙遙在望,他居然會答應撤兵?

  我腦中剎時一片空白,只覺得一顆心在胸腔裡發顫,毫無規律的亂跳。

  「雲遲在哪裡?」

  「我送回滇國去了。」

  「妳……」

  「我若此時將雲遲還給你,你未必真能守信,所以我將她送到滇國去為質。」

  他們的爭執遠遠地飄過來,我聽在耳裡,卻似乎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聽到馬鳴聲,才矍然驚醒,想張嘴大叫:「我在這裡,並沒有被運到滇國去!」

  可聲帶如被水泥封住了一般,連鼻音也發不出來,任我如何掙扎,始終無法擠出哪怕一個音節。聽外面的聲音,並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但齊略似乎已經把話說完要走了。

  齊略,難道你就不能仔細的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查看她的神色嗎?我在這裡,只要你仔細尋找,就一定能找到。

  我聽到他上馬離去的聲音,心裡陣陣發苦,只覺得眼眶裡的液體越積越多,終於沿著眼角滑到鬢中,將頭髮洇濕了大片。

  「妳真將她送到滇國去了?」

  外面齊略的馬蹄聲又兜了回來,似乎與我只有幾步之遙,他一伸手,就可觸及。

  「你別想設卡攔截,帶走她的人日夜趕路,等你派出的使者命令傳到,她早已入了滇境。」

  她不說到底有沒有將我送到滇國去,卻說他已經阻攔不及,這句話,回答得好巧!

  齊略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突然叫了她一聲:「阿依瓦,以前妳跟我學漢學時,有句話妳肯定記得。」

  「什麼話?」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他的聲音低沉,其中聽不出絲毫怒意,平靜無比,卻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妳既將她帶了去,就當護得她安全。否則,我會讓玉龍雪山化為焦土,洱海碧波變成血水。」

  我心神震動,耳邊卻聽得蹄聲得得,他一句話說完,就走了!

  明明我離他這麼近,咫尺之距,卻錯落而過!

  齊略,齊略,你一世聰明,此時怎會如此糊塗?我若死在這裡面,不是被人殺的,我是被你氣死的!

  「啊——」

  齊略遠去的蹄聲已不可聞,外面的卻突然一聲大叫,聲音裡充滿了憤恨、無奈、悲苦、絕望。那叫聲的淒厲,讓我聽著既心酸又心驚。

  許久,她被這聲大叫才停下來,只剩下短促的喘氣聲。我本以為她必會走到我的藏身之所前面,斥駡我一番,卻不料她根本就不靠近我,用滇語急速的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聽到一陣人聲馬嘶,她竟帶著手下離開了,把我扔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再不顧不問。

  我心裡大駭:難道她想將我困在這裡,讓我嘗盡等死的滋味,被困死在這裡嗎?

  走後片刻,外面又傳來一陣人聲,這次卻盡是京中的人的口音:「把這房子拆開,仔細查看有沒有夾壁複道,手腳放輕點,省得如果有人被藏在裡面被砸傷了。」

  我又驚又喜,齊略雖然走了,可還派有人來搜查線索,我就有希望。

  外面的人數目肯定不少,乒鈴乓啷一頓響,時間不久,回報情況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沒有夾壁」「沒有複道」「沒有密室」「沒有……」

  「把地基挖開,整個院子掘地三尺,給我一寸寸的搜查!」

  刨地的聲音響起,其中有人似乎就在我身邊開挖,我試圖調集所有的力氣,發出一點聲響來,提示我的藏身之處。可那破壞全身神經的毒素,此時已經讓我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卻哪裡發得出一絲聲音來?

  發令的那聲音似乎在巡視了好幾圈後,終於站在了我身前,問道:「里長,那些樹是誰家的?」

  里長回答:「是弘農王為了整修王宮派人到秦嶺伐的千年古木,因為剛伐下來時樹太重,所以暫時堆在這裡等它乾一些好從渭河流送下去。」

  我終於從里長的話裡知道了自己被藏在哪裡,千年古木肯定有不少是天然空心的,她只需派人稍做修整,就能把我藏好。

  既然已經問到了這堆古木,他總會查一查吧?照他連院子都要掘地三尺的仔細,想必發現我不會太難。

  我剛鬆了口氣,就聽到掘地聲裡傳來一陣驚呼:「衛長,快!院牆下埋著具女屍!」

  「什麼?」

  正在這裡檢查古木的衛長驚問一聲,一面問,一面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跑去。

  別……別……我一口氣岔了過去,心裡只想到一個詞:完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1 PM

第二十九章:救兵

  等我清醒過來,身體不能動彈,五感卻逐漸恢復,卻有人正扶起我的頭往灌藥。羌良人給我下的毒是毒性神經的毒,不致命,卻能極大損害人體全身的神經系統,下毒的時候容易,解毒的時候卻難,須得一點點的用藥,耗些時日,然後再行復健。

  到了第十次被人灌藥時,我才能轉過頭去,看清這幾天照看我的人。

  那是個膚如膩脂,大眼濃眉的小姑娘,穿著件淺翡色的留仙裙,斜梳著雙合反綰髻,雖是做漢家女兒的打扮,但眉宇間有股子活泛之氣,靈秀逼人,卻是未受禮教拘束的人才會有的自然氣度。

  那少女見我打量她,雖然頰生紅暈,微有些羞意,但卻不低頭,反而仔細看我。

  我感覺她看我比我看她更仔細,不禁一笑:「妳看什麼?」

  「看妳的眼睛啊!」

  我的嗓子被毒素所侵沒恢復正常,聲音含糊,加上那少女明顯是異族人,她若聽不懂我問了什麼十分正常,她能用腔調雖異,但卻不顯生硬的漢語回答我的問題,倒出乎我的意外。

  「我的眼睛有什麼好看的?」

  那少女柳葉眉蹙起一個好看的微褶,贊同的點頭,又搖頭:「妳眼睛好看……不,是妳的眼神好,妳一睜開眼睛,整個人都好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妳有這麼……這麼好看的眼睛,我喜歡妳。」

  「我?我可沒妳好看,妳才叫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叫人喜歡呢……我也喜歡妳。」

  這少女的話卻也有趣,我明知她是敵人的可能性比是朋友要高,但卻對她提不起敵意來,只覺得她十分天真可愛,讓人忍不住便要心生喜歡。聽她的話說得直爽,便也爽快的應了,誇了她幾句,笑問:「妳的漢話說得真好,怎麼學的?」

  「從小就學了,哎,漢話可難學了!我常吃漢人師傅的板子,要不是四哥哥陪我,我才不學呢。」

  滇國依附承漢百年,但由於信奉巫教,有信仰上的排外,普通人家斷不會讓女兒從小就學漢話,這少女的身份頗令人尋味。

  滇國最初是因為信仰而立國的,王庭的成立,最初就是大祭司和大巫女覺得需要分出世俗權力來治國才成立的,所以滇國屬於政教合一的國家。巫教在很多時候都要凌駕於政權之上,這也是滇國獻女與承漢聯姻,不取王室之女,反取巫女出身的羌良人的原因。

  我本以為這少女也是巫女,不料言談試探後卻發現她對巫教大有惡感。而且那種惡感不僅她自己不信教,更是對巫教愚民的做法深惡痛絕的痛恨。

  在政教合一的國家裡,越是生活困苦的下層民眾,越容易信神,對教義越是崇敬。這少女有明顯的親漢之意,對其本國國教又是這般態度,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我本以為想探明自身的處境是件難事,不料這少女心思純淨,只要我有話問她,竟是知無不言,對我沒有半點防範之心,不過半日,我便從她嘴裡連她的姓名身世和來長安的緣由和目的都問出來了。

  這少女名叫翡顏,是滇王第十四女,母親早逝,是放在王庭外養大的,所以一向跟滇王不親,反而跟滇王常在王庭外遊蕩的第四子刀那明兄妹情分極深。

  此次徐恪驟然揮師平川,滇國王庭和巫教教庭都恐慌無比,立意求和。在求和的方法上,王庭和巫教出現了分歧——王庭決意選王女送入漢宮,而巫教大祭司則以羌良人為倚。

  兩方相持不下,暗裡各做準備,王庭將未嫁諸王女中容色最佳的翡顏選出,由四王子刀那明帶往長安;而巫教則派使者聯絡羌良人,試圖運用舊有人脈令徐恪收斂兵鋒。

  巫教使者輕騎急趕,腳程遠快於王庭載著財貨美人的隊伍,搶前半個月找到羌良人,在長安城裡大肆活動,連我也已被他們拿住。巫教勝在辦事迅速拿了我為質,但王庭辦事卻勝在了一個穩妥。與巫使繞開麗江北岸戰區,從荊襄往東門長樂宮長秋署請見羌良人不同,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向徐恪提出要求,從北岸過來的,經巴郡走西路直入建章宮求見天子。

  如此一來,同是求天子收兵,可兩撥人馬在最初竟都不知對方的存在,直到天子說明,他們才知道對方已經身在長安。

  我聽翡顏說她們入都求和,是得了徐恪應允,從北岸軍區穿行過來。而得知教庭使者已經先他們一步抵達是齊略親自告訴他們,頓時恍悟——無論徐恪還是齊略,兩人其實都有允許滇國王庭求和之意,所謂渡江南下,踏平滇國,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因為在宗教干政的地方,信徒多盲從其教,滅其國易,治其民難!在宗教不平的時候,即便真的飲馬洱海,踏平王庭,對朝廷來說除了虛名以外,也得不到實利反而會使庶務和軍政都為其所累。

  與其滅國,不如滅教!

  而滅教,如果由朝廷派兵血洗,對使滇國黎民歸化和朝廷庶務軍政都不是件好事。遠比不上利用二者本有的矛盾,扶持王庭將教庭擊潰,使國民的信仰崩潰;然後再滅掉王庭,設立郡縣,來得合算。

  徐恪允許王庭全國使之禮從他的控管的軍區穿過,明顯是已經定下拉攏王庭,打壓教庭的威信的策略;而齊略允許王庭使者覷見,則是他支持這種策略的最明顯表現。

  這個道理,我依著自己對宗教的認識,在清楚了滇國的政權和宗教的現況後便弄明白了。徐恪身處局中,接觸到當地的風俗民情,當然明白;

  齊略雖然沒有我的閱歷和徐恪的經驗,但他卻擁有一個傑出的領政者的敏銳目光,其胸襟與氣度,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他定也明白巫教對政權的危害。

  我不知道齊略用了什麼辦法使得翡顏他們將我從羌良人手裡奪了過來,但落在他們手裡,即使他們也想拿我當人質,也比落在羌良人手裡強。

  可齊略既然早已定下了救我的方法,為何還要去見羌良人?

  我無法從翡顏所知的情況裡推出齊略的用意,索性便不再想,只和她一起說些南北相異的風物人情。翡顏天真可愛,妙語解頤,我雖然身體未曾康復,又知身在虎狼地,但有她相伴,竟不覺得恐懼憂慮。

  過了兩日,翡顏給我餵的藥味道與先前的解毒藥有些不同,但中原和滇南地理位置差異極大,物種不一,他們那裡的藥和毒,在缺少科技鑒定能力的情況下,想僅憑味覺分辨出具體有哪幾種藥變更了卻有些困難。

  我這兩日身上剩餘的毒素不多,身體雖然虛弱,但手腳卻也有了些力氣,只是不敢讓翡顏知道。今日吃著這藥有異,便不動聲色的將手肘抵在腰間穴道上,藥一進食道,立即被激得盡數吐了出來。

  翡顏大驚失色,慌忙替我拭擦穢物,急聲問道:「妳怎麼了?」

  「天太熱,中暑了。」我被毒素所侵的身體沒經過復健,控制不住力道,這下暗手過重,吐得我頭暈眼花,涕淚橫流,十分不好受。我一面就著翡顏遞過來的水漱口,一面問:「阿翡,妳能不能替我請個漢人醫生來?我大概不適應你們的巫醫配出來的藥,越吃越難受,實在受不了。」

  「可四哥哥只讓巫醫替妳治病……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見翡顏一臉驚急,擔憂之色溢於言表,心裡既感動,又微覺慚愧,但事已至此,卻也不好鬆口,只得暗裡掐了穴道,將自己弄成中暑之相。

  翡顏沒得到她四哥刀那明的允許,不敢擅自替我請漢醫,但卻把一個穿著漢服的滇族巫醫叫了來,什麼跳神、畫水、驅邪諸般巫醫本事都在我身上使了出來,我只作病重,無論他給我吃什麼東西都是一吃就吐。

  如此折騰了一天,翡顏和那巫醫固然筋疲力盡,我本來就不多的體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到了夜裡,那巫醫還在我房裡想辦法,翡顏卻出去了。過得不久,我便聽到她跟人吵架的聲音。

  滇語相對漢語來說發展的時間不長,詞彙和語法構成都比較簡單。我這幾天有心學習,再聽滇語,連猜帶蒙也能聽懂七七八八,此時細聽翡顏的話,便知她是在跟她四哥就我要不要請漢醫吵架。

  我醒來七八天,翡顏的四哥刀那明卻從未露過面。讓自己毫無心機的妹妹來跟我結交,自己卻不露面,這讓我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此時聽到翡顏和他大吵,心裡便隱隱有個念頭:刀那明不見我,是他優柔寡斷,不知道該怎麼用我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還是他目前還無法知道我到底有什麼用?

  外面的翡顏大發脾氣,終於吵贏了她哥哥,叫人去請漢醫。

  我安靜的等著,過了不久,翡顏果然便領了個漢醫來替我看病。

  那老醫生問病,翡顏和那巫醫都在一旁看著,我正想遞話的辦法,不料那老醫生卻已經先開口:「這位娘子曾中劇毒,經脈萎縮,如今又被暑熱所侵,體虛氣弱,脈像兇險無比,怕是沒有多少日子了,老朽實在無能為力。」

  我這脈像雖是自己暗中搗鬼,但也絕不至於如此兇險,這老醫生斷脈不準也罷了,怎會犯這種當面告訴病家,患者時日無多的大忌?

  我心中愕然,但又怕他離開斷了我傳信外出的路,也不敢直斥其非,只得軟語相求:「老先生,我也知道自己病得不輕,還請你仁心妙手,無論如何救我一救。」

  那老醫生沉吟片刻,道:「妳這病用我們關中的常用藥來治是無方的,不過我遊歷楚越倒是得到一偏方。是以雲實為藥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撥毒去邪……」

  雲實用來作藥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撥毒去邪?這偏方太奇怪了!難道……我心思幾轉,試探著問道:「老先生,偌大一個長安城,難道除了這南藥偏方,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老醫生慢吞吞的說:「有倒是有,東市的千金堂最善治急難之症,神妙非常,不過千金一方,妳未必治得起。」

  千金堂的千金一方?我微一錯愕,忍了又忍,才控制住情緒不外露——所謂的千金堂是東市養生醫館的側堂,並無名字,那是老師和各位老大夫為了編纂醫經收集全國各地的藥方而設的接待處。

  老師編纂的醫經裡,不乏醫家的祖傳之秘,當時為了讓這些為了醫學的發展而說出自家賴以傳承藥方的醫生們得到相應的補償,我讓黃精從自家藥廠裡拿出錢來酬謝他們。只要經過老師和大夫人驗證有效的藥方,都能在二十年內拿到不下萬錢的報酬,而促成藥方研究的養生醫館側堂,也被熟悉內情的業內人士戲稱為「千金一方千金堂」。

  千金堂、千金方,這都不是能跟病人說的業內術語,這位老醫生會這樣開方問話,想來便是老師廣托醫界同業尋我的結果。

  我正想說話,旁邊的翡顏已經急道:「老醫生,只要你能治雲姐姐的病,別說千金一方,就是萬金一方,我也出的,你快想辦法吧!」

  我料不到她會說出這麼句話來,忍不住看她一眼,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我早就聽說千金堂的藥方靈驗,只要能藥到病除,多出點錢我也是樂意。我現在手上沒那麼多錢付出來,但半年一載,五年十年,我總會把錢攢夠付完的。」

  「妳肯信諾付錢便好。」老醫生點點頭,意有所指的道:「不過千金堂的藥方我這時沒有,得明天去替妳述了病才能帶過來,現在只能替妳開些溫補的方子將養著。都道是病來山倒,病去抽絲,妳病成這樣,也不是一兩劑藥就能好的,且放寬心養著吧。」

  我在受困大半個月後終於見到了正在致力營救我的人,心中激動可想而知。若不是心知這位老醫生只有傳遞消息,指引路徑的能力,我幾乎要控制不住情緒,露出馬腳來。

  夜深人靜,與我同榻的翡顏早已睡熟,我靜臥不動,卻根本無法入眠,看著窗縫外隱約可見的明月,心裡空茫茫的一片,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卻忍不住長嘆一聲。

  嘆息之聲未畢,窗外卻突然一聲輕微的騷動,有個依稀熟悉的聲音壓著嗓子問:「雲遲,是不是妳?」

  我錯愕無比——老醫生明明讓我寬心等待,以期周詳營救,今夜本不該有人來探我,窗外的人是誰?

  一念至此,我便屏聲不出,不料窗外那人聽不到我的聲音,竟不死心,窗縫裡寒光一閃,竟被人用短刀將虛掩的窗戶挖開,那人探進頭來。

  月光明亮,我一眼看見那人的臉,頓時呆了:高蔓!

  我以為會來救我的人,讓我望斷秋水;我從未寄望過的人,卻夤夜降至!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2 PM

第三十章:意外

  高蔓用短刀支起窗葉,探身而入,滿面驚喜的低叫:「雲遲,妳別怕,我會救妳!」

  妳別怕,我會救妳——這話入耳,我莫名的心中一酸,眼中有些濕潤: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本不該是他!

  這念頭電閃而過,高蔓已經俯身拉住我的手,準備將我從窗口抱出去。

  就在這時,身邊熟睡的翡顏卻被驚醒了,翻了個身,眼尚未開,喃喃地問:「雲姐姐,妳還不睡啊?」

  「我就睡……」我本想抬袖將她眼前的光掩住瞞過她,不料她驚醒得快,一睜開眼來,便意識到不對,倏地坐起,便要大叫。

  高蔓見勢不妙,立即反手去掩她的嘴,身體就勢竄窗而入,來擒翡顏。

  他這下動作兔起鶻落,靈敏至極,翡顏呼聲未出,嘴已被高蔓掩住。但她也學過武藝,卻非文弱女子,立即揮拳相迎。

  高蔓不放開捂她的手,硬受了她一拳,到底還是搶到了先機,和身撲下,將翡顏壓住,回頭叫我:「捆住她!」

  我明知今夜並非逃跑的好時機,高蔓的出現更是意外,但事已至此,卻也別無他法。

  不料我還沒拿到繩帶,高蔓那邊又起變故,卻是翡顏以膝蓋在他胯下一頂,痛得他鬆了手。

  翡顏的嘴已經不再受制了,但她卻也沒有大聲呼叫,悶聲去踢高蔓。高蔓一時起不了身,顯然傷得不輕,但他卻也忍住了不呼痛,只抬手去隔翡顏的腿腳。

  我和翡顏本來睡在窗邊的矮榻上,高蔓和翡顏這幾招都是在榻上過的,此時他連挨了兩腳,便被踢了下榻。翡顏還沒完全睡醒的時候遇襲,一時忘了身處的環境,高蔓被踢下榻後,她收腿不及,踢了個空,重心不穩,也一頭栽倒。

  這兩人都倒在地上,彼此都是未及起身便出手攻敵,想將對方制住。

  這兩個滾地葫蘆糾纏在一處,我體力又未恢復,想幫誰都無餘力,只急在眼睛都要冒出火來,生怕因為他們的打鬥引來使隊中巡邏警戒的人。

  想到巡邏的人,我再看一眼出手潑辣,大有恨不得將高蔓撕成碎片的翡顏,突然明白她遇襲卻沒有叫人的原因——她睡覺貪涼,沒穿裡衣,身上的只著抹胸和半褲,突然遇襲,抹胸竟在糾纏中被扯掉了!雖說滇國女子不似關中姑娘有貞節觀念,但叫了人來看自己跟一個男子滾做一堆,也實在不成體統。

  此時高蔓和翡顏打在一處,僅以性別而論,高蔓是占足了便宜,把人家的名節毀得一塌糊塗!

  一念至此,我突有瞠目結舌之感,說不出是想氣還是想笑,只覺得這番賬實在是爛得無法再爛了!

  心裡念頭幾轉,那廂高蔓卻憑著體力將翡顏壓住用衣裳捆成一團,躍起來將我扛在肩上就跑。

  他跟翡顏打鬥,雖然兩人都沒有出聲喝斥,但撞榻碰案的聲音卻還是將外面的人驚動了。高蔓剛帶著我跳出窗外,便傳來兩聲滇語的喝問。

  高蔓撥出支窗的短刀,撥腿便跑,哪裡還管人家問什麼。

  可他肩上扛著我,又沒有什麼絕世武功,哪裡跑得快?只跑出二十幾步,就被人攔住了。劈面兩刀砍來,他招架躲閃不及,手臂立即見了紅。

  我心中大急,叫道:「快放我下來,你走!」

  「這怎麼可以!」高蔓腰間又中了一刀,扛我不住,退了幾步,我摟住廊柱,就勢從他身上爬下來,心裡又急又氣,罵道:「我中了毒行動不便,憑你一人根本救不走!」

  高蔓悶不吭聲,就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只管揮刀向前,一副拼命之勢,竟將頭前攔他的兩人逼得退了兩步。

  可這使隊再不像樣,護衛者也有二十幾人,他殺退了兩人便有兩人逼了過來。我看追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高蔓若還耽擱,有死無生,心裡更是著急,叫駡:「蠢材,你還不快走!」

  「我要救妳!」

  高蔓執拗的聲音一如既往,這時候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我心頭一緊一痛,跺腳叫道:「高蔓,我不需要你救,你走!」

  這世間有個人應該救我,他也有能力救我,但他不救;高蔓沒有救我的責任,他也沒有救我的能力,但他卻在為了救我而在拼命;

  這算什麼?

  高蔓身上的傷又多了兩道,但他攔在廊柱前,卻不肯退開,將我讓出去。

  我心中絞痛,腦中一片混亂,終於忍不住擊柱大叫:「救命啊!來人哪!快來救救他!」

  四周依然無人相救,我只覺得心頭有股怒火直衝上來,實在克制不住,厲聲尖叫:「我知道外面必定有人,你們聽著,今日高蔓若死在這裡,我不會原諒你!」

  這個時候,我心裡一陣寒涼一陣熱,身體不由自主的哆嗦,到底叫了什麼,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只覺得聲帶因為喊叫得太大聲而生痛。

  這顛倒混亂的威脅,卻真的生了效,院子裡的暗影裡竟真撲出兩條人影來,疾閃的刀光似曾相識,比起高蔓那股全憑意氣不肯後退的狠勁揮出來的刀勢不知毒辣了多少倍,幾聲刃鋒入肉的悶響,攔在高蔓面前的四個滇人護衛應聲倒地。

  那兩人直奔過來,一個去抓高蔓,一人卻來拉我。

  「不必!」我厲喝一聲,瞪著那人的眼睛:「你們走!」

  自從老師的朋友出現,我便知道自己被困的地方不難尋,連高蔓都能找上門來,他怎會毫無察覺?

  他不救我,是跟滇國的四王子有什麼約定,還是有別的考慮,我不知道,但他既不出手救我,我也就不強求。威脅他派來的人救高蔓,是不得已之舉,但我自己卻不願承這種非他自願的援手。

  拉我的那人聽我一說不必,更不多言,立即收手後退,護在高蔓和他的同伴身後,殺出一條血路,迅速的消失在暗影裡。

  我過去仔細一看被他們所傷的四個滇人,發現都是一刀斃命,無法救治,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這天子身邊的近衛,武藝之高強,下手之毒辣,不是親眼目睹,實在令我難以置信。

  「傷得怎麼樣?」

  「全死了。」

  身後火光漸近,我答了問話,轉頭一看,幾個僕役打扮的滇人擁著個黑衣金冠玉帶的青年正向我這邊走來,這人似乎比我還矮寸餘,但眉濃鼻挺,跟翡顏有點兒相像,頗有英氣。

  他想必就是困我多日,卻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滇國四王子刀那明了。他快步走到四具屍身旁邊,仔細一看,一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雖未見過他,但想到上午翡顏餵我的那碗藥,對他卻無好感,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出聲。

  好一會兒刀那明才起身看我,問道:「雲姑娘,妳有沒有受傷?」

  我料想雙方都知道事起的原因,也不急著這時清算,略略欠身道:「承四王子洪福庇佑,我未曾受傷,只是有些驚嚇。王子如不怪罪,我便回房安歇去了。」

  刀那明眼裡怒火一閃,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慢!」

  「四王子有事?」

  「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心中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回答:「我是太醫署祇侯,太后娘娘的近人。」

  「妳是太后的寵臣?」

  我暗暗細察他的神色,發現他的神情無偽,卻是真的不知道羌良人抓我為質的初衷,微微一愕,突然意識到羌良人雖然擄了我,但不可能將自己與齊略的糾葛告訴族人,定會托詞遮掩。如此,她擄我的本意她也只會告訴心腹,絕不會大肆宣揚。

  刀那明不可能從羌良人口中得知我真正的「用處」,他困著我,有可能是在根本弄不清楚情況的時候,出於政客的政治直覺,以我為奇貨,扣住不放。

  難怪他讓妹妹寸步不離的陪著我,卻沒有更進一步的控制手段,只怪我這幾天受制於人,又被他有意乾晾著,先入為主,才有這樣的誤會。

  一想到這裡,我頓有啼笑皆非之感,點頭回答了他的問話,心思一轉,微笑道:「我前些天受人暗算,身中劇毒,多虧四王子施以援手,才僥倖逃脫。四王子身份高貴,普通的錢帛財物想必不會放在眼裡,但救命之恩不能不報。您有所欲之物,只要我力所能及,必當盡力而為。」

  刀那明面色陰晴不定,既有喜,也有怒,至於懊惱後悔等種種情緒不一而足,一時卻沒有說話。我望著他,也不說話。

  剛才的話,固然是我為了引他放我而說的,但也是出於誠心。在他果然不知道我與齊略的糾葛,拿我去要脅齊略的情況下,即使他視我為奇貨可居,也沒有觸及我的底限,報答他替我解毒的恩情,也是應該的。

  刀那明愣怔許久,揮手讓他的手下給族人收屍,然後望著我道:「雲姑娘,請隨我來。」

  兩人在前院花廳裡分賓主坐了,客套一番將話題扯到了這次的戰事。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巴郡太守徐恪平川入滇的始末:原來巫教在巴郡也有流傳,官府每為之所苦。今年五月,徐恪以治下巫教祭司偷竊良家童男女,以活人祭祀神靈違反漢律為由,出兵征剿治下巫教。教民作亂,流竄入滇,郡兵銜尾直追,才有入滇陳兵麗水北岸,威脅王庭和教庭之事。

  王庭受教庭所制之苦,久有怨言,這次因為巫教的祭祀飛來橫禍,更是對教庭惱恨不已。我附合著刀那明的意口伐巫教,心裡卻是又驚又笑:原來藉口宗教事務動兵,竟在這時候就已經有了。

  「雲姑娘,妳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近臣,還請妳在娘娘面前替我王庭美言幾句。王庭願意將肇事的巫師獻出來,平息上國天子的怒火。」

  我明知這場政治鬥爭中二者的身份差別,但卻沒有「鋤強扶弱」的俠義之心,認真的說:「四王子,您應該知道當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不僅是兩個巫師的事,而是這個巫教——它引誘皇朝的子民走向邪惡,用童男童女來做活祭,謀求私利,又教唆百姓作亂。這樣的事,僅是兩個巫師,怎能安撫天子之怒?」

  刀那明默然無語,他雖然出身於滇南那樣文化經濟落後的地方,眼界有限,但身為王子,這樣的政治悟性還是有的:「難道上國是想將巫教完全摧毀嗎?」

  「正是。」

  這個目的顯而易見,根本不必多作推測。但刀那明在聽到這肯定的回答後,卻不憂反喜,坐直了身體,問道:「雲姑娘,假如王庭願意配合上國剿滅巫教,上國的天子會如何對待滇國?」

  我一愕,試探著說:「王庭光是應允剿滅巫教,那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剿滅巫教的戰爭皇朝能派兵監督,確定王庭確實沒有包庇餘孽,我想天子應該會對王庭褒獎的。」

  刀那明臉上的喜色掩之不住,居然眉飛色舞的問:「如此說來,假若剿滅巫教,王庭的兵力不足向上國請求協助,天子會予應允?」

  我無比錯愕:原來引狼入室,借外國兵征剿本國宗教這樣的事,慈禧並不是頭一個!再轉念一想,目前漢遠強於周邊諸國,西域等小國在發生內亂時常有借兵平亂之舉,刀那明不像我有那麼強的國家觀念,有這想法不足不奇。

  如此一想,我本想爽快出口答應的話反而停住了,目前這情勢,齊略最希望的定是王庭和巫教自相殘殺,卻未必會肯派兵呢!

  心思轉了幾轉,我才定下神來,回答道:「如果王庭準備征剿巫教,朝廷肯定會相助,但派兵與否,卻不一定。」

  「聽說上國如今掌軍政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后娘娘。妳是娘娘身邊的寵臣,難道不能說服太后派兵協助嗎?」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正色回答:「四王子,我如果想騙取你的信任脫身,你這要求我大可答應。但我不願騙你,實話明說,出兵協助他國征剿邪教這樣的大事,只有經過朝廷決議通過了,才算定局。我雖然是太后身邊的近臣,也不能肯定能說服她答應,只能儘量影響她做決定。」

  刀那明怔了怔,看著我發了好一會兒愣才問:「雲姑娘,妳真的不騙我?」

  我不是什麼老實人,跟他說的話十句裡總有那麼一兩句關鍵句是假的,他這一問,我心中自然有愧,但嘴裡卻不鬆口,回答:「這件事,我自然沒有騙你。」

  刀那明點點頭,嘆道:「我到長安十幾天,就碰到妳一個人肯對我說實話,不騙我!」

  我無比汗顏:「難道有很多人騙你?」

  「嗯,長安城那些王侯公卿,一個個話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可托他們辦的事卻一件也辦不成。只有妳說話之前會先想一想,然後才告訴我妳什麼事能辦到,什麼事辦不到。」

  想必他在長安城這些天受的騙實在不少,我心裡內疚,表情卻不敢表露,微微一笑,道:「你救了我,我怎能騙你?」

  這個救命之恩,本來就是我為了拉近關係而給他扣的帽子,裡面水分多多。刀那明先前端著架子生受了頂帽子,但現在聽我提起救命之恩來,他臉上卻有些尷尬,十分的不好意思。

  我看在眼裡,心知他已經不再將我視為可以利用的對象,而是有了幾分對待朋友的義氣,不禁暗暗歡喜。

  刀那明不說話,我看他臉色變幻,顯然在想什麼難以決定的事,便靜靜的坐著。

  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問道:「雲姑娘,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南滇?」

  什麼?我無比錯愕。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4 PM

第三十一章:決裂

  這位滇國的四王子,心機不像長安權貴那麼重,也沒有政客老油條的厚顏無恥,但絕對有最敏銳的政治嗅覺,在即使不明白複雜緣由的情況下,能依直覺做出最有利於他的判斷。

  這種時候,任何沒有正式令天下共知的承諾都是虛假的,只有我為他所制,才是實在的。

  我沉默片刻,抿嘴反問:「四王子,我若不願去南滇呢?」

  「妳和翡顏是好朋友,為什麼不肯去朋友家作客?」

  翡顏——我想起被高蔓縛住,現在不知道有沒有被救出來的翡顏,突然覺得跟她哥哥談話,不必當著她的面,是件值得慶倖的事:「四王子,去朋友家作客,我很喜歡;但受人要脅,我很不喜歡。」

  刀那明臉色一肅,我一指屋外的護衛,笑道:「四王子,我很樂意去南滇作客,但我很不樂意在這種情況下答應和你同去滇國,那讓我感覺自己不是作客,而是被人要脅。」

  刀那明怔了怔,哈哈一笑,問道:「雲姑娘,這個可是妳的真心話了?」

  我一愕,突然明白一件事,我落在他手裡已經有這麼久了,救了我能得的好處,他想必已經得到了;而非分之想,他卻沒有時間與情勢來得。

  我不吃他送過來的藥,高蔓來援,齊略手下現身,這三件事,其實已經足以使他決定放我走了。請我過來敘話,不過是有意試探,看看有無可能從我這裡榨出什麼剩餘價值而已。可笑我心煩意亂之際,被他領著繞圈子,還自以為得計,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我差點把自己惱死,微怒道:「四王子,我不騙你,你卻在騙我。」

  刀那明面有尷尬之色,不過他膚色黧黑,卻只耳根處看得出一點紅來,卻不否認他也騙了我:「被人騙得多了,自然應該學著點兒騙人。」

  被揭穿騙人,還會臉紅,我這下卻是真的放下了敵意,笑了起來:「四王子,我騙不了你,你現在要騙我也不容易。我們都不是很擅長說假話,還是說真話吧。」

  刀那明哈哈一笑,顯然也是忍笑不住,問道:「那我們的真話應該從哪裡說起?」

  這種情況下還扯交情那就太假了,我想了想,坦然道:「就從王子的真實願望說起吧。」

  一夜長談,曙光初露的時候,我告別猶自跟我賭氣的翡顏,離開了困居數日的庭院。

  毒雖解了,但被毒素侵害的神經系統卻沒有經過復健調整過來,手腳行動有些不協調,。我自知這次中毒身體虧損不小,眼下不能蠻來,走出街巷,微覺不支便停了下來,站在街口等開市的行腳過來。

  天光猶暗,街上行人了了,夏日清晨的涼風吹來,我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卻說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還是身弱不受冷。正倚著柏樹稍歇,便聽身後一陣轆轆車聲,一架四輪輕車飛馳而來。

  晨光不明,那車的式樣我未看清便已馳到我身邊,我被那快車帶起的涼風一驚,吃了一嚇,正待退開,手臂一緊,已被人拿住,旋即身體一輕,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攔腰把臂拽進了一個帷幕重疊光線幽暗的空間裡。

  我心中在駭極,還未來得及呼救,嘴上一熱,已被人捂住了嘴,耳邊卻聽到一聲低語:「莫驚動了旁人!」

  輕輕一語,落入我耳中,卻似晴天霹靂,震得我神魂不定。身體不由自主的簌簌發抖,心裡一股氣沖上來,不知是冷是熱,是寒是熾,方寸之地瞬息間已經憤恨、狂怒、憎惡、心冷種種情緒如水如潮,噴湧而至,糾纏往復,掀起濤天巨浪。

  我奮力掙扎,想將手臂腰間的束縛甩開,然而此時身體未曾恢復,力氣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掙之不脫,而嘴被人捂住,更是連叫喊也出不了一聲。

  我只覺得胸間一口氣弊著,若不發洩便要將胸腔脹破,手腳的掙扎便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痛毆。

  幽暗的車廂裡,他卻也不閃避我的拳腳,直待我手足無力,才將我雙手握緊,喑聲問道:「可出了氣了?」

  受困多日,我驚懼恨怒,猶疑不安都曾有過,只是不曾覺得委屈——只因委屈這樣的感情,唯有在親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這一刻,心間除了痛恨憤怒之外,竟有無窮的委屈。

  心中的這股氣,豈是這幾記拳腳便能散出來的?

  「你給我滾!」

  你若無情,最初就不該去見羌良人;你若有心,這些天就不該置我於不顧。

  「雲遲,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個『不』字!」

  我厲喝一聲,生生將湧到眼裡的水氣屏住,牙關不聽使喚的打著戰,哽咽之聲在喉頭幾度欲傾瀉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著的地方一緊,芳馥撲面,蘭香盈鼻,被人擁了滿懷,耳邊卻聽到一聲沉澀的低嘆:「妳若想哭,便哭出來吧!」

  我即便想哭,也斷不會在他面前哭出來。這份狼狽,展露於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裡。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的倔強,格外的矜持,不能容他有絲毫看輕,更不能容他憐憫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將唇齒的顫抖定住,握緊雙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鎮定心神,將滿口的苦澀盡數咽了下去,慢慢地說:「我不想哭,我不想為一個有殺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軀一僵,原本沉澀的嗓音此際驀地尖刻起來,喝道:「雲遲,妳胡說什麼?」

  我短促的笑了兩聲,喑聲問道:「我有胡說嗎?」

  胸口一陣氣促,無數我心裡明白,但卻一直不願深想的念頭化為了口中的尖利的話語:「你明明讓人守在外面,卻不主動出手救我,那是為了什麼?別說是我中的毒讓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別拿試探刀那明是否可用來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過是不想因為我而受制於人,所以在殺我與救我兩念間搖擺不定而已!」

  齊略不語,車廂裡一片靜寂,只聽得轆轆車去之聲,夏日的晨陽明亮,透過重帷灑在他的臉上,光影交錯,卻見他顏白如雪,眸光似與車中的暗光融成了一體。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慘然一笑,輕聲說:「齊略,你若覺得我將成為你的拖累,想將我除去,你現在就可以將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濕濡,一張臉卻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我深深地凝視他,緩緩地說:「只是我若將因為所愛之人而死,我願死在他手裡,卻不願他借別人之手來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僵直的身體突然軟化下來,環住我的雙臂倏然攏緊,聲音裡也帶出一絲顫抖:「雲遲,妳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團酸澀脹得滿滿的,愴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裡去?」

  「去建章宮,從此不再行走於市井,遠離危險,我會……」

  他會怎樣?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卻沒有再說下去了。馳道上被路邊柏樹枝葉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車廂裡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織忽閃,我平聲道:「我不會去。」

  他幽深的雙眸似乎有兩點火星閃動,我話聲一出,那兩點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妳還想怎樣?」

  「這話該我問你,你還想怎樣?」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銳起來,怒極而笑:「難道阿依瓦是我招來的嗎?難道將原本簡單的事弄複雜的人是我嗎?難道你以為我會將邀得君寵為畢生之榮?難道你以為建章宮的千門萬戶是我所求?」

  齊略一錯齒,眼裡的兩點火星隨著我的話猛然爆裂開來,化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隨著怒火泄出來的力量捏碎:「雲遲,妳以為自己高潔清華嗎?妳不過在仗著我的心意謀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脹痛,才意識到自己窒息已久,這一刻,我已經出離了憤怒,只是直覺的抬起手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掌摑了出去!

  他抬臂將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擰,壓在身下,森然道:「雲遲,妳別太放肆!我讓妳一次兩次,那是恩寵,妳莫當成了理所當然!」

  我只覺得胸腔中的脹痛一下裂了開來,就像燒得通紅的石灰,一下被扔進了冰水之中,冷熱激交,頓時迸裂崩碎,那碎痛濺射到全身,讓我頓時四肢百骸都劇痛入髓。

  腦中一片昏亂,這逼人成狂的劇痛卻偏偏讓我保持了一線清明,輕輕點頭,痛極而笑:「不錯,我是在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誠摯無偽,傾情而待的真心!」

  財富、權勢、聲望那都是可以憑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東西,我並不是不喜歡那些,只是它們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無偽的情意,去媚悅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臨下的愛寵,俯首低就的垂憐。

  然而,我卻作夢也沒想到,本以為已觸及的珍寶,卻突然化為了空中樓閣,海上蜃景。

  原來讓我一次兩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寵!

  我以為自己此時必定淚湧難制,不料收回手來在臉上一抹,卻是半點水漬也沒有,只感覺手捂著的唇邊笑紋越來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渦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後,竟笑得氣息短促,咳嗽不止。

  「雲遲……」

  他嘆息一聲,扣住我的雙手放鬆了,那聲音似乎疲倦已極:「妳若要別的,我都可以應妳,只有這一件……只這一件,我不能應!妳日常也明敏聰慧,難道竟不知妥協嗎?」

  「我用全部的真心愛了一個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報,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我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直直的看進他的眼眸深處,深吸了口氣,揚聲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純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沒有敷衍,不必強求!縱使你貴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驟然甩開我的手,閉上雙眼,喑聲一笑,咬牙道:「雲遲,妳步步緊逼,難道定要我成為喪家亡國的昏庸之主才肯罷手嗎?」

  「你絕不會是姬宮涅一流,只不過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樣成為空前明主,鑄得金屋椒房,我也不為陳阿嬌或衛子夫!」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6 PM

第三十二章:離都

  車廂裡一片靜寂,誰也不再說話,一陣令人心底生寒的殺氣從他那邊傳了過來。我感覺他冰冷濕濡的手扣住了脖頸,卻不覺得意外,心中卻有個近乎荒謬的念頭閃過:他殺人的手法實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對。

  他的手越束越緊,我閉上眼,腦中不期然的閃現出自見到他以來的種種畫面——齊略,你必會成我災厄之源,如此了結,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腦因為缺癢而昏沉,耳朵卻偏偏清楚的聽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低喃:「雲遲,皇天后土既肯將結識的福澤賜予妳我,何故生成我們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與商紂周幽相似,就不會有我此時之傷;若我能與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會有他的為難。

  我與他,會生死危懸,進退兩難,其實根本原因並非身份地位的差異,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們骨子裡有相同的倔強,相同的高傲。僅以愛情而論,都不是那種願意讓對方佔據優勢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對方有這樣的心,我們也不會有誰肯低下頭去,示弱求全。

  因他說破迷嶂的這一句,我頓時明白他定要將曾經洩漏的真心視為「恩寵」的原因——只有恩寵,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許的感情,否則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亂方寸,就是失了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別的概念,成為英君明主;同時他也要我承認這個概念,不可越規。

  我若不認,我若依然執著,那便是沿著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顫,眼中水氣沿著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過千年。

  恍惚之中,喉頭肺腑的陣陣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頸上,卻已經沒有了那股要將我的呼吸扼斷的力氣。他的頭壓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氣,嗆咳不止。

  我想說什麼,可喉頭熱辣辣的刺痛,一張嘴,便有股腥甜之氣順著呼吸的失調衝了上來。

  齊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覺到他激動的情緒正一點點的恢復鎮靜,就像湖中的波濤息止,餘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靜無比的碧水。

  「雲遲,妳在明見事態的時候,就該有決斷的勇氣,採用任何可行之法脫逃,而不是囿於婦人之仁,遲疑不動。」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著的時候,與翡顏交好,卻沒有利用她脫逃一事,暗暗嘆氣,也不爭辯,只是靜靜的聽他的話。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那一字一句間,卻讓我感覺到了一陣澈骨的寒意。

  「雲遲,我不殺妳,從此以後,我也不會救妳,妳好自為之。」

  不殺我,但從此以後,如果我再陷入與此相同的危險時,他也不會救我。他只當我從未在他心中佔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與他毫無關係。

  「我明白。」

  我喑聲回答,握緊雙手,輕聲說:「再見。」

  從此再也不會有如此相見了。

  夏日光熾,時辰雖然尚早,但陽光卻已經灼人刺目,我初下馬車,不自禁的瞇了瞇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鎮定,才在路邊站穩。

  身後的車聲未響,他似乎沒有立即離開,但我沒有回頭,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雲姑!」

  遠處傳來一聲驚喜懷疑的呼喊,日光影裡,鐵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這邊跑了過來:「妳怎麼出來了?我們還說今晚去救妳!」

  我再一眼看到鐵三郎身邊張典和手臂吊著的高蔓都在,心神一鬆,方才那驚濤駭浪,生死往復的緊張都消褪了,這才覺得心神疲憊己極,身體發軟。

  奔來的鐵三郎和張典都臉色大變,一齊伸手來扶我:「雲姑,妳的脖頸……還有血……」

  我看了眼握著的手掌裡殷紅的血跡,勉強一笑:「脖頸上的傷不礙事,這血只是我這幾天五臟不調,咳了點兒。」

  張典搖頭,急道:「不是妳手裡的,是妳胸口!」

  我低頭一看,胸口淺黃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塊血跡。我咳血時用手捂住了嘴,此後一直都將手握緊,用衣袖掩著,根本不敢亂碰其它地方,怕露了痕跡,胸口這塊血漬斷然不會是我的。

  我心下一驚,轉頭後看,齊略的馬車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怔了怔,輕喃一聲:「我累了……」

  實在是累,累得我只想倒頭大睡一場,我搭著鐵三郎和張典,懵然道:「勞你們送我,找老師……」

  這一覺睡醒,睜開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身體有自中毒後從沒有過的輕鬆,想必是老師替我針炙推拿調理過了。榻側一個醫館裡的醫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邊的熏香爐裡燃著老師專門用來給病人寧神定氣用的安神香,案几上擺著一隻溫壺。

  我悄悄地起身,輕手輕腳的打開溫壺,將裡面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著,便下樓向書房走去。

  此時的書房經過老師大半年的經營,連上他從朋友們那裡借來的典籍,已經不復開始時的寒磣。我將門口的松脂燈點起,走進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冊中,將想要的取下架來,坐到窗邊,就著燈光仔細閱讀。

  「阿遲,妳身體沒好,起來幹什麼?」

  我的動作已經夠輕了,不想還是驚動了老師。

  「睡不著,隨意看看。老師,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師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我放在旁邊的卷冊,面色微變,慍道:「妳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蠱之類的詭術……難道妳還想對南滇王庭的使隊報復不成?此事絕不可行!」

  「老師,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庭的十四王女翡顏是好朋友,不會去報復他們的。看這些是因為身上中的毒跟我們中原的醫術理論不相同,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所以我想多瞭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醫請教。」

  老師瞪著我,長壽眉跳動,突然一拍案几,怒聲喝道:「阿遲,妳當我老朽不堪,會看不出妳打算做什麼嗎?還敢對我撒謊!」

  我從跟在老師身邊,都被他近乎寵溺的疼愛,平日裡無論我做什麼他難以理解的事,他都只當我玩性重,絕不干涉斥責,今晚卻是十幾年來頭一次被他這樣罵,強辨道:「老師,您真的誤會了。」

  老師怒道:「阿遲,妳起來後沒有照鏡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對我當面撒謊吧?」

  照鏡子?我愕然問道:「有什麼不對?」

  「眼睛不對!」老師注視著我,慢慢地說:「阿遲,妳有雙好眼。很乾淨,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險惡,但仍舊只願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妳這雙眼,也染上了惡意,我帶了妳十幾年,妳的眼神有什麼變化,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駭,不知說什麼才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老師,您是讓我忍氣吞聲,什麼也不做嗎?」

  「我也沒說要妳忍氣吞聲,可妳受了什麼委屈,妳總該讓我們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氣。」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緣由,卻怎能說出來?

  「老師,這件事沒有誰能替我出氣,我只能自己調節情緒。為此我想離開京都一段時間,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厲窮惡之地,能散什麼心,妳還要說謊!」

  「老師,我沒說謊,我去南滇,是因為我這口氣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尋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氣,覺得心口隱隱生痛:「老師,若是別的事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只這樣件事,我若不出氣,這一生都將耿耿於懷。」

  「老師,請您容我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養傷讀書,過得幾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認麗水以北歸朝廷所屬的郡縣,獻金萬斤,藥材、奇珍等物二十車,應允朝廷分三年輸銅三十萬斤,糧草三十萬石。天子東朝廷議,接見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賜滇國財帛三十車,著使赴南宣慰。

  關中銅礦儲量本就不豐,經歷年開採,更見不足,連近年上林苑鑄錢都每憂其源。錢幣不能供應所需之量,嚴重制約了長安城的商業貿易。此次能從南滇一次得到輸銅三十萬斤的承諾,頓時滿朝文武都大為歡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請天子派遣太醫為他的祖母王太后治病的事輕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級,將我提為郎中醫官,隨使隊南下。

  我早有準備,任命傳來的時候坦然接令,倒是陪著傳令官的一起來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裡是蠻夷瘴厲之地,我雖然因為隨使隊南下而被躍級升官,但在世人眼裡卻像是被流放貶逐了。

  我不以為意,辭別了一眾親友,收拾行囊便往鴻臚寺報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這個太醫署的正式醫官外,居然還有從羽林監良醫所撥來的四男兩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鴻臚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乾脆俐落,人馬一齊,便立即開撥。南滇還國和朝廷宣慰的兩隊使隊,一前一後,相距不過百步,浩浩蕩蕩的奔南而去。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8 PM

第三十三章:南國

  往滇南沒有從京都直通的馳道,使隊便折走巴郡馳道。巴郡的馳道在朝廷的刻意經營下十分平整暢通,所以使隊雖然帶著財帛,但我們抵達麗水北岸新設的越嶲郡守府依然只用了二十來天。

  因巴郡太守徐恪此時已經受命調任越嶲郡太守,統領一應對滇事務,無論是滇國北上的使隊還是朝廷南下的使隊都要先到郡守府備案。使隊到達越嶲,徐恪卻外出巡防去了,朝廷的便由郡府長史安排住到了新建成的驛站裡,而滇國的使隊則住進郡治新設集市的逆旅。

  兩方安置妥當,滇國使隊的便有人來請我去給據說頭痛腦熱的王女翡顏治病。

  「雲郎中,久聞妳治病的手法神乎其技,妳要去治病,也帶我們去看看吧!」

  使隊裡一共就我和女助理荊佩和林環三個女子,這些天來她們跟我同行同宿,頗為交好,此時幾番拒絕,可她們定要隨我同去,我卻也沒法撕開面皮硬阻。

  這麼一來,本應與刀那明的密會,便真成了與去給翡顏看病。翡顏對上次高蔓救我時發生的事耿耿於懷,看到我來給她治病,頓時橫眉怒目,我身邊跟著荊佩和林環,也不好說話,只好給她施針時加倍體貼,略表歉意。

  刀那明看我身邊跟著人,不便搭話,神色便有些悻悻。我略一思忖,出了翡顏的房間後索性直接叫住他:「四王子,令妹的病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荊佩和林環還想跟上來,被我以病人的隱私保護之名喝退了。但我也不便顯出與刀那明相熟的樣子,只在院子開闊處站好,估計別人聽不到聲音的時候才低聲道:「四王子,如今我的身份不同,行程中途私下見你多有不便。如果不是要緊事,你就別來找我了,免得別人起疑。你放心,我答應幫你做的事,我一定做到。」

  刀那明點頭,面有憂色的道:「我是提醒妳,使隊的首領現在很危險,妳這千里而來給王太后治病的郎中也很危險。」

  「我有準備。」

  刀那明嘆了口氣,道:「我說的危險不在阿依瓦個人,而是整個巫教。雲姑娘,妳沒到過我南滇境內,不瞭解巫教的可怕。我擔心他們會趁現在使隊停留在越嶲,以巫蠱邪術對付使隊裡的重要人物,挑撥王庭和上國的關係。」

  使隊如果在越嶲出事,受害的不止是王庭,還有護衛不力的徐恪。這一點刀那明不說清,自是因為他也想讓徐恪這對滇國來說的大瘟神早離滇國邊境。

  我笑了笑,問道:「四王子,巫蠱之術能殺人於無形,我一點也不熟悉,要防也不知從何防起。你能不能派你的那位巫醫陪我幾天,讓他教我一些防備的方法?」

  刀那明和翡顏兄妹們萬里迢迢的去長安求和,當然不會帶一個看似有備無患,實際上在大事上卻不能起作用的巫醫。這位巫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肯定也是擅精巫蠱之術的。

  果然,我一提出要借用巫醫,刀那明頓時面有難色。我不動聲色,繼續說:「四王子,我要進王庭,就要有保護自己不被巫蠱所傷的能力。否則,我逃不過巫教的截殺,你想要我辦的事也辦不成。」

  刀那明十分為難,但我努力遊說,他還是用滇語把那巫醫叫了過來,吩咐了幾句,將巫醫借給了我。

  我得了巫醫,心裡歡喜,當下招呼了荊林二人回去。一進驛站,便聽到一陣喧嚷,護衛使隊的虎賁衛正在與人爭執,那爭執的聲音十分熟悉,定睛一看,竟是黃精、白芍和高蔓三人正在跟虎賁衛糾纏不清。

  「你們怎麼來這裡了?」

  我大愕,他們卻是大喜,黃精一個箭步竄過來,喜歡的大叫:「姑姑,我們帶來了妳以前在東市訂製的器械,家裡藥場新出的藥物,還有……」

  我只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揮手道:「我要用什麼東西,我早已自己帶足了,哪用得著你們再送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哪能容得你們胡亂跑來,快給我回去!」

  「可我們是奉先生之命來的啊!」

  「你們把帶來的東西留下,然後轉回長安去。」我知道黃精這小傢伙是賴皮鬼,講理不能,一句話說完立即轉頭問高蔓:「你呢?你怎麼跟他們一起來了?」

  高蔓此時身上受的傷已經痊癒,看上去神采奕奕,見我發問,立即笑答:「久聞南疆風物綺麗,景色殊麗,與關中大不相同,故來遊玩。」

  關中人只將南疆視為荒野,哪有什麼讚譽之語?高蔓話說得振振有詞,聽在我耳裡卻是哭笑不得:「高蔓,你是快加冠的人了,怎能這般胡鬧?南疆瘴厲,目前又是不平之地,哪是能夠輕身涉足之所?」

  高蔓嘻嘻一笑,指指頭上戴的烏木冠,得意洋洋:「我可不是快加冠,是已經加冠了。妳出使的那天就是我行冠禮的日子,如今我可是能主祭祀,獨當一面的人了。」

  我看到他的樣子,又好笑又好氣,想到這小子不分輕重孤身救我的魯莽又十分擔心,作色道:「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你給我立即回長安去!」

  「我不是小孩子!妳看,我比妳高出老大一截,胳膊比妳小腿還粗……」

  「胡扯!」

  我說得口乾舌燥,威嚇利誘種種手法用盡,這三個傢伙就是雷打不動。到最後我只得舉手投降,暫時把他們和巫醫安頓了,再去找使節周平,請他允許這幾個人隨隊而行。

  「黃精、白芍是尊師的童僕,隨主同行自然可行。可這位費城侯庶子卻是左公車署的散侍郎,有官職在身,怎能不經朝廷命令加入使隊呢?」

  周平顯然也很為難,高蔓因是庶子,不能襲爵,就由他的祖母大長公主出面討了個左公車署散侍郎的職位。那雖是個閒得發霉的頭銜,但真要計較起來,卻也頗為棘手。

  「周老,高蔓定要跟著使隊走,咱們如果不管他,在這瘴厲之地出了什麼事,那可不得了。」

  高蔓雖是庶子,但祖母卻是比太后都要高出一輩的大長公主。他如今只帶了兩名隨從就跑來了南滇,如果使隊不接領他,讓他在南滇出了事,我們幾個小官可真擔待不起。

  周平苦笑:「就算讓他跟著使隊走,出了事咱們也一樣吃罪不起。」

  他左右衡量,終於還是讓高蔓也住進了驛站裡,多撥了兩名虎賁衛過去保護他。

  大局底定,有高蔓和黃精兩個胡攪蠻纏的人在,我枯燥但安寧的日子杳如黃鶴,再不復返。荊佩和林環兩人都喜靜不喜動,陡然遇到這麼聒噪的人,都有些不愉。

  我略感歉然,板著臉將二小訓斥一頓,又將高蔓轟走,等到清靜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向巫醫請教防範巫蠱的事宜。

  越嶲郡太守徐恪久候不歸,兩個使隊便在郡治滯留了兩天。

  入夜,驛站裡的人都已沉睡,我被一聲驚叫驚醒,本想翻身坐起,但頭腦清醒,手腳卻不聽使喚,卻似遇到了鬼壓床。

  同室的荊佩和林環卻起得比我早,一聽到叫聲立即坐了起來,也不點燈,便問:「雲郎中,發生什麼事了?」

  我暗裡使力,掙脫那層束縛感,起身急速整理儀容:「今夜驛站極有可能受巫蠱之術攻擊,我去看看黃精他們。」

  黃精和白芍果然也中了巫術,滿頭大汗的掙扎。我走過去先兩掌將他們擊昏,心裡既惱怒又有些駭異:這麼多天的學習,我早知巫蠱的確有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但仔細推演,到底脫不出一個範疇,作用有限。不想那心情才放鬆一些,居然就出了這樣的事。

  巫蠱其實應該分為兩個方面,巫,是詛咒,實際上是集中精神力來致使他人產生幻象,達到想要的作用,跟現代科學已經證明存在的精神烙印相差不遠;蠱,是馴服蛇蟲鼠蟻等生物,役使為用,與現代馴獸也相差不遠;

  像今晚這樣的巫法夢魘,只要精神夠強韌,根本害不了人。黃精和白芍會被魘住起不來,不過是因為他們年紀還小,心志不夠堅定。

  我這裡才將黃精和白芍安頓好,便聽到外面院子裡炸了鍋一樣的喧囂起來,一連串「有鬼」的嚎叫響成一片。

  心志不堅的人容易被巫術魘住,有人會被嚇到院子裡大喊大叫並不出意料。讓我覺得惱怒的卻是高蔓那小子赫然也滿面驚駭,眼神迷茫的在院子裡嚎叫亂竄,顯然嚇得不輕,已經被幻象迷住了。而沒被魘住的人出來,看到院子裡這麼多人神魂不屬的叫著鬧鬼,也無不毛骨悚然。

  「高蔓!高蔓!」

  我叫了十幾聲,見他都沒反應,只滿院子亂竄,去躲避那根本不存在的鬼魅,真是又急又惱,忍不住奔過去,扣住他的手掌,在他合谷穴上用力一掐,喝道:「這是假的!假的!」

  這傻小子日常也算膽大包天的人,想不到卻連個小小的巫術都抗不住。高蔓被魘苦了,一時醒不過來,倒害我在拉他的時候差點被幾名中了巫術的虎賁衛打到。

  這滿院二十幾人被巫術所苦,嚎叫嘶吼,真聽得人連頭皮頂都發麻。周平指揮沒被魘的人出來制止,兩方爭恃,更見混亂。我看得怒起,轉頭四顧,荊佩跟在我身後,見狀忙問:「雲郎中,妳怎麼了?」

  「找把刀來,那種傳說殺人殺得多,煞氣重的刀。」

  那巫醫說的防巫之術有這種說法,我因為一時找不到其科學依據,並沒有放在心上,但眼前這狀況,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我這裡還在找,那邊林環卻不知從哪裡拿來一把刀。我接過那刀,抽出鞘來,卻也沒覺出那刀有什麼「煞氣」,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力向前,提刀沿著那巫醫對我講過有可能施巫蠱術的幾個地方逐一探去。

  南方水土豐美,驛站的幾進院子都草木葳蕤,我連找了幾個地方,才發現正院南牆海棠樹下的草叢不自然倒伏,同時心跳快了幾拍。

  我停下腳步,以刀挑開草叢,就著火光一看,果見裡面放著個雕成人形,畫滿跟象形文字相仿的符號的木雕,想來那就是施術者用來做「引」用的厭勝物。

  神秘而又神奇的巫蠱之術,我總算親眼目睹了,我提刀去挑那厭勝物,哼道:「邪祟外道,真以為巫蠱小技能堪大用嗎?」

  我提刀去挑那厭勝物,本來也沒用多大力,不料那刀竟是出乎我意料的鋒利,一刀刺下,登時將那木偶斬成了兩截。我心中愕然,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我還沒醒過神來,身體已被人扯得後退了七八步,好幾條人影衝過我身前,對那厭勝物所在的海棠樹揮刀舞槍——原來那樹下竟伏著許多蛇,厭勝物一毀,蛇群頓時驚竄,若不是身後有人拉了我一把,那蛇只怕都要擠到我腳下來了。

  巫蠱巫蠱,難怪二者總是連在一起,原來施展巫術用的厭勝物,是由毒蟲攜來並且守衛的。我剛自慶倖逃脫一劫,突然覺得腳下暗影一閃,一條黑線從地上彈起,火光裡,一條巨如兒臂的大蛇毒牙閃光,血口大張,凌空向我的臉面噬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4 11:56 PM 編輯

第三十四章:巫蠱

  我心中大駭,想再後退閃避,可剛才後退時本就有些重心不穩了,此時再退,更是雪上加霜,登時絆倒在地,雖然避開了那蛇的第一次襲咬,但第二次卻是無法避開了。

  便在這時眼前銀光一閃,一聲箭嘯,卻不知哪裡一支無羽箭激射而至,將那毒蛇凌空射了個對穿。那箭來勢洶洶,射穿毒蛇以後力猶未盡,竟帶著那條兀自掙扎的毒蛇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在旁邊的一株樹幹上。

  大難得脫,我有些怔然,抬頭望向那箭的來處。火光綽綽,一個身著黃綺儒袍,提著張角弓的文士,正走近前來。那人頭上銀冠燦然,雖隔得遠看不清容貌,但卻令人覺得其清高孤傲,令人心折。

  周平連忙與那文士見禮,我也過去鞠躬道謝,離得近了,更見那人眉目疏朗,氣宇軒昂,有股允文允武的氣質,雖然顯得孤傲清冷了些,令人不大敢接近,但確是一表人材,十分醒目。正是越嶲郡目前的太守,當今天子的寵臣徐恪。

  原來他巡防己畢,連夜轉回治所,聽聞天使已經住進了驛站,便來拜訪,正趕上院裡巫蠱事發。當政令隨行的郡衛團團圍住驛站,虎賁衛的統率軍侯也節制住了屬下,彈壓得當,使隊並沒出現人員傷亡。

  兩方見禮已畢,徐恪得知我就是朝廷派去給王庭王太后治病的醫官,頗有驚訝之色,打量了我一下,問道:「雲郎中,南疆巫蠱盛行,似今夜之事在滇國常有發生,妳可害怕?」

  我聽徐恪問得鄭重,也正色回答:「我自知道將來南滇,便有了直面巫蠱之術的準備。如今夜之事,雖然出於意料,微有驚意,倒也說不上害怕。」

  徐恪微微點頭,又問:「適才我觀妳行事,似乎對巫蠱也有所知,妳可能解之?」

  「雲遲隨巫醫學習滇南醫術不久,未探得精髓,推演不出巫蠱之要,能據其所授防範一二,但卻無法破解。」

  徐恪問明我是跟刀那明的隨身巫醫學醫,微有喜色,問道:「滇國一向只有巫教中人才能學習巫蠱精要,妳覺得滇國王子身邊那個巫醫真的有用?」

  「很有用,可惜他對我懷有戒意,不肯將其所知盡數教與我。而且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

  我有些嗟嘆,只有在使隊有危險的時候,刀那明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才會肯將那巫醫放過來教我。如今已經事發,想再從那巫醫嘴裡掏出什麼東西來,可就太難了。

  徐恪看了我一眼,微微揚眉,突然對周平道:「巫教尋是生非,若不打怕他們,使隊南下不安全。陛下可有限定使隊抵達滇境的指令?」

  周平聞弦歌而知雅意,呵呵一笑:「陛下並無嚴令,且南下道路崎嶇,便是腳程稍緩,也無不可。不過我隊在越嶲整頓,卻要勞明公調撥糧草,多多費心了。」

  我聞言大喜,知道他們既然打定主意借機敲南滇的竹桿,肯定也會設法替我製造學習機會,連忙答應:「僅是滇國王子的巫醫所知,雲遲再有兩日時間就能學全。明公如能替我再尋幾位良師,雲遲不勝感激。」

  是夜,徐恪便與周平定計,周平和使隊裡的幾個主事都扮成被巫蠱魘害,使隊繼續在越嶲「整頓」。而徐恪則派出郡兵,一面軟禁南滇使隊;一面大索境內,尋找肇事巫師。

  不消說,這肇事的巫師不管有沒有找到,徐恪借題發揮下令的軍事行動都不會停止。

  半個月時間,不止越嶲郡內的巫教殘餘又被梳理了一遍,連麗水之南的滇國本境也被郡兵襲擾了幾番。但這襲擾徐恪做得十分講究,所襲之地的巫教教壇被盡數摧毀,但屬於王庭直屬的政權組織卻是秋毫無犯。等到郡兵回撤,王庭的勢力便趁機擴張,將巫教擠在一邊,很是揀了便宜。

  徐恪將滇國巫教一壓再壓,那斥責巫教背信棄義,等到暗害天朝欽使的「義正詞嚴」的檄文傳遍了臨滇的三郡,送入了滇國王庭,天朝赴南節使周平的「病」也開始好轉了。

  不過周平的「病」雖然好了,但使隊卻還是沒有立即南下,徐恪也不知是怎麼拿捏的滇國王庭,居然逼得王庭就是沿途徵用四萬民伕,開山劈樹,架橋設渡,日夜不停的趕工整理道路,並派出了王太子出迎三百餘里。

  我苦學之餘,聽到這些消息,不禁對徐恪佩服得五體投地——朝廷目前南下的最大障礙就是南滇地勢複雜,不好行軍,王庭現在修的這條路哪是路啊,根本就是滇國脖頸上的套索。

  滇國的王太子面上有不健康的蒼白,長相竟比翡顏還要俊美幾分,可惜右手綣縮如小兒,卻是天生的殘疾,且目光閃爍,畏縮不敢與人相對,一看就是懦弱的性子。

  一行人踏進風物與中原迥異的南國,登時被沿途錦簇的花朵,悠閒散步的大象,顏色對比鮮明的行人,偶然站在木樓上開屏鬥豔的孔雀等等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使隊裡的虎賁衛和節使周平還能做到目不斜視,高蔓和兩小卻是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的,時不時發出一聲聲的驚呼讚嘆。

  翡顏對我的氣惱過的時間一久,也逐漸消了,只是她跟高蔓有宿怨,看到高蔓一驚一乍的樣子,便開口諷刺。高蔓自知理虧,也不跟她爭,翡顏一說,他就閉口不言,轉頭他顧。

  我暗裡好笑,便說話將翡顏引開,解他的困窘。翡顏細細的跟我講解街邊的風物,兩人正說得興致大起,我一眼瞧見遠處一幢木樓的欄桿上爬行的青鱗大蟒比我前生在動物園看到的大了兩倍都不止,蛇頭足有籃球大小,不禁微訝,問道:「阿翡,這蟒蛇可不只養了十年八年吧?這麼大,該怎麼餵養?」

  「蟒蛇七八天才吃一次,一次有隻兔子也就夠了,不難養的。」翡顏說得高興,但隨我的目光一看,面色卻頓時變了。

  我心一動,問道:「這不是人家養的?」

  「這是巫教養的妖物!」翡顏看著那蛇的遊向,突然露出驚駭憤恨至極的神情,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亦是大驚——那青鱗大蟒居然遊到一戶人家的屋頂,吊下頭顱,伸頭到人家屋簷下懸著的一隻吊籃之前,張開大嘴,竟從裡面銜出一個嬰兒來。

  那吊籃前有頭大象正以鼻捲著芭蕉葉給吊籃裡的嬰兒扇風,突見小主人被青蟒叨走,頓時著急大吼,以鼻子去奪那嬰兒。可那青蟒個頭雖大,動作卻十分靈活,擺頭就避過了象鼻。大象再往前衝,卻喀嚓一聲,撞到了木樓的窗戶裡,被卡住了,在那裡悲聲嘶鳴。

  青蟒盜嬰,大象護主,只是瞬息之事,除了與我和翡顏以及我們四周的高蔓等人以外,旁人沒看清事情的原委,只看見一頭大象突然發狂將主人家的木樓掀翻。可那大象力氣再大,牠將屋子弄垮以後,也趕不上那條青鱗大蟒。那青蟒早趁著大象被困的那時竄到隔壁一戶人家的屋頂,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都呆住了,黃精更是嚇得牙齒咯咯打著顫。我也毛骨悚然,心裡猶存著一絲僥倖,問翡顏道:「阿翡,這青蟒只是盜了孩子去玩吧?我聽說人養的蟒蛇是不吃人的。」

  翡顏面色鐵青,眼睛裡似乎要冒出火來,恨恨地說:「別人家養的蟒蛇的確不會傷人,而且是幫家裡照顧孩子的幫手,只有巫教養的這妖物,專門盜吃嬰孩。我們這裡的人為了防牠,最初是給孩子做一個籠子一樣的小床,後來又把孩子懸到屋簷下,再後來用象看護孩子,可是現在……連象也沒用了!」

  翡顏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四哥哥的同母妹妹就是被這妖物吞了的。」

  我這一下震駭非同小可,難以置信:「那可是王女,怎麼可能……」

  「這妖物是巫教供奉的『神蛇』,又是王后有意放牠……就算吃了十姐姐,也不過罰牠禁閉了一個月……雲姐姐,妳在王庭要呆一段時間,一定要小心這妖物。」

  蟒蛇吃人不奇怪,巫教供奉蟒蛇為神物也不奇怪,但這「神物」連吞噬王女也不得罪,卻由不得人毛骨悚然。

  難怪王庭會與巫教不容,難怪刀那明和翡顏對巫教都恨之入骨。

  經歷了這件事,眾人在看到南方新奇風物時興奮都冷卻下來,直到參加王庭的晚宴,大家都還沒從打擊中回復,個個興致缺缺,無精打采。

  王庭夜宴迎接上國天使,自然少不得巫教祭司的參與,可那說著一口生硬的漢話的祭司過來給眾人敬酒的時候,看到他身邊那名倒酒的侍從,卻連周平在內,都不禁變色——那被稱為神侍的少年侏儒,赫然有兩個頭!

  偏左的那個頭發育正常,另一個生在右邊肩膀上的頭顱卻只有人的拳頭大小。這個頭雖然五官俱全,卻明顯的不具備應有功能,萎縮成一團。

  那祭司見他領出這神侍來,果然把使隊眾人都嚇了一跳,面上大有得色,迭聲催飲。周平等人驚疑不定,明明是將這雙頭少年看做了邪魔,唯恐其中有下了巫蠱,不敢喝他倒的酒。但他們面對從未見過的奇詭的怪人,又不由自主的覺得恐懼,無法以平常心從容應對,被祭司占盡上風。我心裡暗暗嘆氣,揚聲道:「祭司大人,多謝你的美意,可惜這酒周天使卻不能喝。」

  那祭司詫異的問:「為什麼?」

  我一指那雙頭少年:「因為這杯酒是他倒的。」

  那祭司弗然不悅,怒道:「神侍倒酒,是我滇國最尊崇的待客禮節,妳是在侮辱我國嗎?」

  「滇國是漢庭唇齒相依的兄弟,王庭出使的王子和王女是我的好朋友,我雖然以前沒有來過貴國,但卻已經因四王子的解說對貴國嚮往已久。貴國有令我渴羨的文化,也有讓我一見著迷的風物,我對貴國喜愛就像喜歡我的國家,我對貴國風俗的尊重就像尊重我的君王。」

  我一口氣說完,略歇了口氣,含笑望著那祭司,問道:「祭司大人,尊重必須是雙方的,我們尊重貴國的風俗,貴國也應該尊重我國的風俗。這樣才算公平,不是嗎?」

  「喝了神侍奉上的仙酒,能得到神靈的祝福,難道上國的風俗難道禁止凡人接受神靈的祝福嗎?」

  我聽他把「神侍」二字咬得特別重,不禁一笑,正色道:「我國的風俗自然不禁凡人接受神靈的賜福,但在我國的風俗裡,卻不以為……他能做神侍。」

  我指了指那雙頭少年,知道這必是個雙胞胎發育不完全而致的畸形,看這樣子不像是能健康長壽的,在他身上做文章實在有些缺德。但立場不同,我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祭司大人,在我國的風俗裡,雙頭人具有魔力,能夠使一個興旺的家族陷於分裂,造成可怕的後果。胸懷坦蕩的君子,是不可以喝這種人倒的酒的。」

  我雖沒直說那是妖孽,但意思也差不多了。那祭司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好在這時候周平他們也從驚疑中醒過神來,接過我的話頭,硬是將那杯酒辭掉了。

  這祭司在教壇內雖然年紀最小,排名第四,但卻是掌握實權的人物,他出來敬酒居然沒人隨,自然大丟面子,很快就退席了。好在打壓巫教,抬高王庭本就是朝廷定下的方略,那祭司被氣走了,正合大家心意。

  歡宴繼續,堂下湧進一群身著異族服飾的美麗女子進來唱歌跳舞,陪酒助興。我和荊佩、林環二人同席,都是女子,本以為不會有人來陪酒,不料我們這一席上,竟也來了三名女子。

  我對堂下跳的那種名為「薩朗」的舞蹈十分喜歡,看得入神,身邊那陪酒的女子卻大發嬌嗔,伸手在我眼前晃動,阻擾我觀舞。我本不想理她,但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中指的一枚翠環上。

  那翠環也沒什麼稀奇的,但我一看之後還想再看,卻稀奇了。我微微一怔,突然恍悟,再聽到那女子嬌聲讓我轉頭,便依言而行。

  那女子容色平平,但一雙眼卻幽深如夜,其中又似縈繞著迷霧,令人看著便移不開目光。那女子軟言婉轉,給我斟酒分菜,殷勤無比。我嘴裡吃喝,目光卻片刻不離她的臉上,看得她咯咯嬌笑,突爾黑眸轉動嗔問:「怎麼這麼看我?妳喜歡我嗎?」

  我暗裡起了一身雞皮,眼睛卻只顧著盯著她看,魂不守舍的點頭回答:「喜歡……」

  那女子聞聲低笑,面浮紅暈,望著我柔聲輕問:「那妳過兩天去對面山坡的榕樹下等我好不好?」

  我癡望著她,含糊道:「可我有人跟著的,去不了。妳來見我好不好?我讓人給妳留門。」

  那女子略微思索,點頭答應了,又給我勸酒,我再喝了兩杯,便伏案醉倒。等荊佩推醒我的時候,那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夜宴散後,我躺在王宮綿軟清涼的葦席上,猶自思索那女子的身份來歷,突聽荊佩問道:「雲郎中,妳還在想那舞姬啊?」

  「嗯。」我思索良久不得要領,忍不住喃道:「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麼人。」

  荊佩哧笑一聲,顯然有些氣憤,哼道:「管她是什麼人,就憑她是南滇人,就算妳再喜歡她,找她對食也不行。」

  「對食?」我的思緒打了個轉,才弄清她說了什麼,嚇得我一個激靈,差點從床上滾了下去:「妳那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呀!胡扯!」

  「人家問妳喜不喜歡,妳回答喜歡……難道還不是……」

  我忍俊不禁:「妳傻了!那……」

  我突然想起這是在王庭內的宮室裡,人生地不熟,萬一有人監聽可不是好玩的,便收聲示意她們靠攏,大家低聲說話。

  誰料她倆面色古怪的看著我,卻不靠攏,看樣子卻是怕我有同性傾向,會借機佔便宜。我被氣得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將事情說清,囑咐她們:「下次如果碰到那女子有意跟妳們接近,千萬別去看她手上的翠環和眼睛,免得中了招。」

  荊佩有些狐疑的看著我,問道:「雲郎中,妳真沒中招?」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40 PM

第三十五章:王庭

  一宿無話,次日刀那明便來帶我去給王太后看病。王太后中風癱瘓,說起來不算什麼難治的病,只是要耗時間以針炙用藥等方法仔細調理。

  我和荊佩等幾人在王庭裡給王太后治病,節使周平卻帶了虎賁衛遊走滇國街衢,尋找適宜的地段修建使領館。在王城外的跑馬圈了一個山頭,佔用一個可以東扼教壇,西制王宮的山頭,準備將它建設成為一座可以當成軍事要塞用的堡壘。

  堡壘內圍是使領館的核心,週邊卻分區劃立,給在滇境經商務工的漢裔建造商業、手工、居住等屋宇。

  周平在那邊請王庭調撥奴隸,採辦用具督造使領館。我這裡給王太后治病也有進展,在第七次給王太后下針以後,原本一直連嘴也動不了的王太后突然開了金口。

  近十年不能動,也沒出聲的王太后突然竟能說話了,由不得王庭震動。很快包括國王、王后、王太子、眾王子王女在內的人都紛紛跑了來問病,給我的賞賜流水價的送了過來。

  我雖然自負醫術,但也自知絕不至於能只用六天功夫,就能將癱啞近十年的病人治好。王太后好得這麼快,豈止是我的努力在生效這麼簡單?

  看來,王太后的癱瘓雖然不假,但喉啞卻是假的。只是這王宮裡有她顧忌的人,所以她才借用我這「上國太醫」的身份,利用漢庭之勢壓住對她不利的人,才好「康復」。

  滇國的王庭裡,癱瘓的王太后;強勢的滇王妃;病怏怏的妻管嚴滇王;先天殘疾的王太子;野心勃勃的四王子——彷彿已經開幕的戲劇,人物已經出現,只不知情節當如何發展,刀那明想讓我替他走到哪一步。

  在王宮眾人圍繞著十年沒有開口說話的老祖宗問東問西,卻把我和兩名助手都被擠到了角落裡,遠遠地看著熱鬧。

  荊佩滿臉佩服的望著我:「雲郎中果然神技,手到病除。」

  我搖頭,並不打算將王太后之病的根由細細說明,只是提醒她:「荊醫生,王太后醒了,以後我們的飲食、住行等方面都要加倍小心了。」

  荊佩冷笑一聲,哼道:「有徐太守在江北鎮壓,我諒他們也沒膽害我們的性命。」

  「性命自然沒人敢害,但別的就難說了。巫蠱魘鎮,件件都比直接取我們的性命更可怕。」我望著乾枯衰老的滇王和風韻不減少女的王后,再看一眼夾在人群裡喜不自勝的刀那顏,猜想那天晚上陪我飲酒的女子也該出現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給王太后施針以後,迎面便撞上了那女子。

  她一身侍女打扮,明顯與護送我的王庭侍衛相識,很自然融進護送我的隊伍裡。而有她領路,原本護送我的王庭侍衛很快就被甩開了。她言笑宴宴,我也溫聲柔語,隨著她的引領而向前走,岔了幾個路口,前面越來越僻靜,就在我猜想自己可以看到這女子身後站著的人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喝:「站住!」

  長廊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刀刃破空的銳響向那女子襲來。那女子正拉著我往前走,不管身後的叱喝,沒料到王庭中竟有人敢一言不合,立即撥刀砍人,嚇了一跳,趕緊鬆手閃避。

  身後追來的人正是高蔓,他一擊不中,搶身前進,刷刷兩刀,一劈一挑,直取那女子要害之處,頗有剽悍之氣。看來上次跟刀那明的手下生死相博,極好的洗煉了他的公子脾性。

  那女子驚慌之中反手撥出一把短刀,來鬥高蔓。短刀近於近戰,高蔓怎肯讓她占這樣的便宜,退後兩步,扼在長廊之前,一把刀將她遠遠的逼在週邊,使她無法近身,怒道:「我早看妳不像好人,果然!妳想把雲姑帶去哪裡?」

  南滇因為銅礦豐富,鐵礦發現得少,鑄鐵工藝又差,所以兵器依然以青銅煆制。那女子手裡的青銅短刀,卻怎麼敵得過高蔓手裡那以百煉鋼鑄成的環首刀?過不了幾招,便被斬斷。

  那女子連中兩刀,急切間厲叫一聲,衣袖裡彈出一條蛇來,直撲高蔓。高蔓閃身躲避,那女子趁機便跑,在王宮深處的密林裡閃了幾閃,就不見蹤影了。

  高蔓殺了那蛇,看那女子跑得快,又有地利,也不追趕,便來問我:「雲姑,妳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追查那女子所代表的勢力和探清她所策劃的陰謀的機會,被他給破壞了,虧我裝成傻樣跟人周旋這兩次。

  我心裡暗暗嘔氣,又發作不得,想了想道:「我閉眼睡一覺,你背我回去,別人問起,你替我代答,就說我被王宮的刺客暗算了。」

  高蔓不明所以,但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久處權力中心,做起事來十分地道。背我走的同時,還不忘把那女子斷折的兵器,已死的毒蛇收走作證。

  我做為朝廷萬里迢迢派來給屬國王太后治病的使者,在治好了王太后的時候,得到的不是酬謝而是謀害,這件事無論從漢、滇兩國的國力,還是從世俗的道義來說,滇國都無法交待。

  周平他們這隊人馬是屬於無事尚要生非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豈肯善罷甘休?一方面派人將我和荊佩等人接出了王庭嚴加保護,另一方面則壓制王庭緝拿刺客,一時間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王庭幾次派太子來請我過去給王太后治病,都被周平以我「重傷未癒」、「刺客還沒捉拿歸案我的安全無法保障」為由推了回去。

  如此過了五天,四王子刀那明在第十次求見的時候,周平才放了他進來。

  既然是倍受驚嚇的受害者,自然得有受害者的樣子。刀那明進我室內陪禮道歉時,我也不起身迎接,只懨懨的歪在竹迎枕上,懶洋洋的回應了幾句。

  刀那明畢竟是王子身份,被我這樣乾晾著,好不尷尬,又不得不低聲下氣:「雲郎中,我祖母的病現在還沒全好,請妳無論如何救她一救。」

  「王太后的病還沒好嗎?我以為她的病早就好了,我來南滇,只是擺樣子的呢。」

  刀那明被我的話噎得一嗝,好一會兒才說:「雲郎中,妳答應會治好我祖母和父親的病的,可不能不守信用。我祖母確實在半年前就能說話了,但身體的癱瘓卻真的要妳才能治。祖母經過這幾天的治療,對妳的醫術很是折服。」

  果然!刀那明是想拿我當槍使。

  「四王子,我答應你會治好你的祖母和父親,但你答應我什麼了?」

  刀那明頓時失語。

  「四王子,你答應我滅了巫教以後,將阿依瓦送給我。誰知我連阿依瓦的頭髮絲兒都沒見到,自己卻兩度遇險。」

  「剿滅巫教不是一時片刻能做到,妳答應會寬限時日的。」

  「就算剿滅巫教需要時間,那我在王庭幾乎被人害死,又該怎麼算?」我怒道:「你千萬別說在王庭裡,我的安全不歸你負責!假如我在王庭裡的安全你都無法保證,那我怎麼相信你有能力做到你答應過我的事?」

  「妳可以不相信我,但妳要相信我祖母!」

  刀那明脫口而出的話讓我心一跳,話裡卻盡是譏誚:「四王子,你身體健壯,又得父寵,都沒有能力保證自己的承諾有效;你那祖母年老體衰,癱瘓於床,被困得只能裝聾作啞,你還叫我相信她有能力保證自己的孫子的承諾有效?」

  「我的祖母,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白象王后,只要她能好起來,剿滅巫教又有什麼難?」

  白象在滇國象徵著吉祥如意,一向是王庭統治各部族的神聖之物。現在王庭裡供養著一頭白象,但除非大祭,就是現任的國王和王后也不能騎乘,尊貴無比。那癱瘓不能動的王太后以白象為號,只怕很是難纏。

  「四王子,我不是信哄的三歲小孩兒。」

  刀那明氣得一怒拂袖而去。我此時已經知道整個滇境除了我以外沒人敢給王太后治病,算準了他必定還會再來相求,也不著急,只是對他口中的白象王后很是好奇。找到周平一問,他細想了好久,沒想出什麼白象王后,卻想起了三十年前滇國的一位白象王。

  那時中原諸侯王爭位時,無暇他顧,南滇王趁機四出占地,連附庸於漢庭的夜郎國也被他滅了國。南滇一向只能倚仗地利自守,能開疆拓土的國王很少見,這種能以個人魅力將鬆散的部族擰緊在一起,打下南疆強國夜郎國的人更是絕無僅有,因此他才被滇人尊稱為「白象王」。

  不消說,這位王太后就是白象王的遺孀了。

  我隱約覺得這位白象王后肯定不好惹,再轉念一想,她貴為王太后,竟會淪落到全身癱瘓,只能裝聾作啞的地步,就算可怕,一時半會也威脅不到我頭上。

  刀那明生氣離去,隔天一大早果然又登門來訪了。

  這一次,我在他開口之前,就先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淡然說:「四王子,我覺得你弄錯了一件事。你現在不應該著急說服我去給王太后治病,而是應該把你以前隱瞞了我的事說清楚——你不喜歡被人騙,我也不喜歡。」

  刀那明愣了愣,尷尬無比,囁嚅道:「我也不算有意隱瞞妳,而是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那就從白象王后、你的父王、王后、還有與巫教的關係慢慢的說起吧!我總不能稀裡糊塗的,連丟了命都不知道其中的緣由。」

  刀那明想了好一會兒,才算理清頭緒,慢慢開口:「王庭由巫教教壇設立,因此每代的王后都必定是巫教教壇祭司培育出來的巫女,二百多年來,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的祖父白象王。」

  白象王以無與倫比的智慧和勇氣,統合了散沙一樣的各部族。他意識到巫教對國家政權的危害,於是堅決拒絕教壇為之安排的婚姻,自己娶了王后。

  為此,教壇和王庭爆發了第一次正面衝突。在白象王和王后攻打夜郎的時候,教壇趁機進攻了王庭。白象王震怒,挾新勝之威回師平亂,與教壇大戰。

  巫教大敗,只得答應放棄全部干涉政務的權力,只主掌祭祀、祈福、醫卜等雜碎小事。教壇雖然不甘心,但白象王引領著治下諸部向東打下了夜郎,向西取得了昆羌,向北逼得蜀國割地議和,連漢庭直轄的巴郡也受到了威脅。這樣的武功,使得白象王的聲譽和號召力完全壓倒了教壇,王庭因此正式取得了治政的權力,不再是只能順著教壇之意而動的工具。

  如果白象王能有三十年時間,巫教肯定能被他完全撥除,可惜他在四十歲的時候暴病身亡,留下王后和三個兒子。

  白象王后開始立了長子為王,可新王只當了兩個月的王,突然無疾而終;白象王后疑心是巫教施巫蠱之術魘死了兒子,大怒之下發兵征伐,可征戰時她的次子又生病了。

  半年時間裡,丈夫和長子相繼去世,次子又纏綿病榻,對一個女子來說,這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白象王后因為這下猶疑沒能徹底催毀教壇,最後雙方媾和共處。

  可沒有了白象王壓制的教壇活躍起來的力量,實在太出人意料。白象王后在立小兒子為王以後,把精力放在照顧病中的次子身上,疏忽中竟又讓教壇漸漸的挽回了頹勢。

  於是王庭新迎來的王后,又是教壇巫女。白象王后直到此時才開始警覺,可此時王庭那種絕對的優勢已經被削弱,她想再次強行壓制已經不可能。王庭和教壇幾次爭鬥,誰也沒討得好去,只好互相妥協。滇王無奈之下,採取了一種消極的抵抗措施——他除了立后以外,仿照漢庭的制度廣選嬪妃,從長子起生下的四子三女,都不是王后所出。

  王后無寵多年,卻在滇王那久病的兄長死去那一年,莫名其妙的得寵生子。而且不知她施了什麼邪術,滇王只要有一天離開她,就必定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王后借機獨霸後宮,等到白象王后突然病倒癱瘓,她執掌大權,更是對嬪妃王子王女大下毒手。

  王后和教壇一體,滇王支撐多年,勉力維持政權不至於全被教壇把持,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兒女們逐年被王后以各種手法剪除。半年前白象王后就能夠開口說話,但她知道兒子實在靠不住,只能在諸多的孫子孫女中選擇可靠的人。

  刀那明被祖母選中,但卻是一籌莫展,祖孫倆愁對兩個多月,得知漢庭滅蜀南下,雖有危機感,但也覺得這是唯一擺脫巫教的辦法。便由刀那明聯合王庭的屬臣,準備借漢庭之勢來平巫教。滇王雖然受王后所制,但卻沒有一日甘心,自然支持兒子北上。

  漢庭對滇國的瞭解僅限於地理人情等方面,滇國王庭的這些隱秘,刀那明如果不說,那是誰也想不到的。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41 PM

第三十六章:故人

  「雲郎中,王庭如今除了依附上國以外,別無選擇。而我滇國,如果再不撥除巫教,只恐後世子孫都將成為毒蟒口中之食。」

  跟刀那明相識這麼久,從他嘴裡聽到的最真誠的話就是這兩句。

  然而,我卻不能不重新思索自己答應他的事——像白象王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人,對漢庭來說無疑是種威脅。他的王后恐怕也不是什麼易與之主,若是她好起來後強力整頓南滇的局面,是利是弊難說得很。

  嚴極說過,今年秋冬北疆將有戰事,避免兩線作戰的壓力是朝廷與南滇議和的原因。這也代表著最近一年裡,朝廷對南滇只能虛勢恫嚇,實際上並沒有深入滇境,撥教滅國的能力。

  一年時間,放在真正有能力的人手裡,是可以做很多事的。萬一南滇的局勢能在白象王后的統領下脫出徐恪的鉗制,我將她治好,豈不是相當於給齊略在西南樹了一個強敵?西南線如果不穩,日後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就要腹背受敵。

  白象王后,治,還是不治?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妳不想治她,那就趁給她治病的時候結果她好了。反正醫術高超的人想悄沒聲息的殺個人,易如反掌。」

  荊佩的話乾脆俐落,卻讓我吃了一驚,心裡驀地一動:這樣的話,實在不該是醫生說的。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一笑:「我沒有精神潔癖,也不反對殺人。但我不會在給病患治病時下暗手,那是對自己的褻瀆。我只做治或不治的決定,但不會裝成治病去行謀殺之實。」

  荊佩訕訕一笑,不再說話了。我撫著給白象王后整理出來的醫案,正遲疑不定,室外突然有人喚我:「雲郎中,外堂來了客,周節使請您過去一趟。」

  荊佩見我不想出去,便替我應答:「雲郎中倦著呢,那是什麼客?叫節使攔了算了。」

  門外那聲音卻透出一絲苦意來,回應道:「那客人周節使也不好攔,她是先帝的嬪妃,僅是要求見雲郎中一面,沒有攔她的理由啊!」

  羌良人,她終於出現了!我來了這麼久,都沒見到她的蹤影,還以為她隱居了呢。

  「請她在外堂稍候。」

  兩個月不見,羌良人原本形諸於外的憔悴已然消逝,打扮得光鮮亮麗。但在一轉眼,一揚眉的時候,卻缺少了一種活力——就像被剪下來供在瓶中的花朵,鮮豔美麗,可卻失了長久存活的根本,透出一股必將萎落無存的頹然。她以前憔悴的只是外表,此時憔悴的卻是內心。

  只是我一出現,她看著我,眼裡光芒閃動,卻又升起了一股鬥志,笑盈盈的問:「雲郎中遠來南滇,竟不曾出驛館賞玩南國與中原不同的風光,難道怕我——南滇風俗不成?」

  她將那個我字拖長了音,卻是有意激我了。我袖中指尖微顫,臉上卻笑道:「南滇風俗奇異,我早便想尋故人帶我一覽殊勝,只是未能得便。來此月餘,未見故人芳蹤,我本以為是故人愧不敢見我,原來不是啊?」

  羌良人臉色微動,我不等她回應,便舉手一引,笑道:「妳既有盛情,何不帶我四處隨意走走?」

  「雲郎中有興趣,阿依瓦當然奉陪。」

  滇國的王城人口才十來萬,論到繁華根本無法與長安相提並論,但這是整個滇國相對富裕人家聚集的地方,所以街道上的行人衣著打扮都不錯。

  我走得很慢,神態十分適意悠閒;羌良人開始走得快,但她很快意識到我的拖拉,腳步也放慢了,漸漸的合上了我走路的節奏,緩慢而懶散的悠然漫步。

  我們兩個人,併肩走在南國的街衢上,彼此都笑容滿面,似乎言談甚歡,早把曾經發生過的仇隙忘記,視對方對摯友。

  我們都知道對方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明明是結下了深深仇怨的仇人,在這遠離長安的地方,竟於彼此的敵視之外,還有一份默契——我們在面對彼此的時候,都撇開致使我們結怨的那個人。是誰引發我們之間的仇怨不重要,我們只是結下了無法化解,但又算不上要分生死的仇而已。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對我這身漢家衣裳感興趣,還是尊重她的身份,我倆慢悠悠的行來,指點風物,竟紛紛退避,可他們退在一邊,卻又不離開,看著我們在街上閒晃。

  我在這異地國度裡沒有絲毫負擔,大大方方的任人注視打量,只管順性賞玩街市上的風物人情。走了一陣,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三胡和彝簫相和的樂聲,樂聲纏綿婉轉。我駐足細聽,突聞那曲中有人反復吟唱「阿依瓦」三字,不禁看了羌良人一眼,笑問:「這是唱妳的歌?」

  她一路解說南滇風光,都十分仔細,但我問到這支曲子,卻神色古怪,眉目間盡是悵惘之色,竟沒回答。

  我心裡一動,數著那樂聲的節拍,順著那調子擊節唱道:「一去家國二十年,神魂常遊到蒼山。而今真個回故地,不如酒醉夢一場。」

  羌良人怔了怔,面色大變,狠狠的瞪著我,厲聲道:「妳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輕輕一笑,含誚反問:「阿依瓦,是不是回到故鄉,卻突然覺得日日夜夜想念的故鄉,突然就變了樣子,陌生得讓妳心裡不安?」

  她的臉色頓時從白裡透出一股青氣,身體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我剛才那句話,顯然正擊中了她的脆弱之處。

  我加快了腳步,突見前面一處巷口景色有些熟悉,不禁注目細看。待見那巷內有幢傾倒的樓房,這才想起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們進城那日,看到毒蟒叨食嬰兒的人家!

  我走過去細看,那殘損樓房的廢墟裡,卻不見絲毫人氣,當日護主的那頭大象,還有應該來收拾殘局的屋主人似乎都沒有出現過,左鄰右舍都關門閉戶,不見蹤影。

  那天那蟒蛇吞食了嬰兒後,還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下悲涼,雙手合什,躬身拜了兩拜,祝禱那葬身蟒口的無辜嬰兒早入輪迴,重新為人,只是來生他卻莫再出生於這種巫教為主,人命輕賤的地方才好。

  羌良人聽到我的祝禱,不禁大怒:「妳胡說什麼?」

  「這孩子是被妳教中的『神蛇』生生吞了的,妳不知道嗎?」我看著那廢墟,嘆道:「如果人真的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我想他來生必定不會願意再做貴教治下之民。」

  「我教……也是造福於民的……」

  「造福於民?流毒南滇,將黎民剝皮吸髓還差不多。」

  「沒那回事!」

  我在南滇的時間久了,便知道巫教實為南國不折不扣的一大毒瘤,其教下信民供養教壇,竟比王庭正常收取的賦稅還高兩倍。據說王城外的各個部落,許多人連葛衣都穿不起,只能用芭蕉葉製成圍腰。而且教壇的各種祭祀名目繁多,需要教民到處收羅奇珍異寶,一年又有四個月要拿活人做祭品屠殺。

  我哈的一笑,揚眉問道:「難道南滇黎民不用冒著性命危險給教壇收羅奇珍異寶?不用把族中的子女奉上做活祭?」

  「我……」她臉上的神情因我的反問而瞬息變幻,傷心、失望、悲哀等諸多情緒從她眼中流露出來。這個已經回到了生她養她育她的故鄉的女子,卻露出一種對生育她的文化不認同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我沒經歷,卻能想像:漢家文化是世上最具包容力,也最具吸引力的文化,但凡與之接觸過的人,即使文化根源不同,也不能不受它吸引。滇國由巫教文化發展而發展出來的文化,其實相當的血腥蠻昧。她曾經在世界文化中心之一的長安,接觸著漢家最先進的文明,不管她有沒有抗拒,她身上都已經有了漢家文明留下的烙印。

  這樣的烙印,使得她回來後再也無法融回故鄉那對比長安落後愚昧的巫教文化裡。

  畢竟把活人綁上祭壇,或是生挖心臟、或是剝皮、或是放血等種種活祭手段,即使在滇國巫教大盛的情況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何況她還受過漢家文化的影響?

  我離開廢墟,悠然問道:「阿依瓦,妳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她連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抬頭看我:「我受阿烏之命,代表教壇四大祭司,請妳去神廟作客。」

  「什麼時候?」

  「正是下午。」

  一探巫教教壇的虛實,是整個使隊共同擔負之責,周平想了許多辦法都不得機會,想不到她卻會來邀請我。

  我看了眼遠遠地跟在後面的虎賁衛,道:「我現在身在使隊,做事不得任性,去不去要聽從指示,我現在去問問他們,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

  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來,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賁衛跟在我身後,荊佩和林環兩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也跟在了虎賁衛的隊伍裡。我轉回來跟虎賁衛的小隊長譚吉說話時,她們提著幾大串繫滿了水果、當地吃食等物的藤條,正興致勃勃的說話,見我回轉,便興奮的沖我展示一大塊水種極佳的滿綠翡翠:「這是我用耳鐺換的,妳看它用來鑲首飾好不好?」

  我敷衍的點頭稱好,問道:「巫教教壇的祭司請我去神廟作客,你們覺得如何?」

  譚吉大喜過望,一迭聲的道:「有這樣的機會,正應該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壇的虛實。雲郎中,妳和兩位女醫不必去冒險,讓我們代去吧。」

  荊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請的是雲郎中,又不是請你。雲郎中不去,誰敢請你們?」

  虎賁衛來南滇都存著開疆立功之心,自然贊同冒險;荊佩和林環卻萬事求穩,反對我去冒險;兩方各持己見,不肯退讓,去不去的決策又推到我這裡來了。

  「去!」

  我一個去字出口,才發現自己骨子裡其實也是個喜歡冒險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危險,卻忍不住做的事。

  巫教的神廟居於城西,坐落於與王庭遙遙相對的山頂。據說那神廟的大體框架並不是人為支起的木柱,而是棵獨林成林的大榕樹枯死後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撐神廟的框架是一體出來的榕樹樹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在巫教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跟那條也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樣,都成為了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徵之一。

  我無暇讚嘆這座神廟的神奇之處,目光就已經被被設在天井處的巨大水晶祭壇吸引住了。那水晶祭壇造成山形,顯然經過了極細緻的打磨處理,晶瑩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處有團霧氣,它幾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頂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霧愈濃,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幾乎已經成了純白,白色越深,轉為銀灰,銀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綠,綠到濃處,就化成了黑色,黑色的底座雕了兩個環繞祭壇的半圓溝漕。

  這座祭壇,美麗至極,光耀至極,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乾淨,也掩不住血腥氣。

  「這是活祭用的祭壇?」

  「嗯。」

  羌良人似乎也不願意在這祭壇下久呆,領著我們穿過神堂,向神廟深處走去。這神廟裡重門迭戶,大間套著小間,前進挨著後進,門貼金箔,柱鑲碧玉,壁懸珠絡,梁垂寶串,竟比王庭還富麗堂皇。

  羌良人給我介紹三位駕臨的祭司,七十多歲的第一祭司,名叫阿烏,是個教壇裡斷舌侍神的老前輩;第二祭司卻是羌良人自己的教養恩師,名叫彝彝,專修蠱道;第三祭司名叫阿曼,目光灼灼,滿面精幹之色,整個宴會都是他在主導;本來這次夜宴應該有四位祭司主持,但第四祭司卻沒有出現。

  教壇祭司倒也爽快,酒過三巡,就直接表達了請我不要給白象王后治病的意願。

  他們並不知道白象王后的病另有蹊蹺,只是被我用兩天功夫就令白象王后清醒的的表面現象嚇了一跳,所以才派羌良人請我來。

  「當然,我們也不會讓妳為難的。」

  阿曼勸說一陣,拍了拍手,幾十名侍女捧著袋口寶光閃閃的袋子走了進來——不止我面前有,跟著我來的荊佩、林環和眾虎賁衛每人都有只或大或小的寶袋。

  眾人都是長安出來的,自然識得其中之物的價值,不禁咋舌:好大方的手筆!

  可也正是因為他們對白象王后的病情的看重,讓我意識到她絕對有能力將巫教打壓到殘廢。相對於國家的侵略力來說,文化的腐蝕更可怕。這個人,不能不治。

  主意既定,這事自然不能順他們的意。三位祭司裡,不能說話的阿烏急得比手劃腳,彝彝不動聲色,阿曼眼裡卻是狠意一閃。

  宴會還在繼續,與宴的人卻都已經失了興致,我正措詞告別,堂外卻突然走進一個人來,那人一面走一面帶笑賠禮:「抱歉抱歉,被瑣事耽擱了一下,我來遲了。」

  這人說的卻是漢話,定睛一看,那人卻是在王庭宴會上有過照面的熟人,教壇的第四祭司阿詩瑪。阿詩瑪顯然對漢家的禮節比較熟悉,一進來就先見了禮,然後再酹酒勸飲。

  「雲郎中,這是我們這裡特有的芝衣酒,長安可喝不到,妳覺得味道怎麼樣?」

  「很好。」我抿了口酒,覺得阿詩瑪的聲音兼有男子的醇厚和女子的和悅,聽在耳裡十分受用,聽了還想再聽,告辭的念頭竟是不知不覺的消失了,而且覺得與他交談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心裡一動,轉頭看了荊佩等人一眼,卻他們對我和阿詩瑪的談話並不在意,注意力都在堂下異國風情的歌舞中。

  阿詩瑪見我轉頭去看別人,便呵呵一笑,頗有自豪之意:「雲郎中,我南滇國小民窮,什麼都不如上國,只這歌舞曲藝,卻有與上國不同的風韻。」

  「南滇人人能歌,人人能舞,孔雀舞豔絕天下,這盛名我是知道的。」我晃晃酒杯,對羌良人一笑:「據說貴教喝酒是不用酒杯的,都是眾人圍著酒罈用蘆葦桿從缸裡吸酒。辦這個完全漢式的宴會,你可辛苦了吧?」

  羌良人微有訝色的看著我,阿詩瑪笑道:「想不到雲郎中對我教風俗也有瞭解。不錯,這芝衣酒我教中人是不用酒杯喝的,只有用蘆葦桿就著封酒罈才能喝出真正的美味來,雲郎中要不要試試?」

  「這世上新奇的世事大多危險,雲遲膽子小,不敢亂試,這便告辭了。」

  「且慢!」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0 PM

第三十七章:衝突

  我聞聲回頭,直視著阿詩瑪幽黑深遂的眼睛,問道:「阿詩瑪大祭司還有何要事?」

  阿詩瑪有驚疑不定之色,一時卻未說話,我微微一笑,和聲道:「阿詩瑪大祭司,我們中原有句話叫『事不過三』,同一種手段已經對我施用了兩遍,你覺得第三遍還會有效嗎?」

  我話一出,入席以來就神色不動的彝彝大吃一驚,阿詩瑪更是驚得連桌邊的酒杯都掃倒了。酒杯落地,大堂兩邊的夾壁就響起了一陣騷亂,人還沒出現,悶不吭聲的林環就已經搶前一步一把抓住離她最近的羌良人,把她拉到我身邊。

  堂下的歌舞姬已經快速的退走了,只剩下不斷湧出刀槍並舉對著我們的教壇衛士,這鴻門宴的流程熟練的得緊,想來並不是一次兩次設這種宴會。

  暗裡施巫蠱之術我還能容忍,但這明刀實槍的威逼,卻讓我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阿詩瑪!你如此無禮,真以為我朝鋒芒不利,削不平滇國境內的神壇山頭嗎?」

  翼衛在我們幾個女子兩側的虎賁衛陣型一變,隨著衛隊長的揮手示意,立即有一火五人迅速向迎頭衝來的教壇衛士撲了過去。兩方都是軍中精銳,但兵器、戰鬥心理、戰術修養卻不是一個檔次。教壇侍衛與虎賁衛甫一照面,為首的三人便倒了下去,血水激射,骨裂聲厲。

  「殺!」

  見血之後的虎賁衛出手越發迅猛,暴出一聲厲吼,向教壇衛士群中衝殺過去,五人是最小的協同作戰單位,人數雖少,但團隊作戰的默契卻強。不像教壇衛士,沒有經過正確的戰術教導,根本不懂團隊協同作戰的奧妙,一昧攻擊,毫無進軍節奏可言。

  這五名虎賁衛衝進敵陣,左突右刺,卻像一扇小小的石磨,正在黃豆堆裡絞動,雖然最後必會不堪負荷,但在它沒毀之前,卻足以絞碎任何擠到磨口裡的黃豆。

  阿詩瑪他們未必沒有經過戰陣,見過血腥,但他們肯定從沒見過像虎賁衛這樣精銳中的精銳,看著堂下如虎出閘,幾個呼吸之間已經殺了不下十人的小火,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荊佩趁機一躍而出,竟從驚怔沒回神的教壇侍衛中游魚般的滑了過去,其動作快如行雲流水,轉瞬間把阿詩瑪和阿昆都拖了過來。我知這不是仁慈的時候,這兩人一被拖近,便扣住他們的肩膀,指下施力,將他們從臂關節到下巴都錯開了臼——錯骨分筋的手段是中醫骨科的絕技,施於人身,比用繩索捆綁更有效。

  若說剛才拿著羌良人還不保險,目前拿的這兩位掌實權的大祭司,卻足以使我們安全無虞了。

  「走!」

  二十五名虎賁衛,頭前一火開路,另外四火分居我們的前後左右,踏著血路往外衝。直到此時,呆怔的阿烏和彝彝才醒過神來,指揮教壇侍衛衝殺。但此時整個客堂都已經被虎賁衛整齊有力的喊殺聲和與教壇侍衛交手時的廝殺聲遮掩住了,他們喊了什麼,連我這一直分神注意他們的人都聽不清。

  客堂之外就是四通八達的廊蕪,遠遠的有教壇侍衛前來支援,這些新援沒有經過客堂內的廝殺,情緒平穩,這才將人質的用處凸顯出來。荊佩和林環將兩名祭司一前一後的推出去,頓時將大多數援兵嚇得逡梭不前,弩箭也不敢放,偶有幾個冒險的侍衛衝近,立即被虎賁衛斬殺。

  漢庭軍中的精銳,號稱能以一敵十,此言果然不虛。我在虎賁衛的掩護之下跟著退走,一手扣住羌良人的腕脈,防她逃脫,笑問:「阿依瓦,這鴻門宴是妳教他們的?摔杯為號,刀槍並出,學得可真地道。」

  「不是我。」羌良人搖了搖頭,眉宇中透出一股發自於心的失望和疲倦:「聽說是這是教中近年對付部落首領的常用手段……」

  我仔細一想流程,笑了起來:「是了,這天下事不過威逼利誘四字。先用金玉珠寶賄賂,利誘不成再刀斧手齊出威逼,然後再趁其心神不寧,容易侵害的時候由貴教擅長巫術的四祭司催眠,進行心理暗示,徹底控制……今日大約是因為我們是漢庭來的,帶的人多,硬取不得,只好順序錯亂一下,讓四祭司先出手。」

  這位四祭司僅用聲音就有魅惑之力,卻是真的不能小覷。也虧得我自遇到那連番暗算的女子以後,就提高了警覺,不然還真可能被他幾句話就迷了心志去。說話間我們抄近路趕上前來的彝彝也已經到了,焦急的喊道:「這真是一場誤會,快把阿曼他們放了吧!」

  宴會時彝彝都是用滇語說話,我以為她不會漢語,誰知她此時說起漢語來竟不比阿詩瑪差,大出我的意外。想想也是,她是阿依瓦的教養老師,阿依瓦會的東西,哪有她不會的道理?

  荊佩聽了彝彝的話哧笑一聲:「如果真的是誤會,妳就該立即叫教壇衛士退開,我們只是請兩位大祭司和……大巫女到我們館驛裡作客,絕不會傷害他們。」

  彝彝看看阿昆,又看看阿詩瑪,再將目光轉到羌良人身上。

  羌良人輕嘆一聲,突然揚聲道:「阿嬤,妳讓教裡的兄弟們都散了吧!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和兩位祭司很安全,把客人送到他們那頭,我們就能回來了。」

  彝彝略一遲疑,跺腳揮手令教壇衛士散開了。一行人出了神廟,才有空整頓,把傷了的兄弟換到我身邊來作臨時救治。

  「阿依瓦,哪裡有醫館?」

  虎賁衛殺人眾多,雖然己方沒有死人,但傷者眾,重傷更有五六人,如果不儘快醫治,性命堪憂。我雖有隨身攜帶少量醫用品的習慣,但要醫治這麼多的重傷者卻不行。

  而且這些重傷患此時全憑一口氣在撐著,必須找個可以待援也可以養傷的地方駐腳。

  羌良人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回答:「神廟的巫醫館就在山腳。」

  神廟的巫醫館的藥材和器械我都用得不順手,本來以我的手術熟練程度,僅是這種硬性外傷,雖然人多,有一個時辰也就夠用了,但在這裡卻用了差不多雙倍的時間。

  等我緩了口氣,才想起一件事:「周節使應該早發現我們沒回去,怎麼還不派人來接應?」

  「或者他們早已算準了會有變故,把周節使騙走了。」荊佩招來虎賁衛的隊長,問道:「譚吉,這醫館你能守一夜嗎?」

  譚吉一拍腰刀,大聲道:「放心吧,就算巫教不顧這兩位大祭司的死活,以他們那種廢料衛隊想把我們守的醫館攻擊下,少說也得用上十天八天。」

  他略微遲疑,抬頭看了看神廟方向:「他們的遠程攻擊能力不值一提,只是這地方利於縱火,著實危險。」

  我看了眼山上半點燭火之光也沒有的神廟,微笑道:「他們對神廟愛惜得很,怎麼肯對山下火勢稍大就可能把神廟引成火海的醫館用火?我只怕他們真撕破臉用巫蠱強攻。」

  好在這巫醫館雖然缺少我慣常用的治傷之藥,那避蟲驅獸的藥卻極多。我調配好了,把醫館附近的地面灑上藥粉,回頭看到剛才還殺氣騰騰,現在卻略有對神秘事物懷有疑懼之意的虎賁衛,心裡一緊。

  我心裡緊張,臉上卻帶著笑,大聲說:「敵人如果用刀槍,就由你們來對付;如果用巫蠱,就由我來對付。任務分配完畢,大家各守其位,可別在這蠻荒之地墜了我漢軍武威!」

  「是!」

  譚吉顯然明白在這種情況必須樹立對敵不懼的信心,也不管我到底能不能對付巫蠱,就給出一個無比信賴的應對答案。

  虎賁衛連重傷患也枕戈以待,等著可能來襲的敵人,可守在醫館裡的時段卻出乎意料的平安,踏破夜霧而來的是由高蔓領著的五十名虎賁衛。

  「雲姑,妳有沒有受傷?」高蔓跳下來先繞著我仔細的轉了個圈,確定沒事後一鞭甩在門柱上,怒道:「王庭定是跟巫教合謀了來暗算我們!兄弟們,隨我一起去燒了那賊……」

  我疾快的在他手臂上一掐,低聲厲喝:「不是現在!」

  高蔓一瞪眼,想分辨,遠處蹄聲急促,似有一隊人馬急衝過來,馬上的人一齊嘶聲大叫:「別動手!是誤會!別動手!」

  「備戰!喊話,一入七十步內,立即覆射!」

  不管是不是誤會,只要來的人不是我們使隊的,都已被劃入敵人的範疇,在沒有證明確實誤會之前,我們都不能放鬆警戒。

  好在那隊人馬也想到了其中的關鍵之處,還在五百步外就約勒了部屬,把前衝的騎兵緩下。到了二百步外,騎兵已經收攏停下,只有其中兩人緩步出列,為首者正是一臉焦急的刀那明:「雲郎中,這真是一場誤會,請妳約束上國使隊護衛,切不可衝動魯莽!」

  「四王子,有什麼誤會,請你過來說。我在貴國勢力單薄,卻不敢在此時刻再冒險信任什麼人了。」

  刀那明轉頭對他身後的衛隊囑咐一聲,竟真的如我所言翻身下馬,帶著他那隨從走了過來。高蔓攔在我面前,揚聲喝道:「你站在十步外說話,信任與否,由雲姑決定!」

  高蔓這是過分小心了,其實我們身在滇境,護衛的百人隊雖是宮禁軍精銳,但如果王庭和巫教聯手暗害,我們絕難逃生,犯不著讓刀那明以王子之尊來做前鋒。

  刀那明對高蔓大為不滿,但看到虎賁衛弓上弦,刀出鞘,對他虎視眈眈,卻也無奈,依言停在距我十步之外的地方解釋:「今日下午,謀刺雲郎中的刺客被擒,王庭為了表示歉意,所以請上國天使赴宴。當時雲郎中不在,只有周天使、賀衛長和這位高郎官三位去了。王庭夜宴,散得晚了些,等貴僕童找到周天使,說妳未歸情狀,教壇和妳的誤會已經形成。我點齊人馬,正是為了防止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

  我一揚眉,道:「別的都慢說,我只問你,周節使和賀衛長現在何處?」

  刀那明攤手苦笑,指了指高蔓,道:「我倒是想讓周節使和賀衛長出來彈壓上國衛隊,可他們令高郎官領了衛隊出來,自己卻坐在王庭裡……我請也請不出來。」

  我目視高蔓,奇道:「真有此事?」

  高蔓就算讀得幾本兵書,但也不算會打仗,如果周節使和賀衛長沒有被困,怎麼可能輪到他來領兵?

  高蔓點頭:「老爺子說如果真的不安全,那他在哪裡都不安全;但如果真的只是誤會,他在王庭裡才最安全。賀衛長奉令保衛老爺子,所以不能分身來救你,故令我領兵。」

  如此說來,周平定是看準了王庭和巫教兩方都暫時都不會真的跟我們翻臉,所以故意派高蔓來胡鬧,其實我剛才不攔他,才正合周平的心意。我暗自後悔,薑還是老的辣啊!

  刀那明揮手示意他身後那捧著個白木匣子的隨從踏前一步,指了指那木匣道:「雲郎中,這是上次謀害妳的刺客的首級,妳我的誤會都源於此,我現在將它帶來,請妳過目。」

  他那隨從依言將匣蓋揭開,裡面果然裝著一個人頭。高蔓顯然沒料到刀那明會捧著個人頭過來,嚇了一跳。我踏前兩步,在他後背一拍,免得他後退露怯,叫人看輕了去。

  「譚軍士,你把火光舉近些,讓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刺客。」

  譚吉依言把火舉近,刀那明的那個隨從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陡地把那人頭托到我面前來。我無驚無懼,與那面部表情猙獰的人頭平視,仔細回想那兩次對我施催眠之術的女子的容貌,看了一會兒,對刀那明道:「把她跟屍身縫合,安葬了吧。」

  「那是自然。」刀那明見我語氣緩和,便拱手道:「雲郎中,既然誤會已經解開,可否請妳將兩位祭司和巫女放出來?」

  我轉頭去看荊佩,大聲說:「四王子,巫教的兩位大祭司都是荊醫官的俘虜,照我朝的規矩,俘虜是俘獲者的財產與榮耀,該怎樣處置由她做主。」

  如果因他一句話就把兩位大祭司放了,巫教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說不定會成為王庭與巫教和解的引子,這件事卻是萬萬做不得的。至於巫女,羌良人雖是被摘了名位的先帝遺妃,但只要她未改嫁,宮禁出身的人對她都會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也不全算人質。

  荊佩見我突然把她推出來,不禁一愕,我微微一笑,沖她使了個眼色,溫聲道:「荊醫官,兩位大祭司身份不比尋常,卻不能當俘獲者的奴隸,妳還是照著匈奴、鮮卑諸部的舊法,酌情寬減一二,將他們放了吧。」

  匈奴、鮮卑的慣例是俘虜可以讓部落家族出牛羊金銀等物贖回去。荊佩想了想,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卻有些躊躇,道:「雲郎中,這兩人雖是我抓住的,可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我也要不到贖金,這贖金該怎麼要,妳替我拿個主意吧!」

  我知道她骨子裡也深受禮教約束,這拿了人質勒索贖金的事實在抹不開臉,才會又將球踢到我這裡來了,暗裡氣結,面上卻只能笑道:「這樣啊……四王子,勞你向巫教遞個話,請他們用一千棵合圍抱的木料,十座能燒磚料石灰的窯場,五千石糧草將兩位大祭司贖回去吧!」

  刀那明臉上的表情古怪至極,怔了怔才道:「雲郎中,這別的都好說,就是……這燒磚料石類的窯場我聽都沒聽過。」

  我這才想到南滇此時還沒有燒磚燒石灰的習慣,笑道:「你們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答應了,我們自然有人去教該怎麼建……還有,請轉告教壇一聲,我們不反對分期付款,他們什麼時候簽下不可反悔的券書,把第一批東西送來,我們就什麼時候放人。」

  刀那明點頭應允,突然道:「雲郎中,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四王子有話請說。」

  刀那明看了眼四周的虎賁衛,低聲說:「我知道雲郎中對巫教恨之入骨,可如今我祖母還沒康復,掌握不了大權……我們現在對付巫教,還不是時候。」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笑回答:「四王子,明天我會去給令祖母治病。」

  刀那明大喜過望,拱手施禮道:「如此,多謝雲郎中。」

  刀那明帶著他的隊伍奔神廟而去,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喜笑顏開,高蔓一臉佩服的看著我,笑道:「雲姑,妳想得真是太遠了。有兩位大祭司的贖金送過來,我們要建使領館可不怕沒有材料了。」

  「我要他們交這樣的贖金,可不僅是為了建使領館。」

  高蔓想了想,一擊掌,笑道:「對,送這些大張旗鼓的贖金,能讓他們丟臉!」

  我點頭,望著山上的神廟舒了口氣,笑道:「正是要讓他們丟臉,堂堂巫教兩大祭司,竟被女子俘虜,要由信徒贖回來,我看他們以後怎麼重立站在神壇上的威嚴。」

  我握緊了手,喃喃的道:「要毀滅這個盤踞已久的宗教,就算用武力踏平了神廟,也有不足。還要從他們的宗教文化入手,推翻他們的偶象,剿滅他們的神物,摧毀他們的信仰……並趁其混亂,以另一種更具合理性的文化代之,如此,才能一競全功。」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2 PM

第三十八章:蛇咒

  為防夜間行軍遇襲,這一夜虎賁衛就駐紮在醫館裡,次日才將幾名重傷的衛士用擔架抬了回驛館。

  我們這隊人馬本應極街上的行人議論的,但不知何故,我們走在街上,卻發現行人都齊整整的退避在街道的兩側,低聲竊語,可注意力卻分明並沒有放在我們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

  正疑惑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嘶鳴,那鳴聲沉渾厚實,帶著股憤懣鬱氣,似乎是什麼生物在已經瀕死,但受盡委屈,卻不甘就死的掙扎長嚎。

  「象鳴?」我心下一驚,趕緊讓高蔓領虎賁衛整隊靠邊,免得跟向這邊走來的大象相撞,出現不必要的損傷。

  眾人剛剛站好,就見一隻龐然大物從街口那邊走了過來,牠寬厚的背上有個人伏著,手腳虛懸搖晃,死活不知。大象的腳步很重,走得很慢,似乎那人有萬鈞之力,要將牠壓垮,牠每隻腳落地以後,都有可能再也撥不起來了。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象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舊的已經結痂,新還在往下淌血,而牠背上的那人跟牠一樣,也是遍體鱗傷。那一象一人緩緩而來,大象又一聲嘶鳴,但聲氣卻比剛才那聲弱了許多。

  我腦中靈光一閃,叫道:「這是跟青蟒爭鬥護主的那頭象!是牠!」

  一驚之下,我手裡的馬韁微鬆,胯下的馬衝出,竟向那頭傷象迎了過去。我雖沒馴養過大象,但負傷的孤象會攻擊人的常識卻是有的,心中大駭。那象受驚,果然一鼻子向我這邊捲了過來,我趕緊伏身馬背閃了開去。

  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長嘯,嘯音沉厚中又帶著幾分柔婉,竟與象鳴有些肖似。那象被嘯聲一衝,兇狠揮舞的長鼻便停了停,捲了回去。

  「雲姑!」高蔓駕馬衝了過來,攔在我身前,對我座下的馬揮鞭幾抽,趕離大象身邊。

  「你……」我大驚失色,轉眼看見剛才發嘯阻止大象發狂的人正是羌良人,才略微安定,唯恐高蔓胡亂出手,反而引來大象暴怒狂攻,趕緊縱聲大喊:「別動手!她會馴象!」

  待我兜轉馬頭,回到隊伍之中,那頭大象已經停下腳步,在羌良人馬旁駐足。大象眼角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地,鼻子拱到羌良人胸前,她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眼裡也晶光瑩然。

  一頭渾身是傷的大象,偎在一個纖弱美麗的女子身前,四目相對,淚下如雨,那種感覺分外的震憾人心。高蔓他們不識象性,看到這情景都呆住了。

  我知大象是極富感情的智慧生物,定了定神,策馬走到他們身邊,對羌良人道:「讓牠把人放下來,我看看。」

  羌良人點點頭,從喉中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嘯,那象偏頭,噙滿淚水的眼睛看著我。我大聲說:「你背著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不是就是找人治他嗎?把他給我,我來治!」

  荊佩大驚,趕緊阻止道:「雲郎中,這可不是開玩笑,妳還要去王宮給白象王后治病呢。」

  「虎賁衛帶著受傷的兄弟和兩位祭司先回去,通報周節使,請白象王后稍等。妳和林環在這裡助我,給這一人一象做完急救再走。」

  羌良人出面借了路邊幾戶人家的東西,就著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鋪開用具,這才讓那象把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人捲下來,放在地上。和荊、林忙碌大半個時辰,把那人的傷口縫好,斷骨接上,都覺得這人委實命大,全身上下大小傷口數以百計,竟還沒死。

  「雲遲,這象傷得也很重,妳過來給牠治治。」

  羌良人已經把大象身上的小傷口裹上了藥,還留有幾條白骨可見的大傷口等我縫合,我摸到大象的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差點腹破腸流,竟比牠的主人更重,大覺奇怪:「他們去了哪裡,受的傷怎麼這麼奇怪?」

  羌良人一臉悲哀的看著大象和牠的主人,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們去了神蛇林。」

  我恍然大悟:「他們去找食人蟒報仇了?去找那樣的凶蟒報仇,還能活著回來,真是萬幸。」

  「他們活不了……」羌良人的聲音有些發悶,掩了一下臉,輕聲道:「人已經中了神蛇咒,這象……只要阿詩瑪他們回來,就會派人來殺掉的。」

  我笑了笑:「妳也不必激我,這人這象我既然打定主意救,自然會救到底。」

  她哼了一聲,不答話了。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全身是傷的人身上青灰色的蛇形畫紋,問道:「這是中咒的標記?我還以為這是巫教信徒的紋身呢。」

  謀害神蛇,中了神蛇咒的當地人都不敢援手相助,那一人一象竟沒有容身之地,最後還是羌良人出面借了運象的滾木拖車,把那象喚上車,由虎賁衛充任人力拉回了驛館。

  我下了馬,看看十分配合挾持者,當人質當得安穩的羌良人,慢慢的說:「阿依瓦,妳用毒用得好,又能一嘯役使大象,蠱術也精深得緊。我只不明白,妳和妳師父既然有這麼強的毒術和蠱術在身,為什麼在教壇內卻甘願被人當成擺設?」

  一句話說完,我也不理她的回答,自去給只做了臨時急救的一人一象用藥。

  高蔓對那大象十分好奇,跟在我身邊進出張羅,一面好奇的問:「雲姑,這神蛇咒著實詭異得很,妳真能治?」

  「能治好的話自然好,不能治好,也多一份經驗。」這是件極有風險的事,但風險與收益成正比,如能借此機會一舉打破巫教神蛇咒牢不可破的神話,這條食人蟒給巫教信眾帶去的神威可就去了大半。

  「萬一這神蛇咒真的會過給別人,可怎麼辦?」

  「延惠。」他已經加冠起了字,不能再向以前一樣直呼其名,只能稱呼表字:「你記得我以前教你的防巫之術嗎?意志一定要堅定,巫術沒有『萬一』這種說法,它只是一種心理暗示,你相信自己不會中,就不會中。」

  高蔓撇撇嘴,咕噥道:「自欺欺人。」

  這可不是自欺欺人一句話就說得清的,我搖頭嘆氣:「延惠,你還小,有些事我跟你說了也不明白。」

  高蔓瞪眼,高挺的鼻樑上擠出幾道皺紋來,活似隻小老虎正張牙舞爪,再次聲明:「我不小了!我都加冠了!」

  我忍笑修正錯誤,狗腿的點頭:「是,高小爺。」

  高蔓想笑,又想發怒,臉色無比奇詭,悻悻的道:「妳就會欺負我。」

  「哈……」我忍不住開懷大笑,看到高蔓的表情,我老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那少年時期作惡作劇的歡樂全都浮現出來,一夜驚變積在心裡的壓力都泄了出去。心裡突然覺得,在我幾近靈魂麻木的時候,有高蔓在身邊實在是件幸事。

  我一面給大象換上自製的消炎藥,一面道:「我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遙遠的西方,有人做了個試驗。他在犯人面前燒紅烙鐵,告知將對其施以烙刑,在犯人因此而深覺恐懼的時候將他的眼睛厚厚的蒙上,然後……」

  「然後怎麼樣?」

  我為他的捧哏噗哧一笑,心想:這小子如果不出在公侯之家,當個說書搭話的人也一定行。

  「然後拷打者將烙鐵烙在豬肉上面,告訴他已經用刑了。這場拷打並沒有烙燒犯人,可犯人聽到烙豬肉的聲音,聞到烤焦的味道,聽到拷打者的提示,卻痛苦萬分,反應與受烙一般無二,且在提示的受刑處出現了烙傷。」

  「有這種事?」

  我點頭肯定,給大象乾燥的耳後灑水降溫:「你看,在這個案例裡,試驗者給被試驗者做看燒紅的烙鐵,告知對方將遇的遭遇,就是心理暗示;而被實驗者因為心理暗示,而致使自己身受烙傷,就是他自身精神的力量。所謂的巫蠱,與這案例相似。」

  我細想南滇的巫術,嘆了口氣,認真的對高蔓說:「延惠,整個使隊就你性子最是輕浮不穩,連我兩個侄兒都不如,最容易為人所趁,你一定要記得對巫術多加防範。」

  中午的時候,王宮派人來接我去給白象王后治病。

  如今白象王后的寢宮比起以前來可大不相同,原本這裡只有侍女,現在卻裡裡外外足有五十多名固定站崗的衛士,巡邏隊更是以平均每刻一次的頻率穿梭。

  我仔細打量,發現無論宮裡的侍女、衛士還是擺設都與我以前來的時候完全不同,顯然經歷了大規模的清換。

  刀那明親自將我迎到他老祖母病床前,看著我給病人熏香推拿針炙:「雲郎中,我祖母想要完全康復,得用多長時間?」

  「快得半年,慢則一年兩年。」我診病已畢,退出王太后寢宮,悠然問道:「四王子,當初我們的約定裡,我除了替令祖母治病以外,也要替令尊治病。可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給令尊請脈的機會。你不會到時藉口我沒有完成任務,而不履行約定吧?」

  刀那明臉色大變,難看已極,好一會兒才擠出一絲笑來,連聲道:「不會,不會……我父王無法脫身治病,這是我的過錯,跟雲郎中沒有關係。就算父王的病雲郎中找不到機會治,我也一定會履行約定的。」

  刀那明最初跟我的兩個合作條件,一是我治好他父親被王后控制的病;二是治他的祖母。現在他突然放棄了第一個條件,由不得我心生懷疑:他有這麼好說話?

  我左思右想,心裡有個念頭,不能確實,索性去找周平,隱瞞了我跟刀那明的立約的起源,把收集到的資訊告訴他,聽政治專家的意思。

  周平先是驚訝,再是疑惑,想了許久,一雙老眼熠熠生光,突然撫掌大笑:「妙啊!妙啊!妙極了!」

  「妙在何處?」

  周平滿面紅光,鬍鬚撚斷了都沒覺得痛,無比興奮:「這位白象王后和她的乖孫子,是準備將母子之情,父子之情拋棄,自己掌控王庭的權力。他現在不請妳給滇王治病,不是他沒有機會,而是他不想啊!」

  竟是這個答案!

  我啞然——這想法我有,但我不相信。可周平這樣的人精看事極少出錯,如果連他也肯定,那這事就一定是真的了。

  為了權力,白象王后準備放棄她的兒子,而刀那明正準備跟隨祖母拋棄父親!

  我不寒而慄。

  周平見我面色不好,便安慰的說:「王宮的爭鬥這麼明顯,保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當面撕臉,妳再去王宮給人治病確實危險。不過妳也不用擔心,我會設法讓白象王后自己出宮來治病,不必妳去冒險。」

  我心中冰涼一片,強笑道:「多謝周老。」

  「不客氣,不客氣。」周平擺了擺手,眼睛似乎都要黏在桌上一副滇境輿圖上了,歡喜得就差沒有歡呼雀躍。

  一國的政教不合,互相爭權已經足以釀成滅國之禍。可滇國如今巫教有新舊派之爭,王庭有王太后和王后之爭,本來已經勢弱的國家,如何還能架得住這麼嚴重的內耗?

  滇國,最多兩三年時間,必會成為朝廷直轄的郡縣。可嘆在漢庭的很多人私下已經將南滇直呼為「南疆」的時候,這個國家內部還在這裡分成許多派系互相爭鬥奪權。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2 PM

第三十九章:滇王

  給白象王后治病,是我從醫生涯裡最不愉快的經歷。

  即使是在漢庭,即使是在天家,我也從齊略在對皇天后土的乞求中見證了天家的骨肉之親,確定帝王亦有情深至孝者。

  然而我在白象王后的治療過程中,卻沒有體會到絲毫溫暖的情緒:滇王面對母親時一慣的木然和呆怔;滇王后面對婆婆卻是猜忌與仇恨;王太子在祖母面前是不知所指;刀那明在白象王后面前更多的是對政局的擔憂和焦急;翡顏偶爾一次碰到白象王后在我這裡治療,可她自小就在宮外養,對祖母是全然的陌生。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致使我在這以為應該單純而溫暖的環境裡,竟接觸到如此令人心寒的權爭?

  我以為天下最複雜的宮廷應該是在漢朝,卻不想回想起來,那裡竟顯然如此「純稚」。

  齊略以天子之尊,堂堂之道治國,嚴謹之道治家,挾勢而無為,乃是「陽謀」。而這裡,無論是治國還是治家,都只見「陰謀」。

  大小之辯,竟是如此分明。

  我搖頭,撫著傷口已經差不多痊癒的大象的額頭,嘆氣:「人……不如你。」

  大象自然不會說話,牠正跪在地上,鼻子捲著一片芭蕉葉,給牠昏睡不醒的主人扇風趕蚊蠅。

  牠的主人時生自從傷勢稍好以後,我已經用經巫術技法改良過的催眠法治療過二十幾次,神蛇咒雖然沒有發作,但那麼重的心理暗示,沒有兩三個月時間想要根除根本沒可能。

  使隊裡這麼長時間養個非我同族的滇人,出於機密和感情兩個因素,平日裡少不得有些怨言,我聽在耳裡,頗有些為難,這天翡顏來玩,我就想請她把人帶出去好生庇佑。

  「妳把他收了做奴隸吧!」翡顏搖頭道:「幸虧他躲在驛館裡沒出去,否則他連象都已被巫教捉去活祭妖蛇了。雲姐姐,別說我只是有名無實的小小王女,就算四哥也護不了時生。」

  我悚然而驚,翡顏從象嘴下搶出一枚山梨,啃了一口:「巫教根本不怕王庭,只有你們他們才怕。雲姐姐,妳要救人就要救到底,就算時生不值得救,這頭象也值得妳救吧?」

  兩人閒話之中,院外門外響動,我起身開門一看,卻見周平領著個斗笠壓得極低,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外面,我奇道:「周老,你找我有事?」

  周平二話不說,先領著那人進了院子,這才開口:「雲郎中,這位病人……」

  他嘴裡說話,那人已經摘下了斗笠,對我行了個南滇的躬身禮,用極不流暢的漢語說:「請您替我治病,我會重重答謝的。」

  那人身材瘦小,面容枯黃,嘴唇紫黑,看上去有些面善,我腦中念頭一轉,認出這個是誰來,驚怔無比,失聲道:「滇王殿下?」

  那喬裝打扮,跟在周平身後的人,赫然是在我眼裡沒有多少存在感的滇王!

  周平沖我一使眼色,領著滇王直入我的藥房,囑咐道:「雲郎中,有人要暗害滇王殿下,所以他來這裡治病的消息,妳要保守秘密。」

  「雲遲明白。」我猜想周平突然把滇王帶來,是唯恐白象王后影響力太大,致使王庭的奪權過程太順利,所以才親自設法將滇王引來,以圖將他治好,讓王庭的內鬥延長持久,越亂越好。

  滇傳說重病纏身,經常神智不清,是有名的昏王。可他此時除下斗笠,在我面前一坐,氣度儼然。雖有病弱瘦小,形容枯槁之相,但眼裡清明,卻哪是傳言中不堪為王的昏庸瘋子?

  「事關機密,殿下請在此稍候,容我去辭客閉戶。」我一句話說完,突然想起翡顏乃是滇王的女兒,便問道:「我院中的客人乃是殿下十四女,殿下是讓我把她勸走,還是見她?」

  滇王微微一怔,擺手道:「不見。」

  略一停頓,他又說:「我來這裡治病,妳別讓她知道了。」

  說這句話裡,他眼裡痛苦無奈慈愛之色一閃而過,我心一動:翡顏因為自小就被送到王宮外去,由充任白象侍者的奶娘養大,外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王女無寵。然而,正因為她生長在宮外,所以她比她任何兄弟姐妹都安全,也都快樂,這何嘗不是滇王在無能的時候保護心愛的女兒的一個辦法?

  難道滇王把她放在宮外養,是為了保護她?

  我把翡顏送走,再回去給滇王望聞問切,得出的結果卻讓我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周平見我面色有異,忙問道:「雲郎中,滇王殿下貴體如何?」

  我壓下震驚,用滇語問道:「殿下每天是不是需要定時服食一些藥物,否則就會全身無力,筋骨酥麻,幾欲發狂?」

  滇王點頭,我又問:「殿下,您服食的藥物身上還帶著有嗎?」

  滇王取出的藥物棕黑色,芳香撲鼻,熏人欲醉,我用銀刀挑出一小片,放進嘴裡嚐了嚐味道,忍不住搖頭:「鴉片……是摻了鴉片能讓人上癮的蜜丸。」

  原來滇王受制於滇王后的原因,竟是毒癮,虧巫教想得出這樣的損招。羌良人也是懂得用鴉片的,她在漢庭的時候,有沒有用這辦法控制先帝?

  一念至此,我突然想到了齊略——羌良人那麼喜愛他,難道沒有想過用毒癮來控制他?又或者,正因為她是真心喜愛他的,所以她才想得到他的真心,不屑於採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這念頭最後化成了我心底的一聲嘆息:齊略,你能得她如此真摯的愛情,何其幸運?

  「神醫,妳能治我的病嗎?」

  滇王見我面色有異,急切的詢問,竟以王者之尊,呼我為神醫。我點頭,覺得眼前這乾枯瘦弱的王者,實在值得憐憫。

  「殿下,我有戒除毒癮的手段,可惜殿下沒有治毒癮的環境。」

  戒除毒癮需要誘惑力減到最低的外在環境,需要堅定不移的意志。可滇王后怎能容許他戒除毒癮,脫離自己的掌控?他自己在滇王后的控制下苟活了十幾年,只怕本身的意志也忍受不了毒癮發作帶來的痛苦。

  我現在才知道王太子天生殘廢,智力不高的原因:毒癮者生出來的孩子,先天殘障畸形的可能性極高。滇王一生都毀在鴉片上了,但他到現在還僥倖不死,卻又是多虧鴉片使滇王后的親生王太子變成了廢材,無法接繼王位,否則他只怕早已沒命了。

  滇王顯然很明白我話裡的意思,沉思了一會兒,問道:「神醫,假如我的病沒法根治,妳有沒有辦法讓我的病症減輕一些?」

  「當然可以。」

  滇王每天來找我治病,都是錯開了白象王后治病的時間,化裝而來,也從不去看翡顏一眼。然而我卻感覺到,在這滇國的王族裡,恐怕也只有翡顏這表面上最不受寵的王女,才是真正活得輕鬆,被人真切的關愛著的。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3 PM

第四十章:年關

  轉眼到了十一月,漢庭那與神廟、王宮鼎足而立的軍事要塞式的使領館終於峻工。寄居驛館四個多月的使隊全員搬進了新居裡,但卻沒多少喜意,連高蔓也有些意興闌珊。

  原來歲末將至,使隊上下,幾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過年的家書。我雖知老師於世事上不大通曉,忘了給我寫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別人都有家書,自己卻沒有,心裡總不免有些難過。

  我這邊心情鬱鬱,卻見高蔓黑著張臉進來找我。他自來了南滇,常被熱情直爽的南滇姑娘們圍繞,收到的花啊、腰帶啊、頭巾等等累起來都夠裝兩三箱的,樂得他幾乎每天都在過神仙日子,極少有這愁眉苦臉之相。我一見他那神色,頓感奇怪:「怎麼了?難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書,捨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們嗎?」

  「才不是催回家書!」

  「那是什麼?」

  「我爹居然寫信叫我趁虎賁衛年節換防回都時主理使領館要務,累些功勳,日後好往仕途上走!」

  高蔓氣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壓根就沒想過要我回家過年!」

  我頓時啞然,宗法制下祭祖過年是家族中承認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來南滇是貪玩,當父親的本該在過年的時候將他召回去。

  「費城侯是算準了你逆反,寫信激你的吧?」

  「不是,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想讓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勳的。」高蔓臉上的表情一點點的垮下來,不同於那種偶遇事變的垮臉,他眼裡的掙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衝擊時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勳、仕途就真的那麼重要嗎?」

  高蔓屬於那種身在塵俗,喜愛一切世間美好之物,但卻真的心淨無垢,乾乾淨淨的一個人。當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後可以、也最好成為一個富貴閒人的時候,他就順勢而為,去做那樣的閒人,並且從不想參與到政治鬥爭中去。

  雖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認為讓高蔓這麼個純淨人兒,在完全不必要的情況下為了功勳仕途,也踩進權勢的漩渦裡來。然而疏不間親,做人沒有主動教唆兒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說話。

  「雲姑,我爹拿我來跟妳比。他說妳來南滇,也是為了博取功勳,妳以女兒之身,尚有這樣的勇氣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傳於朝,我堂堂七尺男兒卻……」

  費城侯這老狐狸,竟拿我來刺激高蔓!

  我鬱悶得差點當面罵出聲來,僵著臉道:「延惠,侯爺這是在激你,我身為女子,博那功勳做甚,難道女子也能萬里覓封侯的事故會出現在我朝嗎?」

  高蔓嘴唇蠕動,好一會兒,才望著我問道:「雲姑,我一直不明白妳為何要來南滇,妳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這份差使的。為什麼妳一定要來?」

  為什麼要來南滇?為了當時與刀那明的約定?為了轉移心中的鬱痛?還是為了報復有人以我為刃,去傷我心上的那個人?

  來南滇的決定,我是一瞬間下的,此後愈來愈堅定,即使老師力阻也沒有絲毫動搖。這究根問底的原因,我未必沒有答案,只是那個答案,我絕不會承認而已。

  霞光明豔得讓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著霞光,輕輕一握,但卻什麼也握不到。縮回拳來,除了光潔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間什麼也沒有。

  我吁了口氣,低低一笑,大聲說:「我來南滇,是因為我想讓人知道,我,雲遲,有足夠的心志,足夠的力量,為自己經營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東西,都不是靠了別人的垂憐,而是靠自己的雙手努力!」

  算報復也好,算證明也好,我這裡做任何事,縱使借了別人的勢,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與之平等對話而行。

  高蔓不明所以,詫道:「什麼?」

  我微微一笑,柔聲道:「延惠,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責,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我選擇的路途,不為功勳,不為利祿,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輸的氣。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選擇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沒有必要被侯爺的比較激怒。」

  在高蔓躊躇不已的鬱悶中,使領館換防的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最後一隊輪換還都的使領館人員隊伍準備出發時,高蔓頂著烏黑老大的兩隻黑眼圈來向我告別。

  我知他必是選擇了回家過年,但見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兩難的樣子,便開口取笑:「怎麼這副樣子?捨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們啊?」

  高蔓愕然,又氣又急,嚷道:「妳這人怎麼這樣?」

  我看他是眉目間怒氣沖沖,卻是真的惱了我,不禁錯愕:「我怎樣了?」

  高蔓氣結,叫道:「妳明知我……妳……」

  我心中一凜,打斷他的話,笑道:「我可不知什麼你你我我的,人家都要開撥了,你還不趕上去?」

  高蔓一張臉漲得通紅,眼裡怒火騰騰,嘴唇顫抖,好一會兒突然咬牙狠狠的說:「雲遲,我算認清妳了!」

  我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卻神色不動,轉開目光,笑了笑不再說話。高蔓氣怒之下,一腳將廊下設的木墩踹翻,狂奔而去。

  黃精和白芍兩人奉我之令北上陪老師過年,收拾了東西來向我辭行,見到高蔓狂奔而出,都有不忍之色。

  「姑姑……」

  我見他們俯身拜別,便揮手讓他們起身:「回到家裡,好好孝敬先生。南滇的氣候你們並不完全適應,明年就不必勉強自己來了。」

  「姑姑在這裡,這裡又好生財,明年我還是會來的。」黃精回答時嘻皮笑臉,略帶得意的拍拍腰間鼓鼓的錢囊,大有生意人逐利而行的氣概。

  白芍卻一本正經:「姑姑辦的製藥廠還不穩妥,還要自家人幫手教導才行。」

  我再囑咐兩句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將他們送到門口,見他們上了馬,這才退開。

  「姑姑!」黃精突然叫了我一聲,一臉遲疑,我看他的臉色好像還有要事,便湊了過去,問道:「什麼事?」

  「姑姑,我覺得高家那位雖然不成材了些,但……」

  我心緒大亂,怒喝一聲:「精精兒,你要敢在老師面前沒事找事,我饒不了你!」

  黃精性子憊懶,卻不怕我罵,一揚脖子,應聲哼道:「姑姑,妳沒良心!」

  我無比錯愕。

  我對高蔓如此,是沒良心嗎?

  轉眼冬至將近,周平請我過去商議年節的祭祀。駐滇使領館換防之後,有衛士、文吏、曹客、匠工等上上下下近六百口人。眾人異地他鄉過年,別的也還罷了,這祭祀卻不能少。周平為了讓使領館上下齊心,決定將眾人集在一處不分宗不分姓的祭祀,右案祭天地,左案祭祖宗。但天地祖宗都採用抽象概念,不注姓氏。

  可六百人一起祭祀的地方,一時卻不好找。

  「王城中心有塊滇民節慶宴舞的廣場,借用那個就可以了。」

  周平搖頭:「那塊地我也想過了,但滇民也常用它來祭祀。我們的天地祖宗,怎能跟這蠻荒邊民的祖宗在同一個地方受饗?」

  我哭笑不得:「周老,這地方遲早都是我朝直轄地,這裡的子民,也必會成為我朝子民。我們的天地祖宗,也將要成為他們的天地祖宗,在這塊土地上受饗,共用一地有何不妥?」

  想要佔領一塊土地,只需刀夠利就可以;但想佔領一個國家,卻需要文化的融合。如果漢禮祭祀與巫教祭祀差異能被滇民接受,那麼巫教目前已經不穩的基礎將受到更嚴重的打擊。

  我想了想,心中一動,脫口道:「而且我們在王城中心舉行祭祀,不僅要使領館的人參與祭祀,還要讓這半年來駐南滇經商的商人、遊歷的學子、行腳的技客甚至到過關中,熟悉漢禮,願意湊熱鬧跟著來祭祀的滇人都參與進來!我們要辦一個盛大而完整的祭祀典禮,讓滇國的人民接觸到與巫教文化不同的另一種文化的核心,讓他們在好奇我們禮儀的規範與仁慈,喜愛我們祭器禮服的華美與矜嚴之餘,對我朝的文化認同,並且嚮往。」

  周平習慣性的捋捋鬍鬚,想了想,嘆道:「到底是年輕人腦子靈活,胸懷廣得很,志氣也高,這份將滇民視為我朝之民的眼界,卻比我強。妳說得不錯,禮樂本為教化而生,滇民既我國未馴之民,便該讓他們接受禮樂教化。」

  他卻不知道,滇國該是漢庭治下的郡縣,滇民是朝廷一統下的少數民族這樣的觀念在我心裡根深蒂固,與胸懷志向毫無關係。

  周平既定了策略,使領館如今已經漸入正軌的文吏和執事便立即開始佈置執行,又得越嶲郡太守徐恪之助,居然在短短四天時間裡,就將一應祭祀準備弄好了。

  考慮到滇民的文化程度,天地祖宗之位,都是以神像代表。尤其是女媧娘娘,畫的是人首蛇身的原身像,與巫教信仰崇拜的蟒蛇崇拜相似,竟在我們還沒有正式祭拜的時候,就有教民先遠遠的拜祭了。

  冬至這天使領館上下輪流前往祭拜天地祖宗,眾人都穿著最隆重的禮服,一個個衣上文華章麗,明亮端莊;頭上高冠博帶,氣度儼然。

  我身著五章紋飾的禮服,梳了薄翼雙鬟,戴上束金長樂髻,插上一對訂製的極富南滇風味的孔雀形鑲翡翠銀華盛,自覺打扮沒有失禮之處,這才出門與荊佩、林環會合。

  這次祭祀幾乎囊括了滇境所有漢民,共有兩千六百多人參與。漢朝禮樂極甚,上到天子,下到庶民,少有不能歌舞者。有二千多人匯在一起祭祀天地祖宗,自然禮樂皆備,歌舞齊全。滇民首次接觸到如此繁盛的漢家文化盛典,皆為之傾倒。王城萬人空巷,王庭不得不兩次增兵維護秩序。

  被漢民的典禮盛樂帶動得不自禁的加入狂歡隊伍中的滇民,比漢民本身更熱情,更奔放,竟將這漢家典禮混成了漢滇聯歡會。我喜歡熱鬧,但卻不喜歡太擁擠,早早的回到使領館分給我的獨門小院裡。

  小院前有五間廊蕪溝通的正房,說起來委實不小。只是往常有黃精白芍跟我一起住,現在他們不在,這院子便顯得空曠起來。我轉回正房,剔亮油燈想做什麼,卻又覺得做什麼都興味索然。

  黃精他們應該在五六天前就已經回到家了吧,不知老師收到我拜節的謁和禮物以後,喜不喜歡,會不會怪我不回家過節?若在往年,冬至日便是收親友贈禮的大好時機,今年在這地方過節,無親無友,卻是什麼禮物也收不到了。

  叮的一聲,扣髻的一枚紫金釵滑脫,掉了在銅爐蓋上,我俯身拾起,移開爐蓋,順手用那釵去叉炭添火。一叉之後,突然意識到這物件價值不菲,若然有損,著實可惜,趕緊將它從火中收回。

  這釵是我用滇國貴族病患送的金沙請人打的,可惜南滇的工藝比中原差,沒製成我心中最佳的形象,此時沾了炭灰,看上去更是沒法跟我曾見過的相比。

  一念至此,我突然手足一顫,那釵直直的掉進了火爐裡。炭火炙著釵頭的翔鶴,鶴翅似乎有些變形扭曲,我一動不動的看著它在炭火裡失色,突然覺得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

  直到想到冬至的禮物,我才突然明白為何總覺得它沒有打成我想要的樣子——那是因為,我曾經見過一枚由少府打造的精美鶴釵,它被人送到我面前,我雖然沒收,但潛意識裡卻已將它記住,不自覺的拿來比較。

  高蔓說巫術是自欺欺人,我否認過,但實際上,巫術的本源,卻真的是人先自欺,而後再欺他人。我在學習南滇的巫術,也在學習自欺,在本來以為已經成功的時刻,卻突然發現自己本以為已經可以固守無缺的心防,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連自己也欺瞞不過去!

  我竟把他不經意拿來送我的東西記得如此深刻,清楚的彷彿曾經無數次揣想!

  這算什麼?自己羞辱自己嗎?

  我只覺得絲絲寒氣從手腳透了上來,漫延上來,激得我牙齒格格作響。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4 PM

【卷三‧棲枝 】

第四十一章:負心


  「雲姑,妳怎麼了?」

  室門咿呀一聲,竟是此時理應遠在長安的高蔓,我喘了口氣,顫聲問道:「你沒回去?」

  「我回去了,但拜稟過祖母和爹爹他們以後,又隨南下的商旅回來了。」高蔓一臉驚色,快步衝到我身邊,急問:「雲姑,妳生病了嗎?」

  「我沒病。」我努力收斂心緒,試圖將心中的震駭壓制下來,但卻不能成功,只能轉移話題,問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不能讓妳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年啊!」他蹲下身來,嘴裡說的話自然無偽。

  我忍不住疑問:「延惠,我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嗎?我什麼地方值得你如此牽掛?」

  高蔓的臉一下漲紅了,大聲說:「妳當然值得!妳跟別人不一樣,什麼地方都讓我牽掛!」

  原來在他眼裡,我跟別人不一樣啊!我心中湧出一股衝動,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哽聲道:「延惠,我冷得很,你抱緊我!」

  請讓我今夜,避開那幾讓我無地自容的自憐自辱,渡過這心中的嚴寒。

  「好,我抱著妳……我抱著妳……」他慌慌張張的用厚暖的披風將我裹緊,偎在懷裡,又給銅爐加上木炭,不停的摩挲著我冰冷顫抖的手腳,一迭聲的問我:「雲姑,妳到底怎麼了?」

  「我……」我摟緊他並不寬闊的肩膀,凝望著他俊秀明媚的面容,心裡冒出一個念頭,那念頭初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火星,片刻之間,卻漫延成了心間燃燒的烈火。不知不覺中,我伸出手去,撫住他的面頰,向他粉豔的嘴唇靠了過去。

  高蔓看著我靠近,卻一動不動,似乎呆住了。我吻了過去,感覺他的雙唇柔軟,清新得如同夏日裡的涼粉。

  高蔓一張臉漲得通紅,屏著呼吸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中羞窘,放手問道:「延惠,我如此作為,你是不是覺得我放蕩無恥?」

  「不是!」高蔓叫了一聲,並不醇厚的嗓音因此而帶出幾分尖利,他惶急的握住我的手,促聲道:「我知道妳不是!雲姑,妳是那麼矜嚴自守的人,能得妳如此待我,是我幾生修來的福分!」

  我心中一痛,低聲問道:「延惠,你今夜可能陪我?」

  高蔓沒說話,只是摟緊我吻了下來。這是少年衝動的親吻,急切,熱烈,透著情慾的活力。我回應著他的熱情,冰涼的手腳漸漸的回暖,神思逐漸恍惚:

  他是驕縱任性,可他在我面前只會偶爾耍些小性子,從來不曾做過什麼傷害我的舉動;他是輕薄浮浪,可他在我面前一向規規矩矩,絕不敢有絲毫逾越;他是嬌貴逼人,可他卻會為了我不辭萬里,來這蠻荒之地陪我過年;他是魯莽衝動,可他會為了我而跟人拼命,當我有難的時候他會頭一個出現在我面前;

  齊略,無論品格、性情、才能、身份、地位,他都不如你。可他有一樣,你怎麼也不如他,那就是你永遠做不到似他這般單純的對我!

  他會為我做的事,是你永遠也不會為我做的。

  你會在冬至的時候,送給我一匣並無多少真心的珠寶;然而,他卻在冬至這夜,奔波萬里,將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阿遲,我喜歡妳!」

  我閉著眼睛,輕聲回應:「我也喜歡……」

  我想說,我也喜歡你。然而話到中途,後面的一個字我竟吐不出來!

  我已經閉上了雙眼,然而此時眼前卻閃過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似乎有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我,那眼裡的目光凌厲得如同刮骨鋼刀,刺得我已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齊略,你我早已決定分別,為何你還要在我心底占著這樣的位置,竟容不得我有分毫他顧?

  我無聲的呻吟,身體因為高蔓的熱情而帶動的溫度一點一點的流走。

  「延惠,停手吧!」

  高蔓雙眼盡是高漲的情慾,迷醉之中雖然聽到了我的話,手卻沒停,只是直愣愣的問:「怎麼?」

  我看著這無辜純稚的人,愧疚不已,長嘆道:「對不起,延惠,請你停下吧!」

  「為什麼?」高蔓的動作一僵,問了一聲,旋即低笑,果然不動了:「是了,我們還沒成婚……我本不該如此,對不起……」

  他說著更加用力的將我摟緊,靠在我身上喘了口粗氣,嘶聲道:「阿遲,妳別動!放心,我不會再亂來的!我只想抱著妳,鎮定一下!」

  我張開雙臂回抱這可愛無比的人,愧疚得心臟劇痛:「延惠,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是不解人事的人,性於我來說是情深而生的愛戀,若我真心愛他,我並不介意婚前與他結合,並不拘於禮教束縛。甚至於假如他沒有真心愛我,兩個無心人在寂寞的時候互相撫慰,也不是不可以。

  「延惠,我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成婚,而是因為你對我一片真心。」

  高蔓驚詫莫名,我凝視著他紅潮漫漫的臉,只覺得心一點點的絞痛,然而那痛卻是我必須承擔的後果。

  「我一直以為,女人沒有真情的獻身,對摯愛她的男子,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我不願意將這樣的侮辱加諸你身,因為你是如斯明澈可愛,值得呵護。」

  高蔓怔了怔,濃濃的喜意一滯,臉色驀地有些煞白,顫聲道:「妳是什麼意思?」

  我一錯齒,咬住嘴唇,生澀的回答:「延惠,我回報不了你的愛情,那我就應該回報你對我的愛情的尊重!」

  你若不需要這份尊重,並不介意我對你是否有心,接著做下去也無妨。

  「回報不了……」高蔓愣愣的喃了一句,迷茫懷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神色,突如其來驚痛的表情,讓我閉上眼,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姑姑,妳沒良心!

  黃精的話在我耳際迴響,那確實是最公正的裁決!我的確沒良心,我沒有了心!

  我因為無心而殘忍的摧毀了這世間最美好純稚的少年,單純熱愛一個女子的最明澈,最清新,最珍貴的一份情感。

  我感覺得到他炙熱激動的懷抱,正在冷卻,就像那剛吹出來的一朵美麗夢幻的琉璃花,原本的高溫遇到突來的冰寒,使得它喀喇一聲龜裂粉碎。

  「我是不是在做夢?」

  他驚懼的聲音小心翼翼的響起,帶著唯恐驚醒夢境的惶然,癡意慒懂的自語:「我定是在做夢……一開始就做夢……雲姑怎麼可能突然親我?怎麼可能對我投懷送抱?」

  我心似乎被細針扎著,在每個角落裡搜索著我已經缺少了的良心。

  高蔓,我要怎樣才能還你這份真情?彌補對你的傷害?讓你依然做回那個華衣風流,肆笑無忌,不解愁懷的飛揚少年?

  面頰被幾點濺下的溫熱液體濡濕,他抽身後退,突然嘶聲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燈光搖曳,他的身體似乎也隨著燈光而搖搖欲墜。我無力的倚著榻沿,低喃:「對不起!延惠,對不起!」

  「我不要妳的對不起!我只要妳的真心!」他抹去眼中的水光,往日那微微下彎,盡顯倔強神態的嘴角劇烈的顫抖著,眼裡憤恨、絕望、渴求種種交織:「我只是喜愛妳,拼了命的喜愛妳!我要妳回報的,不是歉疚,而是與我相同的喜愛!不,哪怕妳對我的喜愛不如我對妳多,那也沒關係,我可以將妳不足的那些補足!」

  我眼裡水氣升騰,他那深濃的情意,幾乎淹得我窒息。我握著襟領,想緩解胸中的鬱痛:「延惠,你要的回報,我給不了!沒辦法給!」

  我反手指著心口,淚水潸然滾落,無奈而悲哀的承認:「有個人,他在這裡給我下了最深重的心理暗示,他佔據了我這裡的這個位置,不肯退讓,不肯離開!他讓我時時刻刻都活在他的影響裡,連心也不能自主!」

  高蔓錯愕的退開,我狼狽無極,卻無法推脫,只能直視心底最不堪的失敗,面對我的驕傲不能容忍的退讓:「延惠,我曾經想過忘了他,用心愛你,我努力過,只是失敗了。」

  「妳……妳是……妳來南滇……」

  「是!我來南滇,就是想在報復他的同時,徹底將他遺忘,然而我做不到!我能對抗這世間最厲害的詛咒,可我解不了他的魘魅。」

  高蔓驚怔半晌,突然狂叫一聲,轉身就跑。他跑得急,沒留意腳下,跑了沒兩步就在廊下絆了一跤,可他重重一摔,竟不知痛,跳起來又跑。

  我唯恐他傷心迷惘,神亂之際夜間在外面亂跑出事,趕緊追了上去:「延惠!你去哪裡?」

  高蔓不答,越跑越快。

  這使領館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錯落,我住的是高處的院子,高蔓一路狂奔下山,腳步踉踉蹌蹌,身形搖搖晃晃,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失足栽落。

  我心驚膽寒,遊目四顧,跳出廊蕪,採直線狂奔,切到他前面的路上,正待伸手攔他,他已經腳下踩空,一個趄趔向前栽倒。他從山上向下狂奔,慣性難收,眼看便要一頭跌落。我震駭不已,無暇思索,用盡全力將他向我這邊一拉。

  剎時間眼前天地旋轉,風聲呼呼的從耳邊掠過,身體在失重的情況下不停的在臺階上撞擊著,彷彿全身的骨頭都在這翻滾中被撞散了。我用右臂將他的頭頸護住,左手伸出去減緩衝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傷我也罷,可不能再傷了他。

  也不知滾了多少階臺階,翻滾才停了下來,我頭暈目眩,鎮定了一陣才從滿天星斗的昏眩中醒過神來,慌忙低頭問高蔓:「延惠,你可傷到了?」

  星光幽暗,看不清他全身的狀況,卻聽到他大嚷:「妳既然心裡沒有我,為何卻又要拼了命來救我,為何還要關心我?」

  我全身都痛,尤其是剛才用來減震減重的左臂更是痛從骨頭裡往外透,極有可能骨裂了。忍痛勉強一笑,回答他的話:「我是醫生,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減少傷害,自然應該救你;我比你長兩歲,自然應該關心你。」

  高蔓哈哈一聲,似笑似哭,揮手將我推開,叫道:「妳滾,我不用妳保護,也不用妳假意關心!」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才坐穩的身體又往後倒,急切中趕緊伸手護身。這一急伸手,卻忘了左臂已經受創甚重,再挨這一下衝撞,便聽到喀嚓的一陣響,小臂骨已然折斷,撐不住身體,砰的一聲整個人都磕在了石階上。

  山下隱約有人驚呼大叫:「雲郎中!」

  我被磕得眼前發黑,腦袋似乎都要爆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前火光明亮,有人舉著松明,正在查看我的傷勢。

  「荊佩?妳們回來了?」我略一定神,轉臉去尋高蔓,卻見他被林環一手扣著,正在拼命掙扎叫嚷。

  「把他放下!不關他的事!」我急叫一聲,感覺左小臂刺痛鑽心,汗水涔涔直落,勉強鎮定心神,對高蔓說:「延惠,你要走,我不攔你,只請你今晚在使領館暫住,明天再走,免得出事。」

  高蔓的眼睛直盯盯的看著我萎縮不動的左手,喘著粗氣,突然轉過臉去,顫聲道:「雲遲,我做的一切,難道真不能讓妳動心嗎?」

  我握緊右拳,用盡全力才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延惠,你若想要朋友之義,手足之情,姐弟之愛……我統統都能給你,我現在只沒有辦法用與你相同的熱情,對你生出慕艾癡戀。」

  我不是不動心,只是未足以動情。

  高蔓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但卻未再讓我看到他的臉色,而是擺脫了林環的鉗制,站了起來,挺直腰身,驕傲的揚著頭一步步的沿著臺階走了下去。離我越來越遠,終於沒入了夜色之中,再不復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6 PM

第四十二章:事變

  「林環,麻煩妳讓館裡的衛士留心防備,別讓他出去,被巫教或王庭抓住破綻害了。」我倚著荊佩站了起來,回到居處將手臂的斷骨接好,打上石膏。

  「雲郎中,妳手上有傷,也不需要我看護嗎?」

  「妳能幫我的已經幫了,足夠了。」我一手卸妝,看她不走,便抬頭苦笑,問道:「荊佩,難道妳以為我需要一個人來見證自己的失敗嗎?」

  荊佩沉默了一下,不指責我跟高蔓大失體統,卻突然說:「女子應該柔婉一些,不必跟男子爭強,否則會活得太辛苦。」

  我不答話:我並非與男子爭強,而是不對自己認輸。若我能在正確的時間裡,遇到對的那個人,何嘗不能直視心意,柔情如水,至善無爭?

  荊佩卻也不需要聽我的回答,頓了頓,又道:「雲郎中,外館來了兩名商隊信使,據說他們商隊裡夾帶著京都親友給妳的禮物,我和林環替妳領了,但剛才落在半路上,這就去替妳揀回來。」

  「明天再……」我一句話沒說完,荊佩已經搶先出去了,很快就拿回來兩只篋簍。

  我撞傷不少,全身散了架似的,又吊著手臂,哪有看禮物的心情?然而此時心煩意亂,沒事找事,荊佩替我打開篋簍,我也就一樣一樣的拿來看。

  老師給我的年禮是他新編成的醫經十卷,旁邊的匣子裝滿果脯蜜餞,卻是赤朮自己的手藝;再打開旁邊的盒子,卻是太醫署向休等人的年禮,多是珍貴藥材,滋養美容之物;然後是張典拜節的名謁和書信,禮物是包香料;鐵三郎大字不識幾個,沒寫名謁,給我雕了座小小的女媧娘娘像;再往後是武子、喬圖等人的年節禮,新婚的這群人有婆娘代為準備,送的禮物極富女氣,手絹布料,綢緞繡品,纓絡織帶不一而足;除去親友,還有些經我治癒的病患送的禮物。

  我本來低落的情緒在翻看禮物的過程中逐漸平復,男女愛情,終究只是人生諸多感情中的一種而已,費些時間,總能澄靜下去,再無波浪。

  篋中的禮物一件件取出,最後一件卻是只巴掌大的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是對縮小了的桃符。桃符後面篆著「百邪辟易」,而符邊上花紋卻是由「清健長安」四字連環雕成的。整對符看上去沉肅典雅,雕刻的手法有些生疏,不像鐵三郎那樣華麗精緻,但卻於樸拙中透出一股清爽大方。

  符邊的字紋有新有舊,完成的時間不一,但桃木卻觸手滑潤,打磨得細膩異常。符木兩端都有細孔,如果用絡子穿上,就能做懸腰的佩飾。桃符是傳說中最能鎮凶護人的吉物,我身在南滇巫蠱橫行之地,邪氣最重,這送禮者竟能想到將桃符雕成隨身佩飾,倒真的有心。

  這冬至禮物裡收到的寓意吉祥的禮物不少,這對桃符最跟我投緣,只是翻看裝它的木盒,卻沒見到名謁書信,想來是別人成批禮物中的一件,需要把禮物清單整理一遍才知道。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就聽說高蔓在周平的安排下被護送去了越嶲郡。我站在庭院中沒去送行——我想,高蔓需要的也不是我給他送行。

  站在庭院裡,往日高蔓在南滇的種種情形歷歷在目:清晨採了野花送來,邀我去晨練;黃昏我工作疲憊時,他來院裡陪我說笑解悶;專門跑到越嶲郡替我買川蜀的醬酒,去洱海給我釣鱈魚……

  這樣全心全意愛我的人,我竟沒能愛上他,何其不幸?

  然而他今日能離我而去,卻將是他最幸運的事,只因我這樣的人,本就配不起他的純稚。若在我身邊,早晚有一天將為我所害。

  高蔓,除了傷痛,我能給你的,大約也就只有這麼一絲明悟了。

  因為手臂上的傷,我把給已經能夠下地的白象王后的親自輔導復健的任務,都交了荊佩和林環。除必須親自動手的幾件事,其餘的我基本上都不探手。

  如此靜養了月餘,才折掉石膏,就有人找了來要我外出做手術了,不過不是給人做手術,而是給蛇!

  羌良人自從教壇贖金事件發生後,就一直沒再在我面前出現,這天卻突然冒了出來,說巫教的神蛇腹部生了腫瘤,要我去給牠剖腹取瘤。

  可那毒蟒腹內所謂的「腫瘤」,本就是我製造出來的。當初我將毒蟒要食的活鹿腸胃切除一部分,在牠空出的腹腔裡放進用豬腸捆壓住的彈簧。蟒蛇食鹿,蛇腹裡鹿和豬腸都被消化掉了,只有少了約束的彈簧卡在牠腸胃裡,消化不掉,也無法排出。毒蟒連吃了經我動過手術的食物兩個多月,肚子裡卡滿了彈簧和附於其上不能消化的磁石,才形成了目前足以致命傷病。

  這個除蟒的計畫,由周平和白象王后通力合作,經我襄助,費盡小心共同炮製,前後歷時三個多月,焉有在將要成功時自毀之理?

  羌良人被我拒絕,怒道:「妳是醫生,怎能見死不救?」

  她大約是急糊塗了,竟連這樣的昏話也說出來了,我忍俊不禁,反問:「我是獸醫嗎?」

  「妳雖然不是獸醫,可上次那頭大象妳都治了!」

  她不提時生家的大象還好,一提我便怒氣上湧,冷笑:「阿弟是頭有情有義的象,可不是吞食人家的嬰兒,絞殺人家的妻子的惡蟒能比的,妳少拿牠來噁心我!」

  羌良人神色微黯:「只要妳幫我治好牠,我一定設法讓牠改掉惡習。」

  「等妳掌握了能夠支配牠的權力時,只怕妳不止不會讓牠改掉惡習,還會想牠替妳多吞幾個跟妳作對的人!」

  羌良人臉色大變,怒道:「雲遲,妳是什麼意思?」

  「我說妳到現在還想為了巫教的聲威而維護那條毒蟒,是缺少了為人的良心!」

  羌良人臉上羞愧之色一閃而過,我緩了口氣,問道:「妳還記得妳當初憐憫那中了神蛇咒的時生,讓我救他們時的心情嗎?還記得妳為他們流淚的傷感嗎?與巫教的威嚴相比,教民的性命、妳的良心難道都不值一提嗎?」

  「我可以讓牠改變,我也會設法讓教規改變!」

  「妳的老師,巫教的第二祭司彝彝應該也是教內的革新派吧?可她前段時間在我們已經將阿曼和阿詩瑪兩大阻礙都扣著的情況下,依然沒有辦法掌握教內的實權,進行變革,妳難道還能強過她?」

  羌良人不說話了,我舒了口氣,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阿依瓦,我要告訴妳一件喜事,時生中的神蛇咒,我已經完全解開了。」

  羌良人這才真的大吃一驚,駭問:「妳真的解開神蛇咒了?時生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走了,至於他現在在哪裡,我不能告訴妳。」

  羌良人急道:「當初救時生,我也出了力,他要走,他在哪裡,妳應該告訴我!」

  「然後讓妳派人追殺?」凝視著她,淡道:「阿依瓦,我知道妳為了巫教的利益能做到哪一步,所以我不相信妳的良心。」

  她大怒:「妳口口聲聲說什麼良心,我沒良心,妳來南滇難道還是懷著良心來的嗎?」

  她的話正中我內心難堪之處,讓我氣息一窒:「我就算沒良心,但還輪不到妳來指責!至少我在做醫生這一職責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完全無愧自己的良心!可妳呢?妳身為受教民供奉敬仰的大巫女,妳盡了愛護教民的責任沒有?」

  「我盡了!」

  「妳沒有!因為在妳心裡,教派重於教民,為了維護教派的地位,犧牲一兩個,一兩百個,一兩千個人算什麼?所以妳明知活祭和那條毒蟒的存在除了造成無辜枉死,以恐怖威壓教眾以外,根本沒有合理性,妳也要維護!妳盡力愛護的是教派的權威,而不是教內的子民。」

  羌良人臉色灰敗,瘦削的臉上青筋跳動,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突然停步問道:「雲遲,我教神蛇的病,是不是妳害的?」

  我哈哈大笑:「阿依瓦,那東西被害,妳首先要找的應是跟牠有仇的,然後再找跟牠有利害關係的。問我,妳不覺得問得太遠了嗎?」

  漢曆正月,巫教那被譽為「天神所賜,其遊經之地,皆為天神福地」的神蛇死去,巫教想隱瞞這個消息,王庭卻極力宣傳。巫教隱瞞不得,便傳言神蛇乃是「受天神所召」;王庭卻立即派人頌唱,說毒蟒是禍害百姓,威逼王庭惡貫滿盈。

  這互別矛頭的兩種做法一出,雙方先前還遮遮掩掩的矛盾,便開始明面化了。

  巫教的教民最初還擔心神蛇的死亡會給子民帶來災難,不料天沒崩,地沒裂,洪水沒漲,火災也沒發生——除去猛然出現了一群以中了神蛇咒而沒死的時生為首的叛教分子,以及巫教的威信大跌兩事外,什麼事都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巫教不敢解剖神蛇的屍體查看致死的原因,但卻查到了給神蛇餵食的人有問題,極可能是白象王后派的,怒極問罪。白象王后此時已經能夠駐杖而行,正在跟巫教在王庭的代理人滇王后角鬥爭權,哪肯客氣?

  王庭和巫教,其各自的內部,都因毒蟒的死亡而開始了大規模的勢力洗牌,民間也起義不斷。至此,南滇本來就因為承擔著大量戰爭賠款而艱難的政局,越發糜爛不堪。

  周平長袖善舞,在其中借力打力,縱橫捭闔,興風作浪,更使得滇國上下一團糟亂,許多部落在巫教和王庭的威嚴受損,而負擔過重的情況下紛紛舉旗造反。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9 PM

第四十三章:瘟疫

  二月末,朝廷傳來消息:去年八月,匈奴和鮮卑南下,北疆大將軍宋甯破敵於赤城、山陰,斬首十一萬。南匈奴王日暉死,鮮卑回縮五百餘里。正月,天子為犒慰北軍,起駕巡邊,親往嘉獎,原東朝庶政,暫轉回長樂宮西朝由太后領尚書台代理。

  我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哪裡有天子巡邊的道理?」

  「天子巡邊,戎守江山是我朝慣例。太后娘娘監國,放陛下巡邊,熟悉邊疆將領,這是準備將軍政也交給陛下主理了。」周平說著,臉上浮出十分喜悅的笑容,嘆道:「太后與天子能母子同心,並無爭權之事,政出一統,真乃我朝臣民之福,天下之幸。」

  我想起南滇小國這裡夫妻、母子、父子鬥得難解難分的亂局,不禁點頭。

  南疆春早,三月就已經有了炎熱之氣,一場瘟疫從易門、玉溪漫延。南滇是潮熱之地,幾乎每年都有瘟疫,所以當地滇民索性以季節來給瘟疫命名。但這場春瘟,勢頭比往前要急,迅猛無比,竟在十天之內奪了近百人的性命,五名在那一帶經營的漢商也染上了瘟病,急派奴僕來使領館求救。

  我在給本館做足了防疫措施以後,立即和荊佩等人攜藥東去,幸虧時生逃離王城時留給我做報酬的大象阿弟十分熟悉東去的路程,在我的催促下竟用六天功夫就趕到了易門。幾名漢商都是在外行商的積年老手,頗解疫病防治之道,在發現病勢後採取了正確的措施,雖然病重,但還沒有死人。

  我先給幾位漢商診脈確定病情用藥以後,立即外出查究當地瘟疫的實況。但這是巫教盛行的地方,大多數村寨都只信任教壇分壇的巫醫和祭司,並不歡迎我進村寨治病,直到幾名漢商病好,當地有跟他們做過買賣的山民才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抬著病人來找我救急。

  我為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易門治病,帶的藥都是這半年裡在南滇研製出來的新藥,藥效要比煎煮的湯藥強快,很快就樹立了良好的口碑。對這些病人我不要求診金,卻要求他們每人病癒後,都要對二十個親友宣講我說的治疫基本常識。

  易門、玉溪一帶本是滇國二百年前的王城所在之地。因為當地頻頻發生地震,王城才向西遷移,落在蒼山之下。由於故王城在地震中沉入了澄水,神廟和王族宗廟也在水中,所以這一帶的死者都奉行水葬,以示遵祖敬神之意。

  水葬污染水源,卻是瘟疫爆發的罪魁禍首。

  我教的治疫防瘟的第一條就是禁食生水,亡者必須火化,這與巫教的教導和當地風俗背道而馳,一開始由於接觸者少,又有治病見效之功,並沒有多大反彈。但過得月餘,隨著治癒的病人的數量增加,治疫常識傳播開來,卻在當地引起了軒然大波。

  巫教分壇的祭司竟糾盲目教眾打上門來,幸好有幾個受過恩惠的村寨反應迅速,將我接到寨子裡結寨自保,一場風波,便有驚無險的過了。

  春瘟是民生大事,況又發生在開發程度較高的故王城所在之地,王庭和巫教本該及時派人防治,但此時兩方正處在對峙爭鬥的時候,誰也沒有遣使救治,只有當地山民惴惴不安的求神祭祀。

  周平接了回報,得知我已跟當地部落進行了半官方性質的接觸,試圖與他們一起防疫治病,大喜過望。連忙召集境內漢商,調派藥材,加派人手來聽我調令,趁機市恩於民,收買人心。

  我手下有了能幹的文吏,便將染病治癒並願意隨我治疫救人的山民組織起來,進行統一編制,負責當地防治瘟疫,亂時治安,春季耕種等事務。

  越是危亂,越容易造成權力真空,使六神無主的百姓重新承認統治者,這由防治瘟疫而衍生出來的臨時安民組織,已經是我照搬了後世政府的幾大基本職能捏合起來的。架構遠比部落村寨式的自然權力組織合理,在危亂時各司其職,凝聚力和應變能力相對來強悍,短短一個多月,就已經收攏了臨近六十多個部落和村寨,兩萬多人。

  這已經相當於在其國內另行構建了一套絕不相同的行政系統,只要危機過後,再依情依理依利將之維持下去,這足以危及其政治根本。可惜如此大事,巫教與王庭竟沒有絲毫警覺——其實當地督司和祭司都已經意識到了大權的旁落,可惜王庭和巫教上層正在進行權力爭鬥,連春瘟都不治了,誰還有空理會這瘟疫橫行之地的小小變故?

  周平和徐恪眼見易門事有可為,便鼎力支持,加派藥材人手,務求將這臨時安民組織的影響輻射出去。有人有藥有組織,我所住的易門聯寨瘟疫經一個多月治理,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到了四月末,玉溪以東的瘟疫形勢越發惡化,開始有人棄家而逃,向我們所在的易門聯寨奔來。

  我預料會有這種情況,早派人在聯寨之外的荒野裡另結了許多臨時的救急茅棚,派人防守聯寨四周,阻止疫區流民直接入寨:「所有從疫區逃過來的人,一定要先隔離觀察,剃去鬚髮,剪去指甲,用石灰水泡過澡,全身潔淨,確定無病,才能加入易門聯寨。記得,不能心軟,有敢不遵守禁令直接放人入寨的,趕出寨去!」

  疫情嚴重,我也顧不得人情了。好在這個時代交通不便,相隔百里以上的村寨基本上就沒有親戚關係,又相對懵昧,聯寨的山民執行起禁令來倒也沒有多少不好意思。這樣一層一層的推行下去,聯寨之外又起了新寨。

  可即使新寨一座的擴建,聯寨外的流民還是越來越多,流民帶來了驚人消息。原來玉溪那邊竟足有二十幾個部落和村寨為瘟疫全滅,沒死的人紛紛四散逃走。我頭痛無比,嘆道:「聯寨能庇佑的人有限,我們如果守在這裡,坐視瘟疫流毒,會造成更大的傷亡。」

  荊佩嚇了一跳,叫道:「雲郎中,妳不是要出去吧?王庭和巫教都不派人來救治治下子民,我們憑什麼替他們收拾殘局啊?」

  「正因為王庭和巫教不出手,我們才要出去。妳看這麼幾天功夫,新寨之外居然又起了三十座新寨,一千多人。外面該亂成什麼樣子?如果再沒有人把疫區全部巡視一遍,安撫人心,只怕自南華以來的疫區,真會變成鬼域。」

  虎賁衛隊長譚吉自聯寨成立以後,就和屬下的衛士領著各部落村寨的青壯成立了聯寨治安防疫隊,負責一應的安全工作,聞言點頭:「我也贊成外出,否則無助的疫區流民會將易門聯寨視為最後的庇佑之所,紛紛跑到這裡來。到時候易門聯寨將會面臨疫病、短糧、暴民衝擊的威脅,垮掉的可能性相當大。」

  主意既定,當下召集易門聯寨所有的長老過來議事,此時的易門聯寨已經擴張到了一百二十七個部落和村寨,其中也不泛具備一定草藥知識的巫醫。這些巫醫經過這些天的防治瘟疫,也漸漸摒除祭祀治病為主的惡習,能派上用場了。

  對於我提出的派醫隊外出巡視疫區,幫助各村各寨防治疫病的提議,不乏支持者,但持偏安一隅的想法的長老也不在少數,更多的人則在兩者間搖擺不定,時東時西。

  我初時還想曉之以理,和和氣氣的把事情辦了,但利害關係一說再說,都還是七八個長老不願意出人出力,我也不禁惱了,冷冷的道:「既然幾位長老不肯出力,就請退出聯寨,以後自己的部落和寨子裡出現任何事故,都休想再向聯寨求助!」

  幾名長老聞言大驚失色,紛紛抗議,我砰的一聲將手裡的漆杯往案上一放,目光逼視過去,等他們住口以後,才道:「肯幫助別人的人,才有資格獲得別人的幫助;想拋棄同胞的人,就要做好被同胞拋棄的準備!我道理已經講明,準備不出人力的部落和村寨,現在就走!」

  「聯寨是我們本地部落村寨結成的,妳這個外人憑什麼做主?」

  大叫的這個部落長老好像是第三批結盟進來的,他的部落有四千多人,在易門聯寨裡是相當大的一個部落了,難怪他說這話底氣如此之足。

  我是以防疫首腦組建易門聯寨的,因為最初結盟進來的侉長老他們的村寨都是直接受了我的恩惠,自然推我為首;第二批結盟的是些小部落村寨,自然以第一批為核心;如此推定才形成了我為聯寨之首的默契,但默契畢竟沒有明說。也難怪這些大部落的首領長老,在一看到聯寨勢大以後,會生出別樣心思,想將我擠下來了。

  有這心思的人,這裡有多少?

  我站了起來,走到那長老面前,對他張目戟指的怒容視如不見,審視著他,反問:「我是外人?我不能替聯寨作主?這是你想的?」

  那長老本來欺我年輕,以為大聲喝斥能嚇我,哪料我這人是不吃嚇的,根本不將他放在眼,氣勢頓時弱了半截,聲氣小了一點:「不止是我想的,大家都這麼想!」

  侉長老氣得暴跳如雷,罵道:「阿昌,雲神醫是聯寨首領,這事我們從一開始結寨就已經定下了!你不就想排擠了雲神醫,然後仗著部落大欺壓我們這些小部落嗎?還在這裡滿嘴胡言,挑是生非,你已經被趕出聯寨了,誰還跟你是『大家』!」

  我沖侉長老一點頭,擺手示意他身後那批與我共患難時間久的一群長老安坐,轉頭向那些神色不自然的長老望去,淡淡的問:「不承認我是聯寨首領的,還有哪幾位?」

  樓裡一片寂靜,竟是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不想出面得罪我,我現在可沒有耐心再等他們磨蹭,直接道:「那麼,贊同我任聯寨首領的,留下來接著議事,反對的,請離開!」

  包括阿昌在內,沒有誰離開,我再問:「誰走?誰留?」

  還是沒人動,阿昌氣急敗壞,破口大駡:「你們這群膽小鬼、大膿包!背後說人的時候個個嘴快,事情到了,都躲著不敢出來!」

  他一怒而去,譚吉皺眉,輕聲道:「這是個潛在威脅,放?」

  「他捨不得走!」

  果然,阿昌才一下樓,外面便傳來一陣污言穢語,倚樓一看,卻是阿昌的兒子領著一群部落裡的青壯正在破口大駡,存心攪散聯會。

  譚吉臉色鐵青,一聲呼嘯,樓下兩名虎賁衛立即持刀衝了出去,揮刀就砍。因他們退出聯寨的消息未定,兩虎賁衛都是反轉刀背來用,並沒下殺手。

  我點頭讚道:「這樣很好。」

  話猶未落,突見阿昌的兒子跳出下面的戰圈,反手從腰後抽出幾柄短投矛,望準了樓上的我甩了過來。我左側的荊佩輕哼一聲,順手從旁邊操起一只青銅食鼎,舉重若輕,往那矛來處一套,鐺鐺幾聲,幾柄短矛都被食鼎撈了進去。

  譚吉略帶驚詫的望了荊佩一眼,怒叱一聲,一躍下樓,身在半空已經撥出了環首刀,厲喝一聲:「小子!你敢暗算首領!」

  那壯漢也一身勇力,見他躍下,夷然不懼,舉矛擋隔。譚吉當頭一刀,將他手中的兩支短矛斬斷。刀勢一盡,轉而橫劈,頓時將那壯漢的頭顱斬了下來。他染了一身血,更形兇悍,見阿昌想逃,一步竄上前去,揮刀就砍。

  我不再外看,轉身坐回原位,荊佩將那盛著短矛的食鼎往我身前重重一放,似笑非笑的環視了眾長老一眼,雖不說話,但她這一手露出來,其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聯寨眾長老從沒見過虎賁衛的兇狠,也想不到他們心中的大部落首領阿昌在譚吉眼裡,會說都不說一聲就殺了,心中震駭異常。再看荊佩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一個女孩子,竟舉鼎收矛,輕如舞蹈,一時俱沉默無言。

  譚吉一身是血的回來,告知阿昌和他所附的叛逆都已被誅殺,問我後繼事宜。我想了想道:「阿昌部既然沒有長老和繼任者,那就將它拆散了分到各部落去吧!」

  此時的各小部落村寨雖然攻伐不大,但大部落卻時常四處挑戰,給本部落搶奪田地、奴隸、牲口。阿昌的部落強盛,在座就有不少小部落曾受他搶掠。此時聽到要將阿昌部拆散分給各部,好幾個長老便面露喜色,只是又有疑慮。

  「譚令長,阿昌部傳言強盛,你可能攻下?」

  譚吉嘿的一笑,朗聲道:「若全是由我本部衛士攻打部寨,有兩百人就足夠了;如果由我領聯寨青壯攻寨,五百人就夠了。」

  我看了眾長老一眼,沉吟片刻,問道:「我準備以譚令長為將,徵集各部落村寨兩千能戰之士前去攻打阿昌部。事成以後,其部內子女、財帛、奴隸、牲口都按各部落在征討時出力的程度分配,各位長老意下如何?」

  這一步如果踏出去了,易門聯寨便徹底完成了從民間自救組織向政治利益聯盟的轉換,從此以後,巫教和王庭想再插手進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阿昌部是易門最富裕的部落,平常又驕橫,此時一眾部落長老聽到可以按照出力的大小分配他部內的財產子女,都不禁色變。反對者當然有,但還處於弱肉強食狀態下自然分化成的各部落,其道德觀還沒有達到公正的高度,大多數人更願意得到利益。

  於是各部落村寨的長老,少的出五六人,多的出二三百人,都是各部落能戰的精壯之士,隨著譚吉前去攻寨,只用了一天時間,還沒有組成有效抵抗的阿昌部便煙消雲散。幾名文吏統算了一下戰後所得人口財帛,當天晚上就按出力的比例分割了下去。

  經此一事,我再提及成立治疫隊,從各部落調集人手藥材,分成十二隊派往疫區,竟沒有誰出言反對,比往日商議事務的進程不知快了多少倍,一時片刻就已經分派停當。

  民主?恩義?在這種時候,似乎都遠不如獨裁和利益行之有效,能最大程度的做出機動調度。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4:59 PM

第四十四章:戰事

  「雲郎中,去疫區安撫黎民,是件很危險的事,妳如今是聯寨首領,身份不比尋常,不要親自去比較好。」

  幾名文吏的話讓我噗哧笑出聲來,問道:「我這聯寨首領在政事起過什麼實際作用沒有?」

  「妳能凝聚人心,這作用就足夠了。」

  「在以恩義為名的時候,我這『神醫』的確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但現在聯寨已經轉成了利益共用的政治聯盟,能凝聚人心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引領的行政系統。」

  至於我嘛,還是擅長什麼就做什麼,沒有必要為了名位去露拙藏善。

  我將原來他們交到我手裡的一應文書檔案,統統分類派給他們,準備妥當,引隊北上防治瘟疫。

  此時聯寨以外西到雲龍,東至呈貢,南到峨山方圓近千里都已經成為了疫區。照理論來說東面的瘟疫應該更嚴重,更需要我親自坐鎮。但我依然選擇了北面,不是哪裡的人命貴賤,而是因為北面最接近漢境,當我個人的力量不足的時候,便選擇自己最想守護的方向。

  北面秦藏黑井產鹽,是滇國重要的財賦之地,巫教和王庭都著緊得很,雖然他們此時爭鬥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生死相拼的地步,但卻誰也沒想放棄這裡。在上面沒有派人來治理瘟疫,卻下令要保住秦藏的時候,當地的督司和巫教分壇,不約而同的採取了相同的手段——他們治不了瘟疫,就將患者統統趕出關口之外,不許他們進入縣鎮。

  一時之間,縣鎮之外缺食少藥的病患四五千人,我領著的醫療隊所帶物資分配下來,竟連兩天都支撐不到。

  藥物不足,我一面組織人手就地採取新藥,一面寫信催請越嶲郡和使領館救濟。然而使領館位在王城,夾在王庭和巫教兩方爭鬥中間,中間又隔著幾大被戒嚴的重鎮,想支援我除非插翅飛來;越嶲那邊徐恪只派當地商人搭送了些藥物過來,還有一封信,裡面乾巴巴的兩個字:「等著」。

  我接到這麼封信,氣得七竅生煙——我能等,這瘟疫還能等人不成?

  徐恪一向主張對南滇恩威並重,撫征相並,如今滇國兩大主政都棄民不顧,正是收攏人心的大好時機,為何他卻不予支持?

  外少援助,內缺糧草,我還是生平首次經歷這等捉襟見肘的局面,急起來恨不得眉毛鬍子一把抓。

  求助無門,便只得組織人手狩獵、打漁、採取野菜野果,感覺上自己一下子便回到了洪荒年代。所幸南滇物種豐富,又是五月夏季,將這些人組織起來進行狩獵,也能維持一段時間。

  捉襟見肘的苦撐十幾天,混亂才開始理清,除了每日上報死亡數的噩耗以外,也能聽到每日有幾個人病癒的好消息。雖然亡者的數目之眾,遠非治癒者可敵,但這好消息也能起到激勵人心的作用。

  可如果沒有官方的支持,僅是靠野菜和漁獵來維持幾千人的飲食,防治瘟疫,那實在不異於癡人說夢。一時有成效,不代表就有前途。

  「荊佩,我們再試一次進秦藏關,去找王庭和巫教救人。」

  我站在高坡上,看著因為供應幾千人的藥食而被過分採伐,後繼無力的坡地,心裡黯然。漁獵所獲本就有限,如果再得不到支援,我們這群人是真的沒有活路了。

  使領館那邊阻礙重重,送不了救濟物資;越嶲那邊本來還時不時過來的漢商,這幾天也絕蹤了;當此時機,我們只有向王庭和巫教求救。

  但秦藏外的諸部落村寨都已經奉令結寨不出,我們屢次請求當地督司和祭壇祭司傳令開寨救濟我們一些糧草藥材,但都被拒絕了。

  荊佩聽到我再次提出求見祭司和督司,面色一寒,出言道:「與其求助他們,不如傳令回易門聯寨,將譚吉調來,將這些寨子踏平了!」

  她這個的性格卻也奇怪,說起這殺人奪寨來,毫無愧疚之意,彷彿天經地義。

  「譚吉要坐鎮易門聯寨,才保得住聯寨之勢,哪能讓他出來?再者,殺人奪寨劫掠地方,也不是長久之計。」

  我再次外出求援,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厲害關係,自發組成一隊三百餘人的隊伍,要跟著我去求見督司和祭司,看樣子是準備文若不成,就動武硬搶了。

  不知是我們多次派人在督司府和祭壇外求懇,終於打動了主事者,還是這群帶著饑色殺氣騰騰的青壯威脅所至,這次求見,意外的得到了允許。

  督司府撥出了二百石雜糧,當即任我帶來的部落青壯挑走。與督司府的爽快相較,巫教祭壇的反應無疑就慢了許多。我們在山腳的祭壇外等了一下午,也沒等到祭司的接待,只有一個祭壇侍者出來,讓我們暫時住到祭壇附近的一個小寨去,明天再來求見。

  「就是神廟的大祭司,對我們也不敢輕慢,這小小的祭壇,竟如此無禮。」

  「正是因為這是小地方的祭壇,野性十足,才敢這樣對我們啊。」

  我也懶得閒話,倒頭就睡。睡到半夜,突然聽到荊佩正在問:「誰在外面,有什麼事?」

  原來樓外不知何時來了個人,那人躲在窗下陰影裡不讓荊佩看見他,也不說自己的身份,只道:「快逃,祭壇的阿合巫女準備燒死你們!」

  那人的滇語地方口音很重,他顯然也怕我們聽不清他的話,連接重複了幾次。荊佩反問道:「我們跟你素不相識,怎麼相信你?」

  「我妻子娘家的部落是你們救治的,我不會害你們,阿合巫女把你們哄到這小寨裡夜宿,就是想燒死你們。你們快逃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麼說,這人的話倒有幾分可信。我慌忙起身,這才發現室內本來還應該在的一個人不見了:「林環呢?」

  「她領了青壯在外輪值,司警戒之職,她沒傳警訊,雲郎中不必驚慌。」

  我怔了怔,但荊佩和林環並不是純粹的醫生,極有可能是朝廷派來的間諜和刺客,她們會做什麼事我都不會覺得驚奇,此時聽說林環在外警戒,頓時放心,打了個呵欠,點頭道:「既然她在外警戒,那我們就接著睡吧。諒來那巫女也只敢暗算,不會用強蠻來。」

  荊佩噗哧一笑,道:「妳倒睡得著。」

  「夜半失眠,那是有閒的時候才能慣的臭毛病。」

  我閉上眼,沾枕即睡,可這覺沒睡多久,就聽到外面一陣廝殺聲,我心中驚駭:「難道巫教的人瘋了,竟敢這樣蠻來?」

  荊佩也面色大變,飛快的著衣佩刀,冷聲哼聲:「這天下瘋子多得很。」

  我看她殺氣騰騰的樣子,心知自己幫不上忙,便問:「那我幹什麼?」

  「妳收拾東西,準備逃走。這祭壇的巫女雖然是瘋子,但林環如果殺了她,我們也只能逃跑。」

  我二話不說,立即收拾東西,往後面象廄走去。自我東出,大象阿弟就成了我的坐騎,一面背兜馱人,另一面裝行李。

  荊佩雖然提刀而行,卻沒去接應林環,反而跟在我身邊,我大感訝異,問道:「荊佩,妳不去幫林環組織人手迎戰嗎?」

  「今夜是她輪值,不用我多手。」

  說話間外面的形式似乎大變,火光沖天,廝殺聲響徹雲霄,離我們的居住的後院越來越近。我們這隊人除去運糧走的青壯以外,還有一百餘人。他們因是男子,小寨又沒有那麼房間,所以都在寨子樓前的曬穀坪上鋪草露宿。

  照理說巫教如此大肆進攻,他們即使由林環率領著迎敵,也應該有人往後院來通知我們,但事起至今,竟沒有一個人來後院,這個訊號可太不祥了。

  「雲郎中,我們先走!」

  「林環和隊裡的青壯呢?

  「那瘋子可能是暗算不成,就將所有聽令的教民都糾集起來,傾巢而出。林環領兵打戰的本領不高,可在這麼複雜的地形裡混戰,她想活命卻不難。至於那些來領糧的青壯……估計背叛者不在少數!」

  荊佩一句話說完,將我推上象側兜,在阿弟腿上甩了一鞭,飛身上馬,領著我從後門狂奔而出。外面一片混亂,那情形絕不僅是我們這小隊人和祭壇裡的人廝殺能夠造成的,我匆匆一眼掠過去,驚詫問道:「難道是祭壇和督司府正式撕破臉面,借此機會開戰?」

  「誰知道!」

  前面人影閃動,有人大聲呼喝,向我們這邊迫了過來,荊佩更無二話,催馬上前,撥刀便斬。喝斥者叫聲猶末吐盡,就已嘎然而止,她一路帶馬過去,阻攔的七個人竟都只與她一個照面便被劈刀,再無聲息,分明是刀到命絕。

  我催象跟在她身後,膽寒的同時突然覺得她這手刀法似乎有些眼熟,彷彿見過。但這念頭也是一閃而過,怎麼也比不上逃命重要。

  荊佩領著我不走大路,只往荒野裡走,我暗暗皺眉,問道:「妳記得方向?」

  「不記得!」荊佩自殺人以後,身上的氣息便完全冷了下來,若非這近一年的相處,我已經十分熟悉她的身影,我幾乎要以為這是個陌生人了。

  「不記得方向還亂走?」

  「任何一個方向,都比戰場安全。」荊佩說著,回過頭來,我就著月光見她臉上盡是懊惱悔恨之色,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遠處火光影綽,顯然有追兵過來了。

  我心裡微微一怔,荊佩唇線一抿,冷聲道:「雲郎中,妳先走,我去平平路。」

  我還沒體味到這其中之意,她已經撥馬調頭,在阿弟臀後重抽了一鞭,趕得阿弟向前狂奔。阿弟跑出了里餘路才停下來,我四顧無人,便跳下象背,取出行囊拍拍牠的耳朵,嘆道:「阿弟,你自逃命去吧!」

  荒野之中本無難尋來路,卻虧得阿弟體形龐大,生生的踩出一條路來。我沿著象道急走,聽得遠處的廝殺聲依舊,只是離我們剛借住的小寨遠,似乎向祭壇那廂掩過去了。

  我編了樹環偽裝自己,也不敢出聲,握緊帶來防身用的手術刀,就著月光前行。路上一個敵人也沒有,沿途零散倒著的屍體,細看都是一刀斃命,死得乾脆俐落,一看便是荊佩殺的。

  這些人是荊佩殺的,但一路尋來,卻不見她的身影,莫非她擔心林環的安危,竟以一己之力闖進混戰場中去了?正自揣測,突聞左側似有廝殺聲,我略一遲疑,從死者身上挑出一柄斷了半截,沒了鋒刃的青銅劍,向廝殺之處掩行。

  從林裡的廝殺已經接近尾聲,影影綽綽的看見荊佩背負一人且戰且退。她的長處本在身手靈活,於遊走中一擊而中,飄身遠退。但這時候她背上負人,身手就大打折扣,落於下風,只與我分離的這個餘時辰,竟就已經一身是傷。

  我在灌木從中躡手躡腳的穿行,在接近追殺荊佩的十人隊的隊尾時,才乘隙在稍微落後的一人腦後一記悶棍敲了下去。

  這些人都已經被荊佩殺怕了,雖然此時她受了傷,又背著個人,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個個全神貫注,步步為營的向前逼近,哪想隊尾竟有人偷襲。且我熟知人體要害,受襲者沒有出聲就已經被我扶著無聲倒地。直到連打了三記悶棍,才有人意識到身後不對勁,回身喊道:「還有敵人!」

  隊伍一亂,荊佩趁勢前衝,刀鋒所指,又殺了兩人。剩下的五人一時沒有認出身披偽裝的我,又被荊佩殺得膽寒,見她有趁勢掩殺之勢,竟嚇得哇哇慘叫,抱頭便跑。

  「是我!」我唯恐荊佩誤會,一等那些人逃了,立即出聲向她那邊奔了過去,問道:「可是林環?」

  「是!」

  荊佩胸腹臂膀足有十幾道傷口,經過一場劇烈的生死博殺,見我來了精神稍懈,幾乎癱軟。我奔過去先草草給她包紮止血,再看林環身上,卻盡是箭傷,若非她衣內襯了皮甲,滇人的箭頭又多是獸骨和石頭打製,她已成了刺蝟。

  「我們得快些離開,找個地方給林環治傷!」

  這還是戰場附近,若讓剛才的潰兵領了人來,我們三個可都活不成了。林環已經昏迷,我只能匆匆下了幾針,將背上的行囊往荊佩身上一拋:「我來背林環,妳護著行囊。」

  生死關頭,我也不知哪來一股勇悍之氣,背起林環便走。一行三人,兩名重傷患,就這樣在暗夜裡不辨方向,只管往荒寂無人聲處走。至於前面的叢林裡有無野獸,到時出林能否辨清方向,此時卻已經顧不得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水聲潺潺流來,月光鋪白,卻已經到了一條溪流旁邊,溪邊多有被水流沖刷平整光滑大石塊。

  「就在這裡停吧!」

  我一句話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荊佩撲通倒地的聲音。她失血過多,全仗一口氣撐著,此時精神一泄,便昏了過去。我將林環跟她一起放著,雖知逃亡途中,實在不應起火招人,但此時不論是阻嚇野獸還是給二人治傷,都不得不點火。

  我入南滇自知此地荒野,兇險難料,平日出行隨身除了小醫箱外,還有野外生活必備的火引水囊等物絕不敢忘,今晚卻果然派上了用場。揮刀斬開一小片空地,拾上枯枝引火,將林環的衣服解開,洗了手給她取身上的箭頭。

  我的醫箱裡的藥不少,但全用在外傷上的酒精等消毒之物卻不多,林環所中箭傷嚇人,取出來的箭頭竟有數十枚,遍體鱗傷,卻無法一一清洗消毒,過不多時,裹傷的繃帶絹布也盡數告罄,只能將行囊裡的換洗衣物拿來拆剪代用。

  老天保佑,我給她們治傷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野獸過來,偶爾幾聲梟鳴鴉叫,卻是無人靠近的安全訊號。我移開火堆,在燒熱了的地面上鋪開剛才在火邊烤去了露水的樹枝草葉,將兩名傷患移到上面,給她們灌了藥,然後再斬枝砍藤,編了個小拖車。

  待到曙光微露,我不敢再在原處停留,熄了火堆,將二人放到拖車上,用藤縛緊了,然後拖上拖車沿溪流往前走。兩人都一身的傷,失血過多,不約而同的發起了高燒,我隔得片刻便要停下來照顧她們的病情,一路走走停停,大半天下來,竟只走了十來里地。

  正自叫苦無奈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有些熟悉的象鳴。

  難道是昨夜放走的阿弟又回來尋我了?我心中一喜,旋即冷靜下來:阿弟是時生在帶不走的情況下送給我的,牠眷戀故主,卻未必能對我這新主有不離不棄的深厚感情,牠自己回來尋我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荊佩和林環二人的高燒已經退了些,這兩人心志都異乎常人的堅韌,心脈已經逐漸穩了下來,脫險存活的可能性極高。

  我心裡幾個念頭閃過,停在一個豐茂的灌木叢前,在二人身邊灑滿驅蛇避蟲的藥粉,把行囊醫箱和她們的兵器都放在她們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偽裝了灌木,朝象鳴傳來之處走去。

  僅我一人背著兩名重傷患逃走的可能性實在太低,我需要畜力。阿弟自動來尋我和被敵人驅使著來尋我的可能性對半開;而敵人在可能生擒我的時候殺我或留我的可能性也是對半。無論如何,值得我冒險一試。

  阿弟是頭被騸的公象,個子比普通大象更高大,走路的動靜很大,我很快就尋到了牠的蹤跡,沒有軍隊跟在牠身邊,但象兜上卻坐了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羌良人!

  她是一嘯就能將驚怒的阿弟都安撫下來的弄蠱高手,驅使了阿弟卻有何難。

  只是她為巫教大巫女,怎麼會突然跑到這裡來了?她孤身一人,是來尋我的嗎?

  我心一動,探手入懷,將內衫撕了幾片,分藏在幾叢灌木裡,偽裝一番,然後退在一旁靜觀其變。阿弟慢慢的踱來,果然嘶鳴一聲,停在了一處我藏了碎衣的灌木叢前。

  羌良人躍了下來,在我偽裝過的灌木叢裡搜尋了一陣,再轉身出來,臉上竟是大有焦急之色,拍拍阿弟的鼻子,低嘯兩聲,趕著牠四下翕鼻聞嗅尋找。

  因為在荒野裡行走蛇蟲最多,我外裳裡早已灑上了防蟲藥物,與內衫相比體味不濃,阿弟一時找不出我的藏身之地,領著羌良人在當地兜了幾個圈子,不得要領。

  我趁羌良人逐一查看,心神不定的時候輕輕掩近,將手術刀架在她脖子上,低聲喝道:「別動!」

  羌良人先是微驚,旋即咯咯一笑:「我勸妳也別動!」

  便在此時,我握刀的手背微涼,一股冰冷滑膩的感覺傳了上來,竟是一條色做金黃,長不過五寸的小蛇遊到了我手背上——原來她兩邊耳環上那色做金黃的耳墜,卻是兩條盤在耳環上的小蛇!

  我心裡一陣發毛,手卻穩定不動,淡淡的道:「我只聽過有人拿小蜥蜴當耳墜的,卻沒聽過有人拿蛇當耳墜,妳這首飾倒也別緻得很。」

  「不止樣子別緻,牠還致命的毒。」

  我凝聲反問:「要不要我們一起動手,看看我們誰先死?」

  羌良人的脖頸裡浮出了一層汗水,兩人僵持片刻,她先開口:「妳想怎樣?」

  我額際也汗水滾落,口中卻笑道:「這話應該我問妳才對,妳想怎樣?」

  羌良人不答話,脖子上的肌肉卻突然輕輕的顫抖,我完全能從這顫抖中想像她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來放妳走!」

  我幾疑自己聽錯,笑道:「阿依瓦,妳以為我看不出妳對我的恨意嗎?」

  「我的確恨妳!」她的聲音從唇齒間一字一字的迸出來,似乎心裡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累得她再也負不起來,只能狂喊一聲以為發洩:「但我答應了他,將妳帶來南滇,便要護得妳安全!」

  她的聲音淒厲至極,驚得遠處的棲鳥撲愣飛走,也驚得我不自禁的一咬牙,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笑道:「我竟不知道,妳是如此守信的一個人!」

  她似乎沒有聽清我話裡的諷刺之意,又或者她聽出來了,但根本不在乎,自顧自的說:「妳定要活著回到他身邊,告訴他我沒有失信,為此,他也不可失信!」

  莫說當初她與齊略立約的時候情形不對,就算那個約定是正經的約定,她又是肯守約的人嗎?

  昨夜的混戰情形歷歷在目,我腦裡靈光一閃,忍不住大笑:「阿依瓦,妳如此委曲求全,可是巫教和王庭已經正式開戰了?」

  難怪使領館的消息久侯不至,難怪越嶲那邊的徐恪也突然沒了聲息,想必他們都已經在做坐收漁利的準備了。

  想來昨日督司府突然大方給糧的用意,一是邀買人心,二是削弱我身邊的力量,好誘使巫教對我下手。然後他們再追隨其後包抄巫教祭壇,反過來清剿教徒,這樣既在名義上對漢庭有了交待,又有了明目張膽的理由。

  而王庭能誘使巫教殺我的原因實在太多,隨便一個挑出來鼓動兩句,都足以讓狂熱的信徒即使明知受利用,也必要除我而後快。

  督司府的人跟我素未謀面,這計謀出於哪個上位者的手筆?白象王后?滇王后?刀那明?

  不管是誰要殺我,我都不意外,我只意外羌良人孤身一人來找我。

  「我教和王庭是開戰了,那又怎樣?妳難道以為我們開戰,你們就能揀到什麼好處嗎?」

  這樣逞強的話,就是三歲小孩兒也騙不倒,我忍不住好笑:「如果巫教和王庭開戰,妳不是怕漢庭揀好處,又怎麼會來找我?妳還不是心裡存著僥倖,試圖看看有無利用我安撫漢庭的可能?」

  「妳以為我還會做那麼愚蠢的美夢嗎?」她冷哧了一聲,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滇國處在這樣的地理位置,早晚都將被吞併,並非獻上美女黃金就能避免的。這不是個人的決定,而是政局和國勢的推動。我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回來以後,卻想通了。只可憐王庭和教壇的那些人,總存著以子女財帛換取平安的苟安想法。以為滇國總能憑藉地利,如以往的三百多年一般附庸竊安。」

  她的嗓音一貫綿軟,即使發怒也依然帶著清和之氣,只這時候低低的一聲自語,卻盡是滄桑惆悵的沙啞,透出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

  「妳能看清這些,何不早降?」

  滇國內亂,漢軍必會南下,覆國之禍,就在眼前。

  「降?」她大笑起來:「別人都能降,只有我們這些祭司和巫女不能降!」

  她伸手將小金蛇引起,我略一遲疑,也將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術刀拿走:「阿依瓦,妳有什麼話直說吧,我們都沒有閒話的時間。」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我來救妳,妳要答應我,如果漢庭破我國,一切不應有的屠殺,妳都要盡力阻止!」

  我一怔,她提高了聲氣喝道:「雲遲,妳要記得妳說過的話!妳要有為醫者的良心,應該盡力維護同類的安全!」

  我料不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微微一愕,深吸了口氣,才有勇氣將一個事實陳述出來:「阿依瓦,有件事妳不明白。我並沒有與他在一起,於私情上,沒有影響他的能力。所以,我實際上沒有影響朝廷治滇策略的可能。」

  「這件事根本不需要妳跟他有什麼私情,妳自身目前的地位就足夠!」

  假如她不是指望能通過我去影響齊略,憑我自身卻有什麼能力?我驚詫莫名:「什麼?」

  「十天前王城大亂,節使周平和虎賁武官都亡於亂中,現在朝廷派到南滇的使隊,以妳的地位最高,妳又建立了一個可充根基的易門聯寨。漢庭如果南渡,準備治滇,妳是最熟悉民情而又有大功的人!憑這一點,朝廷治滇不可能不問妳的意見!」

  周平死了?這怎麼可能?他死了,那我的兩個侄兒是生是死?

  我腦中轟的炸響,銳聲問道:「是哪方攻陷了使領館?」

  「誰也沒有攻擊使領館!而是政變來得突然,他正跟滇王在一起,被亂箭射死。」

  使領館沒破就好,黃精是個精細人,他一定會帶著白芍好好的躲在館裡的。那使領館當初在建造的時候,就完全按要塞的要求建成,是石灰壘成的磚牆,內裡水食儲備齊全,照滇國的攻城能力,只要駐守的虎賁衛不因為失去首領大亂,守上三五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我剛才聽到王庭和巫教開戰,只有宿願得償的快意,但到此時聽到周平等人的死訊,快意才變成了血腥的現實,逼到眼前來,一時怔仲不知所措。

  她定定的看著我,表情很平靜,但那平靜中卻帶出一股無窮的悲哀和痛楚:「雲遲,妳如今的身份有庇佑無辜者的能力,我替教下二百萬子民求妳,求妳在力所能及之時盡力幫他們一把,千萬別讓漢軍攻入南滇時為累軍功屠城滅寨,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她竟是在求我!放棄了自尊,放棄了自保,只為了她教下的子民,向我這個她寧願死也不肯認輸的仇人低頭求懇!

  我心頭震動,喑聲說:「阿依瓦,妳我本是仇人!」

  她靜默了一下,澀然道:「難道因為妳我的私仇,妳就忘了這是公事嗎?」

  漢庭並不需要一個沒有人煙的南荒,但滇國巫教的神秘和巫蠱的歹毒,將使漢軍為圖畢功於一役大開殺戒;而在天使周平被殺的情況下,則將使這場殺戮更殘酷。為此,她試圖尋找一個熟悉滇國實情,又有可能在漢庭說得上話的人求情。

  「阿依瓦,做這件事不是非我不可,為何妳要找我?」

  「因為在漢庭臣屬裡,我最瞭解妳,妳是唯一未懷恐懼,認真學習巫蠱,瞭解我南滇文化,不予歧視的漢人。妳也是唯一肯為了滇民身陷疫區,治病救人的漢人!」

  「治疫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整個使領館。」

  「可我只從妳的眼裡看到了真誠的關切,而不是謀國的野心。妳並未自恃高貴,視我滇民為蠻夷,因此我才來尋妳。」

  我一時無語,突然好笑:「阿依瓦,妳若真能救我,只憑救命之恩便足以驅使盡力而為,何必如此多費唇舌?其實,妳現在根本沒有能力護得我平安的抵達漢營,是不是?」

  她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我接著問:「妳本不是肯在我面前示弱的性子,如今肯這般婉轉,除去漢庭的威壓以外還有什麼原因呢?是妳不受教壇信任,還是妳已經喪失了地位?」

  她的身體抖得如秋風的落葉,彷彿我剛才輕輕的一句話,已將她最後一層保護殼剝去,只剩下柔嫩而鮮血淋漓的內心,如果我有足夠的殘忍,只需一指便能將她徹底擊碎。

  「妳猜對了!我因為反對滇王后和阿詩瑪發動政變,已經被剝去了大巫女的職位,流放東枝,再不能回來。因此我才來見妳,見妳這最後一面!」

  她抱住了身軀,坐倒在地上,簌簌的發抖,彷彿全身徹寒難奈的呻吟一聲:「雲遲,我真正能幫助妳的地方,僅限於替妳暫時引開追兵,將阿弟和一些適用之物送給妳。然而,要如何走出南滇這蒼莽無垠的群山,活著回到漢庭,這卻要靠妳自己的本事。」

  一個女子,只能領著一頭大象,獨身穿越完全未經開發的地域回來漢庭,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然而,正因為它的艱辛,才讓我心安。

  她其實救不了我,我不必承她太多情。

  「所以妳想說服我,讓我即使沒有受妳的救命之恩也肯盡力幫助妳的信徒?」

  「是!」

  她應了一聲,身體的顫抖漸漸息止,抬頭望著我,眼裡的決絕讓我心中一驚:「雲遲,妳想取得什麼樣的報酬,才肯許這一諾?」

  她看著我的表情,分明是已經準備以自己為犧牲,所有的堅強與軟弱都呈現在了我面前。我若記恨前事,對她折辱報復,她也不會抗拒。

  我便是許她一諾,又怎能保證我活著回到漢庭,回到漢庭以後又確實能夠影響治滇的政策?這麼微小的一個可能性,怎值得她如此期盼?

  「阿依瓦,妳為了一個將妳流放的教派,竟連自身的尊嚴也交予他人凌遲,值嗎?」

  「我並不是為了教派,而是那些期盼著我成長,供奉我衣食的信徒。我無數次因為教派而背棄他們的利益,玉溪的瘟疫我又再次背叛他們的信任……我負了他們,無法償還,只能稍補罪過。」

  我長嘆一聲:「阿依瓦,妳已遭流放,這裡的國也好,教也好,人也好,其實都已與妳沒有關係,不用上心。」

  「不用上心?這是生我養我的母國,這是愛我敬我的民眾,這是育了我,也將埋葬我的熱土!若妳是我,妳會不會不上心?」

  我出生於個性張揚的時代,安享太平盛世的恩蔭,受著平凡的教育,從來不曾背負國、教之責,像她那樣因為國、教二者相爭而生出的傷與痛,我能理解,但永遠也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她問的問題,我沒有答案。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阿弟嘶鳴著靠近前來,才打破沉默,我撫著阿弟的大耳朵,良久才看著她的眼睛,慢慢的說:「我答應妳,我若能生還漢庭,我若有能力影響朝廷的治滇方略,我當盡力而為,不使滇民受無謂殺戮。」

  我們都不是三歲的孩子,都明白國家的征服,民族的融合意味著的血腥與殺戮,那不是詩人席中之唱,騷客酒中之辭。誰也沒有辦法讓戰爭變得溫柔,承諾了而能實現的,僅是最大程度的減少殺戮而已。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01 PM

第四十五章:叢林

  我牽了阿弟尋回荊佩和林環的藏身之處,二人猶自未醒,不過有了阿弟這大傢伙來拖人,行程比我不知快了多少倍。

  如此過了兩天,這天我生火煮食的時候,傷勢較輕的荊佩才先林環一步醒來。

  我這幾天帶著阿弟一人在荒山野林裡行走,心中驚懼害怕可想而知,此時突見荊佩醒來,真是喜出望外,忙問:「妳感覺怎樣?」

  「口渴,頭暈……」

  我笑了起來:「妳失血過多,又全身脫力,口渴頭暈都正常。我剛打了一條蛇,正在煮羹,等下就能吃了,正好給妳補補身子。」

  荊佩這才醒過神來,急問:「林環呢?」

  我急忙按住她的起勢,免得她突然起身將正在癒合的傷口撕裂了:「林環傷勢雖然比妳重,但我看她的性情堅韌,想必還是能挺過來的。」

  荊佩側頭一看,見林環就在她身邊躺著,這才放下心來,轉頭問我:「我們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回易門聯寨?」

  「滇國全境大亂,巫教和王庭正式開戰,大小部落也不少正在混水摸魚的生事,易門聯寨是許多人垂涎的地方,其外已經變成戰區,我們三人是沒法穿越過去的。我現在正準備尋路北歸,往越嶲。」

  荊佩一愣,問道:「那我們正在治的那些人呢?」

  「我們遇襲的隔天,督司府就派人以濟糧為名,脅裹了新盟的人與巫教教民混戰。有這場大亂,瘟疫流播無可避免!督司府那群目光短淺的畜生,早晚要自受其害才懂好歹。」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局面,因這場混亂毀於一旦,我心中大恨,荊佩也氣得咬牙切齒。

  荊佩雖然身受重創,暫時無法給我什麼實質幫助,但在荒山野林裡行走,有個人陪著說話,也足以給我精神支持,讓我的心理壓力得以調解。

  林環傷得比荊佩重,時燒時退,比荊佩後兩天才醒過來。一行三人一象,慢慢的在山中行走,我本來也試圖尋到村寨去尋求幫助,但此時南滇大亂,大戰小戰不斷,各村寨結寨自保,不與外人來往。我幾次求助,都差點被人當成了覬覦村寨的奸細給打死,只得絕了這個念頭,避開戰場和村寨部落,在山林裡辨別方向北行。

  這蒼莽群山,盡多完全未開發的次生林,幸好有阿弟在側,普通猛獸不敢招惹,我們才相對平安。在王城的時候,我們看到人家養蟒蛇都要大驚小怪一番,但在這叢林裡行走,毒蛇大蟒卻隨處可見,至於那吸血的旱螞蟥,食肉的臭花,暗中窺視的豺狼虎豹,更是不可勝數。

  也多虧羌良人送給我的東西裡,有巫教避蟲驅蛇的藥物,否則我們在這山林裡可真是寸步難行。

  然而羌良人準備的東西再豐富,也有用完的一天,我開始採集鮮藥現用,與荊林二人說話時雖然依舊談笑鎮定,但心裡著實焦慮。

  這天夜裡,荊佩輪值,我依著阿弟柔軟的肚皮休息,睡得香甜,夢到自己躺在家中綿軟幽香的床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有人正將持著調羹一勺一勺的往我嘴裡餵核桃雞丁粥,吃得我口水長流。

  美夢正酣,突被一陣聲響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卻是荊佩鮮血淋淋的坐倒在火堆旁邊,林環正在替她脫衣裹傷。

  我大吃一驚,趕緊起身給她處理傷口,問道:「怎麼回事?有野獸來襲?」

  荊佩身的傷並不是被野獸傷的新鮮傷口,而是結痂的舊傷又迸裂了,背後也有兩處箭傷。我心中訝異,突見地上扔著個從沒見過的黑布包裹,微微一怔,頓時明白了她身上的傷的來處,心一沉,問道:「妳出去搶劫了?」

  荊佩一窘,訕訕的道:「我本來是想跟他們換些鹽巴和藥物的,可他們全拿我當敵人,見面就打,我只好潛進去偷了點兒。」

  我微微一怔,問道:「是不是情勢又惡化了?」

  「惡化了許多,許多小村寨都已經被大部落滅了,到處都在混戰,部落裡的鹽糧水源都有人把守。」荊佩苦惱的說:「可他們說的滇語方言音太重,抓了人也問不出什麼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放緩了聲音道:「妳又受傷了,去休息吧,我來守夜。」

  林環在一旁道:「雲郎中,妳也休息吧,我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可以守夜了。」

  「妳雖然能守夜,但剛才荊佩出去已經守了半夜,不能硬撐,還是我來吧。」反正我剛才已經睡了一覺,守夜正好仔細考慮一下眼前的形勢。

  羌良人給我準備山野生存的大多數用品,唯獨最重要的一樣沒有給我——地圖!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她明知滇國不會是漢庭的對手,但她依然希望它能夠多支持一段時間,所以地圖這樣的軍事物品,她不肯給。

  沒有地圖,得不到山民的指導,這也是我們時常走岔路,連自己走到了哪裡都不知道的原因。只是我們在山林裡行走的時間一久,便開始有了些小經驗,謹小慎微的行來,倒也有驚無險。

  再行了二十餘日,出了不見天日的叢林,到得一處水沖而成的山谷,在谷口往外極目四顧,但見前面一座山四梁拱托,山勢極高,繞霧穿雲,一眼看不到峰頂。三人看到眼前如此高山,都不禁有些氣沮,荊佩嘆道:「這麼高的山,若想翻過去,估計少說也得三五個月,這可怎麼得了?」

  我因為沒有地圖,只好畫了座標,將走過的路線照估計記下來。此時一見這座高山,便知是走錯了路,心中暗暗叫苦,卻不便在二人面前表露,只將自己畫下來的地圖翻來覆去的看,然後再仔細回想使領館中那張滇境全輿圖。

  這麼高的山,即使是南滇也不多見,全輿圖上一定會有標記的,它是什麼山?

  「啊!它定是大白草嶺!」我以為自己走的是往北的直線,卻哪知一路穿插,竟然走成了偏西的斜線,離我最初那渡過麗水北上的計畫差了個上千里!

  我大驚之後,再一細想,卻是一喜:「有了它,我們終於可以走出去了!」

  「什麼?」

  「我們迷路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我這指南針不準確。如今有了它做參照物,還怕迷路嗎?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裡離越嶲通往王城的大路不遠!只要我們找到大路,那就好了!」

  在這深山老林裡行走月餘,終於確定了方向,不再擔心迷路,三人都精神大振,腳下輕快了幾份,再走了兩天,終於在翻上一道山梁時,發現了一條玉帶般穿行於群山之中的馳道——這正是去年使隊入滇,徐恪勒逼著王庭修成的那條路!

  雖說這裡望著那路,還隔著我們幾個矮山頭,可我們畢竟看見了!

  在無邊無際,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深山老林走了這麼久,終於走了出來,那種感覺,直如天邊雲去天青,光風霽月,令人胸懷為之一暢。

  一時間三人都欣喜若狂,我忍不住放聲大笑,玩心突起,雙手合在嘴邊對著群山大叫:「啊——我出來了——」

  蒼山茫茫,最是回音,我的笑聲叫聲,在山間激盪迴環,不絕於耳。給人一種感覺,彷彿此時天地既寬闊又狹小,到處都洋溢著我歡呼時的喜意。

  荊佩和林環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心聲堅韌異常,這脫出大山的心緒激動,她們卻控制得比我好,並不跟著我發瘋。

  我歡呼雀躍一陣,身後的林環突然驚咦一聲,訝異非常。

  「怎麼了?」

  「前面有煙塵,那……應該是大隊兵馬走過留下的!」她一面說,一面沿著山梁跑前幾步,攀住一株松樹,三兩下爬到了樹梢,極目遠眺。

  我和荊佩一愣,見她站在樹上不下來,都有些緊張,問道:「妳看清了?是什麼人的軍隊?」

  「隔得太遠,看不清衣甲旗幟,但那行軍的煙塵,初起之時凝而不亂,一定是久經訓練的精兵!」林環跳下樹來,她素來沉默寡言,冷靜得像塊沒有情緒的木頭,但此時卻也激動不已:「滇國還練不出這種行伍分明的精兵來,這肯定是我漢軍的精兵!」

  三人對視一眼,欣喜無限,也不知誰先開口,總之一陣大叫:「快,快追上去!」

  軍隊代表著的是征服和殺戮,但在這時刻,卻是我們心中最安全的庇佑者。三人踩著山石,坐回阿弟背上,催著阿弟往前跑。

  都說是望山跑死馬,何況阿弟個子雖大,但腳力卻著實不快,一天也就能走個百餘里。三人趕了一陣,才醒悟過來:「等阿弟帶著我們出山到了馳道邊,軍隊早走遠了。」

  看來想擺脫野人生活,還要一兩天。

  我的興奮之情過去,心裡突然一片悵然,有些懶懶的不想動。荊佩見狀,連忙道:「妳累了,我來馭象吧。」

  「阿弟跟妳不對脾氣,妳使不動牠的。」我回想這段時間的叢林生活,不禁摸了摸牠的寬厚的背脊,感嘆道:「阿弟,辛苦你了,如果沒有你,我們三個都活不成。」

  三人放棄了趕出去尋人的誘人念頭,便由阿弟的性子慢慢走,走到夕陽西下,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站住!」

  隨著喝叫,山谷的谷口隱蔽之處突然現出兩柄反著寒光的長槍,鐵甲鋼葉撞擊的聲音告訴我們,這谷口周圍定然還有伏有其它甲士。

  我怔了怔,身邊的荊佩已經揚聲問道:「可是漢軍?」

  「正是大漢羽林軍!」那持槍者雖然答了話,但卻沒有現身,依然據著谷口戰利之位,問道:「妳們是人是妖?」

  「人?妖?」我愕然,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頭頂避蟲的草冠,身上的衣裳也因為被荊棘勾破而披上了獸皮,又騎著頭足以被中原人氏認為異獸的大象,這猛一眼看上去,當真有幾分妖異。

  不過這人既是羽林軍,那事情便好辦,我不敢冒險上前,便約束了阿弟大聲回答:「我是去年奉詔赴滇的太醫署郎中雲遲,這兩位朝廷派給我的助手,正是你們羽林軍良醫所的女醫……」

  一句話未完,我便發現荊佩和林環的臉色有些不對,正覺詫異,谷口突然露出無數箭矢,那羽林軍大喝一聲:「羽林軍從未有過女醫,妳們是何方妖孽,再不說明身份,我就放箭了!」

  「別……」

  「住手!」

  危急之中,遠處突爾傳來一聲大喝,蹄聲驟如密雨,斜陽影裡,一騎踏碎日暉的金光,飛馳而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02 PM

第四十六章:重逢

  遙望過去,先入眼的是雙焦慮、擔憂、愧疚、放心等等情緒交織錯陳的眼眸。僅是他的一個凝視,便讓我一時移不開眼,忘了在這南荒野郊遇見他所代表的意義,只能這樣傻傻的看著他靠近前來,問道:「妳受傷了?」

  我的眼凝視著他,及腦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想了什麼,應該做什麼。無數次自我提醒,自我剖析,自我逼迫所累成的堤防,在此時此刻此地,都失去了應有的功效,令我驚怔成癡,木然的搖頭:「沒有。」

  他伸出手來,道:「把手給我,我接妳下來。」

  「嗯。」

  我彷彿中暑了般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身體瞬間懸空,又被人穩穩的接住,陽光,草木,風塵,鐵甲混雜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那氣味,分明陌生,卻讓我覺得心安。

  他的手緊緊的扣在我腰間,讓我感覺到一股由他心底發出的顫慄,如釋重負的嘆息:「僥天之幸,妳安然無恙!」

  「我沒事,你放心……」

  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打破了重逢之時那震驚喜悅悲傷鬆懈交織而成的迷障,被心潮漫過的堤防在迷障裡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提醒——這是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既然決意了斷,就不該如此。不該失態,不該留戀,不該再多糾纏,因為那於他於我都有害無益。

  是恨也好,是愛也好,疑也好,忌也好,都只應該將它深深的掩藏,厚厚的埋藏,永不該提起才對。

  我們須得謹守著君臣的分別,互相遠離,即使相望,也要即刻離開目光;即使心動,也要立即恪守戒線。

  「也……放手。」

  他額上的汗水沿著鬢角滑落,緊抿的嘴唇唇角幾乎形成一道鋒棱,眼角的肌肉輕微的顫動著,深深的看著我,五指扣在我腰間,明明聽到了我的話,卻不肯放開。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一根一根的掰開他微微顫抖的指尖,緩慢而堅定的退開幾步,深吸口氣,肅禮下拜:「臣,多謝陛下援手。」

  他虛張的手向前微揚,似乎仍想將我抓住,但卻又收了回去,很快的籠回袖中,負在背後。然後,他也退開了兩步。

  阿弟背上的荊佩和林環也跳了下來,落後我幾步,恰到好處的朗聲下拜:「臣荊佩、林環叩見陛下!」

  「免禮,妳們此去辛苦,朕知道了。」

  幾句君前應對,落後他幾步的侍衛和近臣也已追近,為首者正是越嶲郡太守徐恪。他翻身下馬,走近前來,皺眉掃了我和荊、林一眼,再看齊略,面色甚是不愉,拱手示禮,慨然諫言:「軍中雖不計繁禮,但陛下萬乘之尊,回鑾不可無人隨侍,怎能突然縱騎狂奔,不惜己身安危,復置臣屬於失職無禮之地?」

  齊略轉身,向眾臣工近侍走去,肅然道:「是朕任性,卿言有理。」

  天子從諫,便侍衛近臣擁上前來,重整儀仗,擺開軍禮簡化的鹵薄。我和荊、林二人著裝怪異,身份不明,被遠遠的隔開。

  我站在旁邊,來往的人,紛擾的事,都未再留心,只在垂手肅立,恪盡臣儀。待他重回馬上,轉駕回鑾,才稍稍抬頭,聽到身後荊佩在問:「雲郎中,我們怎麼辦?」

  她開口問我,我這才想起一件事來,霍地轉頭,問道:「妳們不是羽林軍良醫所的女醫,那是什麼人?」

  荊佩張口結舌,支吾好一會兒也沒說出什麼話來。反而是林環踏前一步,欠身一禮道:「雲郎中,我與佩兒不是羽林軍的女醫,但真實身份不得上命不便洩露,還請您包涵一二。」

  互托生死的同伴對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誰能心中毫無芥蒂?只是她們的身份不僅是女醫,我早有預料,卻也不感到意外:「妳們既然奉有上命,那便罷了。」

  荊佩見我不追究了,便問剛才喝斥我們的羽林郎:「我們剛才在山上的時候,明明看見軍隊已經走遠了,怎麼你們還落在後面?陛下又怎麼突然來了這裡?」

  那羽林郎回答:「本來御駕是已經向前走了,預計在山彝駐蹕。可不知何故,在將到山彝時,卻又傳來軍令,後隊為前隊,前隊殿後,後退三十里,聖駕今夜在大姚駐蹕。我們是前隊的斥侯,剛才看到這山谷裡有驚鳥飛出,以為有敵人埋伏,才來探路的。只是想不到……妳們竟真的是陛下近臣。」

  他說著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轉動,再看看阿弟,一臉驚詫。我將頭上戴的草冠取下來遞給他:「這是用避蟲驅蛇的草藥編成的,戴著它既能防曬,又能避蟲,最是實用。而且斥侯有時需要潛伏,頂個草冠躲在灌木從裡也不易被敵人發現,你拿去吧。」

  「咦?」

  那羽林郎既疑又喜,斥侯都是軍中偵查地形情勢的,腦子靈活,對自己不懂的事接受度遠比其它人高。我給的那草冠他雖然不識藥性,但到了手卻不再推辭,道了聲謝,果然將那草冠戴著,自領隊偵查去了。

  荊佩看了我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雲郎中,我們是不是去尋聖駕駐蹕之處?」

  我心一緊,面部卻不肯多動,淡道:「那是當然,難不成妳還想多做幾天野人?」

  荊佩乾笑兩聲,不答話了。因怕乘象會引起誤會,三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向剛才聖駕來處徒步而行。走了三四里路,才正式踏進駐軍之處,此時軍營已經立了起來,營衛顯然得到了通知,問過姓名,便放我們入了營寨。

  隨聖駕的三軍都是精銳中的精銳,這臨時歇腳的行營也法度森嚴,井然有序。只是他們顯然還沒有歷過正式的戰陣,殺氣雖重,還欠了一分凌厲,少了譚吉所領的那五十名虎賁衛的惡戾外露之風。

  穿過前營,便到了中軍駐紮的大姚鎮,遠遠地便看見有幾名不著戎裝的阿監站在街前,待到近前,赫然便是隨侍在天子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陳全帶著幾名阿監給我和荊、林二人送來了幾套衣裳,傳天子口喻嘉獎,賜我們住在鎮上的一家富戶家中,令我們明日隨軍南行。

  三人謝過天恩,便依言入住。那富戶姓陶,本是漢人,因常在滇境行商倒賣絲綢等物,與山彝部落頭領交好,便在此置業,以為別苑,前後共有七進。

  後院奉為天子駐蹕行宮,前院卻由陶家人和我們三個奉命住進來的女子住。陶家的主事已經得了迎我們入住的消息,早早的候在了門前,兩廂一打照面,都是既吃驚又好笑,原來陶家那名叫陶萌的主事卻是我們去易門治瘟疫時治好的漢商之一。

  彼此既是熟人,便沒那麼拘謹,官面禮儀一過,陶萌便笑著給我們重新見禮,笑道:「原來朝廷要我接待的貴客竟是雲郎中和兩位女醫,慚愧!那日裡小的本來準備再送一批藥材往易門的,怎奈巫教和王庭突然打起來了,境內大亂,道路不通,沒能成行,還請雲郎中見諒。」

  我欠身還禮:「陶掌櫃已經給易門送過兩次藥材,活人無數,雲遲感激不盡。漫說我再請送藥之言陶掌櫃未曾應允,便是允了,國家動亂,道路不通也不是個人之力能抗的,雲遲豈敢強詞責難。」

  陶萌連連擺手,嘆息不已:「話不是這麼說的,雲郎中,我也是被瘟疫困苦過的人,哪能不知道無藥可醫的苦?第三批藥我雖然嘴裡沒有答應,但其實心裡已經想過要答應了。只是需要家兄另行從中原給我調過來,所以便耽擱了一下,以至後來無法送藥。」

  兩人各說別後事情,陶萌聽我說起滇境這次的瘟疫極有可能隨著戰爭在全境流傳,又驚又怕又憂。

  這個時代的商人極講信義,憂患意識又強,於逐利之外別有一股情義,陶萌既知這個消息,當即派人聯絡相熟的同行,準備囤積防治瘟疫的藥材,一則逐利,二則濟民。

  我也知防治瘟疫是宜早不宜遲的事,不管朝廷有沒有準備,幫助陶家準備藥材,代為籌謀都是有利無害的事,當下便代他擬定貨單,說完以後又有些擔心:「陶公,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可不能借這先機勒人家脖子。」

  陶萌正色道:「雲郎中說的是哪裡話,我陶家豈是那種靠發死人財的背時人家?這輕重緩急我分得清的,我可以答應妳,這次商事,陶家如果搶了先機,取利絕不超過二成。」

  藥材生意利重,少的都有三四成之利,陶萌答應取利不過二成,那是極難得了。

  陶家給我安排的棲月水榭,錦被綿軟,涼風宜人,榭前池中荷香入帷,最好催夢。我連日奔波,乍得這樣一個好睡處,頓覺睡比吃重要,推了陶萌的夜宴,草草吃過晚飯,早早洗漱,天一擦黑立即上床睡覺。

  一覺好眠,半夜口渴肚餓的醒來,本想起身倒杯水喝,不料腦袋昏沉沉的,最初一掙竟沒起來。我再作勢起身,腦袋卻嗡嗡的有些發昏,趕緊揚聲叫人。

  陶萌撥了個丫頭給我候夜,聽我叫喚,便進來問我何事。我示意她靠近前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察覺自己體溫高升,不禁暗暗叫苦,忙讓她把我的醫箱拿來,搜出僅剩的兩粒退燒藥吃了。

  「我肚子餓,可否勞妳們替我去廚下討碗米粥?」

  長期處於緊張狀態下的人,一旦鬆懈就容易生病。我正是犯了這個毛病,幸好發現得早,諒來也不會轉成大病。

  去討粥的丫頭久候不至,退燒藥的藥力散開,我又復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將我連被子抱起,在背後墊了蘆絮靠枕,將頭抬高,然後便聞到一股核桃雞丁粥的香氣。

  我懶洋洋的不想睜眼,聞著那粥香靠近,便張開嘴巴,等著人餵——睡在綿軟芳香的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吃核桃雞丁粥就有人吹得溫度適宜了,再一勺一勺的餵,這可不是我在深山老林裡靠著阿弟做的美夢?

  這到底是不是夢啊?

  米粥軟滑,鹹甜適中,芳香沁肺,我聽到調羹碰了碗底的聲音,心裡猶感不足,漫聲道:「還要。」

  「嗤——」

  頭頂傳來一聲隱忍但沒能忍住的輕笑,這聲音似乎有些不對!我心裡微驚,便想睜眼看看是誰在身邊。但眼睛尚在半開,便有一隻手遮了過來,捂住我的眼睛。

  我不動了,那隻手也沒動,好一會兒,才聽到一聲輕嘆:「別睜眼,妳就當這是陪我做場夢吧!」

  原來這是場夢,只是這夢到底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心一顫,低喃:「這本就是一場夢……」

  臉上覆著的手移開,耳朵卻聽到他離開床榻,打開溫壺重新給我添了碗粥,又坐回來餵我。我含著粥,突然覺得其中又多了兩樣味道,有些吃不出粥的原味了。

  「不想吃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前些天我在山林裡做夢時,夢到吃核桃雞丁粥,今天果然就在吃……這世間,果然有夢想成真這回事。」

  他靜了靜,低聲道:「所謂夢想成真,也不過是多用些心而已。」

  用心……這世間,最難得的,是有人對妳用心;這世間最可怕的,其實也是有人對妳太過用心。

  我笑了笑,卻覺得此刻喜怒都已無餘力。喝完了粥,他端了鹽水過來讓我漱口,再扶我躺下,裹緊被子發汗。我昏昏沉沉的躺著,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替我驅蚊拭汗,手法生疏無比,卻小心翼翼。

  這樣的人啊,到底讓我愛好,還是恨好?忘記了好,還是記得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03 PM

第四十七章:傳聲

  次日醒來,水榭裡空寂無人,連同溫壺粥碗,俱無蹤影,連那拭汗的濕巾,都不復見。只有紗幔絹帷,在晨風裡偶然輕輕一動。

  榭外數聲鳥鳴,卻是陶家養的一隻黃鶯正在架上吃食,蓮池裡菡萏盛開,圓葉上露珠滾動,在初晨陽光裡絢爛異常。

  昨夜,夢耶,非耶?都已化為朝霧晨嵐,遠去無蹤。

  我呆了一陣才起身梳洗,換去昨夜發汗穿的寢衣,穿上榻側屏風上給我準備的衣裳。身上的病已經去了,但身心卻還是有些發懶。

  荊佩進來邀我去吃早膳的時候,我還在慢騰騰的翻著物件,她奇怪的問:「雲郎中,妳一早在找什麼東西?」

  「我常佩的那對桃符不見了,奇怪,我昨夜明明是將它放在妝台之前了的。」

  「那桃符雖然別緻,但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算有人要偷也輪不到它,妳是不是記錯放的地方了?」

  「我放東西的時候還沒發燒呢,怎麼可能記錯……」

  我心念一動,走回榻前,翻開被衾枕頭細看,那桃符果然正壓在枕頭底下。我愣了一下,將桃符取出,撫著上面的「百邪辟易」「清健長安」幾字,沉吟良久,才照舊佩了。

  吃過早餐,我便去餵阿弟,荊佩和林環亦步亦趨的跟著我。我本來她們的另外的身份不是十分介意,但吃過昨夜那碗粥,再跟她們相處便十分不自在,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妳們現在應該是另有要職吧,還跟著我幹嘛?」

  荊佩笑咪咪的看著我,回答:「我們現在想跟妳把醫術學精一些,以後真的當個醫生啊!雲郎中,妳不會不肯吧?」

  「是不肯。」我乾脆俐落的回答:「我只要一想到有人連我做夢想吃什麼東西,都告訴別人,就覺得自己像個被擺在透明的神龕裡的祭品,沒有半點隱私,實在沒有教人的心情。」

  荊佩被我刺了這麼一句也不禁說不出話來。我拿著嫩葉逗著阿弟,不再理睬她們。好一會兒,才聽到林環開口道:「雲郎中,昨夜妳想吃粥,是我做的主張,與佩兒無關。而且我們其實並沒有將妳所有的事,都告訴……請妳別誤會。」

  「就算撇開這件事,別的誤會還存在嗎?」我心中也不知是惱是怒,嘆了口氣:「其實我在南滇,多賴妳們保護,我本應心存感激。但一想到妳們暗裡對我存著監視之意,我就覺得這大半年相處裡的過命交情,實在不知應該算是什麼滋味……」

  兩人默不作聲,但也沒有離開,許久,荊佩才道:「雲郎中,我們在妳身邊這大半年,確實對妳別有用心。妳惱我們理所當然,只是……請妳不要遷怒陛……他。每個人在有了心上人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想保護對方,也想弄清楚對方喜歡什麼,厭惡什麼,跟什麼人交往,在做什麼事。只不過他由於身份的原因,有足夠的力量,能做得比別人都徹底而已。」

  果然如此!

  我倚著象欄,吐了口氣,擺手道:「我不怪妳們,我也不怪他……只是,當事情的真相揭開以後,我很難再用平常心,毫無芥蒂的和妳們相處。」

  阿弟吃飽了便用鼻子翕來翕去的玩鬧,只是平常陪牠的三人都各有心思,鬧不起來。林環從象鼻裡取回鬢邊插的絹花,低聲道:「雲郎中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這便離開,回去覆命。」

  「我……」我頓了一頓,微笑道:「其實,在不知道真相以前,跟妳們共事的大半年時間,我很愉快。妳們是很能幹,很可親可敬的助手,也是能夠將性命交托的朋友。」

  荊林二人怔了怔,才一齊回應:「多謝雲郎中誇讚。」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離別是必然結果。不料荊佩告辭以後,突然又跑了回來,問道:「雲郎中,妳說一個人的聲音最遠能傳出多遠?」

  她這問題莫名其妙,但看她的表情認真,便仔細想了一想,算了一算,回答:「在沒有擴音設備的條件下,最大聲也就能傳出直線三百步。」

  荊佩點了點頭,又問道:「雲郎中,妳相信嗎?有人在隔了三十多里遠的地方,竟然聽到了心上人在山上的一聲歡呼!」

  我目瞪口呆!

  荊佩看著我,指指心口,大聲說:「我相信那人在三十里外聽到心上人的一聲歡呼,並不是耳朵聽到了,而是他用心聽到的!因為他時時刻刻,心心念念都掛著那個人,所以冥冥中他對那人便有一種由心而生的感應!他感應到對方的危險,因此不辭萬里轉道南來;他感應到對方的歡喜,因此……」

  「住口!」

  我足下一個不穩,幾乎被她幾句話衝得坐倒在地,只覺得心都在發顫:「妳胡扯!」

  荊佩揚眉,抗聲道:「我沒有!」

  我喘了幾口氣,抓住欄桿狠狠的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荊佩,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妳既是他的親衛,難道竟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個道理我懂,我只是看不過眼!」荊佩瞪著我,分毫不讓,昂然道:「我承認妳有不同於深宮女子的魅力,不同於名門淑媛的性情,不同於鄉野村姑的風采,確確實實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女子!但妳實在配不上他!因為他已經在自己身份所能為之處,極盡力量保護妳,關心妳,喜歡妳,而妳卻沒有盡力回報!」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窒得生痛,喉嚨火辣辣的似乎想噴火,但辯駁的話到嘴邊,卻變成反覆的一句:「妳懂什麼?妳懂什麼?妳什麼都不懂!」

  「我是什麼都不懂,可我會看!」荊佩還想說什麼,卻被聽到聲音跑回來阻攔的林環捂住了嘴往後拖。荊佩咿咿唔唔的叫嚷,林環卻一迭聲道歉:「雲郎中,對不起,荊佩不解情事,胡言亂語,妳莫放在心上。」

  荊佩不是不解情事,而是她站的立場與我不同,所以切入點不同而已。

  我想再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得擺手示意她們離開,我實在不想再在這樣的問題上糾纏下去了。

  負擔這段感情本身就已經夠累,我實在不想再多是非。

  荊林二人離去後,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似乎才好的病又發作了,全身都不舒服,只得背靠廊柱,扶頭喘息。

  阿弟不懂人類的這些複雜情緒,但卻能感覺到我此時的落寞,鼻子一捲,將我托了起來。這是牠逗人時的一種嬉戲方式,我猝不及防,又氣又惱,連聲喝斥,讓牠將我放下。阿弟將我放下,顯然並不明白我為何不與牠嬉鬧,有些煩躁的甩著鼻子。

  我安撫的拍拍牠的鼻子,心中黯然,嘆道:「阿弟,咱們出去玩,不悶在這憋氣的地方。」

  我本來以這大姚是天子臨時駐蹕,今天聖駕應該南移,不料外出一看,整個大姚鎮不止沒有天子起駕的跡象,戒備竟比昨天還要森嚴。

  我牽著阿弟出來,守在陶家門口的一隊羽林郎本待阻止,卻遇上了正從後院出來的越嶲太守徐恪:「別攔她,讓她領著這象隨意走走,省得沒見過象的兄弟們南去以後把象當成怪物,惹人笑話。」

  我聽到徐恪這話心念一動,見他替我出言後便想走,忙道:「徐明公請留步!」

  徐恪停步問道:「雲郎中有事?」

  我指指阿弟,低聲問:「徐明公剛才提到象……當初明公打下越嶲的時候,可與巫教和王庭的象兵交鋒沒有?」

  徐恪聞言皺眉,看了我一眼,不答反問:「雲郎中久在南疆,可知象兵長短?」

  「略有所知。」我答了一句,問道:「我在南疆民間行走凡有所得,都報與了周節使,朝廷應該收到了諜報吧?」

  徐恪微微搖頭,長嘆一聲:「南疆大亂,自兩個月前諜報就難以傳遞,多有遺失。周節使和衛令故後,更是完全斷絕了消息來往。」

  我想到陷在王城裡的黃精和白芍,以及使領館眾人,經常來往的那些漢商、藝伎,心中焦慮。雖然明知探聽軍情不該,還是忍不住問:「我軍前鋒到了哪裡?使領館的現況怎樣?」

  徐恪跳過了前面的一個問題,卻回答了後面的:「使領館安然無恙,內中人員亡者二十一人,傷者一百七十人,滇國王城早已被期門衛和虎賁衛拿下了。」

  使領館除我領出去的人以外大約還有四百人,這樣的傷亡說起來算是慘重,但在大亂之中這樣的資料又算十分可喜。我聽到這消息,無法確定傷亡者姓名,心裡七上八下,脫口道:「徐明公,今天可有南下的輜重隊?我想隨隊南下!」

  「不可。」

  「這是何故?」

  徐恪皺眉道:「此中緣故涉及軍機,我不便多言。妳且在大姚安住,待我將手中事務整清之後,再決定妳的去留,如何?」

  我知此時正處於軍事狀態,不可任性,聽他把話說得明白,便點頭道謝:「如此多謝明公費心。」

  徐恪走後,我牽著阿弟在鎮上散步。由於天子駐蹕,鎮上已經戒嚴,雖然不至於家家關門閉戶,但街衢上卻沒有多少行人,即便是必須外出的,也貼著牆根低著頭走得飛快,似乎恨不得將自己隱形才好。整條街上,除了巡邏的衛士和來往的文吏,就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得悠閒適意。

  這鎮上由於陶家設有別苑,南來北往的漢商多好在此歇腳,漢化極深,商事興盛,各種店鋪此時雖然都只敢開半邊門,但看進去裡面的貨物也不少。我走走停停,本想尋消息靈通的漢商探聽一些王城近期的消息,但鎮上戒嚴,就是最嘴快的人也不敢多言,半天下來一無所得。

  我怏怏的回到陶家,剛吃過午飯,便聽到一名羽林校尉求見,問明來意,卻是來借阿弟的。我料他們借阿弟是想測象兵的攻擊力的,道:「借給你們也行,但只測牠的衝擊力,破壞力,本身的力量,絕不可以用武器攻擊牠,試牠的生命力。」

  那校尉面上一窘,顯然他們正是打算拿阿弟來試武器的威力的。我心中一怒,橫眉道:「想拿阿弟試刀,你們想都別想!」

  那校尉說我不通,只得離開。過了會兒羽林中郎將呂純親自來借象,我聽他軟磨硬壓,就是想把阿弟借出去做實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什麼叫借一頭畜生而已?阿弟送我北歸,一路上也不知多少次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是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回護,那還算是人嗎?」

  雙方話不投機,呂純悻悻而去,居然轉個身就去請了中常侍陳全過來。我看到陳全過來,大吃一驚,心中惱怒,臉上便沒了好臉色。

  陳全沖我微一點頭,道:「雲郎中不必擔憂,陛下傳妳帶象,只測象的衝擊力和其本身之力,絕不傷牠性命。」

  我這才鬆了口氣,領了阿弟去中軍校場,給牠披上甲胄,讓牠去衝擊校場上佈置的拒馬陣。阿弟個頭龐大,跑起來震得整個校場都顫動,校場上擺的拒馬陣牠踏碎了五層才衝勢稍緩,陣後擺著的戰車被牠一鼻捲起,摔得粉碎。

  圍觀的眾將士見牠這等蠻力都不禁失色,呂純問道:「雲郎中,南滇所有象兵乘的大象都有這麼大的力氣嗎?」

  「就算不如阿弟,那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阿弟現在根本沒盡力,假如是戰場上,一群象發起狂來的力量比現在強五倍都不止。」

  我將阿弟身上的甲胄取下,查看牠身上的傷勢:「不過南滇鐵器少,連武器都還是青銅打造。大象身上不可能披這麼精良的甲胄,牠們應該披的是藤甲……南滇的藤甲是由山上一種俗稱縛虎藤的藤條製成的,堅韌程度不輸鐵甲,輕便比鐵甲更勝。只是有個致命的缺點,它是用桐油浸製加韌的……」

  呂純大喜:「火攻!」

  陳全見測試象力結束,便揮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疑惑,問道:「常侍還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是越嶲太守徐明公說妳是目前最熟悉滇境情報的人,很有判明形勢,決斷進退的能力,建議陛下中軍議事時准妳列席,陛下已經允了。」

  我失聲驚問:「什麼?」

  「雲郎中成為我朝首位與聞軍事的女醫官,得已列席中軍議帳,日後前程遠大,不輸與鬚眉男兒,可喜可賀。」

  他嘴裡說著恭喜,面上卻殊無喜意。

  我心裡也沒有喜意,但面上卻微笑道:「多謝常侍美言。」

  陳全揮手摒退身邊的人,確定無人聽我們說話以後,才面色鐵青的問:「雲郎中,某家有一事問妳,這份殊榮,是妳確有其能得到的,還是妳挾邀君寵強要的?」

  我心中不悅,冷然道:「常侍將陛下當成了昏庸之主,把我看成了狐媚之妖了?」

  「陛下當然不會是昏庸之主,但雲郎中是否有惑國亂政之心,這卻要問妳自己了。」

  陳全毫不客氣的話氣得面上發燒,怒道:「我若有惑國亂政之心,我會希罕跑到這蠻荒之地來與聞軍政?簡直不可理喻!」

  「人心難測,不可理喻之處多的是!」

  我被氣得發笑,怒道:「你既信任陛下不是昏庸之主,就應該明白,他不會做拿軍政大事來邀人一笑蠢事。會有這樣的決定,必是因為我確實於事有益,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陳全一時無語,我知他確實對齊略一片忠心,總想看著天子成為空前的英君明主,雖然氣他胡亂猜疑我,但生氣過後,卻也不放在心上,見他不說話,便壓了氣告辭。

  陳全卻不道別,依然和我一起徐步而行,走了一段路,突然問道:「雲郎中,妳還記得當初妳退還鏡奩時的理由嗎?」

  時間已經那麼久了,我怎麼可能記得當時說了什麼話,陳全道:「是妳希望陛下能夠成為英明的君主,為此而請他克制私欲,遵守規矩。」

  我點頭,陳全又道:「然而一個英明的君主,不僅其自身應該儘量克制私欲,其所愛者也該賢慧通達,儘量克制私欲——這其中的道理,雲郎中可明白?」

  我怔了怔,吐了口氣,回答:「我明白。」

  陳全直視著我,臉上的皺紋都繃直了,肅容問道:「雲郎中肯克制自己的私欲嗎?」

  「我並非……」

  「是與不是,雲郎中心中有數。」陳全站直了因常在君前應對,時時躬身而顯得有些佝僂的身軀:「雲郎中,我為天子家奴,侍奉天子及其親愛者理當盡力全忠。但若有一日,天子所親愛者成了禍國奸佞,累陛下輕身涉險,某家可容不得。」

  我怔了怔,陳全緩緩的說:「雲郎中,妳好自為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04 PM

第四十八章:平南

  我得徐恪推薦,可以與聞軍事,這才明白聖駕遲滯大姚的緣故:御駕親征時,以期門衛和虎賁衛集結兩千越嶲郡兵,直掃王庭。王庭以北諸部落盡皆降伏,但不知何故,昨夜山彝突然出現一隊象兵,將山彝所駐郡兵軍營攻陷。

  假如天子昨夜沒有退回大姚駐蹕,郡兵有天子近衛的五千羽林郎和龍驤衛幫助,山彝未必會被攻破;但反過來說,假如天子昨夜照原計劃駐蹕山彝,聖駕被襲,那是肯定得過於失的。

  山彝如果不能奪回來,漢庭與已經進入了南滇腹地的大軍的直接聯繫就要受阻,徐恪一面加派郡兵拱衛大姚,一面設法破敵,因為軍情一時轉不過來,才有今天一天的平靜。

  不過這平靜只是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時的安撫之計,只要查清敵方虛實,羽林軍出動迎敵奪寨是必然的事。

  夜間中軍升帳議事,我敬陪末席,靜靜的聽著一眾將軍發的議論,直到徐恪點名發問,才回答:「這位領象兵作戰的人,應該是巫教神廟的第二祭司彝彝。」

  徐恪皺眉道:「滇國王庭與巫教爭權時大打出手,據聞四名大祭司先後遇刺,妳確定彝彝活著?」

  「我在北歸之前遇到了彝彝的弟子,知道她們師徒在王庭和巫教混戰的時候,曾經試圖和解,和解不成,弟子被流放去了東枝,老師則退隱。彝彝正是山彝部落出身的蠱術高手,她在故鄉出現組織象兵,那是常理。」

  滇國的巫教和王庭的情勢糜爛至極,大約現在還能從內鬥的泥沼裡抽身而出,組織力量抵抗漢軍的,也就剩下自動退隱實力未損的彝彝。

  「彝彝因為主張教派革新屢受排擠,嫡系不多,我料她手下象兵不會超過五百。除了大象以外,她還有訓養虎豹蛇蟲之法,只是這些東西野性難制,能實際控制的數目有限,當成奇兵嚇嚇人可以,實戰的用處不大。」

  「彝彝的弟子是哪個?」

  「是先帝朝的羌良人。」我把這話說完,極力制止自己向正中的尊位上看,平靜的說:「羌良人被流放時在巫教神壇前發過不能違背的重誓,不會再回來。所以她沒有威脅,不會出現在彝彝軍中,計算兵力不必將她計算進去。」

  「彝彝的性情怎樣?她用兵的特點怎樣?」

  「此人極能隱忍,也因為太能忍了,所以性格就變得優柔寡斷。她在巫教內爭時做事就有謹慎有餘進取不餘的毛病,少了殺伐之氣,用兵想必也改不了這毛病。」

  一番問答,幾名對我的身份不認同的將軍此時面色稍霽,肯把目光往我這裡轉一轉了,有人便問:「妳既然熟知彝彝的性情,於此戰有什麼看法?」

  我聽到有人問計,不禁苦笑,看了羽林中郎將呂純一眼,回答:「我只知採集情報,呈上供各位將軍明悉敵情,該如何用兵佈陣,卻是一無所知。如果陛下定計揮師南下,強取山彝,我有驅蛇避蟲之方,能使三軍將士少受蛇蟲之害;其二,巫教有詛咒巫法,我可以給將士用藥,使其不為巫魘所苦。」

  齊略一擺手,平聲道:「妳能使將領知道敵人的長短,用藥削弱敵人所長,這已經足夠,至於如何行軍打戰,那是將軍們的事。山彝彈丸之地,此時雖然制要,終究只是手足之癬,指日可下。朕所謀者,為滇境全域,妳過來——」

  他指指壁上掛著的滇境全輿圖,示意我上前指圖說明滇境的藏兵藏糧、大部落聚集等軍事要地。我依命行事,執了竹鞭站到地圖前,對帳內眾將軍略一欠身示意,開始講述自己所知的滇境布兵虛實以及路途、風土人情等情報。

  使領館在滇國的用處就是收集其國內所有情報。因我與商人接近得多,以商人行商收集各地滇境各地駐防情況是我提出來的,周平對我十分看重,經常讓我參與情報的系統性整理,所以使領館得到的情報我大多數都知道。此時正好將因為周平死亡而斷鏈脫節的情報,再次系統的補充起來,由單調的平面變成立體式的全域觀。

  滇國有民三百餘萬,巫教和王庭的總兵力號稱有三十萬,而天子御駕親征的兵力連上徐恪的郡兵總共也才兩萬。從士兵的人數上講,這是絕對的劣勢,所以眾將軍表面上對滇國的兵力不屑一顧,但實際上卻十分忌憚,對情報看重得很。

  他們肯問,我自然詳盡的解答,也虧我記憶力不錯,只要刻意去記的東西三五年裡都不會忘記,料想與實際情況相對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如此一來,用的時間便久了,中軍刁斗報亥時七刻,他們的問題依然沒完沒了。陳全領著內侍奉上夜宵湯水,我端過來隨意抿了一口,滿嘴發苦,卻不是肉湯,而是我早晨給自己開的藥方煎出來藥。

  毫無準備的吃到一口苦藥,我差點沒吐出來,忍了一忍才咽了下去。陳全手腳快,趕緊遞過小半碗蜜水,給我沖去苦味。

  我點頭示過謝意,目光卻終於忍不住往旁邊的尊位上溜了一眼。齊略與徐恪對席而坐,正在喝湯吃餅,眼睛卻在看剛才幕僚做的會議記錄。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輿圖前,看著上面的線條,心裡暗暗挑毛病:軍事地圖實在太簡陋了,連水文記錄都不詳細,要將它立體化,變成軍事實用,實在是件很考慮將領的推演能力的事,難怪人都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耳旁傳來衣袂摩挲之聲,卻是齊略也棄案走到了滇境輿圖前,我抬頭,他低頭,目光交錯,一剎間彷彿軍帳中眾將領一面吃夜宵,一面大聲討論軍情的嘈雜聲和內侍文吏來往的人影,都已遠離,只看到對方的近在咫尺。

  他靜靜的坐下,低聲道:「妳身體不適,不必硬撐。」

  我微笑回答:「我是醫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戰對他的意義。太后放他巡邊犒軍,是為他日後執掌軍政做準備。但要在軍中建立威信,絕不僅是犒軍一事就能做到的。

  他從北疆大營折而西行,撫慰西疆大營將士,如果僅是犒軍巡邊的話,他走遍西疆大營就可以回鑾了。但他沒有回長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聖駕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亂,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軍功名聲,為日後掌軍做準備也好;是為了他一時頭腦發熱,行事不當也好;總之,南滇之戰,他只能贏,不能輸!

  在風雲變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他做什麼,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卻要盡力做到最好。

  短短的兩句話說完,帳內各人也吃飽喝足,重新開始議事。軍中禮儀簡單,君王與將領聯席而坐是平常事,我與他在這種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會有人胡亂猜疑,多生是非。

  一夜事繁,待到聖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時。出得中軍大帳,外面月朗星疏,霧重結露,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微微瑟縮。

  「雲郎中。」身後的傳來陳全的低喚,他托了件衣裳過來,面色複雜的請我加衣。我略微遲疑,才伸手接過那件紅裡披風,繫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是夜聖駕宿於中軍,與諸將商議定計,次日便以羽林軍為主力,強取山彝。

  山彝在群山環抱之中,總體地勢就像一隻葫蘆谷,這是一受攻擊就難尋退路的地形。當初齊略突然回撤數十里,在大姚駐蹕,這不利的地勢也是考慮過的因素之一。

  羽林中郎將呂純先派兵堵截葫蘆谷兩端,然後誘彝彝發動象兵出擊,生演了一齣火燒藤甲兵、象的劇碼。被火所燒的象兵倒退回谷,不受控制,衝垮了山彝諸部落聯盟的本陣。

  呂純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復叛,難於信任為由,在整個葫蘆谷內縱火,將連綿數十里的山盡數燒了。山彝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幾個村寨族無遺種,近三萬人的部落聯盟,最後存活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燒成了灰燼。諸降鎮聞得山彝慘況,盡皆膽寒。

  火燒了兩天,才被大雨撲滅。

  我又驚又怒,又無可奈何,雖知這軍事行動實在不是自己的能影響的,但對下滅絕之令的呂純卻十分惱恨——打戰沒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燒山卻不是必要。就算威懾,也不應該將事辦得這麼絕。

  這個人,只要他口頭微微一鬆,都不會出現這麼慘重的死亡。

  呂純破敵有功,坐在馬上是興高采烈,得意洋洋,大聲誇口:「滇國所謂的精兵,比起我漢軍精銳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戰事、不諳兵法的烏合之眾。單以戰鬥力而言,五百對五萬,我朝都能完勝。」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氣揚的樣子,接口反駁:「你這次出戰,一是仗了後方籌謀妥當,二是遇到的敵方統軍者並非將帥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競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氣候與之前又有差異,如果再次與敵交戰,你有沒有考慮這二者?我朝正規軍多是北人,練兵多在龍首平原,戰法針對平原廝殺,有無擅於山林作戰的?」

  兩人爭執不休,齊略揮手止住二人的爭執,道:「呂愛卿初戰告捷,便有驕矜之心,此為兵家大忌,斷不可長。徐愛卿說的是穩重治軍之道,言而成理,不過名將鐵軍,都是打出來的。此次對南滇用兵,要的只是南軍的自信好戰之心,就是輸上幾仗也不要緊。」

  徐恪不滿的說:「陛下此言,恐會助長軍隊驕矜傲慢之心,並非治軍之言。」

  齊略微微一笑,朗聲道:「徐愛卿,朕要的軍隊,是能夠得勝而不驕矜,失敗而不氣餒,百戰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練之軍——朕既然要這樣的軍隊,就該給他們歷練的機會。」

  他說著用馬鞭遙指呂純,對身邊擁著的眾將領笑駡:「朕雖然准許你們練兵,但如果對南滇這種兵甲不良,軍心不穩的烏合之眾,你們也輸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罰,定給呂純這小子狂言羞死。」

  諸將大笑,暗裡都有爭功競雄之心,鬥志昂揚,大有尋敵與戰立功之意。

  我是醫生,見慣了生死,若說我對死人有多大顧忌,那是矯情;但我同樣也受生命貴重的理念澆灌,若說我能對死人毫無顧忌,那也是假的。聽到這種殺氣騰騰的話題,心裡暗暗叫苦:軍隊一經血火洗禮,其暴戾就難以消退,越殺越想殺。況且齊略擺明是拿南滇來練兵,殺孽只怕會造得更深。

  我對羌良人許過諾言的。

  就算不為當初的諾言,我又怎能對與種族滅絕類似的情形視而不見?

  眾將的話題已經轉到了如何鎮壓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數人都贊成以殺戮威嚇降服。只有徐恪出言反對:「對滇理當征撫並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豈可再?臣以為,大戰之後,陛下對南疆應當多示恩寵,溫婉籠絡。」

  我見徐恪勢單力薄,生恐齊略不聽他的建議,忙道:「臣附議。」

  我這些天雖然與聞軍事,但除了整理情報做為參謀以外,絕少有自己的意見,今天突然出聲支援徐恪的主張,頓時人人側目。

  呂純這兩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對他殺人不滿。只是他這等殺性極重的人,於旁人的看法卻不看重,我對他再不待見,他也沒拿我當回事,依然笑面相對:「雲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軟得很。」

  我瞪了他一眼:「這跟我是不是女子沒關係,而是我以為從國家的整體實力提升來說,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來人口就少,為何還要自損人口?這不符合國家的整體長遠利益。」

  「如果他們是我朝子民,殺之自然可惜。可惜他們懷有二心,卻還不算我朝子民。」

  「等朝廷統治南疆一兩年後,他們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統治一兩年他們會真心臣服?我看他們會一兩年後恢復元氣,揭竿作亂。」

  「人心向安,像南疆這種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著太平日子不過,定要打戰的。況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將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寧,讓他們很快接受新主帶來的變革。」

  我說著向徐恪看了一眼,道:「徐明公治理越嶲,也是有征有撫,不過年餘,就將境內的人民治理得服服帖帖,地方井然有序,可見這是有前例可循的,我們大可以依循前例。」

  徐恪此時也轉過頭來,見我對他大是推崇,冷峻的臉上也不禁微有笑意:「妳對我治理越嶲的手段,倒是頗為信任。不過麗江以南地方,王庭對地方的統治更嚴,巫教對人心的控制更強,情式比越嶲嚴峻,我治理越嶲的手法照搬過來,也未必合適。」

  「我不僅是信服徐明公的手段,我更信任我朝的制度和我朝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庭治理地方的政治體系不完整,不合理,與我朝先進的行政制度比不得;巫教文化對人心的控制力再強,我也不相信它敵得過我中華文化的包容力。」

  呂純嗤笑:「泛泛之談,不當實用。」

  「當不當實用,等滇國全境拿下,我們再看易門聯寨的情形就知道了。反正治理一個與中原風土人情相異的新地,本來就需要多種嘗試。如果事實證明我的主張不正確,我當然不會再強嘴。」

  齊略靜聽我們爭執,直到此時才輕咳一聲,揮手道:「朕同意徐愛卿的看法,南疆人口減損太劇於國無利,日後如果不是如山彝這種降而復叛,其族中有身份可忌者,不能信任的部落,不可採用屠寨滅族的手段。」

  眾將的高興勁頭被他這句話打得一焉,應了一聲:「是。」

  軍功其實就是殺人奪地累來的功勞,齊略既約束了他們殺人,顯然於他們累積軍功大是不利。一時眾人對提出溫和主張的徐恪和我怒目而視,大是不滿。

  齊略知眾將領的不滿,頓了頓又笑:「朕讓你們來南滇的主要目的雖是練兵,但為將者於軍事以外也該考慮文事建議,這才能有張有弛,用兵有正有奇,成為上馬能治軍,下馬能安民的能臣。」

  呂純苦著臉,叫嚷起來:「臣這輩子就只想治軍,可沒想過安民。如果讓臣一天到晚坐著案牘勞形,臣寧願到陷陣營當個小兵算了。」

  羽林郎中和龍驤衛多選士家子弟充任,這些人都是有條件讀書,家裡都盼著他們從皇帝親衛出身,日後能夠成為出為將入為相的文武全才。但希望歸希望,其中不好讀書喜好武事的人實在不少,呂純的話一出,便有許多附合之聲。

  齊略等眾人的嘈雜平息了一些,才笑駡:「就你那殺性,你想安民,朕也不忍將治下子民送給你養刀。」

  聖駕南移,內緊外馳,有誘敵之意,看諸降部有多少暗中準備再叛者。一路南下,又滅了幾個叛部。最初漢軍前鋒南下掠地,滇人還認為是己方猝不及防,讓漢軍占先機。待到準備停當的叛亂也被羽林軍、龍驤衛一一拿下,這才知道面對漢軍精銳,他們的確是不堪一戰。

  漢軍前鋒入滇時,為了保持機動性和實力,沒有分兵治理地方,直到徐恪隨駕南來,才以越嶲郡兵分駐各地,派遣文吏接收地方政務,安撫黎民。打下南滇並不難,只有真正控制了政務,才算平南。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06 PM

第四十九章:入主

  滇國王城已是唯一一個漢軍前鋒在攻破以後,分了兵將駐守的地方,聖駕原本的目的地也正是王城。不料離王城還有八十餘里,前面便來了阻止聖駕入住王城的期門衛。

  王城果然在混戰中爆發了瘟疫,期門衛和虎賁衛攻入王城立即派人全城戒嚴,不許百姓出入。漢軍主力也不敢在疫區停留,而是從使領館取得防疫的藥品以後,直接出了王城,追殺流亡的王室和巫教神廟祭司阿烏和阿詩瑪。

  聽到王城已經成了疫區,春風得意的眾將領目光齊刷刷的向我看來。卻說不清到底是對我事前料事準確的佩服,還是對我預見的瘟疫的猜疑。

  我心裡緊張,面上卻含笑:「防治瘟疫是臣本分,臣請命入城。」

  久不聽齊略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卻見他正仰望著天邊的流雲,彷彿神遊天外,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斂去笑容,平聲道:「臣在北歸之前曾經輾轉疫區三個多月,對防治瘟疫頗有心得,入城治疫正是合適。」

  「妳若僅是太醫署的郎中,派妳進城自是應當。然妳如今身在軍中,熟知南疆一應軍情庶務,乃是參襄軍務的要緊幕賓。若是妳……」

  他頓了頓,轉頭問候在旁邊的一干將領:「以這等熟知軍情要務的參襄幕賓輕涉險地,你們認為可值得?」

  眾將領一時頗顯躊躇,我微微皺眉,揚聲道:「陛下,臣於南滇軍情庶務所知者都已盡言,參襄軍務作用有限。但防治瘟疫卻是臣長處所在,正可一展身手。」

  徐恪應聲道:「臣也以為雲郎中言之成理。陛下親征滇國,開拓南疆,須以合宜之事付予合宜之人,不可因憐才而使臣屬掩長而露拙。」

  我感激看了徐恪一眼,再抬頭向他望去,懇切的說:「陛下,瘟疫之地,人心惶惶,反而容易收攏。朝廷若在此時防治瘟疫,濟民於水火,其恩德比起免黎民五年租賦亦毫不遜色。這是於國於民都有好處的事,不能不做。況且臣於戰後瘟疫的防治早有心理準備,絕非倉促應戰,若能得能吏相助,勝算是相當高的。」

  徐恪接口道:「臣請與雲郎中同行入城,收拾殘局,整頓危亂。」

  徐恪是理政的好手,如果有他幫我治疫,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他深得齊略倚重,儼然為南疆藩籬重臣,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卻不適合他也跟我一起去冒險。

  我再想反對徐恪的提議,呂純已經先開口了:「為了還沒有歸心的蠻民讓雲郎中去冒險,我都覺得不值得。要是還捎上一個徐太守,那更是萬萬不可。不是我心狠,到底那城中的人現在跟我們還是異族離心,無香火情義,便當真死絕了,也沒什麼相干。」

  徐恪大怒,喝道:「沒什麼相干?若是南疆無人,陛下親征所為何來?你道陛下經營川滇數年,要的是塊無人煙的白地嗎?」

  「就算別人跟我們不相干,使領館駐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漢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沒有有效控制,深處腹地的漢軍前鋒必然受害。」

  其實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勢所趨,爭執的不過是治疫派誰去合適而已。等諸人意識到天子久未出聲,一齊抬頭看他,等他決斷時,才聽到他說:「你們二人進城以後,再據實況將治疫條疏奏上來,凡於藥材人手有所請者,朕皆應允。」

  「是。」

  我領命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很平靜,但那平靜卻帶著一股灰敗的清冷。遠比他任何時候生氣怒駡,更令我心驚。

  明知局勢擇人,他剛才依然有過阻止我踏進疫區的試探。那阻止雖然因為徐恪的諫言和我的堅持而失敗,卻讓我們都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及無奈。

  情不自禁的危險,在位忠事的無奈。

  不能走錯路,不可以做錯事……然而,要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使你我將對方從心抹去,再不成為彼此的負累?

  齊略,我自對你動心以來,你就成了扎在我心頭的一根刺,烙在我靈魂裡的一個印記,碰一碰都覺得痛,摸一摸就覺得苦;我似乎未從你那裡縱情的享受過歡娛,想必你面對我亦是如此。

  這樣的痛苦負累,到底有什麼魔力讓我們明明決意放棄,卻一次又一次的碰觸禁忌?

  我在他平靜凝視的目光裡隨著徐恪離開中軍,清點一應治疫所需之物,然後開撥進城。

  我直到此時,才真正明瞭人的心臟的堅強,明明胸口已經脹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腦卻可以清晰無比的向身體傳遞著準確冷靜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異樣。

  「雲郎中,妳怎麼了?」

  「沒什麼。」

  我轉頭,見看出我的異樣的人竟是荊佩與林環,既感覺意外,又覺得事在情理之中。

  她們醫術雖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醫,本來就是我防治瘟疫時慣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隊伍,那也理所當然。

  她們明確了身份,再不可能與我為友,但卻還能與我共事。

  王城連經戰亂,火災和瘟疫,幾成廢墟。往日那櫛鱗比次的竹樓木屋大多都已經傾敗,斷壁殘垣隨處可見。離開王城時還能看到的閒適景象,如今已盡付黃塵青煙。許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觸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經麻木,對街上來往的漢軍毫無反應。

  沒有憎恨,沒有厭惡,沒有好奇,也沒有喜歡,有的只是木然。木然的望著漢軍來去,遊魂似的在家園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滅,還是統治者的無能,或是對瘟疫的恐懼。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荊佩和林環一眼。她們跟我一起離開王城,如今又一起回來,心中所懷者,相差無幾,三人對視一眼,都黯然無語。

  王城的大型建築群或多或少的遭到了破壞,只有使領館當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響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選基地,我強行克制著自己跑去搜尋黃精和白芍的衝動,尾隨徐恪進了使領館,諮詢一應事務。

  「明公放心,我使領館內防疫得當,並無一人染病。甚至環使領館而居的漢人和滇民,都因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導,染病的人比較少。」

  周平和使館武官都死了,館內事務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書記唐方暫領,依章辦事,在滇國的內亂裡沒有建功,但也守住了使領館不失,並且盡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漢人。他對徐恪稟報過他所知的情報以後,便轉過頭來對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亂之中,我們沒有護住雲郎中的製藥廠。」

  我此時探知黃精和白芍沒死,已是心中大喜,對毀了個藥廠並不在意。

  我們在前堂議事,時間一久,使領館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來治理瘟疫,收撫王城,外面登時人聲鼎沸,喧囂一片。我聽到門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趕緊轉頭,果見黃精正在院門外探頭探腦,守門的郡兵恐他闖進來吵了我們議事,正在喝斥他快走。

  若沒有見到他,我還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時見他就在門外大叫,我卻哪裡耐得住?匆匆對徐恪告了聲罪,便飛奔而出,抓住他問:「你身上有沒有傷?有沒有病?這些天餓著了沒有?」

  「我沒傷著,沒病,也沒餓著,我就是……就是……」

  黃精說著說著,突然哇的一聲撲在我懷裡放聲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妳不知道,巫教和王庭打戰,然後朝廷的軍隊又來和他們打,大火天天都在燒,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他雖然精明能幹,但畢竟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又是在長安宮裡長大的,何曾見過這樣的殘酷殺場,也難怪會嚇得當著眾人便摟著我大哭。

  我拍著他的肩背,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後這裡不會再打戰了,也不會再燒房子了。」

  讓他受這樣的驚嚇,其實都是我害的,若非我執意南下,他們也不會跟著來這裡。我心中酸楚,突見院門左側似有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躲著,似乎想靠近又有些不敢。

  「阿芍?你躲在那裡幹什嗎?還不過來讓姑姑看看!」

  躲著的那人卻是白芍,他聽到我叫,磨磨蹭蹭的走了過來,但卻以袖掩面,不讓我看見,聲音裡也帶著哭腔:「姑姑,我的臉燒壞了,怕嚇著妳……」

  我大吃一驚,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左邊臉上盡是血痂,肌肉虯繞,一塊巴掌大的駭人傷口橫在臉上,連他的眉眼嘴角都毀損得變了形。

  「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還有哪裡受了傷?」

  黃精見白芍過來了,也收了哭聲,抹了把眼淚,回答我的問題:「那天藥廠被人燒了,阿芍捨不得裡面的製藥器械,一心想將它們搶出來,臉被彈出來的柱子烙傷了。手腳也有燒傷,不過好了。」

  我又心痛又氣惱,想打他兩巴掌又下不去手,只得摟著他哭罵:「你這傻小子,那藥廠燒便燒了,還要你冒險去拿什麼物什?東西都是死的,就是有一千一萬件也比不得你重要,你腦子燒壞了?神經接錯了?這麼賠本的事也幹!」

  白芍本來有些哭意,但我一哭他反而不哭了,拿著衣袖給我擦眼淚:「姑姑,這藥廠雖然建起來不到一年,可實際上裡面的東西都是妳十幾年細心研究才有的成果。我跟著妳做那麼久的試驗,那裡面也有我的心血,我捨不得它們被毀了。」

  「你還敢強嘴!」

  這個榆木疙瘩的腦袋,我真要被他氣死!

  我細看他臉上的傷疤,見此時傷口已經癒合,想在治傷時用藥減少傷疤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不禁皺眉,想了想才道:「你先耐著,過幾年我再給你植皮美容,恢復原貌。」

  黃精呆了一呆,喜道:「姑姑,妳還有辦法給阿芍恢復原貌?」

  「當然可以,不過得給我幾年時間練習熟悉了,才好應用。」我看他們又驚又喜又疑的樣子,趕緊驅去心中的悲痛,嗔怒道:「怎麼,敢懷疑姑姑的醫術?」

  「不不不不……」兩人四隻手一齊亂擺,黃精更是一頂高帽送了上來:「姑姑是舉世無雙的大國手,您說能治,那是一定能治的。」

  我心情平復下來,這才想起前堂還在商議防治瘟疫的事宜。但這時候看他們拉著我不放的依戀模樣,卻又不忍放手,微一衡量,便拉著二人一起進了院子,給徐恪重新見禮。

  徐恪對我領著兩個孩子進來議事大是不滿,我不等他開口,便先告罪,笑道:「災後與親人重逢,一時失態,讓明公見笑了。不過我這兩個侄兒雖然年幼,但一個擅長調派人手,精於人事;一個擅長製藥,通曉醫理,於防治瘟疫一事都是有用之材,穩重可托。帶他們進來與聞治疫之事,是因為他們在滇經營近年,本身也小有影響力,比我們這些初來者更熟悉王城瘟疫防治的側重點,卻不是雲遲以私廢公。」

  徐恪猶自不信,注目四周,唐方忙道:「雲郎中言下不虛,我使領館防治瘟疫,這兩位小哥兒確實是出了大力,行事的章程並不比使領館裡坐鎮的良醫差。」

  徐恪也知此時人手緊缺,雖然齊略那裡有我們如有所請,他都應允的諾言,但從中原調集人手物資南來,解不了燃眉之急。所以他雖然對兩小的辦事能力有懷疑,但依然讓他們留了下來。

  不過這兩個小子的表現不止讓他大吃一驚,連我也大感意外。他們竟從王城各區的疫情輕重,瘟疫的源頭,可能流傳的途徑,應該採用何種手段疏堵病患等方面一件件的說起,儼然便是一份針對王城瘟疫治理的全域施政計畫書。

  黃精口齒便給,說事就由他說;白芍則坐在我身邊,見我詫異驚奇,也頗感得意,問道:「姑姑,我們想的東西還周全吧?」

  「周全,難得你們怎麼想得出來。」我聽在耳裡,喜在心裡,嗔怪道:「你們這可砸了姑姑我的飯碗,怎麼得了?」

  「姑姑才不怕呢!」白芍有些得意,又有些傷感:「我們躲在使領館裡不敢出去,館牆外天天都有熟人哀告求藥,我們無事可做,只好設想假如自己有能力幫助他們,應該怎麼辦,想得多了,整理起來就成套了。」

  我愛憐的拍著他們的手,輕嘆:「好孩子。」

  這麼兩個孩子,在戰爭的漩渦裡隨時都可能殞命,卻還記掛著如何治病救人。這樣的性情人品,才是人間第一流。

  議事既定,徐恪一面吩咐文吏代書奏疏,一面分派人手分離疫區,收攏當地可為助力的人手,制定防治瘟疫的種種舉措。

  他是難得的行政人材,辦事乾脆俐落,雷厲風行,辦事效率極高。與我建立聯寨的辛苦相比,勝我百倍。

  跟在一個能幹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明明王城這裡的情勢不比當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難,但有他運籌帷幄,我依令辦事,身體雖然疲憊,心裡卻不覺得辛苦。

  勞碌五日,再看王城那灑著消毒石灰的街衢,身體潔淨面上又復有了生機的黎民,令人不能不從心裡都透出一股輕鬆——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們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來,往後的防治工作就會越來越順手。

  直到治疫之事漸上軌道,我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的時候,我才有時間去問王城裡那些曾經交往的故人。只是經歷了內亂外戰火災瘟疫幾番蹂躪之後的王城,曾經熟悉的滇人卻十裡只存了三四個,且身份變化,再也沒有了昔日的交情。

  我找到了翡顏,滇國內亂和漢軍入城兩次大戰,都因為她是養在宮外而未受牽連。如今王城平靜了,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卻不肯見我。

  滇國這場傾國的內亂,有我和節使周平推波助瀾的功勞。翡顏雖然單純,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後自會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見我乃是常理。

  整個滇國,我覺得對不起的個人,只她一個。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諒,只是靠在她家門邊,道:「阿翡,當初我在王城辦製藥廠時,派了我侄兒黃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我要找工人會很難,誰知精精兒出去一趟,竟帶回來一百多個身強體壯的奴隸。細問原因,才知道這些人的家族將他們賣出來的原因是精精兒答應,只要做滿五年奴隸,就可以替他們轉為漢籍。」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漢籍如此看重嗎?因為在滇境裡,只有漢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庭的雙重壓削,只需繳納一份人頭稅。你看,滇國平民中最優秀的青年子弟,在當政者的統治下,居然淪落到需要以賣身為奴為代價,去求取一份他國的戶籍,來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執政者,縱使巫教恐嚇手段再高,王庭鉗制手段再厲害,這個國家又哪裡有不覆滅的道理?」

  房門緊閉,屋裡卻傳來一聲尖利冷誚的回應:「雲遲,這世上最無恥的事,不是明知羞恥還去做錯事,而是做錯了事,根本就不以為那是錯!」

  我怔然,卻聽到她在屋裡吃吃的乾笑兩聲:「其實國家或者王女身份什麼的,我都沒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邊有什麼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夠這麼狠心,一面親親熱熱的叫著妹妹,彷彿對我憐愛疼惜;另一面卻暗裡挑撥教唆,害我的祖母父親嫡母兄長互相仇視殘殺,從此再也沒有親人……」

  「我沒有……他們本身互懷惡意,與我何干?何況我那時遠在秦藏!」

  「妳或許當時沒在,但誘發事情的起因的,卻肯定是妳!妳從一開始來南滇,就沒懷有好意,從妳一到南滇,其實整個國家就沒有好事。」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

  我無力的靠在門上,在這滇國,任何人來問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問我情感,我無法回應,因為我確實負她。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19 PM

第五十章:所會

  離開翡顏的居處,再去治疫總署,卻發現署中多出了許多生面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著位頭髮花白的老爺子。停步一問,原來卻是聖令調集與南滇接壤的五郡將所有防治時疫有心得的醫生都調了過來,這位老爺子正是來援醫生的首領。老人家輩分高,一來就將我的位置和手邊的事務都接過去了。

  原本由我們負責的事,突然間全被人接了去,連打個下手幫忙的餘地都沒有,就被人趕出醫館來,我和荊佩林環都有些不知所措。荊佩竟有些發傻的望著我,問道:「雲郎中,我們現在幹什麼?」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沒事了,我們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身上無事,回去以後自然高床軟枕,一覺好睡,醒來卻覺得心裡空茫茫的一片,沒個著落。推開房門,天邊的火燒雲連成一片,霞光明豔豔的鋪將下來,越發顯得庭院廖落。

  我凝視著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樹的院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一個青袍玉帶的身影走了進來。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籠上了一層豔色,那人緩步行來,豐姿神秀,離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我一口氣屏住了,直到胸口發脹,陣陣悶痛,才呼了出來:「這是疫區,陛下怎可冒此大險?」

  「南疆百姓因為瘟疫惶惑不安,多處生亂,唯恐成為棄民。要使之儘快安定寧靜,還有比他們的新主不避險惡,同臨困境更好的辦法嗎?」

  他微笑著走近:「還有一個原因,妳應該想得到的。」

  彷彿時光回溯,這南疆異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長安的酒肆雅間。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約,我本以為你忘了……」

  去年的今日,我與他在長安酒肆隔簾相會,當時曾有約定,想不到他竟還記得。

  「我未失信,妳卻忘了。」

  我未曾忘,我只是以為,經歷過這一年的變化,我們曾有的約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揚眉,疑問:「因為我忘了,所以你乾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生氣了?」

  「開始有一點,後來想想防治時疫是朝廷最著緊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勝數,並不是非我不可。」

  我原非什麼不可取代的人。

  一年的時間,可以讓人經歷很多事,讓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齊略,你貴為天子,盡有權力搜選天下美女妻之,縱使此時我在你眼裡是獨特的,又怎耐得時光流逝,芳華漸遠?

  他停在廊前,輕道:「回長安吧!」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卻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南滇嗎?」

  他臉上神色微動,卻不說話,我望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我是來報復阿依瓦的。人犯我一寸,我將以十報之,人犯我一尺,我將以萬報之;阿依瓦當日既敢擄我為質,我自然也要討還這份人情,她不是愛這個國家勝過她自己嗎?我就幫著周節使催發國家內亂;她重視她的教派,我就殺了教派的神物,讓她的教民反叛,讓教派的威嚴掃地……」

  「妳不是要報復她,妳是要報復我!」他終於動容,眼底的心痛一點點的泛上來:「妳只是因為當日我的猶疑而記恨,所以才賭氣南來而已!」

  我點頭,冷笑:「不錯,你既然深愛著她,我報復了她,自然就是報復了你!」

  「雲遲!」他低叫一聲,望著我的眼裡浮出一抹愴然:「妳明知阿依瓦對我來說,只是少年情懷的一種寄託,我愛惜她是愛惜過往的時光,不涉兒女之私。妳將自己置於險地,才是對我最深重的報復,何以定要冠以他言?」

  他輕輕一語,頓時將我滿腔尖銳言詞盡數封死,剎時無言。

  霞光漸暗,夜色掩至,夏風吹來,將我眼睫上那不受控制凝聚的水滴吹落,有句話,兜兜轉轉,彎彎繞繞,在我心間幾千幾萬遍迴環,始終沒有出口,此時卻終於問了出來:「齊略,你心裡可真的有我?」

  不是最初那輕狂的挑動,不是那曖昧的眉眼傳情,不是猶疑不定的敷衍,而是確確切切的愛我?

  「是。」

  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來,他的看著我的眼眸未有絲毫遊移,就那麼坦然的望著我,將自己胸懷敞開,讓我直直的看見他的內心。

  「你可知我不懂禮法,無視尊卑,胸量狹小,暴戾蠻橫,實非什麼良善女子,如意佳人?」

  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傲,自負自剛,只宜孤獨終老,卻並非他人的佳偶良配。

  老師偏愛我,以為是天下男兒能配得上我的傑出者少;其實不是的,這天下男兒,多的是能配我的人。只是我的性情於這個時代的大規則格格不入,完全沒有世俗所定的美德,不識謙讓溫柔之德,這世上,是我配不得別人。

  他深深地看著我,澀然道:「我初時不知,可當我知道的時候,妳已經在這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梢眼底,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是纏綿不盡,難分難解的無可奈何:「我何嘗不知以我的身份,此生絕不應與妳再多糾葛?」

  他一步步的踏近,指尖拂去我臉頰的濕意,低聲輕語:「我只是,心不由身。」

  一句話,道盡他幾次三番欲斷不斷,想忘難忘的掙扎。

  我心頭一顫,酸澀難當,聲音有些哽咽:「齊略,你可知,我心中亦有你?」

  我這是第一次,將這句話,對著這個人,直直的說了出來。沒有考慮後果,沒有顧慮將來,只是眼前這一刻,他向我敞開胸懷,我便同樣報之。

  「我知道。」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我何嘗不知道你的身份擔著不能放棄的重責,二者相較理應由我妥協退讓?」

  他的手一緊,攥得我指尖生痛,我微笑著,淚水潸然而落,穩定許久,才凝聚氣息,輕聲道:「我只是,性不由情。」

  我從那個時代裡帶來的個性,是如此的鮮明濃烈,深入骨髓,無法抿滅,由不得我因情縱性,妥協退讓。

  「雲遲……」他低喚一聲,突然用力將我擁進懷裡,聲音喑啞:「我從未想過用身份來逼妳妥協!」

  「正因為你從未以身份來逼迫我向你妥協,我才會將你刻在心裡。」

  只緣你不經意間給予了我人格的尊重,才叫我心與神傾。

  你若以身份權勢一紙詔令頒下,我反而輕鬆,因為那樣我就能只將你視為君王,將愛情化為各取所需的一份工作,心卻依然自由。你能拿到的,不過是我的人而已,斷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你之故,心城困鎖,情關難開。明知不當,依然忍不住向你靠近;明知不該,依然忍不住喜歡慕戀。

  他輕輕的摩挲著我的面頰,指尖勾勒著我的眉眼五官,彷彿清風拂過花間,微雨潤濕新葉,輕憐蜜愛,溫柔纏綿。

  凝眸處,見他明眸如鏡,將我映他在的眼底,如在此刻,他的世界裡便只有我一人。他溫柔而專注的看著我,眼裡心間,那痛惜是對我,那憐愛是對我,那情動是為我,那癡纏亦是為我。

  他啟唇欲語,出口的卻是一聲深深長長的嘆息。是憐是愛是痛是惱是喜是怒,也是那分不清說不了的惆悵與迷惘。

  我癡然伸出手去,撫觸他的面頰,生怕自己只是於這夏日的黃昏,綺麗的南疆,因著情動心牽,故此魂動神遊,做了場天下最美的夢。

  而他,卻在我夢裡踏霞乘風,如詩如畫,如真如幻的走進我的心中。叫我歡喜無限,只想就這樣癡癡的看著他,擁抱他,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使領館東面的暮鼓聲沉悶的傳來,驚褪了紅塵夢中人的癡惘。

  「天晚了,人該回來了……」

  他環著我的手臂緊了一緊,道:「使領館暫充行宮,原住的人都疏散出去了,今天沒什麼事沒人會來驚動我們。」

  縱然不會有人來,難道我們就真的能夠一直忘憂不理世事嗎?我低聲輕嘆:「你既準備以行朝之力來重整南疆,自有無數事務要理。浮生偷歡,得有半日清閒,已是難得,我當知足。」

  他的氣息一促,急切道:「可我……」

  對一個人動心,起初只想在他眼裡自己是特別的;而後就想他會時時注意自己,偶爾想起自己的好處;再後來,就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之耳鬢廝磨,兩情繾綣,未有絲毫分離。僅是這一刻相守,如何知足?

  他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只因既然我們一個沒有可能退讓,另一個又不可能妥協,那因不知足而強要對方改變的話,最好莫要出口。

  今年相見,無有結果,難道今後便將情意付與時光流水,或是依舊沒個了局,年年苦思,只等著相遇時一刻的忘情?

  我遲疑的放手,心裡突然升起一念,在退離他的時候卻撲了過去,摟住他的腰身,只覺得全身無力,虛脫的顫抖,喉頭熱辣辣的生痛,喑聲道:「今晚,你留下來……」

  他全身一震,聲音帶上一絲沙啞,問道:「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然而因情生慾,因慾生念,本是人性常理。我此時此刻,就只想他留下,縱情肆意,享這一時歡娛。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1 PM

第五十一章:一夢

  夜風吹帷,薄紗帳微微浮動,在窗前的月光下帶起一層層漣漪般的光暈,隔著紗帳,望見窗外的月亮正在西落,很快就要沉到山下去了。

  我輕輕的將環在腰間的手挪開,翻了個身,就著帳內蒙朧的月光看著枕邊人熟睡的面容。他的唇角在睡夢中微微上翹,雙眉舒展,神態安詳,光潔的面頰被月光鍍上了一圈銀輝,英朗清俊,煞是好看。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臉,但又怕驚醒了他,半途停手,將他落於枕上的髮尾抓住,繞在手指裡玩弄。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聞他沉綿的氣息微錯,趕緊停下動作。他一時卻未醒,向我這邊靠了過來,手臂一伸攬住了我,輕喃一聲:「遲……」

  我輕輕的回抱他的腰身,望著他眉梢眼裡唇邊那幸福寧定的神態,覺得心裡滿滿的,柔軟一片,忍不住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親。他眉毛微微一動,眼皮動了動,眼睛微帶迷茫的睜了一下。我因自己是背窗逆光而臥,卻不擔心他會發現,依然含笑看他舉動神態發癡。

  不意他閉上眼片刻,卻又睜開眼睛,望著我一笑,我看著他那清明的笑容,自己心間也泛著喜意,說不出的愉悅快活。半月西沉,室內唯餘幽暗星光,他輕輕的一嘆,聲音裡盡是滿足喜悅之意:「我喜歡妳這樣看我。」

  我抓住他的髮尾輕輕一扯,薄嗔道:「難不成你盼我夜裡老失眠?」

  他輕啊一聲,眼裡綻出一抹喜悅至極的光芒,笑道:「當然不是,我只盼妳日後在我身邊,日間喜樂平安,無憂無愁,夜裡清夢到明。」

  我知他話裡的意思,卻不接話,只是一笑,繼續蹂躪他那頭墨黑滑膩的長髮:「你這黑亮的頭髮卻是怎麼養出來的,簡直叫人羨煞。」

  他哈的一笑:「我這頭髮又粗又硬,要真是生在妳頭上,妳哭都來不及。女子生頭髮嘛,當然要像妳這樣又細又軟才好。」

  兩人都沒了睡意,輕擁閒聊,直到外面隱隱有雞鳴傳來,才倏然住口。我微微一怔,才道:「天要亮了。」

  他靜默了一下,緊了緊手臂喃道:「天黑的,還早。」

  我枕在他肩臂上,問道:「你往常是何時早起視朝的?」

  他不答話,我知他素有勤政之名,起得定然早,估計往常這時候差不多也有宮人叫起了。當下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輕道:「齊略,你若真愛重我,便不可因我而懈怠政務。」

  否則那狐媚惑主的名聲,就是我臉皮再厚,膽子再大,再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裡,也真有點擔不起。

  他安撫的握了握我的手,笑道:「我明白,不過我往常也還是要再過兩刻才起的,妳不用著急,接著睡會兒罷。」

  我略微放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往常都有宮人服侍,在我這裡可沒有,等下你要梳洗整裝……」

  他抓著我,不讓我亂動,懶洋洋的說:「慌什麼,陳全一定在外面等著,等下叫他派人進來服侍就可以了。」

  我差點嚇得跳了起來:「不行!不能讓他們知道。」

  他噗哧一笑:「我在妳這裡留宿,身邊的近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要是他們不知道,此刻早已翻了天。」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他留宿歸留宿,明目張膽的叫人進來看到這滿室綺景,我卻一萬個不願意。

  「你來我這裡留宿,多的是藉口遮掩,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打緊,但叫人進來服侍可不同……不行不行……」

  他臉上的笑意一斂,蘊怒道:「什麼叫藉口遮掩?難道妳……」

  我心知說錯了話,趕緊補救:「你性子那麼急幹什麼?我又沒有虛詞欺妄的意思,不過在這南疆蠻荒之地,我貿然與你同宿……總不太好,是不是?」

  他默不作聲,我摟住他的肩膀,繼道:「況且,長安規矩繁多,與南疆不同,你總得給我一段時間適應一下,收收野性的。」

  他這才緩和過來,好笑的調侃:「妳呀,昨夜都有勇氣留我了,今天怎麼突然膽子就小了起來?我還以為妳真不怕呢!」

  我此時才覺得面上發熱,突然有些口吃:「我……那……衝動……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個妥當的詞句,卻逗得他哈哈大笑,聲音裡不無得意的說:「雲遲,妳也有從容不起來的時刻……我老覺得妳占著上風,今天可是妳落在下風了啊……」

  我氣急敗壞,反手去撓抓他腰間的癢肉,怒道:「你還敢笑!笑死你!」

  他腰肋間怕癢,被我一撓果然便忍笑不住:「行了行了,我不笑了!不敢了!」

  我收回手來,心情平靜了些,便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漸漸的組織好了詞句,等他的笑意真的平復了,這才輕聲喚道:「齊略。」

  「嗯。」他用鼻音懶洋洋的應了一聲,在這極重禮法的時代,一般人絕不會直呼他人的姓名,齊略的身份更注定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私處的時刻都喜歡喚對方的姓名,這本來無禮的稱呼,卻因為少人呼喚而有股異常的親暱私密。

  我輕輕一笑,嘆道:「我也只在這裡,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長安,禮法森嚴,時刻有人在側,卻哪裡有空間讓我行此無禮之事?到時你縱使不以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齊略聽我說得兇險,趕緊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他雖不肯讓我說出個死字,但心裡卻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時無語,只嘆了口氣。我心中微澀,旋即壓了下去,笑道:「只有在這南疆,我才能任性……」

  齊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聲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時候,就順著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個晚上一樣,你也陪我作個美夢。在這夢裡,你我私下相見相會,不拘禮法,沒有別人,也不提那些會讓人不快的私事。」

  齊略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如同嘆息般的應了一聲:「好。」

  我心中微喜,一手撐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頭一抬高,就覺得頭上一陣揪痛,不禁痛呼一聲。齊略慌忙順著我的起勢坐起,責道:「誰讓妳起身不說一聲,這下頭皮扯痛了吧。」

  我用手一摸,這才發現自己的髮尾和他的纏在一起,被他打了個結,真是又氣又笑:「你胡鬧,還說我。」

  「是妳先拿著我的頭髮玩的。」

  那髮尾的結本來不緊,但被我起身的時候繃緊了,摸黑卻解不開。兩人只得一齊起身,往屋裡找火刀火絨點火。

  窗邊的床榻上還亮,越往屋裡越暗,齊略不熟悉我室內的物件擺設,踢到了腳趾,痛得直吸涼氣。我摸索著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這臭東西,我早晚要找到製磷的辦法造火柴替了你!」

  好一會兒,我才將油燈點起,將兩人纏在一起的頭髮解開。此時雞鳴二遍,我趕緊收攏他的昨晚扔開的衣裳,給他穿上,再替他梳頭戴冠,一面道:「我對別人只說你昨夜是身體小恙,在我這裡推拿針炙,所以留宿,你可別傳出別樣風聲來。」

  「這樣的藉口,有人信才怪。」

  「我這樣說,諒來也沒人敢找你求證。他們心裡信不信有什麼關係,只要表面上他們不敢亂說就可以了。」

  我面上熱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裡胡鬧,會因為對方看不清自己的細微表情而膽大,但一見了光,膽子可就大不起來了。我一開始還算鎮定,但看他不轉眼的從鏡子看我,心便慌了起來,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給他打水盥洗。

  他跟在我身後,居然也不必等我來服侍,倒讓我有些驚訝:「你居然會做這些事?」

  「母后怕我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不識民間疾苦,自我十二歲遷往建章宮讀書,就經常讓我出宮探訪民情,借住農家。直到我御極才斷了這方面的學習,我可不是連鍋碗瓢盤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兒。」

  我突然想起老師以前評論過他的話,不禁讚嘆:「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他應了一聲,眼裡突然閃過一絲孺慕依戀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嘆他們母子情深,不因權勢而稍減,心裡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邊,外出已近半年,準備什麼時候回鑾?」

  齊略出都巡邊原是準備用半年時間查閱北疆、西疆兩大營,然後回京,趕新穀入倉的祭社之禮。但他有意操練隨駕的宮禁衛兵,一路快馬行軍,速度遠超朝臣的計算,只用了五個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時間豐裕,他才轉駕南下撫慰新開的兩郡,恰逢南滇動亂,是出兵之機。但當時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徵調不及,他便將隨駕的八千期門衛和虎賁衛派為前鋒,親自入滇。

  天子御駕親征,這名聲好聽,但不是治國之理。若不是就著南滇這樣的天時人事,此戰必勝,於他建立軍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麼堅持徐恪等人也不會放行。此時滇國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掙足了,實在不宜再多滯留。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計算的時日,再過二十天才還駕,趕上八月主持新穀入倉的祭社便好。如此兩朝的政務移轉,可依照臣屬的原計劃執行,不至於慌張。」

  我聽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時無話,天邊微有曙光,他梳洗完畢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看他一身溫潤生輝,光華明淨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的柔聲叮囑:「用心工作,早點回來。」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轉過頭來,看到我站在廊前對他含笑注目,便揮了揮手,示意我進屋。我點了點頭,他走到院門前,突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彎,眉舒目展,綻出一個燦爛奪目的笑容,然後再拉開院門,走了出去。

  我不料他走出這院門便兩番回顧,不禁微微嗔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像樣。」

  轉念間又發現外面腳步紛亂,明顯天子駕從已經擁著他去遠了,我還在這裡傻站,何嘗不是情長氣短?只是這世間之情,誰不知其能銷蝕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時,能硬下心來的人卻有幾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3 PM

第五十二章:偷閒

  天子駐蹕,使領館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領館的屋宇都讓給了天子隨駕的從人,只我一個依然占著以前獨居的院子。

  因為身在疫區,天子隨駕需有太醫侍奉避疫,我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員之中,倒也不甚扎眼。加之陳全謹慎嚴厲,管治內監十分得當,齊略與我日常相處縱異於君臣之道,在沒有得到上命之前,也無人敢造次露出異樣,並沒有給我多少心理負擔。

  我在南疆軍情政務忙亂無比的時候竊取了浮生空閒,獨居院內讀書研藥,過著自到南滇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靜日子,心境平和,用藥得當,年來累下的隱疾漸癒,倒讓齊略看了臉上添了幾分喜色。

  「我在配藥呢,別鬧!」

  齊略摟著我的腰在我身後,下巴在我脖頸上蹭動:「妳多的是時間配藥,我來鬧妳的時間卻不多,自應妳就著我。」

  往常他都得處理完政務以後才回來,今天突然中午就來了,這其中必有緣故。我心知事出有異,便將所配藥物的藥物比例記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讓我洗洗手啊。」

  我自去淨面洗手,他卻在一旁含笑看著,我看他鬢邊的絨髮有些汗濕,便擰了巾櫛過去替他抹汗。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一副翕著鼻子吸氣的樣子,喃喃的道:「妳身上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聞起來宜人,妳是怎麼弄的?」

  我在他鼻尖上輕彈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這東西製作倒不難,難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費了許多年功夫才給自己配著這麼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聞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別的香我也分辨不清,只妳身上這香氣我卻聞著舒坦,能找著人。」

  我心中一蕩,笑道:「你既然喜歡香水,我什麼時候也給你配一種。」

  「我就喜歡聞妳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歡自己身上帶香——妳當我是長安城裡那些施朱著粉的紈褲子弟?」

  我呵呵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適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兩年能行的,你還當我喜歡給自己找麻煩不是?」

  他活似身上的骨頭都沒了的扒著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膩歪著,從鼻中哼哼嗯嗯兩聲。我料他必是遇上了為難之事,一時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這裡來舒心養神,對他這不像樣的姿勢也不予指責,任他歪著,在中堂的涼席上坐下,騰出手來按摩他頭臉上的穴道。

  他眼睛閉著,聲音有些撒嬌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他除了早晨起來時練了趟劍外,都勞於案牘,這腰酸背痛卻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裡卻在想這套按摩導引之術應該怎樣教給他身邊近人。

  「妳在想什麼?」

  我知他感覺敏銳,有著令人驚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覺,尋常推託瞞不過他,便道:「十來天不見我兩個侄兒了,不知他們的差事辦得怎麼樣,有點想他們了。」

  他靜了靜,輕聲道:「妳不是想他們,妳是想出去。」

  我心頭一顫,卻不否認。相處日久,我們彼此相知日深,這些心事是瞞不過彼此的:「是有些靜極思動。」

  他翻了個身,突然興致勃勃的說:「我們裝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這確實是個極具誘惑力的建議,我怦然心動,但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這裡可不是長安,一者瘟疫還未完全治好,二則近日來投的人過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微微皺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靜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開口。等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與中原相殊,風俗人情相異,我是得出去看看。」

  「徐明公他們報上來的資料不能讓你放心嗎?」

  他搖頭:「呈報的帳目與實情總有不同之處,卻是真令人難於放心。」

  南疆風情與中原相異,採用治理中原政務時的慣有思維來推演判斷情勢,肯定不行。

  齊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著羽林斥侯兵先喬裝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現況,確定並無異狀,這才外出。

  戰亂之後的疫區漢人來往者眾,當地居民已經習慣陌生人來去,喬裝後的齊略和我、荊佩、林環以及兩名武衛一行六人並不扎眼,慢慢行來,並沒有人出來瞧稀罕。

  齊略不通滇語,便不費神與人搭訕,只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細。走得一陣,突聞前面陣陣歡歌,卻是樂觀而熱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制,便開始恢復了活力,正在曬穀坪上對歌對舞。

  我和齊略不約而同的站住了,停在遠處看著前面的歌舞。這南疆的歌舞與中原貴人高坐欣賞,樂伎表演的雅樂不同,是人人都下場同歡,不分男女老少一齊歡歌樂舞。

  齊略看著這些歡快的人,微微點頭道:「難怪妳對滇民喜愛,他們在這般大難之中,猶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堅韌不撥十分可取。」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環境比我中原惡劣數倍,但也正因為環境惡劣,所以他們比我漢家子民更加樂天知命。」

  齊略微微點頭,突然嘆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總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漢室入主南疆理所當然。卻不知所謂的正朔皇統,滇民眼裡一錢不值。天子若想得民親愛崇敬,並非因為其血脈高貴,而是因為他能夠讓治下安定沒有戰亂,讓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饑餒之苦。妳看這些滇民,他們之所以現在能夠順服於我朝的統治,無非是因為行朝南駐以來,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卻與正朔皇統毫無關係。」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覺得他的手乾燥有力,透著股讓人心安的穩定,讓人打心底信賴:「略,你能這樣想,是滇民的福氣,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氣。」

  齊略臉色微動,握緊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雖知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與他親近相當於向世人昭告了我與他的關係並非君臣,於我日後不妥,但心中一動,卻實在不忍放開他的手,只想貪著這一時歡愉。

  齊略對我一笑,眸裡突有俏皮之色,問道:「我是滇民的福氣,是這天下黎民的福氣,難道就不是妳的福氣?」

  我看他得意討獎之色,忍俊不禁,漫聲道:「我的意中人,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氣……」

  只是他卻不能將駕著五色祥雲來迎娶我,我只能取眼前時光。

  兩人說笑一陣,齊略在閒聊中卻突然道:「南疆地闊,語言風俗又不相同,所有府縣小吏都從中原調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卻又容易重新蓄成國中之國,降叛不定,難於治理。妳久在南疆,有沒有什麼辦法解這難題?」

  我想了許久,前面卻有間漢商開的琢玉坊,挑出來的店招上分別用漢字和滇文寫著四個字「以信立商。」

  便是這四個字,令我腦中靈光一閃,豁然開朗:「南疆所以難治,滇人會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為新的政權對他們沒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漢人,卻絕不在少數——自徐明公圖謀南疆以來,滇境便有許多漢商行走,這些商人與各部落交易,全憑信用換物,深得信任……」

  齊略有些意外,疑道:「妳是說,以商為吏?」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極想改變這種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這種心態,驅使他們出力,那麼南疆的財政、與各部落的溝通,都能因為得到了商人集團的支援有效得到緩解,而且商人為了生意,對每個部落的物產和人情都十分瞭解,懂採用合適的辦法與當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商人自漢武朝失寵以後,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擊的對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議一聽起來有些驚人,但齊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過人之處,並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聽這建議立即反對,而是凝神思量。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為吏有幾弊,商人雖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難免出錯;商人重利輕義,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誠與膽量有限,當此亂局,未必有勇氣為國出力。不過以商為吏雖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卻又要強,周詳策劃,未必不能行。」

  「除了以商人為吏以外,任用滇人為官也是能夠有效緩解種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員,卻應該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種能夠清醒漢滇兩族長短的親漢者,比如時生、易門聯寨那些受漢制規約已久的長老……」

  齊略想了想,朗聲一笑道:「妳說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過現在我們還是不談這些煩心事,好生遊玩才是正經。」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載歌載舞的曬穀坪走去。齊略從未見過這種原生態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來觀舞,便有許多不解的問題問我,眼觀耳聞,興致勃勃,眉飛色舞。

  「那種舞蹈名叫『薩朗』,男女相對而舞,女柔男剛,相舞相屬,熱情奔放……」

  「那是男女求歡的對歌,滇人的男女若有愛慕者,便以歌代言,傳情遞意,若是對方也屬意於己,便作歌相和……」

  齊略聽不懂滇語的歌詞,聽了一陣,便讓我翻譯,我抿嘴一笑,傾耳細聽,正聽到一對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詞翻譯過來卻是:「阿妹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上那叫愛情的樹,又怎能不想念妳?」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頂那叫記憶的樹,又怎能不想起你?」

  齊略微覺詫異:「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們不聽這個,看別的。」

  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這歌詞其實是已經分手的戀人,別後偶有所感時唱的,而我們此時兩情相悅,情意正濃,這樣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遲,走吧!」齊略拉了我一下,將我從怔仲驚醒。他被那歌詞掃了興,再看這些歌舞便有些興致缺缺,挽著我去看漢商開的店鋪。他走得極快,我有些跟不上,只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齊略腳步微緩,面色卻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妳聽聽便好,聽著它卻發什麼呆?」

  我心裡一股酸意流過,旋即嗔道:「我發呆還不是因為你說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與中原雖異,但也是民風的一種,直白爽朗,卻哪裡像你說的那樣俚俗不堪了?」

  我將話岔開,心思卻不自禁的落在了剛才聽到那句歌詞上——他只是隨興讓我替他翻譯歌詞,怎的就碰到了這麼支曲兒?難道這世間之事,真有命定之說嗎?

  一瞬間,心劇烈的疼痛起來,痛得我幾乎挪不動腳,痛得我喘不過氣。

  「妳臉色怎麼突然這麼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齊略停下腳步,滿面急切驚慌的看著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剛才腳趾頭踢到了石頭,扎了一下,有點痛。」

  他微微錯愕,好笑之餘又有些惱怒:「妳走路也小心一點,怎麼犯這種小孩子才犯的錯誤?」

  我傻傻的乾笑兩聲:「因為你牽著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他一瞪眼,嗔怒:「妳這麼說,又是我錯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3 PM

第五十三章:永好

  說話間兩人繞著這貧民聚居的地方繞了一圈,又兜回了最初那間漢商的琢玉店。齊略皺眉不解:「這裡屬於貧民區,玉器店開在這裡沒用的吧?」

  「這琢玉坊他們只是用來加工玉石的粗胚的,開在這裡便於招人工。這也是周節使當初出的主意,算是給這裡的貧民也尋條可以掙些口糧的活路。」

  漢人愛玉,但最初尊崇的玉以白潔的和闐玉為上品,滇南產的碧玉和翡翠雖然產量豐富,但放在此時卻難登大雅之堂,算是次一等的奢侈品。也難得齊略興致大發,竟一拉我,道:「走,我也去看看這店主是如何以信立商法。」

  那琢玉店的老闆跟我也是面熟的,見我站在門口,趕緊招呼:「雲郎中,可有些日子不見妳了,快進來坐坐。」

  「馬二哥有心,近來的生意可好?」

  馬二唉聲嘆氣:「別提了,戰亂加瘟疫,南邊的路斷了,璞玉沒法收上來;北邊的商途也不順,玉胚不好送,生意慘澹啊!」

  「這一時之困,捱捱也就過去了。」

  馬二手一面拿了大碗給我倒茶,一面笑:「我也是這麼想的,聖駕都在南疆,這亂的日子肯定有限。」

  他倒了兩大碗茶過來,我趁他沒留意時,不動聲色的將兩碗茶都喝了一口,確定無虞才讓齊略取用:「這是用夏枯草等物煮的藥茶,初飲時有些味異,但舌底回甘生津,最能解暑氣驅風邪,你嚐嚐。」

  馬二笑咪咪的打量齊略:「這藥茶的方子還是雲郎中給的呢。說起來多虧得雲郎中給的方子好,既能解暑又能避疫,我們慣了喝這茶湯,這次瘟疫才沒受多少連累。」

  他知我並沒有成家,看到齊略和我形跡親密,便十分好奇,趁他去看屋內陳列的玉料時悄悄問我:「雲郎中,那位是誰?」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齊略,頓了一頓,不意齊略耳尖,居然聽到他的問話,轉過頭來微笑道:「我是她郎君,姓齊。」

  他口中回答馬二,目光卻落在我身上,有些抱怨責怪的意味,我心虛臉熱,有些尷尬。

  馬二錯愕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雲郎中何時成的親?怎的竟不告知我等一聲?滇中漢商年來多承雲郎中恩惠,妳成親應當送禮表賀的。」

  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眼見他原來坐的地方竟放著琢玉工具,趕緊轉移話題,問道:「馬二可這店不是從不賣現成玉器的嗎?怎麼今天自己也幹起琢玉功夫來了?」

  馬二嘆道:「最近生意不順,我守在店裡沒什麼事做,便做些水磨功夫打發時間。」

  「南疆平靜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生意的?」

  齊略聽了我的建議,有意考較一下商人的才能和品德,便出言跟馬二閒聊。

  我無意參與進去,影響他的直觀判斷,便看店裡的各種玉胚和馬二琢出來的小東西。看了許久,看中了一枚採用鏤刻之法雕成的墨玉福壽簪,字紋處打磨得光滑潤澤,雖是墨玉,竟讓人覺得其晶瑩剔透,毫無生澀之感,便將示意馬家的夥計拿紙筆給我,寫了帳單,將它買了下來。

  齊略和馬二交談許久,才若有所思的回頭找我,兩人出了玉店,我便將那墨玉簪遞給他。

  齊略接過墨玉簪,突然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淘氣:「這就是妳送給我的信物?」

  「這是我送給你的冬至回禮。」

  齊略怔了怔,面上突然浮起浮起一層淡紅,竟有幾分窘意:「妳怎麼知道去年冬至我有給妳送禮?」

  「直覺。」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左手。他的手指骨肉勻停,掌心有練習弓馬刀劍後的薄繭,拇指和食指的內側,還有許多淡淡的細碎疤痕:「你怎麼會學習金石雕刻這樣的小技?」

  「雕刻金石是稍不小心就要吃皮肉之苦的技藝,最能養氣,所以我便學了。」

  他說著低頭看了眼我腰間所佩的桃符,抿了抿嘴,微微笑了起來:「妳若喜歡這樣的小東西,我以後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給妳。」

  我心湖微漾,面上卻是嗔怒:「你還真當那養氣用的粗糙手藝,能雕出什麼精品來讓我喜歡?」

  「既不喜歡,怎不見妳扔了它佩金佩玉,卻偏要每日帶著?」

  我無言,他將手中那墨玉簪插到髮間,突然輕聲一笑:「我贈妳木桃,妳卻贈我玉簪,便如詩中所言……」

  我想了想,笑了起來:「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

  他眉目舒展,凝視著我,合著節拍,將那句「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反復的吟唱。

  你送給我木桃,我回贈你瓊瑤,這不是對你的情意的報答,而是我愛情的信物,但願我們永遠相好。

  齊略,我收了你贈的桃符,我便回你玉簪,那不是報答你的情意,而是我的信物——只是我們沒有可能永遠相好。

  沒有永遠,我只有珍惜現在,珍惜的過著你在我身邊的每天每個時辰,我會將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刻在心裡,即使分別,也永遠不會忘記。

  這天夜裡除衣歇息的時候,他替我解下腰間的桃符,卻沒有放到妝臺上去,反而持著它認真的說:「遲,我答應妳,若哪一天妳拿著它來要我辦什麼事,無論那件事有多難,我一定替妳辦到。」

  我只當他是哄我開心,在學民間情哥哥情妹妹的遊戲,便擰了擰他的鼻子,笑道:「你可不是平常人,這樣的諾言,是許不得的。」

  齊略深深的凝視著我,眼裡波光流動,明晦不定,輕嘆一聲:「我沒有說假話。」

  我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準備給我一個諾言,不禁一震,輕聲道:「你不怕我無理取鬧,使你日後成為史筆垢病的昏君嗎?」

  他摟住我的腰,俯身與我抵額相對,緩緩的說:「若有一日,妳捨得拿出這對桃符來求我替妳辦一件事,哪怕那件事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韙,足以使我揚惡於史冊,我也認了。」

  我心頭一震,輕嘆一聲,不再說話。

  次日我便將心中所有的思慮和建議都寫成奏疏,呈了上去。齊略將奏疏傳給一眾臣工看過,討論半天,綜合南疆地闊蠻荒,直接從中原選取官吏過來的可能性不大等情況,將選商為吏特敕推行了下去。

  南疆的治政權力井然有序的由舊的行政系統裡移到了新的朝廷手上,而分三路征戰的宮禁軍也捷報頻傳。

  終於待到七月中旬,漢軍期門衛的軍報傳來,期門衛掃平了洱海以南所有被巫教教唆「背叛」王庭的部落,將王室成員救了出來,可惜巫教賊心不死,竟將滇國最有名望的白象王后和四王子刀那明以巫術咒殺了。王室眾多的宗親也在巫教的「背叛」之戰中或死或傷,只留下六個小的還在繈褓,大的也才兩歲的孩童。

  期門衛的軍報通傳南疆全境以後兩天,漢軍的羽林軍和虎賁衛聯手,將巫教僅餘的五萬殘兵盡數剿滅,教內一應祭司巫女都在宗主國替附屬國王室報復血仇的名目下被殺戮殆盡。

  至此,漢軍入滇的戰事全面告終,此戰前後歷時七十一天,漢軍亡了一位中郎將,四名校尉,七名軍司馬,越嶲郡兵亡五千七百人,宮禁軍共亡二千五百六十三人。

  戰爭終於結束了!

  滇國的王室現在只剩下這麼幾個小小的孩童,被朝廷控制了作為標榜榮養著,讓我覺得慶倖,無論如何,翡顏暫時是安全了,有是非也沾不到她身上。

  軍隊大獲全勝,政務的處置便比以前順暢,瘟疫也隨著戰亂的結束,大勢的穩定而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行朝正式將滇國設為南州,共計十郡八十縣,七百六十三亭。以徐恪為南州剌史,南州的屬吏和十郡的太守除去從中原調派來的兩人以外全都直接從與南滇接壤的五郡和使領館舊吏中選取,低級的吏員則由願意入仕的商人充任。

  齊略將南州軍務政務分開,收編了四萬降卒,將期門軍和虎賁衛羽林郎都拆分了大部出來,作為骨幹重新整軍,設立南疆大營,以原龍驤衛中郎將崔駿為南疆將軍。在南疆東面佈防,準備進取近年來已被楚國滲透控制的夜郎國殘部,配合朝廷對楚的戰略佈局。

  七月末,原滇國王城正式更名為「大理」,做為南州的州治。大理的瘟疫此時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治理,政局安頓下來,民眾逐漸歸心。民間的街頭巷尾開始百姓做巫舞驅逐瘟神,迎接福祥。

  徐恪為了使南州百姓儘快融入漢禮之中,也不強禁巫舞,而是順勢下令準備一次漢家的驅邪儺舞。儺本就是巫舞的一種,很容易為原滇民接受,民情沸騰,全民參與,眼看便成了難得的盛典。

  齊略應民情所請,在盛典開始親手點燃焚燒疫鬼的薪燭,天子旌旗環城一周。雖然出於安全考慮,沒有真個屈尊與民同歡,但卻為這次盛典造足了聲勢,將歡樂的氣氛帶到了每個角落,給這些歷經戰亂瘟疫之苦,盼著安定繁榮的百姓樹了一個虛幻但能安心的榜樣。

  外面歡聲鼎沸,舞樂之聲響徹雲霄,使領館內雖然依舊戒備森嚴,不與同歡,但戎守的宮禁衛士面上的神情也不自禁的放鬆了些。齊略站在使領館的最高樓上,遙望城中的火光,聽著民眾的歡呼,喜悅開懷,滿面春風。

  「聽他們這麼高興,我都想出去同歡了。」

  一旁的陳全聽到他說的這句話,頓時皺起了眉:「大家,舉城同歡之夜,人流混雜,您可不能外出。」

  「朕知道了。」

  陳全是太后選了隨侍天子的內監首領,也是防止天子耽於後宮享樂的一根刺,他偶爾會縱容天子遊樂,但大多數時候會直接阻止天子出格的行為。齊略最大限度的抹殺了人類追求享樂的本性,是最不自由的人,這便是成為明君必要付出的代價。

  我的目光與陳全一對,移了開去,對齊略笑道:「就算不出去,還是能夠與民同歡的。」

  「怎麼?」

  我想了一想,笑道:「你等等,我去換件衣裳。」

  齊略大喜過望,笑問:「我知妳素來是不習歌舞的,難道今天竟肯為我一舞?」

  我笑嗔:「我這從不習歌舞的人要是君前獻舞,那能看嗎?南疆的歌舞講究的是相屬同歡,僅是觀賞他人的舞蹈,哪有自己跳來的好?你也去換身武士服好了,我來教你跳『薩朗』。」

  我換了身衣裳回來,齊略也已經依言換上了一身簡便的戎裝,清貴之外兼有一股英風。他知我不喜與他相處的時候身邊還有閒人,早將包括陳全在內的侍從都摒開了,見我進門,頓時雙眸一亮,迎了上來,笑問:「妳這身衣裳別緻,自己裁的?」

  我身上的衣裳是以煙羅蟬紗製成的襦裙,為了適應南滇的氣候,也為著我以前的習慣,八幅褶裙雖然還是按漢制裁成,但長度卻被我縮減了尺餘,配上我請匠人製成的高跟鞋,卻成了舉世無二的一套奇裝異服。因身在南滇,見者都只以為這怪異是受滇民服飾影響,側目之餘倒也不至於太過驚詫。

  「去年滇國王庭宴會繁多,常請我赴宴,不多準備幾套衣裳不行。可中原的絲綢錦緞等衣料遠來南疆,價錢都比較貴,我縫衣裳便減了些料子,做成了短裝。」

  齊略不知原委,聽我說製成短裝的原因竟是偷工減料,忍俊不禁:「既然從商路過來的衣料昂貴,妳怎不知派使隊的從員回長安去押送一批過來?我有給鴻臚寺發給詔書,對南滇使領館所請的人、物必予應允,怎的卻弄得妳裁身衣裳都要如此節儉?」

  「朝廷對南滇使領館有求必應,也只能用在國事上,怎能給自己討衣料?」我抿嘴一笑,拎起裙擺,微微屈膝折腰,行了一個淑女禮,虛抬手臂,凝睇笑問:「尊貴的皇帝陛下,不知小女子可否有幸邀您共舞一曲?」

  齊略朗笑一聲,托住我的手:「榮幸之至。」

  他不識後世的雙人舞,但握住了我的手卻十分自然的將我往他身前一帶,左手扣住了我的腰身,低頭笑問:「這舞應該怎麼跳?」

  「你就這樣挽著我,隨著我數的節拍舞動,我退你進,我移步你相隨,我俯身你扶腰,我若收左手,你也要放開左手,但右手要握緊了我……」

  有漢以來舞樂興盛,上到天子,下至黎民多是能歌善舞者,齊略的音樂舞蹈細胞都極強,在踩了我幾次以後便摸到了雙人舞的訣竅,能隨著我數的節拍移步和舞。

  「這不是滇民的舞蹈吧?」

  「嗯。」我含笑點頭,凝視著他的俊容,輕聲道:「這是我想與你親近而想出來的舞。」

  這舞雜著交誼舞拉丁舞探戈等舞的基本動作,我早已忘了套路,不過和著節拍與他相擁起舞而已。

  齊略聽到我的話,輕輕一笑,在我鬢邊吻了吻,不再說話,擁緊了我徐徐共舞。

  一開始,是我引著他,數著節拍,漸漸地他舞步純熟,掌握了節奏,便反過來帶我。

  我不再數節拍,只是含笑隨著他的舞步移動,他若進我便退,他側顧我相隨,他攬腰我倚身,他撤手我旋舞;這臨時被我們當成了舞池的大堂裡,沒有喧囂,沒有旁人,也沒有曲樂,然而我們牽手同舞的時候,卻彷彿能聽到從心底傳來的一曲華美樂章,婉轉纏綿,低迴甜蜜。

  我們便在心底迴響的這支樂曲裡握手相擁,翩然共舞,我折腰而下,他就緊臂挽環;我俯身翼立,他便扣手相托;我轉身相倚,他便凝立為依;

  我以前一直以為雙人舞的舞技精湛,需要的是千百回的熟悉練習,現在才明白它其中並不需要過多的練習,只需要共舞者心靈相通的情意;有那樣一個人護在妳的身邊,牽著妳,引著妳,環著妳,讓妳不必擔憂自己會失足失重,開心舒意,盡情展懷。

  女子一生的最光彩的風華,原來卻是在愛人的掌中淋漓盡致,暢快無憂的一舞。

  四目相接,眼波交匯,流轉的是兩情相悅的喜樂,傳遞的是兩心相同默契,他一低頭,一揚眉我都瞭解其中的意思,我的抬首凝目他也知道我想做什麼。

  我在他的擁抱下移動腳步,在他的環護下舒展腰身,在他的牽引裡盡情的旋轉舞蹈。燈光搖曳,舞影浮移,我覺得自己彷彿人在天外,熏風輕拂,身體輕盈得像隨風的浮雲,柔軟得未凝的霧氣。而他卻是那擁雲的青空,拂風的寰宇,讓我想向他靠近,親密到沒有任何隔閡,任何阻礙。

  他的碰觸讓我的身體酥麻的顫抖,他的熱吻讓我心靈悸動顫慄,他眼裡的柔情讓我神魂迷醉。不知何時羅帶輕分,香囊暗解,呼吸相融,顛倒衣裳;不僅是愛慾的交纏,還是靈魂的合歡。身體的渴望得到撫慰的時候,那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愉悅呻吟糾纏在一處,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擁著他猶自顫抖的身軀,手指在他身上遊移,撫上了他的胸膛脖頸眉眼,想將他的每寸肌膚,每個細微的表情,都用身體和心魂銘記著。

  他如墨的長髮垂下,披在我的臉上,髮間有我為他調製出來的洗髮藥水浸潤的香氣,讓我聞著有些失神。他伏在我身上,扣著我的腰,與我抵額相對,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喟,低聲喚道:「遲……」

  他的聲音帶著情事過後的低啞,旑旎得如輕曳的蟬紗,一聲一聲輕輕的撥動著我的心弦。我低聲應著,愛憐的撫著他的五官,凝視著他輕喃:「齊略,我愛你,很愛很愛……」

  愛到不避諱你的身份地位,不顧後果的投進人我懷裡,借著你的允諾,求取你在南疆的這段時日裡給我一個美麗虛幻的夢的地步。

  他情醉的目光在我的凝視裡更見恍惚,隨著我的愛語而浮出倦意,倚在我的頸旁沒有戒備,我細細的吻著他的丹唇,低聲喟嘆:「我感謝你給了我如此甜蜜完美的一夢……」

  在這夢裡,你我所有的愛恨糾葛情慾綺念,都已經傾盡。

  「只是現在已到更起夢還的時候,就請你在睡夢裡與我相別,從此忘卻你我所有的情纏情結……」

  自留你夜宿的那天起,我已在利用熏香給你下了重重的心理暗示,只等今夜催眠,便將你所有關於我的記憶都改變。

  今夜多情一夢,明晨醒時,我便只是你屬下的臣子,縱使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你也不會想見我。

  他的眼睛閉上,在這情事之後心志薄弱的時刻,我借著累積下來的心理暗示,輕而易舉的將他誘入了深層催眠的狀態。只是在下達忘卻指令的時候,他的手指卻不經意的一動,扣緊了我的手,在夢裡喃了一聲:「不……」

  「忘了吧……你若真愛我,就將我忘了吧!只因我的性子時時刻刻都在挑戰著禮法世俗,若在天子身邊,遲早有一日你不能相容。你若不忘記這份情愛,就是將我放在了死地……」

  他指上的力道逐漸放鬆,對指令的抗拒弱了。

  齊略,我這番話,是不是也說出了你的隱憂?是不是你其實心底也想過,與其互苦,不如忘卻?

  我眼裡液體終天忍不住簌簌奔流,聲音卻依舊平穩:「從此以後,你會把我徹底遺忘,內有賢后美妾,外有能臣良將,無人能擾你心志,無人能亂你政局,你將照自己期望的那樣,成為全情全義完美無缺的聖主明君……」

  若再遇著與我性情和容貌相似,不能容人的女子,你將厭而遠之,絕不生情。

  齊略,莫怪我如此作為,只因你若不忘情,必使我們都將為此情困苦,不得善終。與其他日生怨生恨,互憎互惡,莫如在這情濃時刻忘卻,保有愛情的甜蜜永恆。

  我會記得你我情相愉悅的美好時光,永志不忘。請你原諒我獨擁情懷的自私與斬斷情緣的冷酷,這欺你瞞你之事,就當是我負心絕情,若是來生輪迴,你能記起今夜之恨,我便還你。

  他深沉的睡去,我起身將所有繾綣纏綿的痕跡抿滅,吹熄了床邊的燈光,最後看了他一眼,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門外廊下侍立的內監見我出來,都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迎上前來叉手問道:「可是陛下有傳召?」

  我微微搖頭,道:「陛下已經安寢,你們進去小心守夜便是。」

  幾名內監都詫異無比,想問又不敢問,諾諾退去,果然便派了人進去值夜。

  夜風拂來,我緊了緊身上外披的長袍,踏下臺階,心頭一陣劇痛,也一陣輕鬆,那曾經牽扯不定的情濤情浪,都平靜了下去,化為了無波碧海。

  齊略,你忘了我,我才能放卻所有負擔,隔絕愛人的身份帶來的壓力,只記得愛情的甜蜜。這缺憾於你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完滿?

  所以,你忘了吧!

  讓我在日後的時光裡,不必擔心你會為我失足,不必擔心我會為你失魂。讓我一個人記得愛情的痛楚與甜蜜,完整與缺陷,此生豐富無憂。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6 PM

第五十四章:隱憂

  南疆春發,二月已是姹紫嫣紅開遍,漫山錦簇,粉蝶翩飛。

  自曲靖通往牂柯的馳道上,我領著白芍和十名學生一路東行。有採雨前茶的當地百姓在茶山上對歌,輕快的歌聲婉轉,伴著鳥鳴風動逶迤四散。引得一眾正值少年的學生忍不住嗓子發癢,呼嘯一聲,也扯開了嗓子對歌:

  「什麼花開天下寒?什麼花謝天下暖?什麼花隨風天下揚?什麼花不落抱枝香?」

  隨我遊學的學生五男五女,正好打擂臺,男同學們出了謎,女同學便應和回答:「雪花一開天下寒,棉花一謝天下暖,楊花隨風天下揚,菊花不落抱枝香。」

  接著便是女同學們出歌謎:「什麼圓圓天上掛?什麼圓圓漂水中?什麼圓圓懸樹上?什麼圓圓結蔓梢?」

  「太陽圓圓天上掛,蓮葉圓圓漂水中,桔子圓圓懸樹上,南瓜圓圓結蔓梢。」

  白芍因為怕被燒壞的臉嚇到別人,在被我植皮修整好以前很少出來見人。所以雖然在南疆已經住了六年了,卻還是頭一次隨我出遠門,聽到他們對歌對得熱鬧,也忍不住湊熱鬧,加了進去。

  我坐在象兜裡,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唱和,心裡輕鬆愉悅。正神思外遊,突然有個女學生跑了過來,叫道:「老師,都是我們唱,您也唱一曲吧!」

  「我不會唱!」

  一干學生齊齊道:「不會唱也沒關係,我們教您。」

  「我是你們的老師哪,讓你們教,我還有面子可言嗎?」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可是老師您常說的喔!」

  我六年前留在南滇,得了南州刺史徐恪的推薦,受天子詔成為南州撫民使,兼領南州祭酒從事一職。祭酒從事是掌管一州教化的文職,我開辦學院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大理學院以外,十郡的郡治所在都辦有學院,招攬了一批在中原不得志的士子文人教導百姓,編纂教材。這幾年下來,也算小有所成。

  而為了使學生的眼界開闊,保持探研學習的好奇心,我每年都會挑選學生隨我在南州十郡遊學研習醫藥,瞭解巫蠱秘術,採集物種標本,勘探各地礦產水文……這些隨我遊學的學生畢業後都是能在南州獨當一面的人才,才能膽識都好,就是有時候太調皮了些,讓我也不好下臺。

  「反正我不唱!快走,我還要趕到牂柯去檢查南疆大營的醫衛系統,要是誤了時間,我就罰你們……將這次出行的見聞在十天之內整理成集!」

  眾學生作悲憤苦惱狀,慘號怪叫,哀聲一片。

  我哈哈大笑,十分享受師長身份在給學生們施罰裡的快意。

  南疆大營初設時總營盤設在曲靖,近年隨著大軍的東進,漸次取得名屬夜郎國,實際已經被楚國控制的許多土地,將營一移再移,直到現在已經到了牂柯。

  經歷六年的洗煉,南軍已經整合成了百戰之師。而原期門衛出身的張典在南軍中因為才幹而受倚重,也倍受打壓,雖在南軍整合中居功至偉,但卻只是個鎮南校尉。

  我這幾年撫民遊學,習慣從北而南,自西東來,每年都會在南疆大營停留一些日子,除去檢查南軍的醫衛所以外,也與舊識的原期門衛眾將士敘舊,今年自不例外,一應公務辦好,便帶了白芍去尋張典的府邸。

  鎮南校尉是與護烏丸校尉同級的武將職銜,名份不高,但領兵的數目卻多,也算權重。張典的府邸雖然隨著南疆大營的搬遷而時時變動,但卻規模卻不小,演武場是一定有的,許多與他交好的將士都喜歡跑到他的府邸來演習兵法武藝,十分熱鬧。

  我還在張典府外,就聽到了後院的陣陣呼喝喊叫,兵刃交擊的聲音,其中有不少聲音聽起來熟悉。

  我上前扣住門環,鐺鐺鐺的敲了幾聲,便聽到裡面有人應:「來了!」

  輕重不一的篤篤腳步聲快速靠前,開門的老兵也是熟識的,一面領著我往裡走,有些奇道:「雲姑,往年妳都是三月底才東來檢疫的,怎的今年才開春就來了?」

  「徐使君來檢查駿工的曲安馳道,我隨他東巡,就提早來了。」我回答一聲,笑問:「大劉,子籍兄在不在府裡?」

  「在的,正和一群將士在後面推演兵法,練習武藝呢。」大劉轉身招呼府裡的僕人:「快過來替雲姑把大象拉到廄裡去,行李收拾好,通報張校尉……」

  才走到前堂,便聽到一陣喧嘩,自後院湧出一群軍士來,早春寒峭,這群私下操演兵法武藝的南軍將士卻個個滿頭大汗的出來招呼我。

  雲姑、雲撫使、雲阿嬤、雲郎中……等種種叫法不一而足,叫我雲姑是長安舊識的期門衛,叫我郎中的是南軍改建時認識的南軍將士,叫阿嬤的多是原來的滇人,叫最正式的撫使的人則必是十分注意官銜的中原士族出身的將士。

  這四起人能夠在張典家裡一起出現,演兵練武,證明他的統率能力十分不錯,派系在他手下能夠融合。

  我微笑著跟他們打過招呼,發現去年曾經見過的熟人有好幾個沒有再見,問起來才知除了五人派在外面輪值沒來以外,其餘的四人都是在去年東進的征戰中陣亡了,心裡微黯。

  寒暄過後,我才發現作為主人的張典不在,不禁奇怪,喬圖笑道:「大哥知道雲姑妳來,回屋整理衣冠去了。」

  我不理會他故作曖昧的腔調,笑道:「子籍兄注重禮節,你們應該學著點,將來給孩子樹個好榜樣。還有,你們日常起居訓練,可都遵守了醫衛所制定的衛生守則?」

  「守了,守了……大部分,雲姑,軍中都是些漢子,誰個跟姑娘家似的講究哇?妳也別太苛求了不是?」

  我瞪了他們一眼:「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衛生習慣不好,是傳染瘟疫的重要原因,我訂那衛生守則並不是有意苛求你們。」

  「是是是,雲姑關懷兄弟們的心,我們知道的。」

  「我可不是用人情關心你們,是訂了規則請你們遵守。」

  「明白明白。」

  說笑一陣,張典一身整潔的走了出來,英姿勃發,於軍人的剽悍之外更有一種文雅之氣。他是一年更比一年穩重,氣度越見高華了。

  他遙遙拱手,我也肅禮回拜,笑道:「子籍兄英姿勃發,芳華清遠,想是讀了什麼好書,經歷了什麼奇事,才能養成這一派氣度。」

  張典一面揮開眾將士,將我迎進客堂,一面朗聲答話:「我這些年戎馬倥傯,戾氣不小,什麼芳華清遠那是想都別想,雲姑卻來取笑我。不過說到好書,年前我倒是得了套手抄的《蒼山集》全卷,其文醫藥巫蠱,農耕格物,民生氣候,算術教義等無所不包,無所不有,讀來十分有趣。」

  《蒼山集》是我得了徐使君之助,彙集南州百工長者,儒生墨客七十人,歷時三年才整理出來的。裡面的文章由易而難,由淺到深,既適合學院教學,也適宜有志者自修。這是我做的系統性教材,本來是想付版發行的的,可惜太學的博士們說《蒼山集》是雜學,又涉及機要,連手抄卷都限制了流通。

  「子籍兄,那《蒼山集》流傳在外的抄本都是被刪節了的,我這裡帶了被刪減的那部分過來。」

  張典大喜,笑道:「果然如此?這可太好了!」

  我從隨身攜帶的挎包裡取出五本手抄書,張典接過來翻開看了兩頁,面色微變,嘆道:「原本朝廷不允許《蒼山集》刊行,我還道太學院的老夫子們因為不忿南州近年造紙印刷術推行,文風大盛,不重視尋章摘句的經學,所以心懷妒忌。現在才知道它確實不能刊行……雲姑,這書是妳編的?」

  「我整理的,許多儒士墨生工匠商人藝伎一起出力。」我笑了笑,正色道:「子籍兄,這書的刪節部分我只抄了兩份,一份是去年赴長安給我三個侄兒加冠時抄給了家師,他不喜歡,我便托鐵三哥送給了嚴極大哥;一份在你這裡。現在朝廷和楚國的政治角力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動武是必然之勢,這節骨眼上,你可不能讓楚國得了這東西去。」

  張典點頭道:「我知道這集子流傳的後果……妳放心,就是我性命不在,也絕不能害了妳。」

  兩人聞聊一陣,話題自然轉到了與南疆大營對峙幾年的楚國。我這幾年涉入了政局,瞭解到楚國的制度,對它已經實施暢通的三省六部制和科舉選才制十分敬佩,言談自然便流露了出來。

  張典聽在耳裡,突然問道:「妳言下之意,是說楚國在行政架構上強過了朝廷?」

  「楚國從三十年前的諸侯爭位之後,就開始改革圖變,現在摸對了路子,臻於完善。而天子雖然能吸取楚國的教訓直接走正確的變革之路,但時間上畢竟慢了幾步,加之朝廷的政局比楚國複雜,諸多掣肘,行事不可能讓楚國那樣爽利,落後些是理所當然。」

  張典叩著椅子的扶手,一面點頭,一面笑問:「雲姑,妳對楚國的制度這麼欣賞讚嘆,是不是想到楚國境內去考察一番?」

  我聞言一笑:「楚國的制度從字面上來看,那是十分完善了。但推行到地方,卻不知實況到底怎樣。我確實有些想帶著弟子去考察一番,不過那要等朝廷平了楚國以後再說。要不然,我去楚國可是半點安全保障都沒有。」

  張典替我倒了杯茶,笑道:「雲姑如今在南州聲名遠播,就算去了楚國,他們也肯定敬禮有加,怎敢加害?只是千金之子,不立危牆之下,妳現在還是不要去的好。」

  我點頭,不去想還遠著的地方,問道:「牂柯是舊日夜郎國國都所在,也是繁華熱鬧之地,我初次來這裡,不知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張典聞言忍俊不禁:「我知妳春季會來查察南軍醫衛所,這些好去處,我早替妳打聽好了,吃過午飯就帶妳出去。」

  我大喜,笑道:「既然外面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們還在府裡吃什麼飯?出去吃就好了。」

  張典大笑起來:「午飯妳還是得在我府裡吃,畢竟南軍裡中原籍的兄弟已經久不歸家了,難得有故友來訪,我若不留妳在府裡吃頓飯,讓他們敘敘同鄉之誼,不免叫人說我小氣。」

  說話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子籍兄,說起來還有件事……」

  我轉頭對跟在我身後的白芍點頭示意,張典這才注目看我身後的人,留心細看,有些驚訝的笑問:「這是阿芍哥兒?七年不見,可長成英挺俊俏的大丈夫了。」

  白芍踏前一步,拱手道:「見過張校尉,去歲家兄雲萃生在蒙山行商時得校尉相助,才保得貨物不被雷雨淋濕,他十分感激。我隨姑姑東行前,他特意囑我前來向校尉道謝。」

  張典擺手道:「不過舉手之勞,何必多禮。」

  「子籍兄高義我感激得很。不過精精兒有志從商,需要培養他的公平理念,不能讓他以後養成只取不予的惡習,所以他的謝禮你一定要收下。」

  張典出手救助黃精,大半是看我的情面,我本應親自道謝,但為了少欠他的人情,我只能故意讓白芍出面答謝,將這份人情盡可能的轉到黃精和他身上去。

  張典客套一番,見白芍執意,便將謝禮收下了。

  三人再敘了陣話,便有僕役來報,請賓主用膳。

  張典雖然設了府邸,但還是以軍法治家,飯菜跟軍中的習慣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大盆菜大盆肉,擺在大堂上由眾人自由取用。只有張典作為主人,喬圖作為陪客跟我和白芍一樣另外設了坐席,照禮制擺好案几上座。

  這別開生面的宴會卻不是遊樂宴,不拘先酒後飯的宴飲規則,加上眾人都是經歷過戰爭的老兵,深知體力保持的要訣,都是吃了飯以後再禮儀性的過來敬酒。我拿的是一杯只一口的小瓷杯,他們卻是拿大碗,量不對等,但我意思到了,他們也不會計較。一輪正式的獻酢過後,眾人隨意自取其便,討論著牂柯的風土人情,異事異物。

  我知道這群常年從軍的將士其實不擅與女性相處,能針對我的興趣發起討論已經是他們向我示好的極限,當下儘量淡化自身的性別,含笑聽他們講話,偶爾發言詢問。眾人興致勃勃,一時場面熱鬧無比,殘席被僕人收拾了下去,換上了清茶和豆干等點心。

  原夜郎國偏安一隅,不知天地之大,但其境內的鬼怪神話卻多,我聽得入神,吃了幾塊豆干,覺得口渴,便摸著茶杯喝茶。

  那茶一入口,我頓覺有異,抬頭見眾人正聽故事聽得眉飛色舞,便將那茶含在口中,暗裡抽了手絹,側側掩袖,將茶吐在手絹上,懷進袖中。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6 PM

第五十五章:異況

  我這番動作連白芍都沒注意到,不意旁邊的張典卻察覺有異,移席過來,悄聲問道:「怎麼了?」

  我不好怎麼說,支吾道:「剛才吃到一粒沙子。」

  張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剛放下的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驚的道:「不能吞,茶裡有巴豆汁。」

  張典面色一沉,眼裡怒火騰騰,啪的一聲將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裡放巴豆汁的人,趕緊離席追過去,低聲叫道:「子籍兄,這可能是誤會,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後去,別現在掃了兄弟們的興。」

  說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首席的異況,若是我們再不回去,今天的宴會可就真的敗興了。張典腳步一滯,正待回轉,我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我是放了巴豆汁毒妳,妳有本事,就讓張大哥殺了我好了,不必虛情假意。」

  我愕然轉頭,這才發現身後跟著一名身材矮小的僕人。

  剛才眾人講的講聽的聽,誰都沒注意奉茶的僕人長什麼樣,此時他開口說話,抬起頭來瞪我,我才發現這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我和張典說話都放低了音量,不願驚動宴會中的人,但這小丫頭卻潑辣得很,毫無顧忌。我微微皺眉,懶得看她,轉頭對張典道:「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計,咱們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時候眾人正在大聲說話,料想除了我們以外也沒人注意她叫了什麼,張典忍了忍,擺手示意旁邊的僕人將那小丫頭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頭十分倔強,竟一口咬開捂她嘴的下人,眼淚汪汪的沖張典喊道:「張大哥,這女人成天跟男人廝混,不守婦道,有什麼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

  「住口!」張典臉色鐵青,眼裡戾氣大盛。我心中一凜,趕緊揚聲喚了一聲:「子籍!」

  張典臉上的青氣閃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揮手示意僕人將那丫頭帶下去,沉聲道:「雲姑,此事我日後會還妳一個公道的。」

  我略一猶豫,終究沒有說話,微微一笑,回席坐好。小丫頭的叫嚷眾將士聽到的不少,不過為了保全張典的顏面,不讓我感覺尷尬,眾人都有意忽略不計,反而提高了聲氣大聲說笑,將這突發狀況遮掩過去了。

  白芍與我聯席而坐,等到宴會恢復常態以後,便藉口替我斟茶挨了過來,悄聲道:「姑姑,妳發現沒有,那丫頭的眉眼跟妳有點像。這張府……妳還要住嗎?」

  「張府不能住了,你出去準備一下,讓莫莫他們找藉口來接我。」

  往年我查察南軍的醫衛系統,不慣住軍營,都是借住張府,但今年出了這件事,再住下不免尷尬。白芍藉口退出客堂,他動作也快,過不多時大劉便來通報,說我的學生莫莫等人請見。

  莫莫得了白芍的囑咐,口口聲聲要我出去率領學生研究當地特產醫藥。我就勢告辭,張典自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也不勉強,只是問:「雲姑,今天妳的學生吵鬧,明日我再帶妳尋訪牂柯勝景可好?」

  我待要拒絕,看到張典眼裡的緊張黯淡之色,一時卻說不出口。張典身後的喬圖突然轉了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拉開:「雲姑,我有話要說。」

  我被他拽著走了幾步,不禁皺眉:「喬兄有話請講。」

  喬圖停下腳步,焦急的說:「雲姑,那丫頭是崔將軍送的歌姬,張大哥本來不想要,不過是看她長得和妳有點像,不忍她流落無依,才將她收在府裡當了丫頭,並不是養的姬妾。那丫頭自作多情,妳可不能因此而誤會了張大哥對妳的一片心意。」

  我正色道:「喬兄,我五年前就說過了,我將用一生時間來窮究醫道,遊歷天下,無意兒女私情,更不可能嫁給子籍兄。你們這群糊塗兄弟,我已經明說了,你們還有事沒事起哄,才使得今日有這麼尷尬的事發生。」

  喬圖臉色一白,尷尬怒瞪著我:「若不是妳每巡檢南營,都來探望,張大哥又怎會總盼著妳安心下嫁?妳如果真的無心,一開始就該避嫌。」

  我撫額長嘆:「我除了巡檢南營醫衛系統,受邀給南營將士授課這些可因公就私的情況外,從沒單獨探望過他,做到這種程度我以為已經避足了嫌疑。」

  喬圖一時啞然,好一會兒才頓腳道:「雲姑,妳要交朋友,怎的不結些手帕交,卻不避男女之嫌,與男子結交?這……這……」

  我黯然道:「閨中女子談侍奉公婆,我沒法交流;我談醫術學問,物種馴化,技術改進她們也不懂。我教導的女弟子將我視為高高在上的『阿嬤』,奉承敬愛有之,平等交往卻不行,你說我到哪裡去交女性朋友?子籍兄能文能武,目光遠大,胸襟開闊,是難得的好朋友。我不忍為了避嫌而將友情完全抹殺,卻不想世俗風氣,終究還是將我推到了這麼一步。」

  喬圖一時無語,我轉頭看了遠處站的張典一眼,輕聲道:「子籍兄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不能不成親了。那丫頭雖是歌姬,到底也是漢家女兒,我們又不講究門第,娶了她也沒什麼不好。」

  喬圖氣道:「雲姑,雖說我們都出自寒門,不計較門第門低,可像那樣絲毫不知進退,只會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忌害別人的愚蠢丫頭,又怎麼配得上張大哥?娶那丫頭,還不如就地娶個部落的女族長算了。」

  我本想說那丫頭既然是崔將軍送的歌姬,未必就真的愚蠢,但這念頭一轉,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心中一緊,問道:「喬兄,你說那丫頭是誰送的?」

  「是南疆將軍崔駿去年歲末的時候賞下來的。」

  那丫頭雖然說的也是關中漢語,但音調的轉折之間卻帶著一股異於關中語系的軟糯和尖銳,那口音儼然與荊襄一帶相似。荊襄口音的歌姬,竟經南疆將軍崔駿的手,送給了軍中最有實力的領軍校尉,這其中的意味,讓我不禁一驚,轉身就往張典那邊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問你。」

  直到進了張府的書房密室,我四顧無人偷聽,才低聲張典:「你可知剛才那丫頭的底細?」

  張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慮,我沒頭沒腦的一問,他也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我聽她說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賣在了牂柯商家。後來南軍入城,她被主家獻給了崔將軍。」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沉聲道:「子籍,你不可瞞我!你以軍法治家,崔駿送的歌姬是楚國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監管,可曾發現過異樣?」

  張典身軀微震,低聲道:「她確實有古怪,但舉動十分謹慎,除去偶爾為楚國說幾句好話以外,並沒有出格之舉。我想她是崔將軍賞下的,不好無故驅趕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卻出一層薄汗,看著張典說不出話來。

  張典看我的樣子不對,忙道:「雲姑,妳放心,我自有分寸,絕不會因此而落人話柄。」

  我何止擔心他收了楚國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國不拘門第,以才學和功勞升官的任職制度,像張典這一類有功而受打壓的人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國收買了去。

  張典在南軍論地位不如南疆將軍崔駿和兩名郎將,但論到在軍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卻實在無人能比,有振臂一呼從者如雲的勢力。

  若是楚國以裂土為王,讓他被割據南州為條件,誘他附楚攻漢,以南軍這幾年積累的實力,則不止南疆對楚國的扼制之勢將冰雪消融,且長安危矣。

  一瞬間,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談話中,他詢問我對楚國的態度時的表情!

  那何止擺龍門陣的閒聊?那更是他在試探我對楚國所抱的態度!

  張典這六年裡向南開疆數百里的軍功和幫助地方剿匪無數,卻始終沒有得到封賞。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後軍職比他低,軍功才能都遠不如他,只有出身高於他的舊日同僚都已經紛紛升遷,只有他依然還是校尉!

  楚國……確實已經開始了對張典的招攬,而他,也無疑已經動心了!

  我心思轉折,無數念頭閃過,最後終於定下心來,一咬牙道:「子籍,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張典不明所以,道:「妳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

  我凝視著張典,一字一頓的說:「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你絕不會依附楚國背叛朝廷。」

  張典日常舉止從容不迫,但這時候卻被我的一句話激得跳了起來,臉色鐵青的看著我,眼底晦暗一片,諸多難分難解的情緒在他眸裡糾結,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雲姑,妳何出此言?」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澀澀一笑,輕聲道:「子籍,這些年來,我們是見面少,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若對什麼上了心,卻騙不了我!」

  張典怔了許久,突然呵呵一笑,但那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怒,話裡卻有些惆悵:「妳知道我,我也知道妳……為什麼我們隔那麼遠,還可以相知,但妳卻從不對我的心意有所回應?」

  我六年來一直粉飾得毫無瑕疵的開朗明快,豁然出現了一個細小的裂縫。張典對我有意,我是明白的,但我從來不曾正視,只是今日,卻不能不明說:「子籍,這天下有種傻子,一生只能愛一個人,只有一次動情;我此生不幸也幸,卻是這樣的傻子。在你之前,我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因此而無法回應你。」

  我對齊略的心動開始時,或許是緣於我渴望愛一個人的本能衝動,並沒有針對特定的某人;但到了後來,卻是那個人使得我再也無法再愛別人了。

  張典嘴角扯動,笑容裡卻帶出一絲慘澹之色:「妳縱無法回應我的心意,那麼婚姻呢?妳難道就沒想過找一個人,伴妳終老嗎?」

  我心頭大震,回避六年,我不敢探測他的心意,竟從沒想到,他在自知索愛無望時,求的不過是我倦極之時,能歸於他,一起終老!

  眼裡一陣酸澀,淚水不自覺的模糊了我的雙眼,讓他的形象在我眼裡朦朧一片:「也不會有婚姻……子籍,我愛上了那個人,哪怕明知他絕非良配,難以相守,仍然執著於心,覺得僅是自己愛著他,就已此生無憾,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自己為了尋求伴侶而懷著他嫁與他人。」

  張典了然一笑,笑容裡有股寂廖的蒼涼:「我遇到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是嗎?」

  我點頭,不語。

  齊略最初入我的眼,我只以為那僅是一粒種子;誰曾想那特定的環境卻是催生這粒種子的絕佳土壤,我愈是壓制,它卻愈快生長。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枝葉蔭蔽,根莖深紮。我縱有妙手,難道還能將已經盤繞錯結的情根一條條的挖出來嗎?

  不論是高蔓,還是張典,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先入為主,心裡存了個齊略,就沒有辦法再接受他們。

  沉靜許久,他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聲說:「妳要求的事,我答應妳。」

  我想不到他竟會在這種時候答應我的要求,舒了口氣,伸出手來:「我們擊掌立誓,絕不違今日之約,否則……否則教我身受百劫,死無……」

  「住口!」張典的臉色劇變,厲叱一聲,將我的話打斷。

  張典在我面前一向溫和守禮,從無失態,這卻是他頭一次對我如此疾顏厲色,出口斥責。我呆了一呆,張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妳不用拿自己來逼我,我答應妳的事,絕不反悔。」

  我雖知自己採用的辦法卑劣,但心中的猶疑不安,卻沒有辦法消除,只得硬逼。

  張典臉上神色瞬息萬變,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悲涼,注視著我良久,突然轉過身去,推開窗戶屈膝一跪:「我張典對天起誓,絕不附楚背漢,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一顫,喉頭酸澀,嘆道:「子籍,楚國對朝廷,那是處於絕對的劣勢,即使楚王能應允你日後割據南州為王,也不值得你冒險背漢。因為無論楚國還是朝廷,改革的方向都是朝著消除封建,徹底推行郡縣制進行的,裂土為王不可能長久。」

  我逼他不得反叛朝廷,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了斷他博取王侯的冒險之心,也有維護之意。

  張典沒有說話,我深深地俯身下去,拜了一拜,無聲告辭。出得室外,經過窗前,方聽到他一聲問:「雲姑,妳心裡的那個人,可是天子?」

  我悚然而驚,霍然回頭,對上他凝視我的雙眼,那想要辯解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如我剛才說的那樣,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與齊略當年畢竟不是無跡可尋,若是張典真的有將心放在我的身上,自然可以聯繫前後,推定結論。

  靜寂中卻聽到外面一陣喧鬧,跟著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外面大叫:「雲撫使,妳可在裡面?徐使君有四百里急令傳妳,妳速速出來!」

  滇馬不快,四百里急令已經是日夜急趕的最快腳程了,卻不知剌吏府發生了什麼大事,徐恪竟用這種方式傳我回去。我吃了一驚,輕聲道:「子籍,我要走了。」

  你——要記得你剛才的誓言!

  這句話我沒說出來,只是凝視著他,深深的俯首,拜了下去!

  子籍,你對我的情意,我不能回報,反而以此要脅,斷了你的高升之路,要你在倍受打擊的困境裡替我所愛的人戎守江山,我,對不起你!

  我退出後院,問那一身風塵的傳令驛卒:「手令呢?」

  驛卒將令筒遞過來,我打開一看,蓋著剌吏大印的手令上,簡簡單單的寫著一行字:「見令十日內趕赴曲靖,恪字。」

  若是手令中有什麼事要我辦,事情反而簡單,這不說因由,只傳我往曲靖跟他會合,卻顯得事情複雜,不是一言能說清楚的。

  我微一遲疑,那驛卒已經急聲催促:「雲撫使,我往驛站換馬時已經準備好了您的座騎,請您即刻起程吧。」

  想必剛才驛卒在外面尋我的時候,白芍就已經聽清了原委,拿出我出門必帶的行囊,此時遞了上來。我一手接過,看到眾學生眼巴巴的看著我,心裡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我走以後,你們以白芍為代理師長,聽其指令行事,不可違背,聽清了沒?」

  眾學生聽到我不準備帶他們一起走,都十分失望,對我這命令多少有些抵觸,我懶得跟他們多說,上了馬對白芍說:「阿芍,你領著莫莫他們按我先前的計畫遊學,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有人不服你的帶領,定要生事,隨你處置。」

  白芍並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再轉頭對一旁喬圖和聞聲出來告別的熟悉軍官道:「各位兄弟,我這群學生會在牂柯採集物種標本,測繪地理水文。如果他們行走有什麼為難處,還盼諸位看在雲遲的薄面上照拂一二。」

  「妳放心。」「我們一定盡力。」

  眾人拍胸脯答應了,我感激的一笑,拱手道:「雲遲急務在身,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8 PM

第五十六章:返京

  過了郎西關,沿途的驛站門楣上都懸了白花,館內的驛丞也冠紮白巾,腰束白帶,竟是在服國喪。我膽戰心驚,問道:「是誰崩了?太后,還是……」

  「是皇后娘娘山陵崩。」

  我鬆了口氣,卻又不敢置信:「我東去之前刺史府還接到了皇嫡長子出世,母子均安,賜今歲產子婦人一雉、壺酒、十錢的恩養詔令,怎麼可能喜訊傳來一個多月,皇后娘娘就崩了?」

  徐恪突然急令我去曲靖與他會合,會不會是皇后駕崩影響了政局,刺史府有什麼變故?

  可那也不對,承漢朝雖然不禁皇后與聞政事,但這位皇后是太后自小撫養大的侄女,天性純孝,為免與姑母兼婆婆發生衝突,一向是不理政事的。她的駕崩不可能產生足以使政局動盪的衝擊,進而影響到南州刺史府。

  我轉動腦筋,卻得不到解答,最後腦裡靈光一閃:莫不是天子夫妻情深,痛失皇后,做出了什麼不理智政治決策?

  我胡亂猜測,那剛才被我詢問的驛丞也沒有皇后駕崩原因的確切情況,也用胡亂猜測的答案敷衍我:「皇后娘娘或許是產後風吧?」

  「絕不可能。」

  產後風多是不良生育習慣而導致的感染,自我給太后動過婦科手術以後,宮裡的衛生習慣已經照著我的提議改進了許多,生育感染的機率大幅度降低。加之皇后又是在二十五歲的生育黃金期產子,不像未成年女子生育那麼兇險,怎麼可能在產後兩個多月才鬧出什麼產後風來?

  我在胡思亂想中吃過午飯,騎上驛丞換好的馬匹繼續趕路,終於在徐恪勒令的十日期限內趕到了曲靖。到了徐恪的臨時辦公地後,我才發現本該留守大理的別駕吳通和都官從事鄭會都在室內發呆,不禁大吃一驚:到底是什麼事,竟能夠讓這兩個應該主理州務的刺史府能吏,跑到曲靖來對著刺史發呆?

  我俯身給三人行禮,徐恪也不廢話,直接便從案頭遞給我兩只錦匣。

  我看那錦匣的制式一只是裝天子詔令、另一只是裝相台行令的,便依禮接過後再打開錦匣,天子詔令寫的是:「著將曲靖、沖頭、西屏以東至現南疆大營新得夜郎舊地,從南州刺史部析出,另設貴州,以貴陽侯越誠為刺史。南州刺史部須應越誠所請,輸送錢糧物資,襄助籌建貴陽刺史府,不得延誤。」

  南州這六年裡有南軍武力開疆,也有遠處部落自願依附,疆土已經擴張得比滇國全盛時還大許多,加上張典從南方擄來的俘虜,全州總計人口六百多萬,析出一部分另組州郡本是必然之勢。但析出兩州的話,其中便有一件事不能不解決——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供養!

  南疆大營的總營盤在南州析分以後,就落在了貴州轄內。它本來一直由南州以一州之力供養的,現在南州一分為二,原本的糧草輸送系統便要拆分重組,南軍的供養問題該如何處置?

  這詔令析分南州,竟對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給養問題隻字不提,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錯愕無比,拿起那詔令對著窗戶透過來的明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細看幾遍,終於發現其中異況,震駭驚怒,莫可明狀,下意識的將那詔令一擲:「混帳東西,誰敢竊取國器,偽造天子詔令!」

  徐恪等人嚇了一跳,連忙示意我安靜,免得使人生疑。吳通問道:「雲撫使,妳從哪裡看出這是偽詔?」

  「天子勤政,凡涉及正式行政詔令多御筆親書,極少使人代筆。這詔令的筆跡雖與天子相似,獨缺風骨,定是有人著意模仿。」

  我回想以前在齊略身邊,看他理事的習慣,一指詔書上蓋著的璽印:「天子行詔都是先書後印,這詔書卻是墨蹟寫在印泥上,次序顛倒,分明是有人先以空白詔書盜印天子寶璽,然後再偽造詔令!」

  吳通將那詔令揀了起來,就光細看:「我們也是看這詔令不清,大有蹊蹺,卻沒想能從這用筆用印的細微之處,就斷定其真偽。」

  我胸腔裡的一顆心突突的亂跳,說不出的慌張:齊略一直在努力加強中央集權,像這種設置州郡的事,怎能容忍他人弄權?且這盜取國器,偽造詔令的事何等嚴重,不是長安有大變,哪個權臣有這等膽量?

  我眼前陣陣發黑,心中便只有一個念頭:「難道有人害了他?誰敢害他?!」

  徐恪安慰我:「雲撫使,陛下是英明難欺之主,屑小之輩須害他不得。」

  「正因為他是難欺之主,若非身有不測,誰如此膽大妄為?」

  我這才發現自己怎麼鎮定也無濟於事,只得抖著手去摸另一道相台政令,啞聲問道:「那貴陽侯越誠是什麼人?」

  「乃天子貴戚,皇長子之母越婕妤的兄長。」

  我神思恍惚,喃道:「皇后駕崩,後宮便以她生育有功,地位最尊,她借機重用兄長也屬正常。」

  我腦筋混亂,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說什麼,正不知所措,突聽一聲斷喝:「雲撫使,妳給我坐好!」

  我悚然一驚,直覺的反應就是挺直腰身坐好,汗濕重裳,終於招回了一線清明,望向對面坐的三人,道:「內宮除去皇后駕崩以外,必定還有其它異變。越姬以兄長為貴州刺史,其目的恐怕不在一州之地,而在十五萬南軍!只是其無法拿到虎符,直掌兵權,才迂迴行事。」

  徐恪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吸了口氣才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已整整五十二天沒有接到陛下寄來的廷錄。事發突然,長安的消息不通,無法探知內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徐恪是天子為了日後的改革而刻意培養的相輔人選,天子將南州這比中原落後的地方交給他,有隨他折騰尋找新的治政之法的原因。同時為免他偏安南疆,不瞭解政治中心的形勢,目光囿於一角,天子每隔十天就會派人將朝廷的議事記錄摘要送一份過來。

  徐恪離開大理巡視治下的民生,間斷一次沒收到廷寄是正常,但五十幾天沒收到,卻足以斷定長安有異。不過現在天子詔令還是冒著齊略之名發的,內宮的局勢應該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了一下,打開相台行令:「著南州徵調梗米三十萬石,銅十萬斤,金萬斤,絹萬匹,棉花萬斤,上品玉器萬件,香料萬斤,香水千罐……」

  這相台行令的筆跡和大印倒沒有異況,可這索取財物的清單,卻把我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南州除上繳賦稅以外,還養著南疆十五萬大軍,每年修路鋪橋,開荒墾野,府庫沒有寅吃卯糧都已萬幸,哪有餘力份外上納?難不成要刺史府搜剝民間,敲骨吸髓?」

  南州經過六年休養改革,往南開通身毒的商途,商事農業大興,民間確實小有餘財,但老百姓有財是他們的,怎能因為相台令的份外勒索就搜剝民間?要是老百姓連自己的財產安全都沒有辦法保證,我這幾年奔波算什麼?那數萬沖著南州各種優惠政策的紛紛來投,捐財出力幫助改革的商賈又算什麼?

  矯詔傳遞的資訊令我腦筋混亂,這相令卻讓我逐漸清醒過來,叭的一聲將相令合上,大聲道:「我反對!」

  「我們都反對,但現在長安情勢不明,如果貿然向上直諫,只恐南州刺史和佐吏將被大肆替換,再也沒有庇佑南州之力。」

  我明白,我想得到的:一道意在軍權的偽詔,一道意在斂財的相令,這明顯是在為政變做準備。南州如果直接抗令,現在的當權者是絕不吝於派人過來收取權力。等到那時,我們才是真的進退兩難。

  眼下除了拖住析分南州的越誠是首要之事以外,我們還需要派人直入長安,探清宮中的變故,明白中央權力到底落在誰手裡。

  我心思轉動,料想徐恪等人早定了應對之策,只是有事需要我去辦理,便問:「使君有什麼事要雲遲辦?」

  「長安事態難明,需要有人返京探聽消息。探問者不僅要熟悉長安,更要與內宮有通信。」

  徐恪頓了頓,看著我懇切的說:「雲撫使,此事危險,論理本不該讓妳一個女子犯險,但我和別駕要回大理安撫貴陽侯,另兩位從事是川隴出身,在長安毫無根基;只有妳是從長樂宮出身的,昔日行朝南駐,妳又曾隨侍聖駕,與中官和近衛熟悉。加之妳是女子,領的是虛銜,妳去長安執政者能減少戒備,所以我想請妳押送一批財帛返京。」

  「謹遵使君吩咐。」

  徐恪見我答應得痛快,反而有些猶豫,顯然十分擔憂,頓了一頓才道:「妳到長安以後,先以祭酒從事身份往司徒府述職,再以押解官的身份往相台陳情,說南州之窘;我知道妳有探聽消息整理情報之才,但這次探長安政局用意只在確定陛下及太后的安危,並非對外作戰。妳行事之時多走正渠,有所得即派人南遞。切不可輕身犯險,去探聽會危及性命的機密。」

  我靜了靜,才回答:「使君放心,雲遲會愛惜性命的。」

  探聽權柄的轉移,天子和太后的安危,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然而無論此事如何兇險,我都不可能不去——我可以不在齊略身邊,不懷想與他相守,不留連他的柔情,但我須得確定他平安。

  「妳準備什麼時候走?」

  「如果準備上納的財帛已經備好,我現在就起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8 PM

第五十七章:長安

  南州從四年前就開始修建一條貫穿南州全境,岔路由曲靖抵達鹽津的馳道,想接通益州的境內的馳道,使南州能夠直接與中原交通。但南州這邊屬於高原多山地區,馳道修建不易,修了又塌壞幾次,直到去年年底才報說完工。

  徐恪謹慎,這麼大的工程在他沒有驗收之前不敢虛報政績,所以滇安馳道修成的奏疏至今還沒有報上去。也幸虧沒報,貴陽侯攜偽詔時才走的巴郡故道,入了大理,給南州上下掙得了二十幾天的緩衝時間。

  我急於趕赴長安,走的便是這條新通的馳道。雖然押著一百馱上納的絹和棉,但馳道新成通暢,路面用似是而非的水泥澆鑄過,但行程也不慢,早行晚歇一天也能趕二百多里路。

  十日後過得益州,再問驛站的驛丞,但能聽到一些消息:太后遇刺,中毒昏迷;天子先傷皇后之死,後驚太后之危,急怒攻心,也重病臥床,不能視事。朝政暫由尚書台於御榻前組成內朝,暫領國政。

  這種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我隱約感覺,真實的情勢可能比現在的傳言更嚴重。

  齊略為了改革,廢了掣肘的丞相和太尉之位。在原本太后和天子一掌東朝軍政,一掌西朝庶政的情況下,廢除丞相和太尉於大局無礙。但現在太后遇刺,天子病重,東西朝都無法正常開設,就出現了權力的真空,最易為人所趁。

  丹陛之下,有人窺九鼎之位,否則沒有人會去打南軍的主意。

  誰人為帝誰人為皇,於我本無關係,我只在意一個人而已——齊略!他一直都在努力集權,人手中所握權力的大小,與危險性成正比。天子集權,就意味著野心家謀取權力的時候他沒有緩衝地帶,必須直接面對危險,我只擔心有人趁他有病,便要他的命!

  我一顆心懸在半空裡來回飄盪,沒個著落,一下一下的牽扯著,絲絲的痛,灼灼的燙,只恨不能將這千里關山,都化成尺寸之地,讓我一步跨過,早入長安。

  雖然為了最好的保持體力,我每晚都自我催眠放鬆入睡,但在將醒之時,卻還是不禁為惡夢所魘。這日清晨,我又一身冷汗的醒來,做了什麼夢,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夢裡有人一聲一聲的喚著我:「遲——遲——遲——」

  我怔然癡立,夢裡還能聽到你的呼喚,現實裡你是否還活著?

  我想再見你一面,可還有機會?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冷靜,冷靜,若不冷靜只會壞事。

  再趕五天,終於望見了建章宮的位於山頂的亭臺樓閣,長安那巍峨的城牆也映入眼來。

  橫門之外我家的開的那家醫館正在道左,門庭若市,已經成了個教學和治病相長相合的綜合醫院。我勒了勒座騎,還是忍住了沒下馬,只是揚聲對館門的外坐著曬太陽的看門老僕道:「老伯,我是雲遲。有勞你請人替我傳個信給我老師和小赤,告訴他們我回來了,等公事了結就回家。」

  老僕又驚又笑,大聲答應了,看我身後還跟著一隊滿載財帛,有軍士押送的馱子,知道我公務在身,便不贅言,只問了一聲:「雲姑,妳今晚回家吃飯嗎?」

  「說不準,你讓老師和小赤自己先吃,讓人給我整理好房間就好了。」

  我領隊先往國庫那邊交接上納之物,然後轉往司徒府,準備述職的同時也探聽一些長安的消息。

  可沒想到我沒見到司徒就被司徒府長史攔了駕,一句話就把公私兩面的請見都拒絕了:「州務敘職之月都在五月,現在時間沒到,不可亂了規矩;至於私下請見,雲祭酒與司徒大人素不相識,多有不便。」

  這敘職的日子訂在五月,是為了州郡專心農耕,並遷就偏遠州部的路上的行程。有州部能就著來京辦理的其它要務,將敘職一體辦妥,司徒府多半不會刻意留難。

  我來司徒府敘職,遇到這種冷落,到底是他們看我不順眼,還是另有隱情?

  我向司徒府的文吏探問消息,可一無所獲,顯然長安政局詭譎,我跟他們不熟,他們便不肯明說。

  我十分無奈,看看天晚,只得安排了手下,先行回家,準備明日再做打算。

  老師因我不肯結婚而惱了三四年,無可奈何之餘漸漸的看開了,再不問我婚姻大事。他聽說我是帶著貢品上京的,吃過飯後就問我:「妳這次回來除了納貢還有什麼公事?能住多久?」

  老師這幾年和一群老兄弟編纂醫經編得已經入了癡迷,雖然住在天子腳下,卻完全不聞政事,不涉世事。赤朮擔心老師的身體,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也是半點不知政治風向的。我不願他擔心,便輕描淡寫的說:「我是代都官從事押解貢品來的,想順便看看能不能說動太學院的博士們同意我出版《蒼山集》。這事兒繁瑣得很,可能要費些時日。」

  老師聽我說來長安除了納貢以外就是做學問,臉上頓時露出笑來:「等我把醫經校完,妳也要給我把副版印刷之事辦好,讓它流傳出去。」

  「那當然,老師這部醫經能夠令整個時代的醫學水準都要提高幾個層次,做弟子的如果不努力推行,日後一定被人罵死。」

  「後人罵不罵妳我管不了,但妳要沒把事辦好,我是肯定罵妳的。」

  老師原先一直對我不放心,直到看到我在南州幾年,不僅沒有憔悴失意的樣子,反而精神煥發,很有仕途得意的樣子,才真的放下心,開始將我視為可當老來依靠的晚輩,吩咐我做事比以前隨意。師徒姑侄三人說說笑笑,到晚了才散去睡覺。

  回到家裡一夜好眠,紅日滿窗,我才迷糊的打了個呵欠,起身穿了衣裳,下樓洗漱。

  老師正在院裡舒展筋骨,做健身操,見我下來梳洗還半瞇著眼睛,不禁呵呵一笑:「妳小心點,別摔著了。」

  「知道……」

  等我洗漱完畢,赤朮和廚娘便端了早膳上來,我啃著蔥香餅,讚嘆道:「小赤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御廚肯定都沒這份好手藝。」

  「好吃妳就多吃點。」赤朮見我吃得高興,就將盛餅的盤子推到我面前,然後問我:「姑姑,妳什麼時候有空?」

  「你有什麼事要姑姑做?」

  赤朮吭了一聲,白淨的臉上透出一層紅暈,好一會兒吶吶的道:「那個,東市林家家學的林明老師的……二女公子昨天聽說妳回來了,很想見見妳。」

  我微覺訝異,旋即有些忍俊不禁:「小赤也長大了……她想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我,你去問問,我就是沒時間也會擠出時間的。」

  赤朮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猛的扒粥,三兩下吃完就跑。我和老師對視一眼,笑了起來,我問:「老師,小赤既然喜歡林家的女公子,有沒有去提親?」

  老師恪守食不言的規矩,卻點了點頭。我興致勃勃的問:「那位女公子品性好不好?跟小赤合不合得來?有什麼才能?長什麼樣子?成親的日子是哪天?」

  老師放下碗筷以後才說:「都好,跟成方很合得來,婚期是四月二十八。我的書信上個月就發出去了,昨天見妳回來,本來還以為妳是接了信以後才回來的。」

  早飯後將老師和赤朮送到醫館,便去驛站尋與我同來的文吏,兩人商量了一下,理順應做的事,便往尚書台請見。

  尚書台是齊略為了集權而設立的機構,因為丞相被撤,尚書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職能與丞相相仿,因此尚書台也被稱為相台。不過齊略集權是為了使政令暢通迅捷,卻無意讓尚書台又成為能制約天子的丞相。因此尚書台的權重份位卻不高,連令官都沒設,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書及其屬下協理的郎官。

  接見我和尚書名叫石秦,是個略顯乾枯的中年人,神色頗為冷峻。我呈上徐恪寫給相台的公文,仔細陳述南州府庫的空虛實況,請求尚書台減免上納數目。

  「雲祭酒,上納數額是陛下親訂的,減免之事,非尚書台所能決,妳別為難我。」

  我欠身道:「雲遲豈敢,石尚書既說減免納貢須由陛下作主,就煩請石尚書回份手書,容我前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石秦卻怎肯寫這份手書:「雲祭酒,陛下臥床靜養,太醫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擾勞陛下。似這等征納小事,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不必呈於御案。」

  「在春荒開耕之際,份外征納數額巨大的財帛,實為動搖國本之舉。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卻不是小事,而是關係天下臣民的生計,陛下清譽威望的大事。石尚書既說尚書台做不得主,又說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二說相沖,難於取信於民。雲遲身份低微,但此身卻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權與聞政事,還請石尚書將陛下的詔令請出,容下臣一觀。」

  石秦作色道:「雲祭酒,尚書台做為陛下親掌的內朝官,署理政務,代行丞相事早有慣例,妳如此糾纏不清,藐視君威,將陛下置於何地?」

  這頂帽子扣下來,可真能將人一蓋到腳,我不動聲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懷四海,仁澤天下,誰敢不敬?然而加重賦役,關乎國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詢,議論底定方能施行,豈有絲毫不加詢問,驟令尚書台催收之理?」

  我話音剛落,堂外便傳來一人接口道:「何況尚書台雖被譽為相台,但畢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詔,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沒有陛下支持,所謂『內相官』,不過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兒而已。」

  這是什麼人,說話竟這樣放肆?我瞠目結舌,尋聲望去,卻見一個身著戎裝,氣宇軒昂的武將正自堂外轉了進來。

  尚書台從前漢孝武帝設立起,就帶著很濃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員多是天子近人嬖寵。這也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現象,尚書台權力固然極大,身份卻極低,名聲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書台,就是有才華能力但沒有實職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書台不起。

  但瞧不起歸瞧不起,像那武將一樣當面說得這麼難堪的人,卻是絕無僅有,無異於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讓他頓時面色大變,怒瞪那武將:「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尚書台?」

  「我乃豫州兵曹從事謝源,押送貢納之物前來繳令,及代刺史苗軌前來長安請陛下聖安。」

  謝源一句話說完,叉手傲立,對石秦冷笑一聲:「石尚書,在下主理豫州軍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詔令,代行相權,在下自然得彎腰行禮。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詔令,那就恕在下無禮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卻氣得面皮紫漲,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轉頭厲聲喝斥身後的文吏:「你們是死人,沒聽到雲祭酒和謝兵曹的話?還不快去將陛下的詔令請出來?」

  我磨了半天他也沒將詔書拿出來,謝源一蠻,他立即乖乖的行事,這是在籠絡武將?

  過不多時,詔令請了出來,我和謝源一齊跪下接詔。石秦先把詔令送到謝源面前,謝源接過仔細看了,濃眉緊皺,但卻沒有懷疑,只是滿臉不贊同,道:「下臣請見陛下!」

  「陛下正在靜養,無大事外臣不得驚擾。」石秦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來,一面收回詔書,一面道:「謝兵曹,詔令你已經驗過了,就請你依詔行事,轉回豫州,督請姜使君速速將大行皇后的殉葬財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將詔書收回,不給我看,便不等謝源回話,插口道:「石尚書,請將陛下的詔令賜下臣一觀。」

  石秦見我插口打斷他的話,不禁惱怒道:「謝兵曹已經驗過了,妳還要驗什麼?」

  我淡淡的說:「下臣雖是文職,但與謝兵曹一樣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書要一視同仁才好,否則下臣無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見我執意要看詔書,只得將詔書遞了過來。我緩緩地打開詔書:「皇后大行,而陵寢未成,居無所安。詔令十三州貢納去歲賦數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資建陵。此令由尚書台督理,一應事務其自行裁決。」

  因為陵寢未成而徵收財帛建陵,放在尋常帝王那裡理所當然,但齊略跟我閒聊的時候,曾對前漢厚葬奢靡之風大是不滿。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寢也一直是撥少府裡他自己的用度在修,從不動用國庫,何況是專門下詔用增加賦稅的手段來搜刮民財?

  細看那詔書上的蓋的印,倒沒有發現先印後書的毛病,只是它沒蓋「天子之寶」。而是蓋著齊略日常處理尋常小事,與各州、郡主官遞書信商議政務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齊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場合。哪能壓得住征加賦稅這樣的大事?難怪石秦不想拿出來,他先給謝源看,想必是見他是武將,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務,只管印璽是不是認識的,有沒有假,卻不清楚那印璽的效力範圍吧?

  我奉還詔書,應酬幾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鬆了,這才行禮告退。石秦揮手道:「雲祭酒,南州的貢納未齊,妳既然驗過了詔書,那就速速回轉,督促徐刺史將此事辦妥。」

  他這卻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貢品之際,將得力手下留在長安,另生變數,所以急著趕我回南州。

  我腦中念頭一轉,已下了決定,微微一笑,道:「石尚書,雲遲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職已有六年,為當地瘴厲所害,近年來身體愈來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領祭酒之職。我這次回長安,一是代刺史呈書,請陛下減免征賦;二是想面聖辭去撫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撫幼,頤養天年。」

  我若是辭職不幹,他就沒有正常理由趕我出京。石秦聽到我的話,也吃了一驚,面色古怪的看著我,乾笑道:「雲祭酒玩笑了,妳年紀輕輕,風華正茂,何來頤養天年之說?況且祭酒紅顏玉貌,容光煥發,卻哪有絲毫病態?再者,妳身為女子,卻以外臣之途而成為秩千石的州祭酒從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這般年紀就致休退仕豈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時熟知民情,通當地語言的人不多,雲遲得此機能以女子之身為撫民使,領祭酒之職,實為因緣巧合千古難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盡所能,再往後卻是才具不足了。我雖為女子,遠見有限,但也知道做人當見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長輩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業之時,已不容我遠遊南州了。」

  我說著話,輕咳一聲,又道:「我現在不顯病態,是因為長安氣候乾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時早已臥病。雲遲是領不得實職了,還請石尚書通融一二,替下臣遞上奏疏,請見陛下辭職。」

  州祭酒從事也是千石的高職,尚書台名份太低,沒有詔令就無權決定我的辭職。石秦當然不可能讓我去面見天子,陳情辭職。他沉吟片刻,大約還是看我是女子,懷了輕視之心,覺得讓我留在長安比硬趕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軌那樣,派來霸蠻難纏的武將要強,便道:「雲祭酒身體不適,需要留在長安休養,那也罷了。至於辭職一事,待陛下玉體康復,親理政務之後再上疏奏報,那也不遲。」

  我達到了留在長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書台的態度,也不再糾纏,謝過石秦,告辭退出。

  剛出了尚書台,便聽到有人叫道:「雲祭酒,請留步。」

  原來卻是謝源追了過來,我向他一點頭,問道:「謝兵曹喚雲遲有何要事?」

  謝源直截了當的說:「雲祭酒,謝某是武夫,看不出細微之處,妳卻是文臣,又是女子,看東西應該仔細。那詔令妳看過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謝源聞言皺眉,我問道:「謝從事,陪你一起押送貢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麼沒見著?」

  謝源嘴角抽動了一下,打了個哈哈:「那刀筆吏自繳了貢品後就沒見人影了,八成是瞅著長安繁華,跑去尋歡作樂了。」

  看來除了南州看出這納貢之令有異,派了真正得力的人來查探長安動靜的刺史也不在少數。我心情微微放鬆,笑道:「國喪未過,長安真正遊樂的好去處估計都不敢大鼓開張。貴同僚尋歡作樂,須得小心些,別讓人抓到了治個大不敬之罪才好。」

  謝源乾笑:「多謝雲祭酒提醒。」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3 05:29 PM

第五十八章:政亂

  兩人行禮告別,我慢悠悠的向長安九市走去。皇后駕崩,長安臣民要守三個月的國喪,市坊雖然開著,但遊樂之地卻都半掩著門,不敢明目張膽的做生意。

  我找到南州商賈組建的南州同鄉會館,出示了私章,請主持館務的人去太學院替我找兩名在大理學院畢業,現在在長安太學院修習經文的舊日學生。我本來只想找兩個機靈點,懂政治的,不料那館務出去一趟,竟帶回一大群人,有我教過的學生,也在南州出身在長安行商做賈的生意人。

  在長安太學研習經文的學生多有學習儒經的底子,以前在大理學院讀書時,對我很不以為意,反是到了太學來念書以後對我親近不少,言行舉止中自然帶出一股誠心敬愛之意。

  我與眾人一一見禮,敘過話後再喚了最具政治敏感力學生文奇單獨說話,探聽長安城的消息。

  原來皇后駕崩的隔天,太后就在她靈前遇刺中毒。天子震怒,令有司拷掠刺客,清查長樂宮和未央宮。但太后遇刺一案還未審結,天子又病倒了。初時天子還能抱病上朝,但過了幾天,臥病長樂宮中,傳詔以尚書台組成內朝於病榻之前理政。

  初時尚書台處理政務倒也有條不紊,政令並沒有什麼出格之處。但天子臥床的十天後,政令便開始出了異況,作為大行皇后親衛的鳳翔軍被調去修建陵寢。未央宮衛尉、緹騎郎將都換了,新上任的未央宮衛尉李頓大規模的擴充期門衛,加強未央宮的防衛。

  宮禁戎衛調整後,宗正丞、治粟內史、少府令丞、京兆長史、三輔都尉等實際掌權的部門吏員,都被替換,尚書台在極力掌控不必以虎符調動的軍隊以外,還在大肆斂財,用以賞賜平輿王、長公主、在京公侯等宗室貴戚。

  鑒於皇后駕崩,太后遇刺,天子臥病三件大事,以及桂宮李昭儀產下怪胎、母子暴薨、掖庭中常侍和合被殺、未央宮鬧鬼等種種傳聞,讓朝臣多以為這是天子為了清洗謀逆者而作的調動。雖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反彈並不太大。

  「老師,我認為從陛下臥床十日以後,那些大肆更換朝臣的政令,是尚書台的人為了私欲勾結,擅自頒行的,不是陛下的親令。」

  「何以見得?」

  「因為未央宮衛尉李頓不是別人,正是傳聞暴薨的李昭儀的哥哥;而尚書台的六位尚書中,有位名叫越謹的,正是宮裡越婕妤的叔父;所以我敢斷言,這是新興的外戚為了鞏固權勢而行的亂令。」

  「那麼,你以為內宮現在的實況是怎樣的?天子和太后是否健在?」

  這揣測天家內務的事,文奇雖然膽大,也不禁有些不安,偷瞟了我一眼,吶吶的說:「我不敢……老師其實也應該猜得到的。」

  「我知道你的膽子大,眼光比別人狠毒……你說吧,我想聽聽。」

  文奇告訴我的消息,足以讓我猜出一些端倪,可是我自己限制了心思,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想,現在內宮之中,太后和陛下應該都已經無能視事了。真正作主的是生育了皇長子、皇次子的越婕妤!越婕妤極有可能與暴斃的李昭儀的家族有勾結,把持了未央宮和尚書台,她準備……準備……」

  文奇緊張的吞了口口水,結巴了好一陣才說:「估計陛下已經病入膏肓,她準備扶持皇長子齊瀧御極!」

  我想喝口茶鎮定一下,端著茶杯的手卻不自禁的顫抖,茶水灑了我滿襟。

  不錯,以齊略的個性和施政的手腕,若非真正的病入膏肓,人事不醒,誰敢在他眼底下析分一州之地,試圖收攏布在楚國西線的十五萬大軍?

  這大規模的更換京畿腹地的官吏,收斂錢財,不是齊略準備清洗潛伏於宮禁內的刺客,而是越姬為了扶持兒子登基,改朝換代做的準備!

  我很少想過齊略,也很少想過他的後宮嬪妃,只記得越姬是個單純天真,沒有多少政治智慧的美女。可我忘了,後宮的女人站在離權力最近的地方,與開闊的世界隔離,環境促使她們變成最容易被權力腐蝕變化的人。

  越姬不僅是個單純的愛著齊略的女子,更是一個母親!她的孩子離至尊的權力那麼近,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是何等巨大的誘惑?

  如果皇后沒有生下嫡子後駕崩,如果太后沒有遇刺,如果齊略沒有生病,她或許能將這股貪念壓制住。然而,因緣巧合,所有的如果都成了現實,她的叔叔又在尚書台內掌著實權,這種情況,就算她不伸手,她身邊的人都會將她推過去!

  「老師,越婕妤一黨準備妥當,估計近日就要開始血洗了。而朝中那批老臣,極有可能是不滿陛下收權太厲害,也有意縱容越氏作亂,加上楚國肯定也有間作推波助瀾,長安城一時安穩不了。我準備過兩天就和學裡的同學一起回南州。您和我們一起走吧!反正您在南州的地位沒有誰能取代,誰當皇帝對您來說都沒關係。」

  本來這天下誰當皇帝確實跟我沒關係,只要他不是齊略,可偏偏卻是齊略當了皇帝。

  我努力定了定神,閉上眼睛想目前的政局:齊略為帝強勢,不以為天下沒有他駕馭不了的臣子,所以用人只考慮其人的才能,並不要求臣子絕對忠誠。這是包容四海的胸懷,但也造成了他用的人才能足夠,對朝廷的忠誠度卻是高低不一。他若安然無恙,自然天下太平,他一旦有事,只怕離天下大亂也不遠。

  「文奇,你拿了我的印章去,和同學分組準備一下,好好安排在長安經商的南州商人,別讓他們在亂局中吃了虧。有想離開的,就安排他們儘快離開。」

  文奇問道:「老師,妳不走嗎?」

  「我不能走。」

  我將這些瑣務安排好後,讓館中人給我買了套長安婦人的舊衣,用水粉胭脂炭筆把臉色眉眼遮掩一下,買了舊竹籃和糕點等物,向鐵三郎安在明光宮東面街衢的新居走去。

  當年天子率宮禁軍御駕親征,幾乎所有與戰後還活了下來的禁軍都積功有賞,尤其是以張典所部的期門衛悍勇過人,滇國王室幾乎所有成員都落在他們手裡,「處置得當」,得的封賞最厚。為了穩守南疆,天子析分宮禁軍設立南疆大營。張典所部當初也被割裂,張典、喬圖等大部分人留在南州;而鐵三郎、武子他們這一小部分人則回了長安。

  此後齊略為了加強對楚國的控制,將宮禁軍的精幹者一再調撥往荊州、豫州、揚州組建郡後。長安留駐的期門衛一再擴招,鐵三郎有軍功有資歷,便被擢為軍司馬,賜宅一所。

  我雖然年年都會回來探望老師,但六年來卻從未入過橫門,鐵三郎的新居我從沒去過,找了很久才找到,叫開門,一個乾乾瘦瘦的婦人打量著我,問道:「大嫂,妳找哪個?」

  「這是原住在霸橋村的鐵三郎的家吧?」

  那婦人看了我提的竹籃一眼,笑道:「是這裡,妳來走親戚的吧?」

  「是啊,他在家嗎?」

  「他兄弟在家。」

  那婦人領著我往屋裡走,我跟她嘴裡的鐵三郎的兄弟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我大喜過望,叫道:「你也從北疆回來了?」

  那人面色黝黑,一臉風霜之色,個子雖然不高,但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久經疆場,歷盡血戰後才有的將軍才有的霸氣和穩重,正是我已足足七年沒見面的嚴極!

  嚴極瞪著我,一臉驚疑好笑:「阿……啊……大表姐!」

  他雖不知我為何扮成這樣,但畢竟是久歷沙場的人,硬生生的將「阿遲」兩字吞了回去,變成了「大表姐」。

  我眉開眼笑,喜盈盈的應了一聲:「想不到今天這麼巧,居然在這裡碰到了你。」

  「是啊,可有七年沒見了!大表姐,快屋裡坐。陳嫂子,快給我起火燒上湯來待客……不,大表姐好多年沒看我們兄弟了,我們自己招待。陳嫂子,妳回家去吧,有大表姐在,今晚不用妳過來做飯。」

  嚴極將那婦人哄走,掩上院門,轉過頭來再看著我,忍不住「哈哈」兩聲,捧腹大笑,指著我道:「大表姐……妳今天怎麼這副模樣?」

  我們除了書信來往,托人帶份禮物以外,已經七年沒有見面了。奇怪的是七年不見,不止沒有生疏,彼此見面,反而覺得比以前更親切。

  我嘆了口氣,道:「此事一言難盡。嚴大哥,你現在已經是北疆大營的右將軍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長安?」

  「前些天內廷使者傳令,讓宋苑取鮮卑龍城,左將軍譚驤鎮守定襄關,我回京敘職。所以我就快馬趕回來了,準備先在鐵三家裡借住幾天,養足了精神再去敘職。我們還不知妳也回長安了,正和三郎約好晚上去拜見范老先生呢。」

  承漢只有一位大將軍,是太后的堂兄,皇后的父親宋甯。他鎮守北疆二十餘年,前年去世。死後軍中諸將沒有誰的功勞能直任大將軍,所以北疆大軍便暫時由前將軍宋苑、後將軍譚驤、右將軍嚴極三人共同協領。

  我聽嚴極說起宋苑出擊鮮卑,只當它是天子越級提撥妻舅後,為讓其固權而做的軍事演練,不禁一驚:若齊略無恙令宋苑領兵北出,自是妹夫給機會讓大舅子建功立業。但現在齊略不能視事,這命令卻分明是越姬一派為了削弱後黨的勢力,而有意讓宋苑北出送死!

  嚴極在北疆七年,從斥候兵直到現在升任右將軍,受已故大將軍之恩頗厚。越姬他們派宋苑出戰,卻把親宋派的嚴極傳到長安敘職,分明是怕他在北疆會壞事。後將軍譚驤原來被宋甯大將軍壓制了幾十年,估計懷恨不淺,已經與越姬聯手了!

  「宋將軍此次預備帶多少將士出關?」

  嚴極躊躇了一下,望著我苦笑:「妹子,妳知道我不能說的。」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出兵多少是軍事機密,嚴極恪守軍規,不能告訴我實情,但他又不願拿我當無知婦人哄騙,所以才明說。

  「對不起,是我慮事不周。」

  嚴極不說,我只能自己推想。仔細一算,北疆大營二十萬大軍,分三位將軍共管,以實際地位算應該譚驤手下的兵力最厚,宋苑手下的兵力次之,嚴極所部最少,宋苑手下的兵力在五到八萬。

  如果越姬真能做到為了撥除宋氏的勢力,竟捨得將數萬北疆將士棄於關外送死,那麼齊略落在她手裡的危險性又高了。

  「嚴大哥,宋將軍出兵應該是領了旨的吧?詔書上蓋著哪個印璽?」

  「像這等大規模的出兵,僅有聖旨可不行。是內廷使者攜了虎符,合符出兵的。」

  「虎符?」

  虎符落在越姬他們手裡了?不,不是在他們手裡,否則他們謀取南疆大軍的時候根本不必迂迴,直接持符節制就可以了。

  不是越姬,那麼令宋苑出兵真的是齊略或者太后嗎?也不可能,這兩人都是人中之雄,真有精力調動軍隊,根本不必轉這種圈子,直接出手就足以收拾亂局。

  得到虎符難道是楚國?可他既然得了虎符,而不是直接調動軍隊反攻都城?是了,虎符固然是調動軍隊的信物,但如果下太過荒謬的命令,使軍中將領生疑,反而不如合宜的削減朝廷的實力來得實在。

  楚國現在大概是在等齊略死,等越姬和外戚為了掌權大開殺戒,等死忠齊略的臣子生亂,等朝廷政局糜爛。

  齊略精心計算,小心佈局,一步步的削弱著楚國,但楚國也不是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弱者。楚國對比朝廷雖然土地要小,綜合國力要弱,但水軍強大,政治制度整合成功,也是頭嗜血的凶豹。

  皇后駕崩,太后立即遇刺;天子病重,越姬寧願讓才七歲的兒子當傀儡皇帝,也想借機將他送上帝位;而應該在太后那裡掌管的虎符竟出現在北疆,調動宋苑北伐;南軍的中高級將領,都有楚姬……這些事,或明或暗的有楚國的影子在後面潛伏。

  楚國勢不如朝廷,但勝在了機巧,竟使得齊略母親中毒,自身重病臥床,人身自由受限,內有越姬和外戚竊權,外有楚國虎視眈眈,連執掌天下兵馬的虎符也被人盜走,真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妹子,妳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怎麼了?」

  「我……」我心驚肉跳,靠在案几上大口喘氣。

  嚴極大驚,趕緊端了盆水進來,擰手巾給我擦汗餵水。我緩過氣來,苦笑道:「這人真是奇怪,以前在南州知道什麼事都得自己來,沒人能依靠的時候。我遇到什麼吃力的事,都能咬咬牙就挺過去,可一回到長安,見了老師,坐在鐵三哥屋裡,看到嚴大哥,突然間就覺得有了依靠,變嬌氣了。」

  「女孩子家的,本來就該嬌氣些,不應讓妳去受外面的風雨。只是……唉,我不勸妳離開南州,是想讓妳和子籍日久生情。聽妳這麼說,他根本就沒半點用處,南軍那些期門出來的兄弟也沒一個有用的。」

  我沒料到他從我一句話裡竟生出這麼多的想法,趕緊解釋道:「嚴大哥,這卻不關子籍兄的事。是我不大敢去見他,也不敢麻煩他,當然就更不敢去見那些期門衛的兄弟了。」

  嚴極嘆了口氣,道:「原來期門衛一系出來的老兄弟,從治傷娶媳婦到打戰學兵法都得了妳的幫助,就算妳跟子籍的事不成,也不會對妳不滿。妳在南州怎麼就這麼死腦筋,為了子籍一個,遇到難事就都不敢去找那些兄弟幫忙了?」

  我這麼多年來已經慣於獨當一面,自擔風雨了。但有人用這種責備而關心呵護的口吻數落兩句,心裡還是暖暖的,十分受用,笑了笑道:「子籍兄手下的人都比較難纏,要找人幫忙當然還得找嚴大哥這麼爽快俐落的人。」

  嚴極看到我的裝扮,便知有異,聞言一笑在我肩上拍了拍,安慰的說:「有什麼麻煩妳說吧,做大哥的回了長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人欺負了我妹子去。」

  我輕嘆一聲,緩緩的說:「嚴大哥,不是有人欺負我。但這次的麻煩不小,可真的是『天』大的事。」

  嚴極一揚眉,正想細問,突聞門外一陣喧嘩,有人大叫:「開門,開門!」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09:54 AM

第五十九章:火起

  拍門聲十分雜亂,我心一凜,嚴極已經一躍而起,道:「妹子,妳在屋裡坐著,我去把人打發了。」

  我坐在屋裡,既覺得現在不可能有這麼先進的監視系統,我才跑來找宮禁軍首領,立即就有人來抓;又覺得宮禁軍明顯的在經歷洗換,鐵三郎這裡被人監視也理所當然。

  惴惴不安中,嚴極卻已經跟外面的人搭起了話:「你們是什麼人?」

  回答的人腔調很是殷勤,卻沒聽出什麼惡意:「啊,您是鐵軍司馬的兄長吧?是這樣的,鐵軍司馬今天升了校尉,宮裡賞賜了五匹絲綢,十匹絹,二十匹細布,棉褥兩件,錢五十緍,金五斤,玉玦一雙……我們是新進的期門衛,這是替鐵校尉先把東西送回來的。您是不是讓一讓,我們好把東西抬進去?」

  「你們把東西放到東廂去,別吵吵嚷嚷的驚動了四鄰。」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往東廂去了,緊跟著是嚴極拿了錢財打賞抬財帛的人的聲音。

  等到人聲停了,嚴極一臉詫異的返回屋裡。我澀然一笑,問道:「嚴大哥,你可看出什麼不對勁了沒有?」

  「三郎封校尉,論資歷功勳是夠了。但封個校尉賞賜這麼豐厚的財帛可不大對勁,該封賞的人應該是陛下吧?哪裡走出來一個不清不楚的『宮裡』?」

  嚴極是純粹的軍人,不喜歡與聞政事,一路快馬回長安,竟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此時才覺得奇怪。

  我微微搖頭,輕聲道:「嚴大哥,你說的這些不清不楚的事,就是我剛才說的『天』大的麻煩。」

  嚴極奇道:「什麼?」

  「長安有大變,有人要暗害陛下,扶幼主登基,把持朝政。我來找鐵三哥,正是想問他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冒險救駕。現在看來,對方已經先我一步了。」

  嚴極愕然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妳給我仔細的說清楚。」

  我將自己發現南疆大營的異況以來所知的所有事情都仔細說了,見嚴極驚得目瞪口呆,不禁心裡發緊。眼看天色轉黑,鐵三郎還不回來,知道他必是升任校尉,被人拉去宴飲了,便道:「嚴大哥,我先回去了。我想救駕,但不知鐵三哥和你是怎麼想的……不,你先別急著勸我或者答應我,等鐵三哥回來了,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訴我吧。」

  出了鐵家門,我心頭一陣茫然。

  徐恪讓我來長安是以探聽消息為主,但我自己回長安,卻是想見齊略,或者救出他。可見他也好,救他也好,那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必須有人幫忙。如果宮中還允許外臣出入,我還能借機尋找陳全或者荊佩她們。但尚書台不給人半點機會入未央宮,我只能找鐵三郎他們幫忙。

  鐵三郎以前放著好手藝不做,來當期門衛的原因,就是嫌匠戶身份太低,他想出人頭地。現在越姬明顯的賞賜了厚祿,也必會許諾高官,這樣的機會他肯放棄嗎?

  我趁夜回到家裡,心煩至極,神不守舍的吃了晚飯,早早的上床睡了。睡到半夜,突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叩扉聲,我驚醒過來,摸起卸在枕下的銅簪,蓄勢待發。

  窗外那人叩了陣窗扉,輕聲叫:「雲郎中,我是荊佩。」

  我翻起坐起,問道:「妳說妳是誰?」

  「我是荊佩!」

  我心中一凜,趕緊開窗,荊佩跳進來,什麼話也沒說,砰的跪倒在我面前,將她懷裡包著的一包東西托在我面前,話未說完,哭聲已經先出了:「雲郎中,求妳救救這孩子,他快不行了……」

  孩子?我將油燈拿起放到低矮處點燃。荊佩趕緊將孩子放了過來。就著燈光一看,那孩子臉色烏青,口銜一枚用線綁著的胡桃,額頭滾燙,已出氣多進氣少。

  荊佩一面去解那胡桃,一面掉眼淚:「我帶著孩子夜行,怕他哭引人注意……」

  我點點頭,也顧不得跟她多話,低頭給孩子吸痰渡氣。好一會兒,孩子才緩過氣來,張了張嘴想哭,發出的聲音卻低得幾不可聞。我從床頭取出隨身的醫箱,在孩子頭頸部扎下幾針,然後再細看剛才吸出來的痰跡。

  「雲郎中,這孩子怎樣?」

  「這孩子本來就有些先天不足,脾胃虛弱,應該好好養著的,怎麼還弄出營養不良和腹瀉來,這傷寒之症,足以要他的命!荊佩妳是……」

  我本要說她兩句,一想這也必非她所願,當下閉了嘴,將酒精和脫脂棉拿過來問:「他吃什麼?多久沒吃了?」

  「我不敢帶他去求乳,只好給他熬湯,有什麼吃什麼……」

  她也是懂醫的,見我擺齊了工具,立即動手讓孩子降溫。我看她做事停當,便將窗簾拉攏漱口,把冷開水含溫了餵孩子吃藥。

  「雲郎中,妳能救活他嗎?」

  我摸著孩子那細小得全無半點嬰兒的肥嫩,瘦得好像輕輕一握就會斷折的手,嘆道:「他太小了,病得太重了……」

  荊佩無聲的哭泣,我靜靜的給孩子施針,過了好久才問:「這孩子是……誰的?」

  荊佩坦然回答:「這就是陛下的嫡子,自太后遇刺,陛下病倒以後,宮裡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對,孩子差點被乳母悶死,我們只好帶著他逃出來。林環去楚國求援……」

  荊佩孤身一人寅夜叩窗,送一個孩子求我治,他的身份我早有預料,並不意外,但林環求救的方向是楚國,卻讓我大吃一驚:「去楚國?」

  「陛下將我部的大部分人都安排到了楚國,所以林環只能去楚國。我則是護著孩子南下尋妳,途中聽到妳已來了長安……雲郎中,內宮的變亂,妳應該清楚吧?」

  「不清楚,妳給我撿要緊的說。」

  「此事要從陛下所寵的李昭儀說起,李昭儀是費成侯高適的妻堂妹……」

  我一驚,問道:「是高蔓的表姨母?」

  「是。李昭儀是費城侯為了邀寵,設了詭計送到陛下身邊的。」荊佩微微躊躇,暗窺了一下我的臉色,含糊的道:「這位李昭儀……呃……行事很沒有分寸。」

  她沒出口的話,其實應該是李昭儀被齊略寵得行事沒有分寸才對。越姬生育了兩個皇子,跟在齊略身邊近十年,都只被封為婕妤,這位李昭儀竟能踩在宮裡幾個舊人頭頂,可見恩寵之盛。

  「李昭儀心氣高,因為比皇后晚兩個月懷孕,心裡就很不高興。偏偏皇后平安產子,宮中大慶,她早產生子卻是……卻是……」

  「是女兒?」

  「不……」荊佩搖搖頭,臉上竟也有點驚懼之色,低聲道:「她生的那孩子頭大身小,左腿只發育了一小截,是個畸胎,李昭儀驚懼之下竟將孩子摔死了!」

  我大吃一驚,荊佩繼道:「李昭儀懷疑是皇后下毒害她的孩子,竟在皇后來撫慰她的時候偷了天子劍,將皇后殺了。」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問:「她是在齊略眼前……將皇后殺了?」

  荊佩點頭,妻妾爭風,互相暗算,本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做到李昭儀這麼絕,摔了孩子,偷了天子劍,來個當面血濺五步的,卻真是罕有聽聞。

  這不僅是對天子尊嚴的踐踏,更是一種巨大的情感傷害。

  齊略骨子裡個非常多情也肯用情的人,皇后是他青梅竹馬又做了十幾年夫妻的表妹,李昭儀卻是寵愛非常的妾室,這麼慘烈的事件發生在他的眼前,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

  「妳接著說。」

  「太后將皇后娘娘駕崩的真相瞞了下來,本想另做打算,不料在回長樂宮的途中遇襲,被毒箭所傷,昏迷不醒。陛下讓越婕妤暫攝三宮事務,急召太醫往長樂宮給太后治傷……陛下處理這些政務的時候,雖然因為傷心精神差了些,但也好好的沒見什麼異常。可不知為什麼,第二天他從長樂宮回來,去看過被禁的李昭儀後,突然吐血昏倒。」

  我摸著孩子的體溫已經下降,臉色也不再是烏青,開始呈現出發燒的正常情況,便將他身上的銀針取下,放進被窩裡蓋好,輕聲道:「妳在這裡看著孩子,我去給他找吃的。」

  「注意燈光,別驚動鄰居了。」

  「我知道。」

  我摸黑在廚房裡摸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麼嬰兒吃的東西,只能折回樓去敲赤朮的門:「小赤,家裡的牛乳放在哪裡了?」

  赤朮迷迷糊糊的出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摸進廚房裡,開了地下室,取出一只蠟封的罈子,打著呵欠說:「灶堂裡藏著炭火,妳熱一下再吃,別熬太久的夜。」

  他說完夢遊似的回房睡去了,我用巴氏加溫法將牛奶煮好,端上樓去。所幸這孩子雖然氣弱,但吞咽還不成問題,又不挑嘴,吃了大半碗牛奶。

  我見荊佩一臉倦色,便道:「妳睡吧,別強撐著了,孩子我會照看。」

  荊佩應了一聲,卻不解衣,坐到窗邊。我看她那姿勢儼然就是當年在叢林裡守夜的警戒之勢,心裡一酸一軟,嘆道:「妳既然來了這裡,我就會將妳和孩子都安排好,不用擔心了,解衣上榻休息吧。」

  「我不能跟你們一起睡……」

  我嘆了口氣,翻出一條備用的被子,鋪在爽椅上,喃道:「我真不明白妳……」

  荊佩輕輕一笑:「我們受皇室供奉,閒時少拘禮節,但有大事,卻必須謹守分寸,不可有絲毫逾越,誓死效命。現在越姬已經有意扶子稱帝,竊取國器,若陛下有不測,便要奉嫡皇子為尊;而妳……您,則將是撫育嫡皇子……」

  「別打我的主意,還有這孩子,照我的意思如果情勢不好,料不能讓他涉險。」

  荊佩靜默不語,過了會兒,便傳出了細細的鼾聲。我添好燈油,在榻前坐下,心如亂麻,解之不開。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有睡意上湧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亮。我悚然一驚,以為自己不慎踢倒了油燈,但睜眼細看,那火光卻是從屋外透進來的,人聲隱隱。

  我起身一看,卻是東南方火光升騰,且火勢越來越大,竟是半空裡都能看到火星高濺。我仔細一想長安城的格局,吸了口涼氣:這火多半是桂宮或北宮起的,怎的竟沒人在最初起火的時候便撲滅?弄成現在這種燎天大火。

  荊佩本就睡得淺,此時也驚了起來,駭道:「怎麼回事?啊,現在燒的是桂宮的飛雲閣!」

  「越姬一向是住在桂宮的吧?」

  荊佩點頭,突然一喜:「是有人救駕?」

  「也有可能是越姬他們為了下殺手而做的鋪墊。」我的手握在窗沿上,指尖有些生痛,望著天邊的大火,胸中也有把火熊熊燃燒,煎熬著我的心肺。

  荊佩怔了怔,突一咬牙,重重的叩了個頭:「雲郎中,內宮情勢不明,我要回去一探究竟。嫡皇子幼小柔弱,請您念他是深愛著妳,妳也曾經深愛的人的骨血,護他周全。」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09:54 AM

第六十章:皇子

  我望著長安的燎天大火,想到他現在生死未卜,心頭一緊,輕聲道:「我會盡力。」

  荊佩離開後,我靜靜的望著天邊的大火,也許是老天不忍長安城內的百姓受權勢紛爭的牽連,簌簌的下起雨來。大火燒了半夜,終於在天時和人力的合作下變小了。

  我連夜把以前穿的舊衣改小,將孩子的裡外衣裳都換了,連那些表記身份的佩飾也一件不留的捲在一起,全塞到灶堂裡點火燒了。然後把來做早膳的廚娘打發走,親自煮了早餐。

  赤朮起來一看,大感驚訝,脫口道:「姑姑,妳今天怎麼這麼勤快?」

  「難道姑姑往日很懶嗎?」

  赤朮搖搖頭,有些不信:「姑姑一向不喜歡做這些事的。」

  吃過早餐,我看老師和赤朮出了門,便回到樓上,給孩子餵牛奶。小東西大約認生,我又不擅於哄孩子,好久才將牛奶和藥都餵了下去。在給他把尿的時候,他居然哭了起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不知所措。虧得這孩子還在病中,又吃了消炎藥,聲氣不壯,精神萎靡,咿咿哇哇的哭了一陣兒便自己收了聲。我給他墊好尿布,裹成繈褓背起,披件大披風將他遮住,對鏡一照,寬大的披風將他藏得嚴嚴實實,並不顯形,再打把傘遮一下,即使我帶著他上街也不會有人留意。

  這孩子是個禍根,我在長安底子不厚,只有將他送到南州去,才不怕有人追查。我這下主意,拿了雨傘,剛推開院門,卻老師一臉鐵青的站在門外,竟根本就沒去醫館;赤朮垂手站在旁邊,也臉色古怪。

  我面對老師,習慣性的心虛,立即被他的臉色嚇得退了兩步,結結巴巴的叫:「老……老……師……師……」

  「我是老了,但還沒有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囁聲道:「老師,您還去醫館啊!」

  「我看妳不是想我去醫館,而是想我去義莊!」

  我嚇了一跳,忙道:「老師,弟子萬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老師拉著我奔回內堂,一把將我身上的披風扯開,指著我背上的孩子,氣得鬚髮顫抖:「不敢?妳連孩子都偷……偷……妳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一愕,意識到老師是誤會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忍俊不禁。大約是我的表情太過不敬,老師氣得更不說話,就手收起雨傘,就對我的後膝一掃:「跪下!」

  我待要辯解,突又想到這孩子的身世,登時轉了話頭:「老師,您莫生氣,我現在就去將他送給別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把老師氣得渾身發抖,一手將我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在桌上,一面吼道:「赤朮,去拿根荊條來!」

  我大吃一驚,叫道:「老師,您不能……」

  「我有什麼不能的?妳這混帳東西!妳不嫁而育也罷了,還敢生而不養!我什麼時候這麼教過妳了?妳還有沒有羞恥,妳還有沒有良心?妳這畜生!」

  赤朮不去拿荊條,老師就拿了竹條掃把,扯了幾根沒頭沒腦的狠抽。我生平何曾挨過這樣的打罵?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偏偏還不能辯解,只能抱頭左躲右閃。

  赤朮大驚失色,趕緊來攔老師:「爺爺,姑姑現在是堂堂撫民使,可不是小孩子,不能打啊。」

  「什麼撫民使,她就是宰相王侯,也還是我的弟子,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一樣打!」

  也虧得老師這幾年只管編纂醫經,不操心雜務,身體清健,沒有什麼不能動氣的毛病,雖然追著我打,也不怕出事。只是桌上那孩子卻驚醒了,哇哇大哭。

  老年人多偏愛嬰孩,老師也不例外,聽到孩子哭得淒慘,手下不禁一緩。赤朮趁機道:「爺爺,事情已經發生了,您與其這麼打她,不如想法善後!」

  「還善什麼後,打死了一了百了,什麼都不必管了!」

  說歸說,但老師還是停了追打,和赤朮兩人一齊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病容滿面,哭起來連眼淚都少,只在乾嚎,赤朮懷疑的對老師說:「爺爺,您可能誤會了,這孩子多半是姑姑的病人。」

  「如果只是請她治病,哪用得著半夜三更翻牆進來,偷偷摸摸的不敢給我們知道?」

  我這才知道昨晚荊佩來了又去,老師是知道的。難怪他那麼警醒的人,桂宮大火燎天,火聲水聲救火聲,他也不起來看一眼。

  老師罵歸罵,但還是起了疑心,喝道:「把手伸過來!」

  我不伸,訕訕的道:「老師,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別的事都能糊塗,這樣的大事怎能糊塗?這是什麼人的?」

  我抿嘴道:「老師,我答應了人家會照顧他,其中就包括了洩露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老師雖沒給我診脈,但留神看了我的舉止行動,確定孩子確實不是我的,怒氣一緩,又因為冤枉我而有些尷尬,雖然撥不開老臉道歉,但看了看孩子,口氣卻緩了下來:「妳準備怎麼辦?」

  「我準備請人將他送到南州去。」

  「這麼個瘦弱的小娃兒,生著這麼重的病,連風也不能見,還去什麼南州?」老師皺著眉頭,躊躇片刻,突然道:「我來管。」

  「這不行。」

  「怎麼不行?」

  我不好明說,老師跟赤朮對視一眼,面上都有憂慮之色。我想將孩子接回來,赤朮卻突然搶前一步,將孩子抱了過去:「姑姑,這孩子的事我來安排,妳不用管了。」

  我大吃一驚,急道:「小赤,這孩子會連累你們,你管不了,快還給姑姑。」

  「姑姑,這孩子連累妳,跟連累我們有什麼區別?」赤朮看著我,嘆了口氣,正色道:「姑姑,我已經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什麼事管得了,什麼事管不了,我還是分得清楚的。現在醫館裡每天都有產婦,我把孩子帶過去,寄在哪個名下,說是生的雙胞胎,他的身份就再也不會有人懷疑,這樣不是比妳冒險將他送到南州去好嗎?」

  我一怔,老師已經一揮手,下了決斷:「這事就這麼辦。」

  我手足無措,老師看看我,再看看赤朮和孩子,突然嘆了口氣:「阿遲,妳的主意是一天比一天拿得大,我是一天比一天的老。能管得了妳,能幫得了妳的日子是越來越少了。但妳如果以為有什麼事都自己擔著,不讓我知曉,就是孝順,那妳就錯了。」

  老師的臉上已經有了老年斑,眼角皺紋的每一條紋路,似乎都在訴說著他心中的疲憊。眼裡的關心愛護一如既往,只是目光卻不復曾有的銳利。

  「阿遲,與其什麼都不知道的提心吊膽,我寧願什麼都知道,就算真有什麼危險,我也心裡有數,能早做防範。」

  老師和赤朮抱走了孩子,我正準備鎖門入城,突聞外面有人叫道:「老師!」

  循聲望去,卻見文奇戴著斗笠,披著蓑衣,一身雨水淋漓的走來。

  「太學裡的南州籍同學和商賈們都準備好了嗎?你們是不是現在就回南州?」

  「幾位師兄弟正在安排,今天下午以前一定妥當。」

  文奇問道:「老師,昨晚桂宮大火,長安城裡現在流言四起,亂成一片,一早就有緹騎藉口追查昨夜在桂宮起火,四出索盜。這明顯是越姬一黨為了扶立皇子,準備血洗清算,妳真不回南州嗎?」

  我搖頭,催促道:「長安的情勢險惡,你們快快回去吧!」

  文奇抹了把臉,道:「老師,妳若回南州,我們便跟著妳回去。妳若不回,做弟子的沒有拋下老師不管不顧,自個逃命的道理。」

  我看他表情認真得很,不禁一怔:「胡鬧,我是官身,你們是白衣,政局變亂,跟你們無關,你們淌進來能起什麼作用?天下豈有做老師的拖累弟子涉險的道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老師妳勒石為碑,樹在大理學院的銘言,我們雖是白衣,關心政局也是應當。」

  文奇說著,突然躬身道:「老師,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話,您畢竟是女兒身,多有不便之處,若是平常政務,自然沒有什麼值得弟子擔心的。但這樣的大亂,您若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幫襯,卻未必應付得來。」

  我心一動,一個念頭閃過,呆望著長安城的高牆,沉吟片刻,吐了口氣,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們辦……」

  我把話說完,文奇便應諾:「此事簡單,我和眾師兄弟一定辦好。」

  長安東西九市蕭條了不少,嗅覺靈敏的商家,也已從流言裡察覺了危險,出售柴米油鹽的商鋪,都只開了半邊門;太學裡,許多熱血生員冒雨在天子親自主持勘勒的五經石下聲討尚書台濫權;京兆府衙門大開,文吏武役嚴陣以待,處置昨夜趁亂為盜的地痞無賴,安撫百姓;錦衣佩劍的緹騎三五結隊,騎馬在長安裡遊走,時刻準備著逮捕「作奸犯科」者。

  我租了輛馬車代步,懸起南州祭酒從事的符旗,佩了印綬,才通過緹騎的盤查,趕到尚書台。尚書台今日貴客盈門,許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氣勢洶洶,求見天子,將尚書台的正堂擠得水泄不通;而尚書台從庭院到外面的馳道則擠滿了懸著各式符旗的馬車、牛車、驢車,估計是各州各郡來長安的有秩吏員,正裝來問昨天桂宮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春雨瀟瀟,尚書台的正堂裡喧囂一片,似乎許多人吵成一團;但尚書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馳道上,卻除了牲口的嘶鳴和雨聲外極少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豎著耳朵聽裡面的爭吵,希望從隻言片語中獲取有用的消息。

  我坐在車裡,靜候許久,亦不見尚書台派吏員出來處理外面群臣彙集的場面,不禁皺眉。等了兩個多時辰,正覺得腹中饑餓,忽聞東宮那邊蹄聲如雷。遙望過去有隊人馬向這邊衝了過來,馬蹄驟響,但一起一落卻清晰可聞,絕無參差不齊,稀落零碎之意,正是軍中久在一起訓練,人馬皆有默契的騎士才能跑出來的腳步聲。

  那彪人跑得極快,幾個起落已到了停滿馳車的路段,眼看便要衝進車隊之中。但為首的那人一聲吁呼,整隊人馬的坐騎便應聲緩步,在與車隊一步之處整齊劃一的停駐。

  漢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車隊中的眾官吏聞聲而觀,見這隊人馬動作整齊,訓練有術,一靜一動中自有一股久歷沙場征戰才有的剽悍戾氣,端的英武雄壯,威風凜凜,都不禁喝了聲好。

  騎隊停駐之後,一群拉車的牲口受這股威壓逼迫,都躁動不安。只那騎隊的戰馬卻安靜無比,不顯絲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訝然,騎隊的首領卻已經瞧見了我的車駕,縱馬過來,叫道:「妹子,尚書台少說也得過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務,接見外州使臣,妳別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飯吧。」

  他說著一躍而下,直接落到了馬車的車轅前,將斗笠和蓑衣解下,遞給車夫:「我會替我妹子趕車,不用你。」

  嚴極做事不像鐵三郎張揚,也不似張典內斂,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張揚,讓我大感奇怪:「嚴大哥,你這是何故?」

  嚴極笑了笑,望向尚書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閃,一抹刀鋒似的寒意掠過:「我要叫這些狗東西知道,若是誰想打妳的主意,須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嗯?」

  「三郎今晨自宮裡回來告訴我,有人欲殺妳!」

  我這下可真吃驚不小,我到長安不過三天,並沒有直接接觸到風暴中心,怎麼可能現在就有人對我起了殺意?

  「怎麼回事?」

  「尚書台準備借機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妳也列名其中。」

  我莫名其妙:「我是無關緊要的外州貢使,連祭酒從事一職也有疏奏請辭,又是女子,最無威脅,怎麼可能被人盯上?尚書台此舉,委實毫無章法。」

  嚴極四顧身邊只有他的近衛,才森然一笑:「沒有章法?他們有章法的很。妳一身醫術,天下聞名,誰不忌憚?且妳是女子,在官場中沒有勢力,就算真的誤殺,那也無妨!這些狗賊,幸好期門軍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宮禁軍擴建的時候被調入了內廷,聽到了消息。否則妳全無防備,還真危險得很。」

  因為醫術而殺我,除非他們真的給齊略下了毒,怕我入診看出來。但太醫署能識別病、毒區別的醫生何其多,假如他們真給齊略下毒,就是沒有我,也一樣有人看得出來,卻何必冒著風險針對我?

  我喜上心來,問道:「如果是因為這個要殺我,那麼,我有機會面君?」

  說話間嚴極已經趕著馬車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走進內堂,鐵三郎便迎了上來。我心裡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愧疚:「鐵三哥,累你和兄弟們前程多生變數,我真是無地自容。」

  鐵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祿什麼時候沒有機會獲取?但妹子卻只一個,自該先護著妳。何況忠君護駕,本來就是當臣子的份內事,就是妳不說,我也應該這樣做。」

  這世上便是親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賣求取榮華富貴的,何況我們並不是親兄妹,只是朋友,口頭結義,他能將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這份情義豈是尋常?

  他嘴裡說忠君護駕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麼心事從不瞞我。他只願做個純粹的武人,忠於期守宮門,不使外敵侵入的職守是真,但誰當皇帝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主動參與政事,為了救駕而冒著性命之憂拋棄越姬一黨的籠絡,卻純是為了我的請托。這份恩情,我無言酬謝,只得深深俯首拜謝。

  「妹子,昨晚大長秋壽延過桂宮傳太后懿旨,說太后清醒,傳陛下過長樂宮奉親。越氏以陛下重病為由不肯東赴,壽延令其屬強搶陛下。越氏怒而殺人,為了滅跡焚燒桂宮。照我看,越氏走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回頭,如果真要救駕,我們必須儘快籌畫,不能再拖了。」

  鐵三郎帶來的消息讓我吃了一驚,問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估計沒有,否則她手裡有鳴鸞、三署郎兩隊親衛,早就出來收拾局面了,犯不著壽延涉險。」

  我問在一旁翻看長安城輿圖的嚴極:「嚴大哥,你有什麼辦法?」

  嚴極重重的嘆氣:「我有三百名親騎駐紮在城外,如果明刀實槍的襲擊長安城,我有主意。但暗裡救駕的主意,我一時可想不出來。」

  我輕輕的叩著桌沿,仰望著屋樑發呆。鐵三郎衝鋒打戰在行,但出謀劃策卻不擅長,坐在一旁陪著我發呆。

  嚴極將長安地圖收了起來,道:「長安城裡想救駕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可惜沒有一個身份夠的人出來主持,大家互懷疑懼,人心不齊。」

  「嚴大哥是說以陛下執政前的老丞相唐源為首的老臣?」

  嚴極點頭:「或許我們可以去找他們主持救駕。」

  我否定了這個提議:「嚴大哥,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黨扶持幼主,能鬧到現在這種地步,正是因為他們暗裡包庇縱容。他們不滿陛下收權已久,為了重新獲取權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後再從越氏手裡取權——沒有陛下,他們從越氏手裡取權容易,所以他們絕不會幫忙救駕。」

  我撫著腰間佩的桃符,喃道:「我們有可以結盟的人,但不會是長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來刺探長安現況的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否忠君,基於不甘被排斥在權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們肯定願意救駕。」

  嚴極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問道:「妳準備去找這些人?」

  我想到嚴極為了替我張勢,特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替我趕車,心裡感激,微微一笑:「有嚴大哥替我撐腰,不必我去找他們,而是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無論對哪方來說,嚴大哥手裡的三百北疆騎衛都十分重要。」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09:57 AM

【卷四‧還巢】

第六十一章:面君


  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后遇刺,天子重病以後的第一次西朝大朝會的日子。

  因為天子已經三個多月沒有朝會理政了,累積的政務太多,尚書台安排下來,大朝會需要五天的時間。大朝會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勳貴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貢使覲見,二十七到三十日則由尚書台陛前議事決政。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會中,天子當廷連下五道詔令,賜死十七位有謀刺太后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屬官,誅連五族,緹騎四出,將這些「叛臣」的五族以內的親友近千人投入詔獄。

  然而天子如此的強勢,仍舊有強項的大臣不肯服軟。八十歲高齡的弘農王在得知老友被賜鴆酒以後,不顧雨勢,直奔未央宮為老友鳴冤。

  此時政變在長安已經浮出水面,糾纏不清的各派勢力都開始了正面的激烈對撞。掌論議的大夫數十人或出於憂國憂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紛紛叩闕上疏,諫議天子以尚書台行權期間,政令的缺失。諫議大夫在被內監自大殿內拖出來後,便大罵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誤國,被廷衛一手推開,從臺階上滑倒,竟當場摔死。他的從事和一名有師生之誼的議郎請求將兇手投獄治罪被拒,悲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銅瑞獸上。

  西朝內外候召的朝臣被這血勇所激,不顧阻攔,出列跪請天子嚴懲兇手。天子執意不允,眾臣便長跪不起,叩首出血。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覲見,西朝殿外,已先後有五名體弱氣虛的朝臣經不得跪著過夜寒氣和雨水猝死,三十幾個昏倒。但剩餘的七十餘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裡一動不動。

  嚴極站在我身後,喃道:「我素來瞧不起文臣,但有時看到他們這種赴死的勇氣,也不禁感動。」

  我輕輕的點頭,道:「我們的民族,能夠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為歷朝歷代,總有這樣執著義理,雖死不悔的人在。」

  雖然他們跪在這裡其實多半是受人利用,成為抹黑齊略的名聲,鋪墊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面對這樣堅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卻也恨不起來。

  說話間,一名紫衣錦袍的高階內監走出來,神色倨傲的問:「誰是南州撫民使雲遲?」

  「我就是。」我走了過去,細看那內監的面相,確定他並非齊略身邊的近侍,眉目間頗有暴發戶的驕氣,心裡一動,隨他走到無人注意的宮殿轉彎處,便喚了一聲:「阿監,雲遲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那內監頗不耐煩問:「什麼事?」

  我一挽衣袖,將腕間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釧褪了下來,在他眼前一晃,但卻並沒有直接給他,只是托在掌心裡,低聲笑道:「阿監,我問您的這件事簡單得很,就是關於南州貢納數額的變動……」

  那內監一看我褪釧,眼睛頓時一亮,手動了動,但忍了下來,只是目光卻落在了春三彩上,捨不得移開。

  我暗暗嘆氣——這樣貪婪而淺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齊略身邊,見慣了大場面的阿監,哪會露出來?也只有隨著嬪妃長居深宮之中,初掌大權,眼界剛開,被榮華迷了眼的阿監才會有。

  「您知道的,這春荒征賦,南州的財稅實在支撐不起,陛下若不寬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駕前隨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務,知曉陛下對南州請減新賦的奏疏的批註的,您能不能告訴我?」

  我有意無意的晃動手掌,春三彩的光華流轉。那內監眼裡蒙上了一層迷醉的薄霧,不自禁的伸出手來。我在他抬頭的時候凝視著他,柔聲道:「阿監,您只要回答我的問題,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問題對您來說,其實相當簡單……真的很簡單,很簡單……」

  那內監略有些發癡的接過春三彩,我將聲音放低,輕輕的問:「陛下現在還活著嗎?他中了什麼毒?」

  「還活著,中的是毒鴉膏……」

  我震駭莫名。毒鴉膏是我給鴉片起的名字,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個「毒」字。罌粟有極高的醫用價值,因噎廢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強了種植、製藥、銷售三種流通管道的管理,按照常理,這東西就算流落到宮廷,也應該是製成了藥的成品,怎麼可能出現這麼原始的稱呼?

  是誰敢拿這東西來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鴉片的特性?

  我籠在袖間的雙手握緊,掩口低頭,掩飾驚怒。

  那內監吐出這三個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裡也閃過一絲驚懼,我知這臨時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擺脫,當下輕咳一聲,給他解脫了催眠狀態,將準備好的問題問了一遍:「陛下有沒有允許南州減去新征的財賦?」

  那內監接著我的問題回答:「有的,不過只能減二成……」

  那內監在半催眠狀態下感覺只回答了我一個不重要的問題,但卻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釧十分划算,心裡僅有的那點警覺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著我往前走。

  轉過一重複廊,甬道岔口突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著一身騎都尉的服飾,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記在心底的飛揚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邊,彷彿帶著淡淡的譏誚冷漠。

  高蔓!

  他終究還是順著家裡的安排入了官場。

  六年未見,他已長成了這般模樣。

  我腳步一頓之後,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裡波瀾微動,旋即歸於平靜,不言不動的停在岔道口。

  這樣的平靜,是已將我當年的傷害忘了吧?

  我心頭一陣輕鬆,腳步緩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輕輕的走過去,行禮問安:「高郎官萬福!」

  高蔓抿著嘴,沒有答話,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聲,便隨著那內監進了西朝殿。

  殿堂廣闊幽深,雖是白日也點著蘭膏,燈影浮動。我抬頭望去,不見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書案後,擺著張雲榻,榻側懸著帷幕,只面向朝臣的這一面被挽開,十二名女史內監環侍榻前,捧著巾櫛湯藥唾壺水瓶等物。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態,那帷幕和女史內監在燈光下投出的陰影,恰好將天子的臉也蔽在陰影下。

  我目不斜視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禮叩拜,奉上奏疏。

  論理這時君王應該出聲免禮賜座,但我卻沒有聽到齊略的聲音,略等了一等,才聽到一個女聲道:「雲祭酒,陛下賜妳田二十畝,絹十匹,錢十萬,准妳辭職養病。」

  這個聲音從帷側的陰影裡傳來,看不清傳言人的面容,但燈光投影,帷幕上豐姿綽約,可看見九尾鳳釵的形狀,那不是普通傳言女史著的冠笄,而是後宮嬪妃的盛裝華飾。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這幕後代天子傳言的女子,估計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現在就該讓朝臣們習慣她隨駕臨朝的狀況,到時不顯突兀。

  我俯身叩謝,然後道:「陛下,近日聞陛下玉體欠安,太醫署幾名大夫屢屢束手,臣不勝憂心。臣原出身於醫署,薄通醫技,也曾領過郎中之職,斗膽請陛下賜脈,容臣一請。」

  越姬還沒說話,丹陛下承旨的尚書越謹已經搶前一步道:「雲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過妳為南州撫民使,兼領祭酒從事已有六年,政務繁忙瑣碎,只怕於醫技有所荒廢,不宜奉駕。」

  我還未答話,我久請不見的司徒鄭蒙反而先一步開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職守政績,對雲郎中知之甚詳。雲郎中實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內民眾教化一新,非但政績斐然,且其本職未見絲毫疏荒。連那斷肢再續,剖腹重合於她的妙手施來,亦只是尋常事。其醫術精妙奇絕處,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便是在中原,也聲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難得雲郎中遠道歸來,正宜問脈,豈能因越尚書一言廢事?」

  我抬頭望去,見以司徒為首的幾名老臣眼裡都有焦急之色,確實是相當想知道齊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鬆——我與他們目的相同,有這一點,即使是他們有意將我推出去,我也甘願之所用。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詔,雲姑娘既精醫技,便留於未央宮隨侍。」

  未央宮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太醫署三十幾位太醫都是一進了未央宮,就再也沒有出去過,傳出來的醫案都成了套數。如果散了朝以後我再留在裡面給齊略看病,那還有什麼用處?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經備好車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婦後,便要離開長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宮奉駕,只能趁今日為陛下請脈。陛下政務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請脈?庶可使政務私事,兩不相誤。」

  越謹弗然作色,譏道:「雲姑娘,妳既出身太醫署,自當明白規矩。陛下萬金之軀,不容輕忽,問脈斷案用藥施針都需醫者隨侍,以免庸醫誤開藥方後逃之夭夭。妳既不肯隨侍駕前,誰敢用妳所開之方?請脈也大可不必!」

  一名老臣搶前道:「請脈與開方看似一體,但請脈者未必定要開方。雲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於家事不能常侍君側,陛下也當念其誠意,准其所請,得見天顏。」

  他說著目光凌厲的掃了越謹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著丹墀上倚榻斜臥的人影大聲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與您共商朝政,當面問安,每日只能往太醫署查詢醫案……陛下,臣等心憂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當面請脈,告知我等陛下玉體安否,臣等是寢食難安哪!」

  他一聲號呼,回應者眾,包括司徒在內的一干老臣,竟紛紛出列,形成要脅之狀,支持我入幕請脈。

  我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心思,只要他們此時支持我去給齊略看病,我都萬分感激,當下朗聲道:「陛下,請您允許臣入幕請脈!」

  越姬低下頭去,似乎傾耳聽天子的判斷,過了會兒才道:「雲姑娘,陛下准妳所請。」

  眾老臣都面露喜色,紛紛向我投目以視,怕是恨不能撲過來面授機宜一番,好讓我順他們的意辦事。

  越謹大咳一聲,大聲道:「雲姑娘,陛下准妳入幕請脈,請妳隨內監往側殿一行,讓宮娥檢查一下妳身上有無利器。」

  這份謹慎放在風雨飄搖的時候,也算應有之義,但走到側殿,殿內卻不僅有宮娥,還有兩個身著鐵甲,面相兇惡,殺氣騰騰的武士。

  我皺眉:「男女有別,兩位毫無避嫌之意,是何用意?」

  兩名武士裡一人微有尷尬之色,另一人卻疾顏厲色的說:「妳要登陛面君,搜檢當然要份外仔細,怎能全由不通武事的宮娥敷衍?我們自該在一側監督。」

  「就算是為了陛下的安危搜察女子身體,也該由鳳翔軍女衛來,幾時有男子敢在深宮之中行窺視女體的荒謬之事?你是哪來蠻夷,絲毫不懂宮廷禁令,竟敢在未央宮中如此無禮!」

  那衛士勃然大怒,撥出佩刀,虛空一斬,喝道:「妳敢違抗聖令,欺君藐上!」

  他那一刀斬下,竟將我鬢邊的釵尾掃斷,好好的三串垂珠滴滴嗒嗒的滾了一地。我頸後寒毛一乍,不禁一驚,那武士返刀歸鞘,面上大有得色。

  「就算我做了什麼事,是否違抗聖令,欺君藐上,也只有陛下和有司才有資格擬定罪名,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妄語的。你一個小小衛士,竟敢在宮禁之中,撥刀傷人,威嚇文臣,膽子可真不小啊!」

  那衛士見我一驚之後,竟無懼色,不禁一愕,我輕嘿一聲:「還有,你這手刀法,拙劣之至,料想除了在手無寸鐵的女子面前顯顯威風以外,再無他用!」

  「妳這……」那衛士勃然大怒,連脖子都粗了幾分,握拳逼近。我凝立不動,淡淡的問:「你還敢動手?」

  在他身邊的那衛士趕緊拉住他的手,一名宮娥連忙賠笑道:「雲姑娘,他們也是遵令而行,行事有不當之處,並非有意冒犯,您莫放在心上。」

  我冷然一笑,注視著這名宮女,緩聲道:「沒有詔命,也沒有慣例,他就敢對女臣如此無禮,威逼恐嚇,我看他們不像是戎守宮禁的衛士,倒像是哪裡出來的強盜。」

  那宮娥的臉色一滯,古怪至極,不再說話了。我再看了他們一眼,指了指殿門,問:「你們現在是出去,還是隨我同往陛前,請陛下和諸位公卿一斷是非?」

  兩名衛士想說什麼,但卻被一旁的幾名宮娥推了出去,剛才那賠笑的宮娥又挽著我,一迭聲的代替他道歉。

  檢查利刃時節外生出這麼個岔枝來,無非是有人嚇唬我一番,讓我不能當著朝臣的面給齊略診脈而已。他們想讓我失去常態,我卻偏偏不如他們的願。

  越謹見我毫無異狀的回到正殿,面色登時有些難看,眼看我準備登陛而上,他突然又叫了一聲:「且慢!」

  我轉頭問道:「越尚書,你還什麼事?」

  「雲姑娘,簪釵也是利器,請妳解下來吧?」

  我一愕,一干老臣也不禁惱怒,便有人喝道:「你堂堂尚書,怎如市井無賴般的胡攪蠻纏?」

  越謹頭一揚,大聲道:「諸位莫非忘了太后娘娘遇刺的教訓了?當日刺客正是以銅簪刺傷了太后娘娘!」

  眾人一時啞然,我壓下心中的怒氣,朗聲一笑:「越尚書謹小慎微,所慮極有遠見,雲遲豈敢有違?」

  當下依言將簪釵等物取了,再問:「尚書還有何吩咐?」

  「有勞雲姑娘將指約腕釧等首飾一併取了,以示清白之意。」

  我聽他竟連指環腕釧等東西都要我取了,心中微驚,驀地明白,越謹阻止我接觸齊略,不是怕我的醫術,而是怕我的催眠術。

  我心中驚怒,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言而行,然後再問:「越尚書,可還有事?」

  越謹搖頭,示意我可以登陛請脈。我卻不動,冷笑一聲,注視著他緩緩的道:「越尚書,雲遲想必是哪日裡不經意得罪您了,以至您今日竟是定要雲遲披髮跣足,以謝其罪!」

  越謹面色微變,我卻不再看他,聽到丹墀上越姬傳喚,便拾階而上。

  不知為什麼,在被越謹層層刁難的時候,我心裡波瀾起伏,忍了又忍才將氣忍下去,只想登上丹墀,看看齊略的現況。但到此時登上了丹陛,我的心情卻奇異的平靜了下去,心裡突然浮出一個奇怪的感覺:這御席上躺著的,不是齊略!

  如果是齊略,即使他不記得我了,即使他真的病重氣弱到要人代傳其言,又怎麼可能容得下這麼明顯的外戚越權之舉?怎麼容得下別人強逼自己的臣子在朝堂上受這等侮辱?

  侍駕的幾名內監讓開了些,帷幕中那躺在越姬身側的人的臉面現了出來,那眉眼是極其熟悉的,我走過去俯身診脈,手指觸及他的肌膚,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沉澱下來,變成了篤定——這人,不是齊略。

  儘管病色愁容將他的長相自然塑成了孿生兄弟般的相似,但他不是齊略!

  就算我腦子裡記得的容貌與齊略現在的真實長相有差,但心中的直覺,肌膚接觸的感應,都足以使我確定他不是齊略。

  為什麼越氏要用假君臨朝?

  心中驚濤駭浪翻湧,但在這種時刻,我反而平靜了下來,輕聲道:「陛下!臣……雲遲請脈!」

  躺著的那人緩緩的睜開眼睛,做了個揮手免禮的動作,看了我一眼,眼珠卻是呆滯的,沒有絲毫的靈光——這人果然是被催眠了,所有的舉動都是半夢遊狀況下做出來的,受人控制。

  可是控制他的人在哪裡?總不可能是越姬吧?

  我抬頭望去,越姬的目光與我一觸,眼裡突然多了些慌亂,下意識的往她身側看了一眼,強笑問道:「雲姑娘,陛下的脈像可好?」

  「容臣細診。」

  我移動了一下位置,不動聲色的向越姬剛才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個方向坐著的卻是個素衣青衫的女史,膚色白得近乎透明,雖不施脂粉,也有一股動人心弦的明豔。

  這人是誰?憑什麼讓越姬在慌亂的時候向她討主意?

  「雲郎中,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陛前等候許久,不見我出聲斷案的一干老臣都忍不住出聲催促,我卻久久沒有回答——越姬他們找人來代替齊略上朝,是齊略已經死了,還是齊略雖在他們手裡,但卻不受控制?

  當面揭穿嗎?還是隱忍?

  若要揭穿越氏的陰謀,這滿文武百官在場,無疑是最佳場合;但若齊略還沒有死,揭穿這個陰謀卻無疑是逼越氏鋌而走險,殺齊略以絕後患。

  說,還是不說?

  汗水自我的額頭涔涔流下,我幾度張嘴,又閉嘴!

  我的目的與什麼宏圖大業沒有多少關係,我更關心的,是齊略個人的生死。

  我不能拿齊略的性命來冒險!

  帷幄之中,光影浮動,照得裡面的人的臉色都陰晦難明,越姬看著我,我也看著她,許久,我才緩緩的開口:「陛下此病是憂傷過甚,五內鬱結……」

  我說的,還是越氏一黨放在太醫署裡擺出來給人看的,所謂的太醫請脈後的定案,毫無半點新意。

  一干老臣既吃驚,又失望,又懷疑的瞪著我看,與此相對,越氏一黨的人臉上卻都有放鬆喜悅之意,越謹看我的眼神,是既覺得意外,又有幾分輕視疑惑。

  我也管不得朝堂中的各種形態,匆匆離開西朝殿,與嚴極匯合了一起離開未央宮。

  坐上馬車,嚴極才問我:「妳覺得是什麼情況?」

  「朝堂上的人,不是陛下!」

  嚴極大吃一驚,差點將馬車趕進了水溝裡,轉頭瞪著我:「妳說什麼?」

  「不是陛下……陛下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我自己都沒想到,此刻我竟能如此平靜。嚴極驚嚇過後,見我不動,略微鎮定,問道:「妳沒有揭穿?」

  「沒有。」

  嚴極沉默了一下,問道:「看來事態比我們原先想像的更複雜,妳現在想怎麼辦?」

  「我要去找原天子的中常侍陳全,還要查問一下平輿王近日的行程。」

  「妳懷疑那假天子是平輿王扮的?」

  「嗯。」

  我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平輿王跟齊略長得最像,略微修飾一下,再借病容遮掩一番,坐在那高高的丹墀之下,有幾個臣子能分清他們兄弟倆的?

  「嚴大哥,如果假君真是平輿王扮的,我們的行動就要趕在大朝會還沒有完結的這兩天。因為這兩天他們要兼顧兩頭,力量分散,救人相對容易。」

  嚴極遲疑了一下,突然正色問:「妹子,萬一他們用假君來上朝,是因為陛下已經駕崩。那麼,我們不僅無法救駕,反而要承擔謀逆的惡名,這後果……妳想過沒有?」

  嚴極的聲音極輕,但卻幾乎將我所有的冷靜擊潰!

  我一直不讓自己去想假君臨朝所代表的含義,但嚴極的說法,卻由不得我不正視一個問題,萬一齊略真的死了,那可怎麼辦?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0:01 AM

第六十二章:國璽

  夜風寒涼,我穿著巡邏衛士的服飾,跟在鐵三郎身後靜靜的向未央宮用來關押犯過宮娥女史的暴室走去。

  暴室最初建立的用意,本是給犯小過的嬪妃或宮娥關關禁閉,行的是天家的「家法」,並非什麼正式的懲處機構。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個非正式的暴力機構,在宮裡卻演變成了比正式的刑獄更令宮中人恐懼的所在。

  就著啟明星微弱的光芒看過,暴室就像一座陵墓,看不到一絲光亮。

  鐵三郎停在暴室的個窗前,有節奏的叩了幾下,旁邊的門輕輕的開了,有人問道:「誰?」

  「鐵三郎。」

  接上頭後,那人領著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下了兩層臺階,停在一間鐵門面前,略微有些感嘆的低聲說:「這就是陳常侍的囚室,虧得他們昨天連夜拷掠不停,你們才有機會進來。」

  鐵三郎拍拍那人的肩膀,喚了聲「好兄弟!」便什麼話也沒說了。

  推開囚室的門,一股血腥、焦臭、藥味、騷氣交織在一起的臭味便沖鼻而來,室左的火爐炭火未滅,紅光染開,便能看到刑具羅列和草堆裡的一團人影。

  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血肉模糊,幾不成人形的人時,還是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觸手摸過去,陳全的四肢竟都已經粉碎性的骨折,身上鞭打烙印所遺的傷痕鋪得他體無完膚。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深層昏迷裡,難怪拷掠者也不得不放棄。

  我自懷裡取出針囊,就著爐火的暗紅光芒給他施針,過了一陣,他才醒了過來,動了動身體,呻吟一聲。

  「陳常侍。」

  「妳是誰?」

  「雲遲。」

  陳全的聲音裡全是驚訝:「怎麼是妳?」他情緒略微激動,立即發出一陣劇咳,吐出兩口淤血。

  我將帶來的藥倒出四粒送到他嘴邊,問道:「這囚室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嗎?我給你帶了幾瓶消炎止痛的藥。」

  「別……若讓他們發現囚室裡有私藏,定會加強未央宮的警戒,你們想再做什麼都不方便……」

  陳全吞了藥,喘息一陣,緩過氣來,問道:「雲……娘子,妳是和什麼人一起來的?來幹什麼?」

  「你還在他們手裡,我與什麼人一起來的,我不能告訴你。我聽說宮裡有異變,想來探探情況,帶他出去。」

  「妳來救駕?」

  我點點頭,只揀要緊的問:「你是桂宮事變後才被打入獄中的,可知他被困在什麼地方?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能自己走還是要人背?守他的人有多少?首領是誰?怎麼輪值?什麼時候好找空隙?可有人能充內應?」

  「大家就被困在椒房殿,時醒時昏,他的病太醫們各說各話,沒法定論,倒是大家清醒的時候跟我說過,那是當年李昭儀為了奪寵,給他施了毒……」

  利用鴉片奪寵,這與當年滇王妃做的事何其相似?李昭儀是怎麼想到這個辦法,又是從哪裡得到鴉片的?

  「守在大家身邊的人以越姬和一個可能是楚國細作的女子為首,外面的護衛是越氏和李氏的親信,每日四換輪值,晚上加倍戒嚴,要救大家必須白天,趁那楚女不在的時候。至於內應……」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報出幾個名字:「雲娘子,越氏和李氏聯手,可能與楚國有什麼約定,現在已經控制了未央宮。宮裡如今還能活得自在的,多半都已向越氏投誠。這幾人雖然對大家也算忠心,但用他們的時候,還是要留意些。」

  「雲遲明白了。」我沉默片刻,輕聲道:「陳常侍,我敬佩你的忠義,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從這內宮裡救一個……常侍,你多保重,以期日後。」

  陳全的身體其實已經虛弱無比,但這時候卻笑了笑,有些吃力的說:「我不過是未央宮裡一無用老奴,卑微下賤,不值掛心。」

  他說著嘿嘿的澀笑兩聲,嘆道:「我早知必有人來救駕,只是想不到來的竟會是妳……看來,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存在……雲娘子……」

  我微微一愕,見他示意我俯耳過去,遲疑一下,還是湊了過去,聽到他輕聲說:「太醫署後面的冬井裡,有物件,妳在救大家之前先將它取出來。」

  我微微皺眉:「時間有限,如果不是要緊的東西,等我把他帶出去以後再回來拿。」

  「不,定要在救大家之前將它拿出來,很重要……」

  他不肯說那東西是什麼,卻定要我救齊略之前拿出來,我看他說得鄭重,還是趁著天色初明,長樂宮起鑰的時候,拿出我許久沒用的太醫署郎中的對牌,進了太醫署。

  太醫署裡的太醫分守長樂宮和未央宮,只有兩個人輪值。其中一個是我不認識的新晉,想是新晉的,另一個卻是老熟人醫效向休。

  兩人敘過話,我問清醫署的現況,請向休幫我看著製藥房的前門,好讓我可以去冬井裡撈東西。

  醫署的冬井深達三丈,我帶了個換氣用的小竹筒連潛了七八次,才從井底的青絲叢裡摸出一件異物來,浮出水面打開包布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那物件盤龍為把,脂玉為座,上用隸書刻著四個字:天子之寶!

  天子印璽平時都是裝在寶匣裡,由陳全捧著的,想來陳全是在大亂還沒有完全顯露時就已經憑閱歷和經驗嗅出了異味,借來太醫署給天子傳召太醫的機會將這枚天子理政所用的寶璽扔進了井裡,然後擺了空匣計。

  難怪越氏一黨只有一枚「建章私印」,卻沒有天子之寶,會對他施以那樣的酷刑!

  我呆了呆,將印璽收好,重又潛下水去,將井底仔細的再摸了一遍,這一次摸出來的璽玉面缺了一角,是用黃金鑲嵌補齊的,上用是小篆的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這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天子傳承時必須加印詔令天下,以示正朔的傳國玉璽!

  沒有天子之寶,尚書台還能借天子往日積威勉強將政令壓下去;但沒有傳國玉璽,想擁立幼帝,那卻是在作夢。難怪越氏要扶持幼帝的傳言塵囂日上,卻沒有落實,原來他們根本找不到這繼位必須的傳國寶璽!

  陳全權力中心浸潤了幾十年阿監,其理政的能力不強,但這份眼光和忠心、膽氣,卻委實令人讚嘆!

  有這兩枚印章,我無後顧之憂。

  我深深吸氣,壓下心情的躁動,先到製藥局的空房裡把濕衣服脫了,換上寬袍廣袖的衣裳,將兩枚印璽懸在臂上,趁宮門衛士輪班的空隙,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站住!」

  離開宮門十來步,我正暗自鬆了口氣,斜刺裡卻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我心中微驚,腳步卻不停。一輛牛車轆轆而來,剛才那聲音接著叫道:「雲姑娘!」

  剛才那聲呼喊,我還能當做不知是對自己發的,這一聲喚,我卻不能不應,轉頭一看,卻是尚書石秦:「石尚書早。」

  「哪有雲姑娘早。雲姑娘不是已經辭職,今天就要還鄉嗎?怎麼大清早跑到長樂宮來了?」

  我微笑:「正是因為今日便要還鄉了,所以我才清早到長樂宮來。雲遲昔日身於長樂宮,雖然現在沒有身份求見太后娘娘了,但離別之際,也該在鳳闕之前拜上一拜,以謝天恩。」

  石秦跳下車來,仔細打量了我一眼,面上盡是懷疑之色:「雲姑娘這一大早的就滿頭濕髮,不僅赴了鳳闕吧?」

  「拜別太后娘娘,自然應該沐浴更衣,以示隆重。」我面色不動,籠袖笑道:「石尚書,今日還有朝會,你不早去備案嗎?」

  「去,當然去!」

  石秦乾笑兩聲,轉身作勢要走,突又笑道:「雲姑娘,妳徒步而行多有不便,還是我派車送妳一程吧!」

  我袖藏關係天下的兩件至寶,心裡到底有些發虛,微微一驚,連退了幾步。石秦追上來,目光落在我的袍袖上,我知他起了疑心,暗暗叫苦,當下也顧不得別的,大聲道:「石尚書,男女有別,你的車我卻不敢坐,你請回吧!」

  清晨的長樂宮門外有幾個小食攤子,輪值換下來的宮禁衛士都坐此喝湯吃餅,略做休息。我這一聲大叫,頓時人人側目,石秦不得不停下腳步。但他的急智卻也驚人,呆了一呆,便即指著我大叫:「各位軍士,我剛才掉了一袋金子,疑是她揀了,你們誰替我搜搜她的袖籠裡瞞藏之物,我謝他千錢!」

  我心中大怒,厲聲喝道:「石秦,我昨日才辭官,你今日就敢當街辱我?」

  石秦冷笑一聲,我轉身對那群意動的宮禁衛士大聲說:「我本是南州撫民使、祭酒從事雲遲,此人因與我政見不合,有些宿怨,故趁我辭官歸田之際前來羞辱我。你們若能分成兩隊,一隊替我攔住他,一隊將我安全送回家,我每人謝萬錢!」

  石秦大急,一跺腳喝道:「別信她的!誰替我搜檢那女子的袖籠,我給你們升官!」

  「他又不是勳貴將軍,有什麼權力給宮禁衛士升官?你們別被他騙了!」

  雙方這下算是正式扯破臉了,石秦臉皮紫脹,扯著嗓子吼道:「我石秦說話算數,誰替我拿下雲遲,我給他官升一級……」

  「誰敢拿我妹子?」

  正危急之間,遠處蹄聲如雷,驟快奔至,嚴極遠遠的一聲大喝,提馬衝了過來,竟似要將石秦一蹄踏死。石秦畢竟是文官,眼看馬到跟前,不禁嚇得一聲大叫,連忙後退。

  我心情一鬆,喜道:「大哥,你可來了!」

  嚴極駕馬嚇退石秦,估計是惱我從鐵三郎那裡出來後,不去與他們匯合,卻自來長樂宮,以至遇險,也不理我,只是兜轉馬頭,護在我身邊,環目四顧,厲聲喝問:「誰敢欺我妹子!」

  他身後五十幾名騎衛雁行排開,不發一聲,但那種百戰雄兵蓄勢待發時特有的戾氣散發出來,卻已讓現場沒有經過戰火洗煉的宮禁軍都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嚴極控制了場面,這才轉頭瞪了我一眼,問道:「妹子,這是怎麼回事?」

  我指了指石秦,道:「我也不知怎麼得罪過這位尚書,在長樂宮門口遇到他後,說了兩句話,他就誣我盜了他的錢袋。」

  嚴極怒極反笑,瞪視著石秦斥道:「我妹子雅致清華,是何等人物,你敢如此辱她,還不道歉!」

  石秦也頗為強項,張目道:「她若未拾我所懷的錢財,何不捋袖讓眾人一觀,以示清白?」

  我尚未開口,嚴極已經喝道:「我妹子是由得你這無賴欺負的嗎?要看她是否清白,何必讓她捋袖?我看你也一樣!」

  說話他俯身綽槍,引訣一揮,槍刃掃過,一聲裂帛之聲,竟將他兩隻寬大的袖籠齊齊割破,裡面籠著的刀筆私章帛書錢袋等物全都掉了下來。石秦尚未回過神來,嚴極槍尖一挑,將那只錢袋挑在半空,轉了個半圈示眾,喝道:「狗賊,你一個人身上哪得兩只錢袋?」

  說著震腕甩出錢袋,然後再凌空一斬,將那錢袋剖成兩半,銅錢金銀灑得滿街都是。石秦哪想得到嚴極竟敢當街動手?駭得面如土色,兩股顫顫的靠在道旁樹上,哆嗦著想說什麼,卻擠不出聲音來。

  這時的民風自由,圍觀者見此情況,登時啐聲四起。嚴極冷笑兩聲,調轉馬頭,綽槍縱馬,直取石秦的牛車,嘩嘩幾響,石秦的車駕已經轅斷輪散,轟然倒地。石秦驚怒交加,尖聲大叫:「你敢……」

  「按我朝律令,誣告者反坐!姑且念你我畢竟同殿為臣,小懲代罪,姑且放你一馬!」嚴極長笑一聲,俯身將我攬上馬,槍尖一指,厲聲道:「你給我聽著!我妹子雖然辭官歸鄉,但誰要敢欺她分毫,我定不饒他!」

  石秦估計也是覺得為了一個疑惑弄成現在這種情況好沒來由,怔了怔,在圍觀者的啐棄聲裡匆匆揀好東西,掩面而走。

  嚴極呼嘯一聲,領著他的衛隊直取霸城門,將進營區,才緩下速度,低頭問道:「妹子,妳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

  我心中有個計畫逐漸成形,抬頭看著嚴極,微微一笑,道:「嚴大哥,這次救駕,我們贏了!」

  傳國玉璽是傳位證明正朔和給諸侯下旨用的,象徵意義大過實用意義,不必用。但天子之寶卻是齊略正式詔令天下的大印,有了它,不僅可以立即將現在還零散的救駕的力量集中起來,還可以擾亂長安城的政局。

  陳全明知情況有異,也恪守規矩,寧肯將玉璽投入井中免得被別人所用,也不敢自己矯詔調軍,壓制內宮的變亂,我卻沒有這種顧慮——兩枚玉璽不能露於人前,免得使人心生貪欲,但印幾份偽詔還是可以的。

  嚴極不明所以,問道:「妳從陳全那裡得了什麼好的情報?」

  我想了想,直言道:「嚴大哥,有件事,我現在得瞞你,可不可以?」

  嚴極見我說得嚴肅,微覺詫異:「為什麼要瞞我?」

  「因為這件事關係太大,若是告訴你對事情沒好處。但我又不願你發現我有事瞞你,心裡不快。」

  嚴極聞言哈哈大笑:「那妳就瞞吧。」

  兩枚玉璽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具有太強的誘惑力,即使是嚴極,我也不能對他說。我相信嚴極,但我卻不願意使得這個誘惑變成對他的品格的考驗。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0:25 A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17-1-14 10:29 AM 編輯

第六十三章:偷天

  我拿了玉璽,偽造了四份詔書,然後將玉璽裝進我的醫箱底層,密密的封好,然後在執意追隨我左右的幾名學生裡挑出兩個忠厚守信的,讓他們共同替我保管。

  四份詔書都是以密詔形式發佈,影響的層面有限,倒也不怕日後亂政。一份是以嚴極為統率,組織救駕;一份是詔令鐵三郎聯絡忠於天子的中下層宮禁軍頭目,輪換值守的衛士;一份是令京兆尹將京兆府衙役派往長樂宮外戒嚴守備,長樂宮只許出不許進,除非天子持國璽往迎,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這些守備的京兆府衙役。還有一份,則是我為了在進宮以後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而作的,關係不大,能起什麼作用還不好說。

  長安城的異變,觸覺敏感如徐恪和扮成文吏親自前來的豫州刺史苗軌都已經察覺,並且暗裡組織了各種力量準備一探內宮,嚴極拿了這份詔書,找到苗軌、謝源等人兩相合計,資源共通,宮內的局勢登時大顯明朗,當即訂了一個救駕的計畫。

  越氏一黨雖然清換了宮禁軍的上層軍官,又在長安城裡籠絡了許多無賴兒擴充禁軍衛士,但真正知道他們所謀的親信畢竟在少數,中層的軍官只當宮禁的變化還是正常的政權更迭所產生的動盪,順勢而行,談不上對他們有多忠心。鐵三郎拿著偽詔過去,這些中級軍官便又糊裡糊塗的依令換防。

  至於第三份偽詔,是我怕未央宮救駕的事一鬧翻開來,越氏一黨走投無路,狗急跳牆,會強攻長樂宮挾持太后。雖然京兆尹也不是那麼可靠,但嚴極這三百鐵騎連上南州、豫州押送貢品的兩百壯士總共才五百能戰之士,要救齊略,就救不得太后,只能撞運氣。

  四月二十八日,皇后的國喪孝期過了,民間的嫁女娶婦賀壽搬遷等喜慶之事開禁,赤朮的婚期也訂在這天。

  赤朮成親在各種因素的促成下,送了禮報名會來與宴的賓客名單,竟有萬餘人。家裡沒有這麼大的場地,於是將賓客分流到長安城的各酒肆飯莊去。又因赤朮本身沒有官職,不能越禮,選用的酒肆飯莊都是中小規模的,如此一來賓客們坐落的酒肆飯莊竟達千餘家。整個長安城從橫門到戚裡一帶,受這場喜宴影響,人流湧動,熱鬧非凡。

  我受過新人的禮後,便藉口代替新人赴各酒肆飯莊謝客,告別了老師,趕到杜康酒肆。

  杜康酒肆裡,喬裝已畢的嚴極、苗軌、謝源等人早已坐在裡面,氣氛凝重。我換過備好的衣服,匯合嚴極挑出來的四名身材矮小,容貌清秀,易於喬裝的親衛往未央宮而去。鐵三郎早已做好準備,遠遠的認清服飾,便派了武子過來接應。

  我看到武子面有憂色,舉止十分不自然,擔心他會被人瞧破行藏,便微笑開慰他:「今天也往日也沒有什麼不同,你不用擔心。」

  武子嘆道:「雲姑,我們當兵打仗吃糧,腦袋是懸在褲腰裡的,倒不至於把生死看得太重。我擔心的是妳……我們的勢力進不了椒房殿,那裡面接應的人真的可靠嗎?」

  未央宮的上三軍早已被齊略抽去與楚國對峙,鳳翔軍則被越氏矯詔調去了給大行皇后修建陵墓。宮禁空虛,因此越氏極力拉攏期門衛。可期門衛對越氏來說畢竟還算不得心腹,勢力所及的範圍有限,真正的心腹之地,卻是由越氏調了其本族族人任地方官時的嫡系親衛過來戎守。

  越氏的這些親衛戰力不見得強悍,但卻有足夠的忠心。武子的擔憂和陳全的提醒一樣,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救齊略本就是件冒險的事,如果這樣的好機會都不抓住,以後是想都不用想了。

  「若不可靠,我也不會進來了。」

  未央宮占地五萬平方米,裡面道路四通八達,很快便望見了椒房殿的飛簷。武子將我們送到約好了接頭的一間宮女值房裡,再確定了一下出來時的接應方案,便退了出去。

  在小屋裡等了不久,就聽到外面一陣嘰嘰喳喳的女子說話聲,八名宮女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來。躲在帷幕裡的衛士看準機會,認清沒帶接頭信物的四名宮女,一躍而出,在她們的驚叫還沒衝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勒斷了她們的喉嚨。

  另四個宮女雖然早有準備,但面見同伴死在眼前,還是不自禁的嚇得面色大變。我自袖籠裡取出一隻小瓷瓶,用小指沾了些裡面的粉末,抹了點在她們鼻端,等她們放鬆下來才道:「時間緊迫,我們先換衣服化妝吧!」

  這瓶藥是我當麻醉劑用的東西,最佳效果是皮下注射,少量的鼻腔吸入能使人的緊張的情緒鬆馳。四名宮女在藥物的幫助下放鬆下來,指揮著軍士藏好屍體,給他們換上女裝,施以胭脂,然後按照原計劃分出一人先去報信,另三人領著我們往椒房殿走。

  椒房殿外面戒備森嚴,我們一路行來,又換了兩次身份和裝束,才扮成阿監在內應的接應到了椒房殿正殿外。好在今日還是大朝會的日子,越姬等重要人物都去參與朝會,椒房殿外面守備森嚴,裡面卻相對放鬆。

  我將那瓶麻醉粉交給椒房殿裡接應的人,讓他們設法撒出去——那是以這個時代來說最頂端的麻醉藥物,雖然沒有傳神到迎風即倒的效果,但吸入多了,卻會肌肉鬆馳,神經反應遲鈍。

  我們這一行人走進殿去,他們雖然看出了破綻,但反應卻肌肉反應卻沒法跟思維配合,趕不及示警。嚴極這四名衛士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精銳,外貌雖然女相,但下手卻十分迅疾狠辣,如狼似虎的將十幾名內監宮娥盡數放倒。

  我自入了椒房殿,一顆心便怦怦亂跳,三步並作兩步的搶到床榻之前,撩開低垂的帷幕,輕叫:「陛下?」

  帳內的錦被中裹著個人,我剛將被子揭開,心中便生警兆,直覺的往後一仰,避開當胸扎來的一刀。被中藏的那人一擊不中,復持匕撲了上來,一面張嘴欲呼。只是他顯然剛才是在蒙頭大睡,直到我來揭被才將他從夢裡驚醒。大夢初醒,反應微有些遲鈍,嗓子也沒活動開,張開嘴發出的聲音卻不響亮。

  我無處可避,情急生智,將被子往自己胸前一攔,那人兇悍,匕首鋒利,居然一刀便將錦被破開,刺中了我的胸口。幸好隔了層被子,那往心口來的一刀偏了鋒,沒傷到要害。

  我身後的四名衛士哪料帳中的人竟是刺客,落後一拍才撲了上來與之纏鬥,他們四人出手,那人便招架不住,幾次作勢喊人,都被逼得出不了聲。

  那刺客的武藝極高,四名衛士一路行來毫髮未傷,卻在付出兩條人命的代價後才將他擊斃。一路五人行來,不料不止沒能完成救駕的任務,反而令兩名同伴丟了性命,餘下三人都心情沉重,但若就這樣退出去,卻又都不甘心。

  「椒房殿裡藏的既是刺客,那陛下一定是被他們藏在別處了,我們再去找。」

  「會不會在增成殿?不是說增成殿才是陛下日常的居所嗎?」

  他們兩人都起意要去查探增成殿,我只得跟隨。三人走到殿門前,一名衛士用暗號召喚接應的內監,我卻忍不住回頭再看倒了一地屍體的殿室一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心悸,忍不住脫口道:「慢——」

  「怎麼?」

  我感覺胸腔裡一顆心怦怦亂跳,壓也壓不住:「陛下應該在這裡——他一定在這裡!」

  那是一種玄妙的第六感,屬於對心上人的感應力,讓我清楚的意識到他真的被藏在這殿裡,只是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了。

  我衝回內殿,四處查看。兩名衛士幫著我將整個椒房殿連衣箱都翻開搜查了一遍,依然沒有發現齊略的影子,都不禁皺眉:「陛下不在這裡,我們快走吧。」

  我遊目四顧,突然想到了剛才跳出刺客的床榻。別的地方我們都搜過了,只有最初的目標因為出了意外之事,反而成了心理盲點,被我們忽略掉了。

  可翻開被褥仔細查看,那床榻卻也並沒有設什麼暗格。我失望的起身,轉頭的剎那卻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回身,拾起地上掉著的一把匕首,將床榻後面的帷幔劃開。帷幔之後,依然是一重帷幔,我的心情卻陡然一鬆,用力再劃兩刀,一個被重帷隔出來的狹長空間露了出來。

  繡被之中,一個面色青白透著異樣紅紫,嘴唇乾裂,臉頰深陷,瘦得彷彿只剩下皮與骨,尋不出肌肉的人靜無聲息的躺在那局促的空間裡,氣息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斷絕。

  我看著這形容枯槁,幾乎讓人不敢相認的人,眼淚奪眶而出,嗓子都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只是心底發出一聲嘆息:「我總算沒有來得太遲!」

  身後的兩名衛士詫然問道:「這真是陛下?」

  我伸出手去,一扶之下感覺那本來結實厚重的身軀,竟輕薄得彷彿連血肉都已經乾枯,似乎連我都能將他負起,心頭一陣劇痛,定了定神,才道:「快拿衣服出來……帶他走!」

  兩名衛士趕緊將接應的內監準備的衣服拿出來,七手八腳的過來給他穿,正將衣服穿好,突聞外面守著的內監提高聲氣大聲說:「奴婢拜見王娘娘。」

  齊略的嬪妃裡姓王的嬪妃只有王楚一個,她一向與越姬交好,據宮裡傳出的情報說這次事變正是她與越姬結盟同謀。她突然駕臨,我與兩名衛士對視一眼,都心中一緊。過了會兒,殿門咿呀一聲開了,幾個輕重不一的腳步進了外殿,跟著便是放下肩輿的聲響,王楚吩咐道:「你們出去。」

  「娘娘,您這幾天肺疾發作,還是讓奴婢陪在您身邊吧!」

  「不必。」王楚的聲音雖然溫和,語調卻十分強硬。待到抬她進來的內侍離開以後,才向內殿走來。

  兩名衛生伏在內殿門側,目光都看著我,這次來的是宮裡有名有號的天子嬪妃,他們一時不知該不該殺,竟向我討起主意來了。

  我下意識的看了昏迷不醒的齊略一眼,做了個生擒的手勢。王楚一進內殿,兩名衛士便一擁而上,捂住她的嘴將她擒住。

  可她雖然陡遇危險,臉上卻沒有慌亂之色,眼裡反而透出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來。兩名衛士見她表情有異,都有些錯愕,我心一動,示意他們將王楚推過來,放開她的嘴。

  「不是說末時五刻嗎?你們怎麼就來了?」

  王楚的嘴得了自由,果然沒有大喊,反而急促的問了一句,旋即一陣劇咳。我和兩名衛士都一怔,旋即意識到她可能也與別人合作了致力營救齊略,這一問估計是誤會我們了。

  王楚一問以後,突然也意識到不對:「你們不是……」

  一名衛士眼疾手快,又將她的嘴捂住了,王楚眼裡這才浮出驚慌之色,目光卻是向齊略投來。我心一動,溫聲道:「娘娘放心,我是奉陛下密詔來救駕的州佐史,並非亂臣。我們與娘娘雖然走的道路不一樣,但目的都是救出陛下——娘娘,陛下重病到這種程度,必須儘早離開宮禁,接受治療,片刻也不能耽誤了。」

  王楚眼裡驚色稍褪,點了點頭,又用力晃了晃頭,示意衛士放手。兩名衛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無奈的看著我,終於還是放開她了。

  王楚撫著胸口重重的喘息一陣,緩過氣來,再看著我,問道:「我看妳有點面熟,叫什麼名字?」

  我跟她不熟,又有近七年沒見過面,難得她還覺得我面熟,我彎腰行禮:「臣,原太醫署郎中、南州撫民使雲遲,拜見娘娘。」

  王楚既驚訝又歡喜,竟一把抓住了我,急促的問道:「原來是妳!雲郎中,大家先遇毒害,又被楚國的刺客下了詛咒,聽人說只有妳精醫通巫,定能救治,妳真能治嗎?」

  我只知道齊略在囚禁了李昭儀後,毒癮發作,太醫束手無策,讓他幾次因為驟然斷絕毒品,強自戒毒而昏厥重病,卻不知道他竟有被楚國刺客下詛咒的事,不禁一怔。齊略意志之堅定,世所罕有,連在不明白鴉片的藥性下給自己強制戒毒,都沒有因為精神和生理倍受摧殘而猝死,怎麼可能被詛咒所困?

  我心中念轉,口中卻道:「臣正是聽說陛下病重,所以前來效命。娘娘,陛下的病情緊急,不能再拖了,請您助臣一臂之力,將陛下送出去吧!」

  王楚猶疑不定的看了我和兩名衛士一眼,我知她一是懷疑我們的忠誠,二是懷疑我們的實力,當下將懷裡所藏那份備用的詔書拿了出來,一指兩名衛士,微笑道:「娘娘,這兩位小將,乃是北疆前將軍宋將軍所派。宋將軍察覺長安異變,已經聯合豫州、南州救駕,五千北疆軍現正在霸城門外候駕……」

  王楚接過假詔書看了看,聽到北疆軍有來,這才真的浮出了喜色,輕啊一聲:「你們準備怎麼帶走陛下?」

  我略一沉吟,抬頭道:「娘娘,此事臣等自有安排,您可允許臣帶走陛下?」

  王楚坐在齊略身邊,靜靜的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突然將她身上的披風解開,裹在他身上,仔細的繫好。她眼神專注的看著齊略,彷彿要將他刻在心裡,我心頭一震,移開目光。

  過了會兒,突聽到她幽幽的說:「我一向與越姬妹妹來往,深得信任,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肺癆不能見風,也不會掀開帷幕查看我的步輿,你們用我的步輿將大家帶出去吧。」

  我們本來計畫用椒房殿側殿裡的平輿王的車駕,利用不是所有衛士都清楚內幕的空隙將齊略夾帶出去。那是十分冒險的舉動,安全性遠低於王楚的步輿,兩名衛士看我點頭,便上前將齊略抱上了步輿,我看到王楚癡然凝立的身影,遲疑了一下,問道:「娘娘,您不走嗎?越……他們回來,會對妳不利的。」

  「越姬妹妹一向心軟,不會真的為難我的。」王楚搖搖頭,對我鄭重的說:「雲郎中,請妳一定要治好大家。」

  我面對她時心裡十分不自在,聽到她這託付,更不自在,點了點頭,客氣的問:「娘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王楚哽聲道:「雲郎中,若將來大家重掌大權,要清算今日之事,妳能在大家面前說上話,就請替我說一句『越姬妹妹會犯這糊塗事,只是情深而恨,請大家念在曾經的情份和她生育了兩位皇子的功勞,略微抬手。』」

  我心頭一震,脫口問道:「娘娘就只有這件事嗎?」

  王楚喘了幾口氣,點點頭,以袖掩面,遮住淚水,擺手道:「雲郎中,你們快走吧!」

  「臣等告辭!」

  王楚因為肺癆不能吹風,加上她有意矯飾,每次來椒房殿都是直接把步輿抬到外殿的,圍輿的帷幕一垂下來,裡面的人便看不清面容。王楚也是籌畫已久,給她抬輿的人都是挑出來的,越氏的親衛也熟悉,一路行來,果然暢通無阻。

  眼看便出了椒房殿的範圍,迎面卻來了隊巡邏,我心裡暗暗叫苦——剛才在椒房殿裡耽誤的時間太久,竟沒有將最週邊的這隊巡邏錯開,只盼他們也跟前面那些關卡一樣才好。

  兩隊人馬越來越靠近,我低著頭隱在步輿之後,隨著大隊的腳步往前,突聞一聲充滿疑問的「咦?」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0:36 AM

第六十四章:東進

  巡邏隊應聲停步,目光灼灼的向我們看來,我也不禁抬頭,吃驚的向那發出咦嘆的人望去:那聲音我雖然六年未聽,但卻十分熟悉,不是高蔓是誰?

  一剎時,我呆住了!

  我真的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與高蔓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面,代表著不同的立場,面臨著生死的決擇。

  這裡離期門衛接應的地方還有數百步的距離,他已經對這步輿生疑,只要一聲叫喊越氏的親衛便會蜂擁而至,在期門衛還沒起來的情況下將我們全部格殺,把齊略重新奪回去。

  高蔓咦聲起後,正準備抬手,目光掃過步輿前後的從人時,突然與我相對。瞬息之間,他的手勢僵住了,直直的看著我,驚怔疑惑惱怒憤恨等情緒從眼底閃過,整個人都似乎木也。好一會兒,他狠狠的咬住了嘴唇,痛苦的閉上了眼。

  我心一沉,也移開了目光,身邊的衛士正待鳴哨讓期門衛強攻,卻聽到高蔓大聲說:「給王娘娘讓道!」

  他身邊的一名士卒詫道:「都尉,這……」

  高蔓回頭狠瞪了他一眼:「給王娘娘讓道!王娘娘不是平常人,她有越娘娘的手令在身的。」

  長官發了死命令,這群士卒雖然心裡疑惑,但還是讓在了路邊,等肩輿過去。走出了十幾步,我忍不住回頭。

  巡邏的衛士都已經開始繼續往前走了,只有高蔓還站在那裡,也正向我看來。豔陽當空,他身上甲胄鮮明,容顏俊美,可臉上的神情卻那麼晦鬱廖落,有股淒厲絕決的意味。

  我停下腳步,望著他的眼睛,眼裡酸澀難當。心底的悲哀,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高蔓定定的看著我,手臂垂了下去,握緊了腰刀的把柄。他握刀的手勢是那麼僵硬而有力,似乎將所有的心情都揉在了掌心裡,但他的臉上,卻浮出了笑來,沒有出聲,只是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快走」!

  我點頭,在他轉身的時候快步向肩輿急追過去,與接應的期門衛匯合一處,直奔宮門。

  越氏在期門衛身上畢竟花了不少本錢,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看事變的人不少,但在局面明朗之前主動參與的人卻不多,隨我們一起偷偷反出宮去的期門衛還不到三百人。

  未央宮外,我們設定好的逃跑路線上好已備足了人手和馬匹車輛,我們一出去,立即有人上前接應。一輛雙馬四輪的馳車上,豫州刺史苗軌已經等候多時,齊略被托上車,也跟著爬了上去,接過苗軌遞過來的醫箱。

  「陛下得了什麼病?」

  「詳細病況以後再說,現在的直接表現是感冒高燒脫水。」

  我取了藥片和水囊,準備給他餵藥,可雙手顫抖得厲害,竟使不上力。還是苗軌把藥和水接了過去,掰開他的嘴將藥灌了進去。

  「雲撫使,妳在車上照看陛下,定定神,我出去主持後撤。」

  「好……」

  馳車起行,隨著傳訊的哨聲,長安城裡那些借赤朮的婚禮而散落在各個酒肆飯莊裡的接應人員,立即全體動員,在我們經過以後立即用破車柵欄等物將街衢堵塞,用以攔阻追兵。

  我在險境中還清醒的腦袋,此時卻已經糊塗得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這麼多年在南疆行走,沒有哪一年不遭遇天災人禍的危險,不止一次有性命之憂,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日今時這樣恐懼害怕過!怕得我只覺重重寒意在身上擴散,讓我連牙齒都咯咯作響,不自禁的摟著齊略枯瘦的身軀。

  原來齊略的安危在我心裡竟是這般的重要,重要到事發之時我連放縱情緒去害怕都不敢,直到確定他的安全以後,才敢將心中的恐懼發出來,一陣陣的後怕。

  怕得我全身顫抖,眼淚與汗水泉湧而出,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出聲:「蒼天保佑,你還活著……」

  雖然病重,雖然昏迷,雖然氣息微弱,但他還活著,這便足夠了。

  只要你活著,什麼都好。

  我哭了一陣,心情逐漸平靜的替他抹酒降溫,潤唇診脈。過不多久,聽得車外人聲馬嘶,卻是車駕到了廚城門前,長安城裡巡邏的緹騎雖然沒有得到上官的命令,但數百名期門衛突然直奔廚城門,卻讓他們察覺了異樣,兜圍過來。

  鐵三郎卻也不是一味蠻幹,先領著五十餘名期門衛拿了假詔書過去,辯解自己是奉旨出都,然後趁緹騎不備,一舉將其擊殺,奪門而出。

  廚城門外,嚴極早已列陣以待。鐵三郎也是打過戰的,並不縱容隊伍亂七八糟的壞了本陣,反而嚴加約勒,領著車駕從嚴極所列的本陣側翼繞了過去,然後才兩軍匯合,將指揮權交給了嚴極。

  嚴極將車駕護在陣中,便揮動旌旗,吹起牛角重列行伍,準備起行。

  我掀開車簾,隱約看見我的一群學生也騎著馬在車駕週邊隨行,趕緊叫護在車駕旁邊的一個衛士將他們叫過來。

  苗軌騎馬護在車駕旁邊,聞言皺眉:「雲郎中,陛下大駕在此,怎能讓身份不明的人接近?不妥!」

  我知他擔心有人行刺,當下辯解道:「苗刺史,這幾人都是醫藥世家出身的,有人擅長斷案開方,有人擅長針炙推拿,有人擅長藥膳食療,有人長於護理導引……這是我針對陛下的病情準備的醫療隊伍,不是什麼身份不明的人。」

  衛士將我的一群學生帶來,我坐在御者身後的車廂階梯上,問道:「文奇,所有涉事的人員、商店、醫館都安排好了?」

  文奇笑道:「老師放心,杜康酒肆的旗號一起,該撤的已經撤了,能藏的都藏了,除了一百零六人受了些輕傷以外,沒有亡者。老先生也已經在三位師兄的護送下,往南去了。」

  我鬆了口氣,再問他身邊的人:「陶實,岑默,我的醫箱你們可護好了?」

  陶實拍了拍負在胸前醫箱:「我和阿默一直守著,沒有片刻離手。」

  我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隨在車駕旁邊,然後將幾名學醫的弟子召來,給他們仔細的講解了天子的病情,讓他們輪流登車隨侍聖駕。

  「老師,您這是將陛下的醫療都扔給我們了啊!您自己不隨駕嗎?」

  我看到幾名弟子都是既驚又喜又有些不自信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你們都是醫藥世家的弟子,哪個不是從少年起就行醫濟民的?論到醫藥和經驗,在當世來說都是傑出者,隨侍聖駕的資格足夠,要對自己多些信心。」

  「我們也不是對自己沒信心,不過陛下是至尊天子,若沒有老師在身邊守著,我們總不能安心的。」

  「我每天早晚會過來給陛下請脈,但這些推拿按摩,藥膳食療一類的細務,要由你們來做。」

  我這些弟子大多是專精一業不通世情的癡客,其中也不乏年齡長過我的,但他們一叫我「老師」,就習慣性的忘掉了年齡與性別的差距,當然的以我為幫他們安心定神的依靠。可是,誰又能當我安心定神的依靠呢?

  車裡那個人,是我此生心之所繫,情之所鍾,然而除去那心慌難制的一刻縱情,當理智回來,我如何還能面對他,還敢面對他?

  在南疆的時候,我可以假裝他只是我的心上人,但入了長安,那些自己本來不願意想的事便都逼到了眼前,絕不容我自欺。

  他是天子,他還是王楚她們的夫婿。

  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沒有重新陷進去的勇氣,所以我只能遠避,最好再也不要看到他。

  因為怕越氏控制了三輔,嚴極預備帶著車駕和人馬不入郡縣,在過河水以前全軍高度戒備,一防追兵,一防三輔的州郡兵接了越氏之令前來堵截。

  可不知怎麼回事,一路行來,穿郡過縣,除去文官出來盤問以外,竟沒有縣尉等武將出戰,引兵堵截,嚴極與鐵三郎的所有警戒佈防,竟都不生作用。活似一記鐵拳重力砸出,卻毫無受力之處,落了個空。

  這樣的情景,莫說嚴極這等身經百戰的將軍,就是普通小兵也覺得詭異。嚴極的北疆軍紀律嚴明,久歷戰陣,還能鎮定如恒;期門軍稍差一點,勉強過得去;豫州士卒因為只要過得並州,便能到主地,也精神不錯;只有百來名南州士兵一是不慣北方水土,二則不明實況,便有些疑惑騷動。

  我只得退出中軍,跟他們同行同住,每日巡查行伍營宿,安撫軍心。

  與軍隊的行動相比,齊略的病情的進展便慢了許多,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從中軍聽到天子清醒的消息。我高興至極,不禁對那來傳言的衛士開玩笑:「你們就在御前行走,陛下醒來正是逞能顯才的大好機會,表現好了立即就能平步青雲,實在可喜可賀。」

  那衛士哈哈大笑,連道同喜:「雲郎中,陛下醒了,妳隨我去見駕賀喜吧!」

  我心裡的歡喜微斂,問道:「可是陛下有詔?」

  那衛士一怔,撓撓頭道:「這倒沒有,不過陛下久病清醒,當臣子的理應前去賀喜嘛。」

  我笑了笑,道:「陛下現在需要靜養,賀喜的人去多了,反而會累到他,我等陛下真正大安,下令召見再去也不遲。」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0:47 AM

第六十五章:帝心

  我本以為齊略醒後會立即召見苗軌、嚴極等人,瞭解情況,建立威信,直接接管這支雜牌軍。不料他卻什麼動靜都沒有,只讓文奇替他傳出話來,說自己猶在病中,精力不濟,一應交易處理依舊而行,不必多行請示。

  天子雖然身體猶虛,但他清醒的消息還是讓這隊雜牌軍士氣大振,齊聲歡呼。只是我聽說齊略竟不召見臣子,垂詢政務,心裡卻一下喀噔——縱觀齊略這幾年的施政手法來看,他的權欲是越來越重了。怎麼可能在清醒之後,面對陌生環境不聞不問?

  入夜安營以後,苗軌、嚴極、鐵三郎等人一齊往大帳問疾,齊略躺在床榻上,微微睜眼,低低的說了幾句話,略加撫慰,又揮手讓他們退了出來。

  我站在大帳外的陰影裡,望著那單薄得彷彿風吹即倒的身影,心頭一片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老師,妳是來給陛下請脈的?」

  我點了點頭,問文奇:「陛下今天的病況記錄呢?」

  「在這裡,老師,陛下的治療進程需要修改一下,是到我們帳裡去商議,還是徵詢陛下的意見?」

  「當然是到醫帳去商議。」我看了看這些被我一手帶進權力漩渦裡的弟子,一股隱憂浮起。

  到了醫帳,岑默先將齊略的病歷遞給我,我仔細的閱讀著上面的記錄,吃驚的指著其中的一條記錄問道:「這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陛下有老師說的毒癮發作的徵兆,但反應已經很輕微了,並不明顯。有鑑於此,我們沒有給用老師準備的戒毒湯,而是以針炙法進行控制。」

  毒癮發作起來的人,自傷自殘發瘋發狂都很正常。前幾天齊略體弱昏迷,沒有毒癮,今天他醒了,我本以為必會有一場戒毒的硬戰要打,誰料所有的準備,竟落了個空。

  「仔細觀察,明天我再看記錄……湯藥準備好,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

  師生幾人仔細的討論治療方案,也不知過了多久,負責推拿復健的韋互滿頭大汗的掀簾而入,二話不說直撲帳中的席地,也不看帳中有什麼人,就大聲呻吟:「你們哪個過來幫我推拿或者針炙一下,我腰酸背痛手腳抽筋,馬上就要累死了!」

  文奇氣極,踹了他一腳,怒道:「阿互,老師在這裡!」

  韋互聞言一驚,掙了掙又趴下了,毫沒形象癱坐起來,轉過頭來滑稽的苦笑:「老師,我實在累得不成樣子了。」

  我好笑又好氣:「你去幹什麼了?累成這樣子?」

  「就是給陛下推拿復健。」韋互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陛下的肢體久未活動,他又急著恢復,我既要遵旨而行,又要惦量著力度,免得過猶不及,這一天下來,可不累死我?」

  出了醫帳,我不由自主的往大帳那邊走去,守帳的衛士知道我是給齊略看病的總領事人,往日都是略加盤問就給予放行,今天卻不知何故攔住了我:「雲郎中,陛下適才遣退了侍從,頒有嚴令,不得他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帳。」

  我微微一愕,問道:「這是為何?」

  這守帳的衛士都是從期門和北疆軍裡抽調出來的,齊略跟他們並不熟悉,他們也只會奉令而行,但卻不知道原因。

  我不願為難他們,但心裡卻又放心不下,想了想道:「陛下只說不許人入帳,並沒有說不許人在帳外問安,我不進帳,就在帳外給陛下問脈,諸位能不能放行?」

  守帳的衛士微怔,我又道:「諸位也知道陛下的身份貴重,不能有絲毫閃失,做醫生的總要問一問才安心。」

  那守帳衛士的首領想了想,也覺得意動。

  我輕輕的走到大帳之外,細看帳內卻沒有燈光,想必齊略已經休息了。我靜靜的站了會兒,正拿不定主意,突聽帳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響,我心裡一驚,不暇思索,就待進去一探究竟。

  就在舉手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復放開帳簾,靜立不動。耳朵再聽帳內的聲音,卻聽到齊略一聲壓抑的悶哼和窸窸窣窣的輕響。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獨自一人在帳內幹什麼了——他是極其好強的人,一旦清醒,怎能容忍自己連飲食起居都無法自理,需要別人照顧?他想恢復身體健康的願望必定強烈無比,但又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因為久病虛弱,肌肉萎縮需要重新學習走路的狼狽。所以有人的時候,他只指使韋互替他推拿按摩,刺激身體機能,並不起來走路;而到了晚上宿營,他便摒退左右,一個人在營帳裡學步。

  齊略,齊略——你現在,是不是很孤獨?有沒有從寵妾生下怪胎,妻子被殺,母親遇刺,發現自身被所寵愛者下毒的幾重心理傷害裡走出來?你有沒有因為環境的陌生,護衛者的不熟悉而心中惶恐不安?你這樣急著恢復身體的靈活,是不是為了削減自己此時弱小無力的寒懼?

  我胸中一陣酸辣澀苦直湧上來,幾度伸手,想將帳簾撩起,卻又縮回手去,緊緊的咬住牙關。

  不是我,他即使需要溫情的撫慰,也不應來自於我。我已經親手掐斷了相向的情絲,就不必再去添加無謂的憂愁。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站在他帳外,無聲的陪伴他,已是我現在的身份限定中能做的事最大讓步。

  沒關係,他的大帳總共只有一丈方圓,再怎麼走也不會真有多遠;他的帳裡鋪著南州商賈們提供的,從身毒商道流傳過來的厚毛地氈,摔幾跤也沒關係;他的帳裡除了溫壺和碗筷以外,基本上沒有什麼硬物,就算碰幾下也碰不傷……

  心湖像沸水一般的翻騰,身體卻沒有絲毫動彈,只是靜靜的凝立在帳外,聽著他在裡面重新學步時的蹣跚;聽著他跌倒,聽著他爬起,聽著他疲憊時的喘息……

  月亮升了起來,漸至中天,漸次西斜,初夏夜的霧和露起來了,沾濕了我的髮梢鬢角。而裡面學步的人,終於開始重新掌握了節奏,磕磕碰碰的聲音也越來越稀,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身上有些寒意,我撫了把臉,這才發現臉上也是一臉的濕意,只是唇角卻是上揚的。

  齊略,你憑著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來,心裡的沮喪有沒有消褪一些?

  我再看了一眼黯沉寂靜的大帳,輕輕的移動站得已經有些麻木的雙腿,轉身慢慢的離開。

  「妹子!」前面的巡邏隊中有人跑了出來,卻是鐵三郎正在巡營夜警,他舉著火把往我身前一照,不禁皺眉:「妳怎麼回事?半夜裡跑出來也不多穿件衣服,身上都被露水打濕了。」

  我微微一笑:「一時疏忽了。鐵三哥,你巡完營了沒有?有件事我想找你跟嚴大哥商量一下。」

  鐵三郎有些奇怪:「什麼事這麼著急?」

  「要緊事。」

  因為這是隊雜牌軍,所以嚴極和鐵三郎同為軍中最高的將領,也不得不每晚巡營壓陣,兩人便同宿一帳,要找他們兩個,也不用走多遠。

  嚴極看我夜裡來訪,也有些錯愕:「妹子,妳有什麼事?」

  我先披上鐵三郎遞過來的披風,理清了一下思緒才道:「兩位哥哥,陛下對我們可能不是很放心。」

  鐵三郎大驚失色,疑道:「陛下怎麼不放心我們?」

  嚴極卻點頭道:「若是我重病初醒,突然發現自己被士兵擁簇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值守的衛士和侍從都不認識,我也會不放心。就算不猜忌他們造反,但也難以信任。」

  「嚴大哥既然明白陛下不放心的原因,那準備怎麼辦?」

  嚴極伸了個懶腰:「明日一早,我就帶著全軍上下的將官到陛下面前,誓死效忠。由陛下直領兵權,選擇親衛,決定行軍路線……」

  鐵三郎張大了嘴,驚道:「陛下的長處在於統籌全域,不在直領兵權吧?這不會亂套嗎?」

  我噗哧一笑:「目前這種情況,陛下不會有直領兵權的精力和心思,嚴大哥此舉重在讓陛下放心。」

  嚴極點頭,笑道:「我參與救駕,有兩重憂慮,一是沒有讓我們救駕的信物;二是陛下的身體太糟。現在這兩重憂慮都沒有,我算安心了,當然也得讓陛下安心,上下和睦,同心出力,才好應對困局。」

  我矯詔發令誰也不知道,就連嚴極也以為那詔書真是我去長樂宮拿出來的,自己只是依令行事。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掩護。

  次日清晨,嚴極和鐵三郎果然便領著全軍上下的將官前往陛前宣誓效忠。齊略果然沒有直掌兵權,也沒有更換親衛,只是行軍的路線卻取消了原定的迂迴,直取河東郡,一面派出偵騎,快馬赴弘農和京輔都尉報信。

  嚴極和苗軌都心裡有些嘀咕,覺得天子這想法十分冒險,未必能夠如願。不料車駕未到河東,便見前方黃塵漫漫,數千鐵騎直迎上來。

  嚴極性極謹慎,雖然看對方的來勢似乎是友非敵,但還是先引軍護了聖駕列陣備戰。兩陣對圓,各派使者交言,互報將軍的姓名,認印傳話,對面來的卻是原羽林將軍,現任的陪都衛帥呂純。

  呂純此來,果然便是迎接聖駕,只是他也十分謹慎,先跟嚴極明言要派使者證實了天子的身份,然後他才入營叩見。這是行軍的應有之義,嚴極奏明齊略,便即允了。呂純派來的兩名使者,一個是原來常侍天子的羽林郎,另一個正是荊佩。

  荊佩自桂宮起火,出去查探消息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一直都在猜想她的下落,此時見她出現在呂純軍中,料想她當日是探聽消息以後,立即去洛陽請呂純西上,不禁鬆了口氣。

  荊佩和那名羽林郎進來驗證了齊略的身份以後,呂純便領著羽林軍的上層將領入營叩陛。

  齊略身體猶虛,但為了鼓勵軍心,還是勉力出行。數千士兵懷著勤王平亂的忠義之心前來,眼見天子現身,雖然身體瘦弱,但精神煥發,與傳聞中的重病奄奄殊不相同,都有如釋重負之感,登時齊聲歡呼:「陛下萬歲!」

  兩軍會師之後,彼此實力差距甚大,且呂純駐洛陽為陪都衛帥,身份又要比嚴極和苗軌親貴,儼然便是主軍,讓以北疆軍和期門衛都有些不是滋味。呂純有意重新安排羽林郎為天子親衛,但齊略卻傳言道:「嚴極等人護駕輾轉千里,恭謹勤忠,有他們護駕,朕心甚安,不必更換。」

  嚴極等人也知雜牌軍的戰鬥力參差不齊,禮節粗疏,論起護衛天子來實非所長,天子有此嘉言不過是回報他們的忠心,都十分感動。

  嚴極最初宣誓效忠的時候,更多的是出於戰略目的的需要,未必是假意,但為國家效死的公心重,為天子效死的私心輕。可經過這幾天的近距離相處,看天子的為人行事,卻變成了為天子效死的私心比為國家效死的公心更重,真正的憚精竭力,為天子設想周全。一方面他奏請天子,將豫州和南州的軍士都統合到鐵三郎手下,正式歸為期門衛;另一方面自願將北疆軍調往週邊,讓羽林郎內調補北疆軍的缺。

  呂純大感意外,嚴極對天子坦然直言:「臣不是自輕,以為北疆軍無力護駕,而是因為這北地沙場磨礪出來的驕兵,殺氣太重,禮儀粗疏,多不通點墨,胸中無文,出言粗鄙。常侍駕前,一怕他們無禮衝撞聖駕,二怕他們不會與朝臣周旋。而羽林郎多是士族子弟,禮儀嚴格,言語相對文雅,侍奉君王和與朝臣應對都合宜。」

  齊略聞言大笑,對嚴極溫言嘉獎,大是讚賞,這才真正有了君臣相得之誼。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0:53 AM

第六十六章:陪都

  聖駕出了長安,一路無人能夠真正安心,此時得了五千羽林郎的助力,進了陪都洛陽,才真正鬆下繃緊的神經。

  局勢變化太快,我腦子委實有些跟不上,直到荊佩來訪,將所有事件串在一起,我才算弄清了整個事變的始末。

  原來齊略在確定李昭儀給自己下了毒以後,又氣又怒,顧不得太醫署沒有對症的治療辦法,就決定強行戒毒。可已經有了三年多毒史的人,突然強迫自己斷絕毒品,那反應可不是一般的強烈。毒癮上來的時候,毀物自傷也罷了,還有幾次猝然昏倒,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多虧他身體底子不錯,意志強韌,才又在太醫們的救治下醒過來。

  他毒癮發作瘋狂的時候,竟將皇后的靈堂毀了,連傷了十幾個內侍。為此宮裡一片惶惶,他自己深覺不妥。越姬和王楚初時為了安撫他的情緒,讓他不會太過狂躁,就哄他太后的毒已經解了,能夠主理軍政,讓他把庶務放權給尚書台代理,好安心養病。

  越姬安慰在當時是出於好心還是出於心懷謀算,不得而知。齊略相信了越姬和王楚的話,以為太后的身康復,能夠主理軍政,便真的傳詔給尚書台,讓他們暫理庶務,自己則搬到桂宮戒毒養病。

  尚書台一開始行政,還算有條有理,但見齊略發起病來狀若瘋癲,病了一個多月毫無起色,太醫署束手無策,便都有了些異心。不過齊略積威日久,他們一開始還不敢放肆。但越謹身為皇長子和皇次子的舅公,有恃無恐,卻是膽子越來越大,竟挑唆越姬哄齊略將天子印「借」給尚書台,給尚書台「臨機決斷」之權。

  陳全一開始是十分信任越姬的,認為齊略確實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所以最初也幫著越姬她們對齊略只報喜,不報憂。但他的信任在發現越姬夥著叔叔來騙天子印,盜印空白詔書時,就動搖了。

  便在此時,楚國的刺客潛入宮中,意圖刺駕。齊略雖沒受傷,但卻受了驚,據說還中了楚巫的詛咒。陳全警惕心起,當即藉口去太醫署傳醫生,將傳國玉璽和天子之寶帶去了太醫署,扔進井中。

  越謹哄騙國璽不得,暗生毒計,一方面聯繫李昭儀的家屬,威嚇利誘跟李氏結黨,準備害死嫡皇子,以皇長子為嫡;另一方面,他欺齊略病發時神智不清,哄他割分南州,以錢糧挾制南疆大營,謀取南軍的兵權。

  楚國在長安的間諜聞聽越氏有異心,真是喜不自勝,當下由楚國的翁主親自出面與越謹訂約。楚國願意幫助越氏奪權,但越氏當權以後,要承認楚國為一朝,兩方劃江而治,各取所需。

  越氏在眼見楚國刺殺太后,咒惑天子後,本來對楚國又有懼怕之心,再聽說虎符在他們手裡,更覺驚懼,左思右想,利慾薰心,竟真的與楚國訂了盟約。楚國一方面利用虎符調遣軍隊胡亂打戰,另一方面又試圖利用巫術控制齊略。

  齊略哪料所信賴的嬪妃和臣屬竟為了權柄聯合起來,大大的坑了自己一把,一時不察,差點著了道,就此變成了傀儡。幸而他意志之強,實為世所罕有,在差點迷失本性的時候又清醒了過來。只是他強制戒毒,身體和精神本就虛弱,再跟巫師做了一次精神對抗,損耗過劇,一條命十亭裡去了九亭,昏迷了四五天才醒。

  這時候宮禁軍裡天子直掌的鳳翔軍已經被越謹藉口給皇后建陵調走;荊佩和林環兩名武衛,已經一個護著嫡皇子外逃,一個往楚國求援;陳全被越謹派人軟禁;日常隨侍的親信內侍則被越姬或殺或調隔離了。

  齊略困局一隅,最初的驚怒憤恨過後,便開始策劃脫身之計。為了不讓越氏生疑,也為了防止越氏猛下毒手,他不得不繼續裝病,甚至有時候裝出半瘋的樣子來。

  也虧得越氏雖然野心被楚國挑撥得無法無天,但才具卻實在不足,加上怕被人發現破綻,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撕扯不開,竟讓齊略尋隙找到了幾個可用之人。

  憑這幾個人要將齊略從越氏的囚禁裡救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卻能充當信使,替齊略調兵遣將。

  楚國得了虎符以後,倒也沒想過僅憑虎符就能掌握朝廷的軍隊,而是派使者拿著虎符先後給各地的軍隊下一些看似合理,實際卻是大肆削減朝廷軍隊實力的命令。

  楚國的間諜卻不知道,齊略與太后考慮到虎符調兵存在破綻,有意改制。凡是以原羽林郎、龍驤衛、虎賁衛、期門軍為骨幹組建起來的新軍,都另有一套調兵的系統。那就是調兵的文書,必須以白篾間青簡,冊線上另繫細索標誌,行文的抬頭文字和落款都點墨為記。

  楚國所得的虎符,除了北疆軍因為成軍日久,勢力錯綜複雜,一時不好革新,沿用舊制以外,所到之處半點用處都沒有,卻引起了諸軍的疑心。

  齊略相信這些宮禁軍出身的軍隊的忠誠,在得了信使以後,瞭解了朝廷的情況後,沒有急於脫困。反而準備趁楚國自以為得計的時候將之徹底蕩平,借越氏這次的動亂,一辨朝廷臣屬的忠誠與才能,為日後革新作準備。

  他的這番計畫沒有傳給長樂宮,是因為太后中毒昏迷,如果沒有異動,有鳴鸞軍和三署郎駐守,無論是楚國還是越氏,都不會對她不利。卻不料長樂宮壽延等人見勢不妙,沉不住氣,竟想用矯詔強召的辦法,先把他帶去長樂宮。

  結果桂宮事變,壽延和數百名內監宮娥枉死,於事無補,卻讓齊略白受一次折磨,被雨淋成了傷寒。

  越姬所居的宮殿被燒,越氏一黨為了給越姬正名,給皇長子正位,索性擁著她住進了未央宮椒房殿。這是已故皇后的勢力所在地,皇后大行以後還沒有經過系統的整理。內內外外數千宮娥內監,越氏換不過來,大大的方便了齊略,也大大方便了各派勢力的滲透。

  我們這派人救駕和王楚出手,都出乎齊略的意料,但我們出手的那天,也正是他傳令救太后的日子,加上他當時感冒引發肺炎昏迷,竟就在糊裡糊塗中被我們搶出長安來了。

  齊略身在軍中,一時吃不準我們這派人的忠奸,加上他身體虧損得厲害,他最急的是先恢復健康,因此雖然身在異地,但卻沒打算詢問緣由。

  「楚國以為朝廷大亂,好揀便宜,在四月二十日的時候派兵突襲宛城,準備奪取南陽,進犯司隸,哪知陛下早已傳令呂純等人準備,沿著洛陽、南陽、襄樊、巴東築成了防線,嚴陣以待。楚國一動,他們這裡就設好了埋伏,一戰全殲楚國五千騎後,一萬步卒。楚國不產馬,騎兵總共也就一萬,這一戰下去,相當於打掉了楚國向關中發展的半隻手……雲郎中,陛下真是天縱奇才,病成那樣,竟還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楚國和朝中的奸佞籠入彀中,真是太叫人佩服了。」

  荊佩說得眉飛色舞,一掃桂宮起火那夜所見的淒慘頹喪。我附合著點頭,心裡卻暗暗嘆氣:齊略狠下心來除了太后以外,誰也不顧的棄了長安,準備來一次徹底的朝臣清洗,這哪裡是天縱奇才,謀算在前?分明是傷心至極,被逼得不能不狠心。

  以他的性情,是能採取溫和手段絕不濫用血腥的。若不是對唐源等不思忠君,坐等漁利的勳貴老臣灰心,加之前期的身體和精神太差,實在無力控制局面,他怎麼忍心把政局給越氏糟蹋?又怎麼忍心拋棄長安?

  「荊佩,呂純他們忠心可靠嗎?」

  荊佩笑道:「陛下的親衛三軍,歷來是最忠於陛下的。怎麼會不可靠?」

  我仔細一想,嘆道:「如果呂純他們都不能靠,陛下也就真沒有可靠的人了。」

  呂純他們忠誠可靠,那兩枚玉璽也就該拿出來了。

  給我守了十幾天醫箱的陶實和岑默兩人,一直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等我領著荊佩拿過那醫箱,用鑰匙打開被鎖了五層的裡盒,取出裡面的兩顆大印,對著光一驗,登時把湊過來看陶實和岑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結結巴巴的叫嚷:「天啊,我們居然……居然背著……背著……天……天……天……國……國……國……」

  文奇比他們鎮定一些,只是嚇得兩腿發抖,有些語無倫次:「老師,它們怎麼會在醫箱裡……不,是怎麼會在妳手裡?」

  荊佩看到這兩顆大印,恍然大悟:「妳去見陳常侍了,這是他交給妳的?他怎樣了?」

  「他被期門衛救出來了,但四肢斷折,不能奔波,我將寄在長安的一家醫館裡了。」

  我細看兩枚大印上我做的暗記還在,沒有被調包,這才將它們重新包好。荊佩有些不解的問我:「兩枚大印都在妳這裡,妳怎麼早不拿出來給陛下用?」

  「這個原因再簡單不過了!」旁邊的文奇終於恢復了正常,看著我說:「在陛下沒有掌握全域,身體康復以前,這兩枚印璽能起的作用不大。拿出來可能讓別人起異心,危害陛下。反而是在沒有璽的情況下,陛下本身就是國之大寶,全軍上下必須誓死保護。」

  荊佩恍然大悟,看我有意讓陶實和岑默去獻國璽,趕緊阻止:「雲郎中,妳若讓妳的學生去替妳獻璽,妳讓他們怎麼解釋得寶的原因?」

  我知荊佩所言有理,想到有意的躲避齊略,連他昏睡都不敢去看,終究還是不免要直接面對他,不禁心間酸甜苦辣澀五味齊出,一時人都木了。

  洛陽是在西周或周城和西漢雒陽城的基礎上擴建起來的,作為前漢便有的陪都,其建築規模雖然不如長安,但所定的規格卻是都城的。在承漢朝的歷史裡,天子移駕洛陽就食不算少見,因此洛陽除去具備軍事功能以外,還具有儲備關東財賦的功能,財力足以支援行朝所需。

  齊略到洛陽後,先去拜見了依舊昏迷不醒的太后,然後駕臨北宮卻非殿,以卻非殿為起居朝議之所。

  卻非殿沒有長安未央宮的幾大殿那麼寬闊宏偉,且因為其建築起因是為君王就食遊樂,沉肅之氣便淡了幾分,裡面的佈置偏於纖巧華麗,連懸垂的幔布都是色澤明亮的蟬紗薄絹。

  天子在卻非殿缺少親信貼身的內侍,我獻璽又不能讓無關人等知道,因此齊略召見我時,殿中除了一個陛下聽宣的文侍以外,連傳物的阿監都沒有。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足前尺許方圓的地方,托著裝著兩枚國璽的銀盆,靜靜的向丹陛的臺階走去。心跳似乎凝滯了,帶得連手指都彷彿僵硬不聽使喚,在將國璽奉上案几後,用盡全力的力量克制,才壓住想抬頭看他的衝動:「這便是陳常侍交托予臣的國寶,請陛下查察驗收。」

  一雙纖瘦見骨的手伸過來,將兩枚印璽拿了過去。我等了許久,才聽到他淡漠平靜的聲音問道:「除了國寶,妳可有其它應繳之物?」

  我早有準備,伏首道:「臣自陳常侍處得到國寶之後,曾經四次盜用陛下的大寶,用於救駕。雖是事急從權,但盜用國寶,罪在不赦,臣有奏疏請罪。」

  盜用國璽,矯詔調兵,這罪名如果放在太平時期,足以誅連五族。我這麼慷慨的認罪,卻是認準了眼前大局未定,需要安穩局勢,且我行事是放在救駕這一背景下,料想不會有太多的責罰。所以我雖然遞上請罪的奏疏,但心中卻並沒有多少恐慌。

  只是我沒想到,我將奏疏呈上後,過不多時便聽到一聲拍案的大響。我心一驚,眼前黑影一閃,剛剛遞上去的竹簡竟已被他當頭擲在我前面。他那一擲的力量好大,竟生生的將串簡的綿線都繃斷,竹片四散飛濺,有兩片射到我懷裡。

  我心一突,脫口道:「陛下息怒……」

  「息怒?妳居然有膽叫我息怒?」空氣中卻陡然多了一股凝重凜冽氛圍,那是極力克制,卻依然洋溢四散的暴怒戾氣,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咆哮:「妳這混帳東西,配在我面前這樣說話嗎?妳配嗎!」

  他因為久病而中氣不足,咆哮到後來聲音便有些尖利,熊熊的怒火帶著森然的寒氣直刺人心。我被他異乎尋常的狂怒一激,腦海裡如有一道驚雷劈過,猛地抬頭,想看清他怒駡時的表情。

  但這時他卻已經因為剛才那急促高亢的怒駡而低頭劇咳,面色漲得青紫一片,喘不過氣來。我心一慌,無暇思索,撲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指掌撒開,按住他肺腑的穴道,用力推壓。

  好一會兒,他緩過氣來,啞聲道:「妳退下!」

  我微微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情急出手,竟忘了身份差異與情感控制,在給他推拿透氣的時候,兩手一扶一撫,若再環過去些,宛然便是正面擁抱著他。

  剎那間我有些忘了時空差異,怔然抬頭,向他望去——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用這樣的姿態擁抱他,當時他回撫著我的肩膀,眼裡滿是濃情的含笑望著我。

  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刻意深藏的時光,在我意識海裡,我將它看成了一世完滿的輪迴,想將它造成一個遙遠的時空片斷。但在這一刻裡,那遙遠的時空片斷,卻倏然回掠,逼到我眼前,鮮活的與此時的情景交錯。

  有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對我凝睇而視。此時的他,卻是雙目緊閉,滿面鐵青冷硬之色。

  他說的不是情侶的蜜語,而是一句斥責:「妳退下。」

  我應聲放手,退了開去,輕聲道:「陛下身體尚未大安,最好儘量避免大喜大怒,靜心安養。」

  他喉中傳出幾聲急促的低笑,冷然喝道:「妳用什麼身份來管我?」

  我心頭大震,剛才的驚駭再次浮現,忍不住再次抬頭看他。可這時他卻已經站了起來,袍袖展開,正將我的視線遮住。我心頭一陣驚,一陣疑,細想他剛才的話語,那卻不是帝王對臣屬該用的口吻,更像是人一種對親近者直覺反應的怒恨!

  難道我給他的記憶封印沒有生效?難道他記得以前的事?

  不,不可能!

  我在南疆這幾年,也有不少人請我讓他們忘記一些不願想起的事,面對以後的生活。在我醫過的兩百多個病例裡,從來沒有誰能自行擺脫催眠暗示,將已被封鎖的記憶回想起來。齊略的意志再堅強,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我催眠,下了幾重心理暗示,他也不可能僅憑意志力就真的衝破鏈鎖,將記憶找回來。

  我眼前一陣恍惚,耳朵卻聽到他森然道:「朕一時不察,竟使國器被女流宵小竊用,矯詔調兵,若不嚴懲,便是自毀綱紀,他日難免流毒之禍……」

  我詫然,我雖然勉強算是調了嚴極和鐵三郎為用,但那種情況下盜用國璽,怎麼算也是反經行權,過錯有,功勞也有,功過相抵,輪不到嚴懲的處罰後果,怎麼他這時的話意,卻大有絕不寬貸,追究到底的意思?

  說到竊取國器,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怎麼算也該先打擊了越氏和楚國,然後才能算到我頭上吧?

  又或者,他這是因為一時想不出對長安的越氏做出最合宜的處置,心理不平衡,所以將我當成出氣筒?

  齊略的袍袖移開,我終於看到了他的臉,他面上的紅潮還未褪盡,看著我的眼裡卻是冰冷的憎惡。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眼裡的冷冽,讓我如被雪水淋頭一澆——他的眼裡,沒有我!

  那冰冷,是對陌生人的;那憎惡,也是對陌生人的;

  我在他眼裡,只是一個不熟悉的臣子,但卻因為盜用了國璽,讓他有名正言順的罪名,重懲於我,將權柄為人所竊的惡氣發洩出來的途徑。

  他不顧身份的暴怒,並不是想起了我,而是由於我盜用國璽,讓他想起了越氏的叛亂。

  我在他冰冷如雪的目光裡低頭,輕喃:「臣知罪。」

  他忘了我,本是我一手造成的局面。可我沒想到,當我面對他,正視他已經將我遺忘,不復記憶的時候,心會這麼的痛。

  本就是我讓他將我遺忘,早已預料今日將有的傷痛,何必再作這般小兒女情態?

  本就是我封印了他的記憶,取走了他對我的所有情感,卻有哪般資格心裡暗生怨懟?

  只是這預料中的疼痛啊,為何逼上身時,竟是如此的劇烈,比我想像的更難受?

  「妳既知罪,那便說說盜用國璽,矯詔調兵應處何刑?」

  他冰冷的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恍惚的回答:「主犯者處梟首之刑,誅連五族……」

  一句話說完,我不自禁的笑了笑,喑聲道:「只是臣一身孤孑,並無直系血親,陛下降罪,臣只有一身相承,卻無五族之親。」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1:00 AM

第六十七章:罪罰

  「陛下詔令將妳奪官去職,貶為宮奴?」鐵三郎不敢置信的大叫,嚇得跳了起來:「這不行,這怎麼可以?陛下怎麼能恩將……」

  嚴極到底反應得快,將鐵三郎後面的話喝住了,臉色鐵青的問:「妹子,這是怎麼回事?妳說清楚些。」

  「陛下問我盜用國璽,矯旨調兵一罪。」我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苦笑道:「其實盜用國璽不算什麼,擅調北疆軍和期門衛才是陛下真正惱火的原因。」

  鐵三郎脫口道:「可妳就算沒矯旨,我們……」

  嚴極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這榆木腦,少說兩句。」

  嚴極和鐵三郎是我矯旨調動的,說到底還算是國器公用。但如果他們是沒有奉旨而幫我,那麼以國器為私用的意味就太濃。那才是天子不能容許的,我和他們日後都會大受猜忌。

  嚴極罵住了鐵三郎,這才沉著臉問:「妹子,論理說妳雖然矯詔調兵,但到底有大功於陛下,怎能將妳貶為宮奴?」

  「我這是受池魚之災了。」我既心灰又無奈,沉吟道:「嚴大哥,陛下經歷大變,正在氣頭上,行事有偏頗之處,一時不好開脫。我料等長安和楚國的事情辦好,針對這次政變必有一次大赦,到時我自然能出來,一時之間,倒不用你們現在急著替我求情。」

  鐵三郎大為不解:「為什麼我們不能現在替妳求情?難不成還真能讓妳入宮為奴?」

  「陛下重掌權柄不久,政權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如果你們現在替我求情,怕會讓他生出受人挾制的感覺,於你們以後的前程不利。」

  我笑了笑,嘆道:「我本就是宮婢出身,起起落落,再貶一次也不算什麼事。」

  嚴極皺眉想了一想,定下主意:「以妹子的名聲就算真的貶為宮奴,多半還是發落到太醫署去做事,料想不會有人敢為難。長安的變亂最多三五個月就能平定,陛下到時估計也消氣了,我們再想法求情,讓妹子重新為官。」

  「當官我是不想了,我就想早點想辦法脫籍出宮。」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貶去太醫署幹侍藥宮婢的老行當,不料內監傳令過來,卻是直接將我領進卻非殿。

  齊略正倚著背靠半瞇著眼在看一卷奏疏,見我進來,眼光動了動,身體卻沒動,也不出聲。領我進來的內監也不說話,躬身站在一旁,靜候他發令。

  等了好一陣,他才放下奏疏,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淡道:「昨日有人在朕的膳食裡下毒行刺……」

  我聞言一驚,抬頭見他的神色自若,這才放下心來。他頓了頓,續道:「幸有新晉太醫韋互在側認出毒物,才免一禍。韋互自承他辨認毒物之能是妳所授,其才能遠遜於師,舉薦妳隨侍御駕,妳可願意。」

  我被他這雖然冷淡疏離,但卻十分客氣的口氣弄得摸不著頭腦,怔了怔,問道:「太醫署能辨認毒物的能人不少,陛下何不讓他們輪值?」

  「他們是外臣,不能日夜隨駕。」

  「陛下是要我日夜隨駕?」

  「妳不願意?」

  我啞口無言——他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用人當然是用其所長,我若拒絕,豈不是太顯突兀?況且目前政局不穩,投毒行刺他的事肯定不會一兩次便消停,若真有疏忽,可怎麼得了?

  日日夜夜的面對著所愛所思,但他卻已將自己遺忘的人,是何等的困難?那些曾經隨駕南巡的內侍,在我遠留南州時,會因為身份限制的原因不敢在天子面前提起我的消息,若是他們陡然看見我出現在他面前,怎能不露出破綻?

  方寸間千迴萬轉,拒絕或答允的話卻始終沒說出來,倒是他靜了靜,便隨意的一揮手,道:「既非不願意,那妳便去吧!卻非殿後寢該如何擺設安置方能避免毒物侵入,妳去查一遍,以後朕的飲食起居需要防備之處,妳都要留神。」

  我沒說願意,推測意願就該是我不願意吧?怎的他卻得出這麼個結論來?我微微一愕:六年不見,也許是他權威日重,慣於乾綱獨斷的原因,他不容人拒絕的強勢倒增長了不少。

  我暗嘆一聲,俯首道:「臣遵旨。」

  兩枚國璽到手後,齊略便開始正式設立洛陽朝廷,召集忠臣良將東投,傳令南州崔駿、張典;豫州伍加、謝源;司州孟魁;揚州譚吉從四面推壓,正式對楚國用兵。

  本來各郡各縣的令長多少已經收到了長安大變的風聲,正自惴惴,但得了對楚用兵的命令,都將精力集中到轉運糧草兵械支持,無暇他顧。齊略輕輕巧巧的一著,便將政治焦點調換了,把他自登基以來所遇的最大危機以及醜聞掩了過去。

  齊略定下對楚的方略以後,立即召見嚴極,給了他一道東西兩宮印璽並用的詔書,代替虎符,讓他回北疆去,隨機徵召幽州、並州的郡兵,守護北疆,救援宋苑。

  北疆是抵禦遊牧民族的門戶,其重要性在齊略眼裡,卻比楚國更甚,嚴極走之前他再三叮囑:「北疆斷不能亂,你北歸以後,首要之事是整頓武備,防匈奴和鮮卑南下,卻不必急著清算譚驤是否有異心。前將軍宋苑所帥乃是北疆的百戰精兵,不能不救,但如何救援,你要多加斟酌,切不能急切出兵,自亂陣腳。」

  「臣明白。」

  齊略沉吟片刻,又道:「南匈奴與中原對峙數百年,鋒芒早盡,籠絡得宜完全能驅使他們為我朝對付鮮卑。你去北疆,如果情勢太急,可以酌情聯合匈奴共擊鮮卑。朕不僅給予你對南匈奴的便宜行事之權,還給你一個特令:你可以在北疆開幾個關口作為奴隸市場,大量向外族購買奴隸。有一萬便要一萬,有十萬便要十萬,有百萬買百萬。只要那些奴隸不是我大漢子民,你只管買,卻不用管售賣者是採用何種手段取得奴隸。」

  我聽到這個命令,不禁吸了口涼氣。鮮卑到現在人口也不過一百多萬,如果嚴極在邊關大肆高價購買鮮卑籍的奴隸,一年買上兩三萬,買個三五年,就是不動兵,那些被豐厚利潤刺激的獵奴者,也能把鮮卑弄得內裡空虛不少。真要是長期購買下去,鮮卑是不打也要垮了。

  嚴極大喜,但算了算又一怔:「用錢買鮮卑的命好固然是好,但長久下去,國庫恐怕支撐不起,奴隸也用不了那麼多。」

  「國庫支撐不起,但這天下想買奴隸的商人多的是!我大漢地廣,只愁沒有足夠的奴隸墾荒開野,卻不怕用不了。」

  嚴極經歷一次救駕風波,雖然不曾得侯,但卻得到了天子的信任與賞識,在起程北去的時候,天子賜劍表彰,親自送他出城,一時風光無限。

  在北疆和楚國的戰局大略都安排好後,齊略才開始著手收拾長安城的亂局。

  我以前在宮裡的時候,還和老師三小一起生活,每日接觸自己喜愛的醫藥工作,並不覺得宮裡的生活有什麼難過的。可現在我在這宮裡沒有親友,連荊佩林環那樣的故識都見不到,又不能像以前那樣精研醫藥,生活重心驟然失去,登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一開始我還能站在卻非殿外,假想是刺客將會從哪裡用哪種方法行刺,以整頓防禦破綻為樂,但隨著防禦系統越建越周密,我能提供的意見有限,又閒了下來。加之我能避免與他正面相對就儘量避免,處處避嫌,謹小慎微,累不累不必說了,一顆心都像長了野草似的發荒。

  「雲娘子,妳又坐在這裡了?」

  我回頭望去,卻見一個紫紗襦裙的女子領著兩個小宮娥站在身後,正笑著向我這邊走來。我下意識的將手邊正在寫的本子收起,拱手道:「見過何娛靈。」

  何娛靈趕緊避開我行的禮,趕緊擺手道:「雲娘子快別多禮。」

  娛靈是宮裡的女史職稱,一般不侍寢。但何娛靈卻是意外——齊略滿十五歲,迎娶皇后之前,宮裡按規矩給他安排了四名司寢、司帳、司帷、奉櫛的女史,教他男女合歡之道。四名女史除了一個病故外,有兩個正式成為嬪妃,雖不甚受寵,但齊略算是難得重情義的帝王,她們也享受著帝妾的尊榮;只有這何娛靈,在四名女史中本是最受寵的,卻不知為什麼惹得齊略大怒,竟只封了她一個娛靈的封號,就直接將她貶到洛陽北宮,再不聞問。

  齊略登基以後,勤於政務,連陪都也沒遊幸過,這何娛靈便在此虛渡了十幾年光陰。直到這次齊略駕臨,身邊沒有嬪妃隨侍,何娛靈才又心思活泛起來,很想抓住機會重邀君寵。只是齊略的身體不好,這一年裡既要重穩北疆,攻打楚國,又要收拾長安大變帶出來的亂局,卻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往女色方面想。

  何娛靈得不到重與齊略見面的機會,卻非殿又戒備森嚴,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她便將主意打到了在殿內侍候的宮人身上。我因不喜歡卻非殿裡壓抑的氣氛,不用隨駕的時候就會出來散心,跟她見面的機會便多,見她不受禮,便打住了,問道:「何娛靈出來賞花?」

  何娛靈平日裡頗為孤傲,雖然有心從卻非殿裡的內侍下手,但架子卻端得高,不是能不顧面子求人的,最好打發。我本來料她必會附合我的問話,顯得自然些,卻不料她臉上微紅,居然一改往日的脾氣,直言道:「我聽說雲娘子托人買四寶堂的雪紙和羽筆急用,想到我那裡還有一些積餘,便給送過來了,還昐妳不要嫌棄。」

  她的話一說完,身後的兩名小宮娥便趕緊將手裡托的東西端了過來,果然便是數十本雪紙和幾套羽毛筆,煙墨、硯臺。何娛靈卻不知我托人去四寶堂買這些東西,除去要用以外,還是因為那四寶堂是黃精在洛陽開的紙筆店,我要將自己信傳出去讓掌櫃南遞,省得他們知道我又被貶成了宮奴替我擔心,也需要接他們送來的信。她這投我所好的舉動,實際上卻是半點也討不了我的喜。

  「我當日被調進卻非殿聽用時,伍喜阿監就曾經有過嚴令,在卻非殿裡聽職的人,如果敢收受他人的饋贈,叫他見到了,立即打死了事。娛靈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何娛靈畢竟不慣做這樣的事,唰的一下滿面通紅,木然站在當地。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何娛靈站了站,還是忍不住開口叫道:「等等!」

  我看她實在有幾份可憐,心一軟,站住了,問道:「何娛靈還有事?」

  何娛靈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突然道:「雲娘子,我聽說妳的醫術之高,世所罕見……」

  我困在卻非殿裡近半年,除了辯認毒物什麼給幾個宮娥治理婦科小病以外,根本沒有施展醫術的地方,正恐技藝荒廢。如果她僅是問我治病,這我倒是求之不得:「何娛靈如果是身體有什麼不適,我倒是可以效力一二。」

  何娛靈微有喜色:「多謝雲娘子。」

  我坐回石墩,一面給她診脈,一面問:「何娛靈何處不適?」

  何娛靈咬了一下嘴唇,才道:「我……我是不是……不能……懷……懷孕?」

  我怔了怔,不自覺的脫口問道:「陛下近期有和妳……同寢?」

  何娛靈臉上一紅,擺了擺手,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只是……當年……我曾經服侍大家兩年多都沒懷孕……那時,我恩寵最盛,她們都說是我不能懷孕……才……我……我……」

  她一句話說了許久才說清,我只當沒看見她暗裡落的眼淚,平靜詢問她的月信等生理狀況,仔細診脈,搖頭道:「何娛靈的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是能夠懷孕的。」

  何娛靈鬆了口氣,不解的問:「那為什麼我當時沒有懷孕呢?」

  「這裡有兩個原因,一是妳們計算受孕期有誤,月信過後的幾天不容易受孕,而不是妳們以為的受孕期;再一個……陛下初解情事難免有些不知自制,妳們為了邀寵固位又太黏纏,因而淘得他身體虧空精稀,妳們也難以受孕。」

  本來為病人解說病由是十分自然的事,但這個人涉及到齊略,卻讓我十分不自然,草草說了兩句,就想離開。不料我一起身,衣袖便被她牢牢的拽住了,低叫:「雲娘子,妳既然肯幫我解這一惑,無論如何救我一救,我會記得妳的大恩大德,日後重重報答。」

  我萬不料她放下面子來會如此難纏,不禁有些生惱:「何娛靈,妳若想重邀君寵,自去想法便是,何必牽扯我一介宮奴?快放手!」

  何娛靈連連搖頭,哀聲道:「雲娘子,這宮裡誰不知道妳雖然受貶,實際上卻是連朝中重臣也要敬讓幾分的救駕功臣,誰敢拿妳當宮奴看?我並不是要妳替我做什麼為難的事,只想求妳替我在陛下面前說句話,讓陛下見我一面,容我說幾句話,我就感激不盡了!雲娘子,妳也是女子,當知道女子的苦處,我……」

  「有什麼話,妳說,朕聽著,別扯著她。」兩人都是一驚,轉頭卻見齊略青色騎裝,手挽漆弓,正和一隊武衛向這邊走來,眼裡厲色畢露。何娛靈被他嚇得雙膝一軟,立即跪下了:「婢妾何芸,叩見大家。」

  她原本抓著我的衣袖,下跪的時候也不鬆手,帶得我也被她拉得咚的一聲跪了下去,膝骨正撞在青石板上,差點被撞斷,痛得我直齜牙。

  齊略大步走過來,臉上怒色愈重,叭的一聲將漆弓砸在涼亭柱上,怒喝:「妳不是有話要說嗎?還不快說?」

  何娛靈簌簌發抖,卻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淚如雨下,泣道:「大家,當年的事,婢妾知錯了!」

  齊略也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冷哼一聲,竟沒下文。何娛靈哭得有氣接不上來,伏地哀求:「大家,婢妾那時年少無知,一念之差踏錯行池,求您念在婢妾昔日侍奉您的情份上,寬恕婢妾一次吧!婢妾日後必定謹慎言行,絕不再生妄念!」

  齊略的目光稍移,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何芸,無知不是無罪的理由,有些過錯是不能犯的,犯了就得不到寬恕。因為死去的人活不回來,妳犯的罪也就無法消減。妳害死阿敏和朕的骨血,朕只將妳貶到洛陽來,已是儘量,妳切莫貪心不足,猶不知悔!」

  何娛靈叫道:「大家……婢妾出於妒忌絆了阿敏一下,原意不過是嚇唬嚇唬她,並不是真的想害死她和您的骨血,她小產身亡,實在是意外啊!況且……婢妾所以妒忌,無非是太愛重您的緣故,罪雖難恕,情總有堪憫之處……」

  何娛靈看來不太像擅於言詞的人,這樣的話她能夠一面哭一面說,想必是她在心裡其實已經千萬次想像今日這樣的情景吧!

  我被她莽撞一拉,膝骨撞得劇痛,一時無法行走,心裡對她實在有幾分惱怒,但此時聽她哭得淒切,卻也不禁微生感嘆,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因情生妒……李棠自承是因情生妒,所以殺了皇后;越姬也是因情而妒,才對朕生恨;妳如今又出此語……妒忌!女人的妒忌啊!」

  齊略被她的話一勾,卻是頭一次在人前說起長安事變裡的後宮情景,長長的喟嘆一聲,似無奈,似傷心,似失望,似沮喪;他望著涼亭外的桂花,目光有些迷離,良久,突然將漆弓扔給身後緊跟的護衛,揮手示意他們稍微退遠些。

  我雙膝痛得一時起不了身,連咳幾聲示意要回避,但兩位男女主角都沒留意我在旁邊,直接將我透明化了。

  齊略經歷了近半年仔細調養鍛練的身體站著瘦削挺拔,此時負手站在涼亭口,被秋風一吹,有種孤寒之意:「朕這段日子偶有閒暇,檢點前生,也曾想過,朕自少而長,嬪御不過十人,猶有妒忌之禍,是否應該以治國的雷霆手段治家,才能永除此患?但思之再三,終究還是將此念放下了。」

  何娛靈泣不成聲,低低的抽咽,我在一旁是聽得既尷尬,又惱怒,恨不能一腳將他踢飛,以泄心頭這股鬱氣。

  耳中卻聽得齊略續道:「朕雖是天子,可也是後宮嬪妃的夫婿。妻妾做錯事,為人夫婿的,本也該多擔待些,不能一昧怪責,把天子權威用來欺壓妻妾。所以嬪妾撒潑耍賴,言語刻薄,貪愛寶貨,甚至當真犯妒,對朕破口大駡,使色哭鬧,動手動腳……這些朕都能擔待,因為這些說到底還是夫妻私情小事;但有些事,朕卻不能縱容,比如篡奪權柄,謀亂社稷,互下毒手,害我骨肉……」

  「大家……大家啊!」何娛靈大叫一聲,竟哭昏了過去。齊略眼裡雖有憐憫之意,但決然之色卻更重,對涼亭外的內監伍喜道:「你派人將她的財帛和常用的物什收好,再給她撥一千金,明日便將她送出宮去,讓官媒替她找個人家。」

  伍喜應了一聲,立即手腳麻利的派人將她抬了出去。

  我本來縮在一邊默不作聲,但齊略揮退何娛靈後,卻不出去,冷聲問道:「妳還在這裡幹什麼?難不成她已經出去了,妳還看她不順眼?」

  我心裡猶疑不定,有些發虛,怔怔的看著他。他眼裡幽光沉黯,卻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嘴唇輕抿,帶出一層冷意。

  我猶疑半晌,幾番開口欲言,又收聲不語。齊略眼裡的幽光漸褪,化為一片冰雪寒意,嘿的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別……」我生生的將到了唇邊的一聲驚呼壓了回去,不知不覺中,身上寒浸浸一片,竟是出了幾層冷汗,身上一陣虛脫無力,連站也站不起來。

  他的身影轉過宮牆,再不復見,伍喜過了一陣卻又小跑奔了回來,遠遠的見我還坐在地上,不禁笑了起來:「雲娘子,大家已經走那麼遠了,妳怎的還坐著不起來?入秋天寒,可別被石板凍著了。」

  我膝蓋上的痛這時還沒褪,動了動,一時卻站不起來。伍喜是內監,不避男女之嫌,立即過來扶起了我,問道:「雲娘子,妳傷得重不重?」

  「說不上重,痛倒是蠻痛的。」我一站起來又痛得吸了口氣,自知沒法自己回去,便問:「伍阿監,你有沒有什麼急事?要是沒什麼急事的話,可否麻煩你扶我回去上藥?」

  伍喜扶著我往卻非殿的住處走,哈哈一笑:「我本來就是奉大家之令來照料妳的,還說什麼麻煩不麻煩。」

  我想不到齊略人已經走了,竟還會專門讓伍喜過來照料我,頓時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抓住伍喜的手臂,駭然問道:「伍阿監,陛下可曾提起過我?」

  伍喜被我的表情嚇了一跳,呆了臉道:「雲娘子是御前常侍的人,大家哪天會不提到妳?」

  「不是這種提起,是……」我話到一半,便說不出去了,頸後又出了一層汗。

  伍喜奇道:「不是這種提起,是哪種提起?」

  我的話在舌底打了個轉,道:「陛下有沒有十分惱怒的提起我,恨不得將我殺而後快?」

  「陛下又不好殺,怎麼會亂動殺心?妳就別胡思亂想,問些沒用的,免得什麼時候真犯了忌,那可不得了。」伍喜說著看了我一眼,眼裡也頗有疑惑之意。

  我回到卻非殿側廂那間跟兩名女史一起住的小房間,找出跌打藥抹了,揉散瘀腫,呆坐半晌。這一夜惡夢連連,卻記不得到底夢到了什麼,只是心裡有股急迫的恐慌,冷汗淋漓的醒來,望著窗外的黑夜,連膽子都發麻——齊略最初對我的態度和今天說的話,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句句另有含意。

  這到底是我自己做賊心虛,還是他真的已經想起了我?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1:07 AM

第六十八章:霧重

  我心裡猶疑不定,直如驚弓之鳥。但齊略除了讓我負責他的飲食安全,日常對我卻依舊疏離冷淡,沒有絲毫不合身份的舉動,卻又不像真想起了什麼來的樣子。

  他沒有異常情況,我卻越發不安,總覺得他的目光經常會帶著一股惱恨落在我身上,直欲將我除而後快。

  其實他現在要調控南北兩大戰區的大勢,處理天下一十七州四百六十個大郡呈報上來的庶務,將長安架空的影響力淡化至無,重建天子的威嚴,忙得連日常鍛鍊的時間都少,卻哪裡有精力在私情小事上糾纏?

  說到底這些猶疑不安,都是我自覺當年不告而取,將他的記憶竊走,於心有愧,所以總覺得理虧,無法在面對他時坦然自若,不知不覺就矮了他半截。

  戰戰兢兢的過了段日子,四寶堂托期門衛給我送了封信進來,我打開一看,不禁叫苦:原來老師不適應南州的氣候,在長安稍安時立即北歸,過了益州,聽說我被貶的消息,氣得他當即寫了信來罵我!這信他是寄了驛站的急郵趕送到洛陽的,他的行程要慢一些,以他七旬老人的身體外加帶著個奶娃娃趕路的速度來算,估計再過半個月左右他就能到洛陽了!

  我這裡已經快要得焦慮症了,他還跑來湊這熱鬧,由不得我頭痛呻吟:「完了完了!」

  我托老師帶的孩子是齊略的嫡皇子,他當初是荊佩送去我那裡的,如果想讓老師離開是非,就該讓荊佩去把孩子接回來。可我進宮以來就沒見到荊佩,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估計是被派去了做什麼秘密任務,我不清楚她在交待嫡皇子的下落時是怎麼說的,可要怎麼才能對上她的說詞,讓老師不涉局中又能將嫡皇子這燙手娃娃還回來呢?

  我心神不安的等待中,太后養病的長寧宮傳來了喜訊,經過幾名從楚國王室「請」來的醫生忙碌大半年後,太后所中的楚國王室的秘毒終於完全清除了。只是太后久困病榻,被毒素所侵,內裡虧空,一時卻起不了身,只得靜心安養。

  也許太后真的是洪福齊天,非常人可比。她一醒轉,廷報裡立即喜訊頻傳,北疆嚴極與南匈奴結盟共擊鮮卑,直搗大鮮卑山,救出受困已達五個多月的前將軍宋苑和只剩下四千餘人的漢軍。左將軍譚驤率兩萬親信精兵棄國北逃,北疆門戶在這半年裡雖被楚國用虎符下了幾次亂令,屢受重創,但穩守今年,不使胡馬南侵,卻還是做得到。

  同時,朝廷在與楚國的戰爭,也隨著秋冬季水枯,氣候變得適應北兵南下的時候,開始由守轉攻,楚國連吃敗仗,朝廷的戰線急速收攏,已經壓到了荊襄一帶。

  齊略在朝政危急的時候,能控制住不現愁色,此時政局好轉,母親轉危為安,卻終於忍不住浮出了喜色,走路的步子都輕快了幾分。

  卻非殿上下人等無不因為龍心大悅而暗自高興,只我一個卻是越來越發愁,急得頭髮都扯斷了許多根——因為照時間算,老師入洛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心裡有事,睡眠不佳,我做事的時候便有些神思恍惚,晚上替齊略試菜,竟一時忘了身份,夾到一味菜頗合口味,便多吃了兩口。突聞身邊有人咳嗽,不明所以的抬頭,正迎著齊略溫和含笑的臉,聽到他問:「這鹿炙做得很好?」

  我還沒從恍惚裡清醒過來,渾忘了他的身份和自己此時的處境,點頭回答:「是不錯。」

  「今晚的菜哪幾樣好吃些?」

  「清蒸魴魚、溜雞丁、木棉蝦桃、商芝肉還有這鹿炙都不錯。」我信口回答,頓了頓又道:「金邊菘、芙蓉片、蘆菔絲這幾樣雖然清淡寡味,但冬季少新鮮蔬菜,還要配著吃些,別挑嘴不顧身體健康。」

  齊略揮退了內侍,淨了手坐到席上,將碗遞給我。他的神情自然,舉動流暢,做的事卻是昔日在南疆同食同宿時常做的,讓我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腦更糊塗了幾分。一時沒察覺出什麼不對,順手接過碗替他舀了碗牛尾湯,又想去拿碗筷接著吃。這一拿,才想起自己本來是在給天子試毒的,怎麼竟忘了身份,自個吃起來。

  周圍一片抽氣聲,以伍喜為首的一干內侍都瞪著眼看我,一副既惶恐又想笑又驚愕的怪相。我愣了愣,霍地一驚,抬頭卻見齊略神色不動,目光淡掃了伍喜等人一眼,將他們的怪相以低溫寒氣凍住了。

  我醒過神來,頭髮一麻,幸好這時伍喜醒神醒得快,踏前一步問道:「大家,是不是讓奴婢在側殿另設一案,讓雲娘子領賜?」

  「還另設什麼,麻煩。」齊略哼了一聲,平靜的看了我一眼,道:「坐下,一起吃。」

  「謝陛下。」我雖知不妥,但剛才那番問答舉止,已將我心裡的警戒心放到了最低,竟真的坐了下來,拿了碗筷接著吃。

  我先前試吃就已經吃了不少,再吃片刻肚子就飽了,只剩齊略一個人在吃。我倒了杯茶漱口,一面怔怔地發呆。

  齊略慢條斯理的吃飽了,漱過後口後才悠悠然的問:「妳有什麼事?」

  我微有些好奇,笑問:「陛下怎知我有事?」

  「妳一貫喜歡用膳時多言,不說話便是心裡有難決之事。」

  我心裡微凜,但戒意方生,眼見他一副毫無情緒波動的寡淡表情,便又淡了下去。或許是夜裡的燈光太過溫暖柔和,照得人心分外柔軟;或許是因為我獨身太久,太想找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在這初冬寒夜,我明知他已經將我遺忘,而即使沒有將我遺忘也是必會恨我入骨的人,竟還是從心裡生出了一股感覺安全,可以宣洩心中惶惑的情緒,笑道:「我這事有些難辦。」

  齊略放下茶盞,微笑問道:「再難辦的事,難道還難得倒朕?」

  正是因為關係到你,所以才難辦啊!我暗暗苦嘆,但又覺得這其中隱著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機會,讓我忍不住一笑:「陛下眼裡此事自不難辦,可惜陛下卻未必肯替臣除此難啊!」

  齊略抬起頭來,嘴角微勾,眉尾舒揚,眼睛映著燈光,琉璃般的透亮以外,卻又有一股似能將人心吸入其中的幽深沉黯,而那幽暗裡卻又星星火花明滅。他的聲音也有些暗沉,口氣卻顯得十分輕柔:「妳若有事,自有朕替妳擔待著。」

  我微微一笑,正想順勢將燙手娃娃扔回他這裡,腦裡靈光一閃,突然覺得他這句「替妳擔待著」,實在耳熟。再細一想,一段我不願深想,但卻不經意間記得很牢的話在耳邊迴響起來。那是他在遣送何娛靈出宮時,對她說他願以夫婿的身份,擔待妻妾妒忌而犯的過錯,而不是以天子權威凌壓妻妾,一味相責。

  他擔待他的妻妾,是以夫婿的身份,但我卻憑什麼讓他替我擔待?

  若我還是他的臣子,在公事上有什麼為難的,他說一聲替我擔待,我會欣喜無限;若我只是一個宮奴,突蒙天子恩寵有加,格外垂青,替我擔待難辦的事,我自然也會感激不盡;可我現在的身份卻是上不成,下也不算,心中又懷著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懷,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來替我擔待什麼的。

  轉瞬之間,心頭輕鬆都褪去,變成了無奈的一笑,說不清是苦中作樂,還是基本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竟笑了笑,輕嘆:「陛下,臣建議您日常還是不要對女子太好,比如說這句有事您會擔待著,就不能輕易說出口。」

  齊略卻不見惱怒,反有喜色,笑問:「這是何故?」

  我心裡酸澀之意上湧,半真半假的笑道:「因為這樣的話,很容易讓女子死心塌地愛上你。」

  齊略一怔,我猛然意識到我這句話裡,其實含著相當重的醋意,頓時警醒,連忙將心事壓下,低頭道:「臣失言無禮,陛下恕罪。」

  齊略臉上似笑非笑,擺了擺手,自起身走了,只留我一個人坐在席前,看著殘羹剩肴,臉上一陣熱似一陣,說不出是自覺羞辱還是慚愧。

  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突覺羞憤得無地自容,不覺反手便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叭的一聲響,幾個來站在旁邊等著收拾殘席的內侍不約而同的退了兩步,用一種既同情憐憫,又懼怕擔憂的目光偷看了我一眼,一齊低下頭去。

  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他們眼裡的同情憐憫是從何而來——他們將我當成了被天子高看一眼後,立即做起了附龍美夢,但卻又遭冷落的宮奴!

  我自覺平生行事算得自重自愛,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在這件事上,被人同情憐憫!可這一刻,我在他們這樣的目光下,直覺的反應卻是捂住臉上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地方,狼狽而逃,根本顧不得在人前失了形象!

  想不到我這一生,竟會有這樣的時刻!

  可我心裡明白得很,他們的同情憐憫,在某一方面來說並沒有表錯情!因為我確實對齊略懷有心思。在重見他的這大半年裡,那被我深藏的情意,便如同深埋地下的一壇梨花白,初時不覺其香,但隨著清水的兌入勾味,其中的香氣便一點點的散發開來,慢慢的染上了我的全身,引誘我再次涉入,意欲一挹醇香,迷醉其間!

  一念至此,心裡恐懼無限,所有的籌畫謀算都不想管了,直接寫了封信出去,告訴老師他抱養著的孩子的真實身份,讓他看著辦。

  老師一聽說這孩子竟是嫡皇子的身份,登時嚇得慌了神,連信也沒回我一封,直接便抱了孩子去長寧殿求見太后。恰逢此時荊佩和一群武衛從越氏手裡把三名公主和皇四子齊濮救了回來,隨行的還有宗正府負責諸皇子女出生登記的令官,給這出生不久就已經在外面流浪了八個多月的嫡皇子證實了身份。

  雖然皇長孫齊瀧和皇次孫齊漸沒回來,但對太后來說最重要的嫡皇孫安然無恙,四個她實際上在心裡已經放棄的孫子女也被救了回來,卻已經是足夠的喜事了。所以她一面讓齊略封賞功臣,一面下令準備在冬至時舉行一個盛大的祭祀。

  封賞功臣和冬至祭不僅是太后的一時之喜,更是國家的政治權力變動的正式宣告,一時間卻非殿、北宮、洛陽城乃至整個天下都開始行動起來,力圖借著年尾的這場盛典,將年初那場屬於天家隱私的動亂而造成的破壞全都遮掩過去。

  眾人的忙碌裡,冬至很快就來了。與我曾在長樂宮看到的天家歡宴不同,這次的冬至,雖然依舊禮樂歌舞一件不少,宮娥彩女內監侍者無不一身簇新,珠光寶氣與燭光燈火交相輝映,一派歌舞昇平,歡聲鼎沸的景象,但長寧殿裡的天家家宴,卻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淒涼。

  太后以下,便是齊略,而後是北宮裡一些先朝那些已經差不多要被世人遺忘發霉的太妃,再後來便是乳母帶著的諸皇子皇女。在這樣的盛宴裡,齊略雖然陪在太后身邊說笑,但眉目間的黯然之色卻是掩之不住——冬至大節,天子竟沒有皇后嬪妃相伴,真正的做了孤家寡人,放在這個時代來看,委實也忒慘了些。

  我驗過酒菜後便站在廳柱後,待到宴飲熱鬧的時候,就準備離開。臨走之際,卻不知何故,卻又向他那邊看了一眼。

  他正右手把玩著一隻金觥,眼睛看著堂下舞姬跳的集羽舞,嘴角含笑,但笑意卻未抵達眼底,笑紋裡卻帶出一種刻骨的孤寒,沉寂得彷彿沒有了生氣。

  我心裡微微刺痛,望著他一時移不開眼。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目光掃了過來,與我相對。我怔然凝睇,卻說不清是憐惜還是酸澀。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旋即又笑紋又從唇邊漾了開來,眸裡多了絲欣慰暖意,這次卻是真的笑了,望著我,舉起酒觥,向我這邊揚起。

  我手邊無酒不能相應,便微微一笑,注目示意,輕聲道:「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我的聲音本就放得輕,加之殿內編鐘鼓罄絲竹之聲大作,他更不可能聽清,但這其中的意思他卻能從我的舉止神情裡看明白,當下一笑舉杯,一飲而盡。身邊的內侍趕緊上前給他挹酒,堂下那且歌且舞且變魔術的舞姬也正好給太后獻了一枚珍珠串成的銀鳳釵,舞到他席前,準備給天子獻禮。舞姬的大袖展開,華衣舒散,閃過來便正好將他端坐的身影遮住,阻斷了我的視線。

  我斂了笑容,悄悄的退出了長寧殿。

  洛陽城的雨雪不多,冬至這夜竟是一派明月當空,萬里無雲的景象。我出得長寧殿,心裡一片空落,被困在洛陽北宮,還是第一過冬至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友,也沒有收到任何禮物,有的只是對情感猶疑與對前途的惶惑。

  我這一生,來得突然,最後卻將走到哪裡去?

  在這世界裡,沒有誰瞭解我的來歷,也就沒有誰能真正的包容我的一切;因為我藏著來歷的秘密,不能徹底的信任別人,所以我也就沒有辦法感受這個世界信任我。

  其實來了二十年,我一直沒有真正與這個時代和環境融為一體,一直缺少一個真正讓我牽掛到可以感覺他是我生存於這個世界的「根」的人。

  「雲娘子!雲娘子!」急促的叩門聲將我飄浮的思緒驚攏,揚聲應道:「哪位?」

  「我是太后娘娘身邊的女史,崔珍!雲娘子可還記得我?」

  我心裡隱約有個印象,經她提醒便想了起來:「原來是崔姑姑,有什麼事嗎?」

  「娘娘要召見妳,妳快隨我走吧。」

  北宮各殿燈火輝煌,雖已夜深,卻正是酒意方酣,舞樂最盛的時刻,只有太后的寢處燈光稍黯。太后精神很差,崔珍領著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倚在一張靠椅上閉目養神,聽到我們的腳步停在她前面,才倏然睜開眼睛。

  我俯首行禮:「臣雲遲叩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免禮,妳坐。」太后擺手賜座,笑得溫和,但目光投過來卻分明比以前我見過她時多了幾分估量之意。

  我謝過座,便坐了下去,聽她有什麼話。太后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笑道:「我有好些年沒見著妳了,只聽說你妳了本朝第一個女撫民使,領著人編《蒼山集》,還自己筆書《浮生疑問》《南疆記》兩文,在南州和中原都掙了不低的名望啊?」

  我略略欠身道:「娘娘誇讚,臣這些年在南疆行走,名聲是有一些,不過貶多於褒,卻算不得什麼名望。」

  太后有些好笑的說:「男人嘛,總是不喜歡女人太過聰明能幹。妳能做出這番大多數男子都做不出來的事業,他們不惱妳才叫怪事,有些貶低妳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這話直爽而對我的口味,我不禁一笑,道:「臣理會得。」

  太后呵呵一笑,擺手道:「其實這些士人,最是好唬弄的,妳要是哪天煩了他們的貶低,也去學學前朝曹大姑的做法,寫份女誡一類的東西出來,或如班婕妤那樣甘願當個榆木人,他們自然會對妳大加褒揚,說妳是好女子。」

  我這一下卻是真的忍俊不禁,覺得太后真是個妙人。說笑一陣,太后才正色望著我,溫言道:「雲遲,前些天尊師范老先生將我那皇孫送還,我本想重重的賞他。可他卻什麼封賞都不要,只求我赦免妳盜用國璽,矯旨調兵一罪,除了妳的奴籍,放妳出宮。」

  我本已寫信請老師不要管我,哪知他竟還是牽涉了進來,心裡一驚,忙道:「娘娘,家師可能誤會臣在宮中的處境了,所以才有此一舉,其行為有冒失之處,還盼娘娘莫放在心上。」

  「老先生愛惜弟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令人感動,我怎會怪責他?」太后躺在靠椅上的身體動了動,沉吟片刻,突然看著我問道:「雲遲,妳當初矯旨調兵,本是為了救駕。但大家救出來後,沒有封賞妳的功勞,卻嚴懲了妳的過錯,妳心裡可有怨恨?」

  我微微一怔,仔細回想齊略當初貶我為奴的時候,卻愕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絲毫怨恨。不是因為我心胸寬大,而是我潛意識裡對自己封印了他的記憶懷有很深的內疚,隱約將他那次的貶斥當成了對他的償還。況且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七年前,那些肯幫我的朋友如今都是朝廷裡的重臣要員,我被貶為宮奴不過是短期內的事,絕不可能真的就這樣困死一輩子,自然也就談不上恨。

  「臣並無怨恨。」

  「喔?」太后有些詫異的坐直了身體,單薄的身軀因為她的認真而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股逼人的威勢:「妳當真無怨?」

  「確實不怨。」我灑然一笑,點頭道:「娘娘有所不知,當時陛下身體不佳,臣除了尊他為君以外,更將他當成了自己的病人。以陛下當時的情況來說,貶斥雲遲不失為紓解心理壓力的一個辦法,於病情有好處。這也是醫生的職責之一,所以沒有什麼值得怨恨的。」

  太后微微一愕,皺眉問道:「大家貶斥妳,妳絲毫無怨,便只是因為妳視他為病人?」

  我心中一怔,笑道:「當然不僅是病人,陛下還是臣效忠的君王。」

  太后的目光微動,又躺回了椅上,輕輕的叩著椅把,半晌沒說話。

  我從她的舉動裡察覺到一種迥異於剛才的親切的疏離,心裡既驚又疑,但她不說話,我也不想開口。室內一片寂靜,聽得外面的舞樂都換了兩支曲子,她才淡淡的道:「大家喝醉了,在我屋裡歇著,我正想叫人送他回去,妳既是他身邊侍候的,便進去看看,將他叫起來。」

  「是。」

  太后倦倦的揮手,我不多話,簡單的問了一聲,便隨著崔珍進了內室。太后的鳳榻上,嫡皇子端端正正的睡著,齊略卻是半身趴在榻側上,一副正在俯身看兒子的睡相,卻自己也耐不住睡著的樣子。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1:14 AM

第六十九章:破冰

  我輕輕的走過去,看了眼好夢正酣的嫡皇子,推了推齊略,低聲叫道:「陛下,醒醒!」

  連推了幾下,齊略才茫茫然的抬起頭來,暈紅的臉上有幾道被褥褶烙出來的印子,帶著紅絲的眼睛望著我好一會兒才有了聚焦,問道:「妳來了?接我?」

  我扶住他搖搖擺擺的身體,溫聲應道:「是,陛下。天晚,該回卻非殿休息了。」

  「嗯,休息……休息……」齊略低喃兩聲,一步跨出,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到了我肩上,呵的一笑:「妳扛我回去。」

  他這一笑,卻有幾分淘氣。我知他酒醉,也不能真跟他計較,當下穩住重心,將他的手臂環在肩上,哄道:「好的,就回去。」

  說話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榻上的嫡皇子,崔珍反應得快,笑道:「太后娘娘要親自教養小皇子,就不去卻非殿了。」

  架著齊略出了內寢,外間卻沒見著太后的身影,倒省了告退時的一番繁禮。長寧殿外,久未見面的荊佩和林環早已領著一隊侍從衛士,抬著步輦等著。我將齊略扶上步輦,正待下去,手腕一緊,卻被他緊緊的扣住了,漫聲道:「妳陪我……陪……」

  荊佩在輦外道:「雲娘子,大家醉了,妳隨駕照料著才好!」

  齊略抓得我很緊,且正握著不好使力擺脫的地方,讓我心中懷疑,輕聲問道:「陛下,您醉了沒有?」

  齊略哈哈一笑,搖頭道:「我沒醉,我從來不醉的,怎麼可能醉。」

  話猶未落,他喉裡咯咯作響,許是被外面的冷風所激,竟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卻虧得我臨急一閃,才沒吐到我身上來,只是一個正準備抬輦的小阿監卻吃了大虧,被吐了一頭一身。

  我這下卻真的相信他醉了,取出手巾替他拭去嘴角的穢物,阻止他坐在輦上還不安分,準備探頭四顧的舉動:「陛下,你想去哪兒?」

  「我去批徐恪的奏疏。」他一句話說完,又吐了一次,只是這次前隊的鹵薄令卻已經有了準備,連忙托上唾壺接著,又奉上茶水給他漱口。

  「徐恪的奏疏既然已經遞上來了,也不急著這一時片刻批復。冬至歇朝,有三日的空閒,你慢慢批復也就是了。」

  齊略喘了幾口氣,強道:「不行,別的奏疏都可以不批,徐恪這份一定要批。哼!貴陽侯、貴州刺史、越誠……多有能耐的人哪,皇親國戚、皇親國戚……這便是朕的好親戚……亂臣賊子,萬死不足泄我心頭之憤!」

  矯旨前去析分南州的貴陽侯越誠一直被徐恪以各種理由羈絆在大理,並沒有真的將南州析分出去。長安事變,徐恪的反應最是迅捷,立即將越誠軟禁起來。因為長安的大變,徐恪需要安撫地方,所以直到年末稍微得空,才想到有他這茬人在,殺不能直接殺,放又不放不得,只得立即上疏請示應該如何處置。

  齊略不欲三線作戰,對長安越氏一黨的假朝並沒有直接採用武力解決的手段,而是直接將之架空了事,算是把個長安城扔給了他們。越氏的政令出不了三輔;而齊略也沒有直接下令擒拿越氏的人。

  今夜他這洩憤的一句話,卻是他頭一次在人前表現對越氏的痛恨,也是他頭一次準備對越氏的嫡系親屬下殺手。

  我輕聲一嘆,知道越氏作亂其實是他心頭最痛的一個地方,以前他不提及,除去越氏雖然握著尚書台,但在君王的強勢下尚書台本身的影響力實在低微得很,對比楚國和北疆只算手足之疥,緩急有別外,未嘗不是他心中有意回避長安事變的一系列傷痛。

  他心裡的積鬱,一直沒有真正的發洩出來,令我擔憂,現在他拿越誠洩憤,是治心病的一個引子,我卻無意阻止:「好,你要批奏疏就坐好了,讓人抬你回去批,別亂動……別亂動……」

  步輦直入了卻非殿,齊略深一腳淺一腳的去拿徐恪的奏疏,待要拿筆批復,手指卻沒有力氣,倒把奏疏也扔下了。他怔了怔,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比剛才還要迷糊,木然看著我問:「妳說,為什麼他們會亂政篡權?」

  我扶住他,輕聲道:「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他們亂政篡權算起來也是平常事。」

  齊略臉上的木然褪去,悲傷之色一點點的從他眼裡浸出。我心一緊,轉頭對荊佩打了個手勢,讓她將侍從都摒開。

  齊略臉上的痛楚之色愈重,眼裡竟有水氣浮動,聲音有些沙啞:「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亂政篡權是平常事,可越姬和王楚呢?我不止是天子,我也是她們的夫君啊!」

  我心一痛,分不清是為他心痛,還是為他是她們的夫君的事實心痛,低嘆:「正因為你是『她們』的夫君,不是『她』的夫君,才會使得人心不平,參與叛亂啊!」

  齊略,你若是一心只愛一人,只娶一妻,孩子們沒有嫡庶之分,地位差別,自然也就不會有現在讓你這麼傷心痛苦的叛亂了。

  齊略酒醉,卻沒聽清我在說什麼,步履飄浮的往前走,喃喃的道:「還有李棠,竟對我下毒,殺了婉妹……」

  他說的這些事,正是長安事變驚世駭俗的真相,他出了長安以外從來沒有片言提起。但那其中痛苦和傷心,他卻未能忘記,只是一直壓抑於心,直到今夜借著酒意,他才顛顛倒倒的提起。眼裡那種灰心至極的傷痛和近乎絕望的淒厲,顯示他的情緒思弦委實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不能再行壓抑。

  「朕是天子,猶想念著她們的苦樂,成全夫妻情義,為何她們卻絲毫不顧及朕的感受?」

  他一把推開我的扶持,踉踉蹌蹌的奔行幾步,一腳將博山香爐踢飛,將降香木屏風用力推倒,在上面洩憤的狠跺兩腳,然後再去撞旁邊的衣掛。我本想讓他砸打一氣,舒緩心中積鬱,但看他有意去推旁邊的銅雀燈,生恐會造成火災,連忙過去拉住他手。

  齊略骨子裡便刻著自制的因數,我過去攔了幾下,他便收了手,跺足嘶聲叫道:「你們……對不起我……」

  他的叫聲雖不高亢,但其中散出來的淒厲絕望,卻瞬間讓我連呼吸都窒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他擁住,低聲輕道:「你若覺得傷心難過,那就哭出來吧!」

  「我不能哭……」齊略的嗓音發顫,氣息不穩,明明已將要哭出來了,卻偏偏還壓抑著不肯哭。

  明明已經醉了,明明已經行為和言語都已經失控,為什麼還是記得不能哭?若是剛出長安的時候他不哭,還能歸諸於需要聚攏人心,可現在局勢已經穩定了,卻何必硬忍著?

  我深深的嘆息:「你能哭的!你的堅定與強大,已經足以讓這天下拜服,痛哭流淚並不會讓臣屬覺得你軟弱,更不會有人覺得你就不應該哭。因為你雖是天子,可你也是人,人在傷心的時候就會想哭,在惱怒的時候就會想罵,這是自然,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必抗拒。」

  「我能哭……」齊略輕喃一聲,突然摟緊了我,垂首靠住我的肩膀,幾滴液體隨著他的動作從我衣領處滑了下去,冰涼的觸感讓我不自禁的瑟縮一下,一顆心被揪絞似的疼痛,輕輕的撫著他瘦削的肩膀,低聲喚道:「略……略……」

  齊略初時只是無聲流淚,漸漸的傳出哭聲,最後卻抱著我放聲痛哭,哭得身邊簌簌發抖,彷彿要將那刻入骨子的痛恨淒寒都借這一哭傾泄出來。

  這個人,他真的壓抑得太久了!

  別人的苦都能說,都有人體諒,只有他,有苦不能對人言,也無人敢站到他身邊去撫慰。若不是今夜酒醉,若沒有我在旁邊誘哄,只怕他這場應有的痛哭,他永遠都不會哭出來!

  他那樣的壓抑與自控,讓人不能不為他心痛。我拍著他的後背,不知不覺也淚流滿面。

  不知多久,他的哭聲收了,呼吸勻勻,竟是睡著了。輕輕的移枕過來,將他放好,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這卻是這麼久來我頭一次仔細看他。他的容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比以前多了份滄桑,眉宇間有兩道夢中也舒展不開的細紋,難道這幾年來,他經常蹙眉?他那頭原本墨黑油亮的烏髮,現在卻褪去了曾有的神采,散在枕上的頭髮裡竟有許多白髮。

  我呆坐良久,正待起身,卻聽他呻吟一聲,反手去摸額頭,知他是醉後頭疼,心一軟,又坐了回去,張手替他按摩頭部穴道。他輕哼兩聲,突然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我,疑問道:「雲遲?」

  我微一遲疑,但看他眼睛血紅,眼神混沌,知他其實並未清醒,便輕輕的嗯了一聲。

  齊略長長的舒了口氣,翻了個身,將頭枕在我腿上,喃喃的問道:「妳說,為什麼她們要背叛,要爭鬥?」

  原來過了這麼久,他竟還惦記著這個話題,我暗嘆一聲,輕道:「大概是因為她們沒有安全感,所以她們才會背叛爭鬥,想握有一些東西吧。」

  「為什麼她們會沒有安全感?」

  這是個好問題,大約在這個女子從屬男人的時代,女子沒有基本的財產權力,一生維繫於男子身上,物質與精神都極度匱乏,是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安全感的。

  「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只能從屬於你;但你又不是她們中單獨一個人的,她們時刻害怕失寵,這樣的環境,她們又怎麼會有安全感呢?」

  我心有感觸,指尖撫過他緊皺的眉峰,低聲道:「如果有可能,請儘量寬恕她們!因為你的身份太過高貴,而她們又太缺少安全感,所以她們愛你,太不容易。所有的罪孽,便都由此而生。」

  「愛?她們會愛我?她們愛的不是我,是天子!」

  齊略咯的一笑,笑聲尖利,有些刺耳。

  我搖頭嘆道:「她們愛天子,也愛你。正是因為她們愛得多,但心性又不足以堅強到站在與你同等的高度,她們才惶恐,才妒忌,才背叛,才會想去謀取權柄。王楚若不愛你,不會與越姬合謀以後又想將你救出來;越姬若不愛你,不會在楚國已經控制平輿王代你上朝以後,依然沒有殺你……」

  齊略閉眼,扶頭痛吟一聲,問道:「若真愛我,為何卻要背叛?」

  這世間愛一個人,未必找得出理由來。但背叛卻有千萬種理由,這其中,恐怕因為愛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數。

  我緩緩的按摩他頭部的穴道,低喃:「我們在這世上一趟,會得到他人的愛情,也會得到他人的痛恨,本來的愛我者因情而恨,變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傷害固然會讓人痛徹心腑,但曾經真實的感情,卻也不必否認……」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澀——這句話,我不是對替王楚她們說的,我是替自己說的!原來在我心裡,即使明知他已經忘記,卻仍然懷著癡念,想讓他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真實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脫口問了一句:「你曾經愛過她們嗎?」

  「或許吧……」他眼裡微有迷茫之色,低聲喃道:「若不喜愛,我也不會選擇她們為妻為妾……夫妻之義,傳嗣之責,陰陽和合之道……」

  我不料只是問一聲愛與不愛,竟會問出這樣的答案來,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嘆道:「我問的是那種不關夫妻情義,子嗣責任,貪歡愛色的愛。而是那種兩心相許,靈魂契合,不管對方是病是老,是醜是美,都不離不棄,想與她相守一生的愛。」

  「若沒有這場事變,就算她們真的老了醜了,我也不會失德離棄她們。」

  我被他的答案驚得一怔,他一句話說完,閉上眼喃道:「至於兩心相許,靈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們……我不記得……」

  我口中苦澀,怔然成癡。

  齊略時驚時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寧,我守了他半夜,漸漸的自己也睏頓起來,竟坐在榻上倚著背靠睡了過去。直到朝陽透窗刺眼,才覺得不適睜眼。

  初睜眼睛,我尚未回過神來,茫然的活動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體,然後才看到離我咫尺之處,有雙眼睛正注視著我。眼睛的主人一臉鐵青,那表情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極的眼神嚇得睡意全消,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所處的環境,趕緊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頭痛,臣在給陛下推拿時竟因睏頓而失職,還望陛下見諒。」

  「妳就只有這件事需要我見諒嗎?」

  我微微錯愕,見他雙目火焰跳動,怒氣極盛,心中一凜,遲疑道:「臣不知還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還請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略怒極狂笑,目光利如刀鋒,冷如冰雪,眼裡的怒火似乎因為盛到極處反而縮成針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過來:「原來妳也知冒犯天威有罪!妳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竟還敢做出一副恭謹事君的賢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我震駭至極,直覺應辯:「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裡的針芒倏然炸開,化為煊天怒焰:「妳不知道?妳偷施巫蠱之術,咒封我的記憶,將我踐於足下肆意凌辱,竟還敢虛詞矯飾!」

  我這一嚇,卻是真的魂飛魄散,指著他連連後退,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長身而起,森然看著我,冷笑:「昨夜妳我同宿,妳又待如何對他人辯解?是否還要請我替妳圓謊?」

  我的一聲駭叫終於吐了出來:「你記起來了!」

  「妳以為妳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厲聲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與妳相較,卻算什麼?我許妳至真,妳報我以虛偽!我委妳至信,妳還我以背叛!我用妳以至情,妳回我無盡的羞辱!」

  我倚著冰冷的殿柱,將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我沒有!那是一場夢,不同的是那個夢曾經真實!由你的夜訪令我起意,由我的請求而成行!你答應了我,如我之願,將它當成一場肆無忌憚的夢!既然是夢,便會有醒的時候,真實的夢境,醒轉就是遺忘,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震驚狂怒交織,一步一步的逼上前來:「原來如此!原來妳一早就在算計我!竟騙得我親口許諾,被人暗算都沒有理由報復!雲遲,妳好,好得很!」

  我一顆心劇顫,腦子一片混亂,卻記得一件事:「你現在想起這些,自然可以責怪我!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我沒有讓你忘記,當初的情境,你我卻要怎麼辦?你是要我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著你妻賢妾順,還是你肯為我廢除六宮,除我以外再不跟別的女人親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極而笑,眼裡的淚水卻不由自主的迸了出來:「你看,事過六年,我再提起這個難題,你依然無解,六年前我若沒讓你忘記,你會怎樣?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夠低頭彎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許自己跟別人共用丈夫!同樣地,我能因為世俗禮法的默認而縱容自己一時情迷,卻還沒有自私到強奪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時代禮俗所苦,無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採用的手法固然不當,但何嘗不是最好的辦法?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該認我!」

  這段基於理智早該徹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終於在這一刻裡傾瀉出來。我與他,被兩種不同的文化教養薰陶,許多觀念我們能夠理解對方,但卻未必能夠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們所以能夠相處月餘,未起爭執,究其原因只有一個: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記憶,於是要求他將所有的矛盾都暫時拋卻,於世俗之事並無所求。許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對的環境,我們根本沒有直視。

  因為無所求,所以愛情才顯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與他都將自己對對方的要求都擺明瞭,今時今日,只怕愛情早已消磨殆盡,可還有半點令人留戀之處?

  「妳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還言詞振振,猶不知悔!」齊略雙目血紅,怒極狂笑,突反手將壁上的天子劍抽了出來。

  我下意識的一退,旋即意識到今日之事絕無幸了,反而舒了口氣,慘然笑道:「我的性情難容於你的身份,愛你本就犯了大錯,也犯了大忌,會有今日理所當然。」

  「妳!」齊略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刷的一劍刺了過來,寒氣凜冽,卻在及體的時候突然偏了一偏,從我耳旁插了過去。我耳垂處微微一痛,便聽到了劍鋒刺進殿柱裡的悶響。

  齊略眼裡痛與恨兩股情緒交織,持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臉上殺氣屢現屢沒,但卻始終沒有把劍刃壓過來,雙目紅得幾乎要滴血,切齒問道:「妳是女人嗎?妳真的鍾情於我嗎?」

  「我只不過是性情與這個時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齊……我或許有許多地方,有許多行為,會讓你覺得威嚴受損,難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懷疑,那就是……我是真的……愛你!若是不愛,不會有今日我們要面對的尷尬。」

  四目相對,我們的眼裡映著彼此的身形,誰也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的撥出天子劍,將它擲在地板上,一字一頓的說:「妳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2:10 PM

第七十章:桃符

  被齊略逐出宮後,荊佩來找我道歉,原來齊略最初見到我時,對我只是隱約有個印象,此後才開始記得一些往事。他那時急於重整河山,本來是無暇理會這些兒女私情,我被貶為宮奴,卻是荊佩替我惹來的禍事:

  她不知道齊略記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誤以為是當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齊略才會再不提起我。她只當我在齊略面前恪守禮儀,不與親近,是有意氣人,心中不忿,脫口罵了一句:「就該把她重新貶為宮奴,壓她一壓,免得她傲氣凌人,悍妒難馴,全不將天子威嚴和世俗禮法放在眼裡。」

  齊略對我的記憶殘缺不全,只憑感覺知我曾是他極親密的人,不知我為何不認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當時正是對後宮生變怒氣難平,對我難免遷怒,被荊佩這話一挑,以為他沒有我的完整記憶是由於我往日太過可厭,他有意遺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藉故將我貶為宮奴。

  齊略對我的直觀感覺是討厭,但潛意識裡卻又對我信任有加,很想親近。於是他在面對我時,便有些進退失據,猶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為太不檢點,脫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卻成為解開他記憶封印的鑰匙,讓他完全想起了過往,因而大發雷霆。

  荊佩無心一言,卻讓我殺身之禍臨頭,我對她大為惱怒,一口惡氣吐不出來,直將她罵得狗血淋頭,才算了事。荊佩心虛,被我一通好罵,卻不敢反駁,反而勸道:「雲娘子,妳以前不肯入宮,是因為禮制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後宮專寵於妳。可現在皇后大行,越姬為亂,後宮凋零,就算妳以後要獨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妳何必再倔強不肯低頭?」

  我撫額長嘆:「荊佩,妳不懂的事妳就少摻和,難道妳不害死我,妳就不甘心嗎?」

  待到將她趕走,回想自己曾經費心遮掩的事情全數暴露出來,既覺得羞惱,又覺得心中的負擔輕了許多。

  齊略,我其實不欠你什麼。

  時光匆匆,轉眼又已柳綠花紅。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在春耕時步入了尾聲,楚國王都被破,楚王攜親信乘舟逃入雲夢澤。至此,楚國除去水軍以外,再無可戰之兵,雖然朝廷水軍不如楚國精銳,一時無法將之完全剿滅,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為害了。

  與此同時,長安的亂黨內無有力領導,外無救援,雖然朝廷不欲對宗廟所在的國都用兵,但長安在經濟政治的雙重打擊下,早已自亂陣腳,竟連核心陣營也互相疑忌。

  幾大派系的人眼見天子之勢已經容不得他們苟全,無不想將昔日的同伴拿下,將自己身上的叛亂罪名洗清,求得寬恕,竟對彼此大起殺心。朝廷未動一兵一卒,長安城已經腥風血雨,搖搖欲墜。如此月餘之後,幾大派系的首腦人物紛紛落馬身亡,高層幾乎死絕,最後竟殘敗至一個小小的城門校尉便能領著部曲衝進未央宮,將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那城門校尉本是無名小卒,但行事果斷,彈壓亂局頗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為中郎將。長安之亂即平,天子便奉太后同還都城,拜祭宗廟。將越姬發去給皇后和兩位在事變中殉難的嬪妃守陵,皇長子和皇次子給了王楚撫養,但他們只能囿於明光宮,不可再入上三宮,卻也相當於軟禁了。帝妃皇子都處置了,長安城裡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齊略有計劃的盡數疏理了一遍,徹底拔去了老臣阻礙新政的影響力。

  長安離洛陽雖近,但政治風暴卻沒有波及過來,東都依舊寧靜安閒。

  我依著老師住在范氏醫館的東都分館裡,每天陪老師校對醫經,日子雖然枯燥單調,卻很平靜。

  「阿遲,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書收起來!」

  「知道了。」我抬頭見天邊烏雲滾滾,果然就要下雨了,趕緊將樓廊裡鋪曬的卷冊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將它重新擺好,突聞樓下的老僕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說是妳的朋友,來找妳!」

  我住在洛陽,來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朮娶的新婦,卻沒有什麼女子跟我來往。老僕突然報說居然會有女客來訪我,連老師聽了也有些驚訝:「妳什麼時候結了手帕交?」

  「不知道啊!」我放下書卷,下樓去見客。客堂裡那人身姿綽約,但風塵滿面,依稀熟悉,又彷彿陌生,竟是翡顏!

  自從南滇歸漢,翡顏便與我結了深仇,我雖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卻不敢再去見她。此時她突然出現,不禁讓我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阿翡?」

  翡顏遠遠的見我下樓,便衝了過來:「雲遲,求妳救救高蔓!」

  我情知翡顏對我實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來找我必是有事,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會跟高蔓有關,驚問:「高蔓怎麼了?」

  「他被你們的皇帝抓起來了,聽說再過一個月就要殺他!」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駭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的皇帝說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結,應誅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幾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麼時候對天子下毒了?」我問了一句,心頭劇震,厲聲問道:「李昭儀昔日拿來固寵的毒鴉膏,是妳給的?」

  齊略當年從李昭儀那裡沾了毒癮,以致差點喪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用這個辦法取寵,從哪裡得到鴉片。直到此時聽翡顏來替高蔓求情,才意識到這其中必有因由。

  當年我給滇王治毒癮,高蔓是知道的!而罌粟在南疆的種植,我雖然管理嚴格,但有一個地方我總是分外的寬容——那就是翡顏的藥田!

  「是我給的,可我們都不知道李昭儀拿了它是這麼用啊!」

  原來李昭儀在未入宮之前與高蔓交好,從他嘴裡聽過滇王妃固寵的手段,入宮後見齊略待後宮嬪妃頗為冷淡恃平,並不算特寵哪個,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鴉膏管制得極嚴,她尋不到門路,就又想從高蔓手裡取藥。她怕被高蔓瞧破機關,拿藥是去找的費城侯高適。

  高適不知毒鴉膏的特性,問兒子要藥問得理直氣壯。老子有要求,做兒子的當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這藥是我管制了的,便轉去找翡顏。兩人不知輕重,更不把我訂的禁令放在眼裡,也不報備就將藥放出去了,卻不知這禍事由此而起。

  及至後來李昭儀下毒事發,高適才知自己上了惡當,奈何李高兩家在他設法送李昭儀入宮時就已經結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敗勢必會牽連高家。因此長安事變高適為求自保,便跟著李家站在了越氏一邊,也是因為如此,高蔓才被提撥成了騎都尉,巡視椒房殿的週邊,在我帶著齊略離宮時因緣巧合,放了我一馬。

  如今長安靖平,齊略有意借這次事變打擊世家門閥的勢力,加上高家確實涉事極深,便將高家閡族盡數捕入獄中。

  我這才知道齊略中毒的始末,氣得直跺腳,怒駡:「你們怎麼這麼不知輕重?」

  我自忖極少負人,但高蔓卻無疑是我負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難,我理當盡力相救。只是現在我與齊略形同反目,太后對我的不馴又十分厭惡,我自身的安全都堪憂,卻要怎麼救高蔓?

  翡顏卻不知我的處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雲姐姐,妳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們皇帝殺了!」

  她仇視我七年有餘,今日為求高蔓竟又用了舊日的稱呼,顯然她是心慌已極,別的都顧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終於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時間,高家問斬的日子離現在就只有二十幾天了,我怕老師阻止誤時,不敢跟他明說,收拾了一下應用之物,即往東市購馬西進。

  長安城經這一次大亂,元氣大傷,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東西九市只有在長安事變以前就已經得了消息,儘量規避了風險的南州籍商賈損失輕些,店鋪裡的貨物比較齊全,受的影響不是很大。

  我與翡顏在長安落定了腳,立即四處尋找門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際正是政變之後的大清洗階段,長安城那些與高家有親故的官員勳貴,巴不得將高家撇到十萬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無用,我的故友卻多是散在外面為官為將,救不得近火。我在長安城裡轉了十幾天,替高家寫了上百份辯罪奏疏經各種途徑上遞,錢財使盡,卻得不到一絲有益的反應。

  翡顏急得上竄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卻突然平靜了下來,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帶她去北寺獄探望高蔓。

  我自入長安就奔走於各府各衙,疏通門路,卻無閒暇去北寺獄見高蔓。見翡顏極動而靜,知她是見救人無望,想去見他最後一面,不忍拂逆,當下領著她進了北寺獄。

  北寺獄押著許多此次大變的重犯,人滿為患,臭氣熏天。我使了錢托獄卒照顧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沒指望高蔓能好到哪裡去。待見到高蔓和與他同牢的諸人雖然容色憔悴,但衣服頭髮都還算潔淨,不禁吃了一驚。仔細一問,原來這卻不是我的功勞,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結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難,便時常使錢送物,前來探望。

  高蔓初見我來大喜過望,旋即大驚催促:「快走,妳是官身,可別被我家這罪名牽連了!」

  「我早已不當官了,不怕牽連。」

  我知翡顏情切,說了這句話,立即退兩步,讓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顏,頓時大驚失色,罵道:「妳這蠢材,不快回南州,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嫌命長了不是?」

  翡顏搖了搖頭,她在我面前哭的時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卻倔強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關你什麼事!」

  高蔓又氣又急,掉頭對我說:「雲姑,妳快帶她走!」

  我點頭,微笑道:「延惠,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設法給高家辯罪……」

  翡顏在一旁接口道:「你別胡思亂想,一定要等我們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慣表示霸蠻無禮,但到了這關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說:「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來,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嚇了一跳,連退了幾步,怒道:「妳……妳……妳這樣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邊,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誰要妳陪我死?」

  翡顏雙目圓瞪,柳眉怒揚,嚷道:「我知道你不喜愛我,可我卻很喜愛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總之甩不脫我。」

  南疆風俗如此,女兒家敢愛敢恨,想什麼便說什麼,其大膽奔放令人側目。獄中諸人自忖必死,無不愁苦困頓,但聽到她這樣的話,卻都不禁側目。

  不過翡顏囂張的氣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擺,一出了監獄立即煙消雲散,蹲在地上放聲痛哭:「雲姐姐,我們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愛的人,我一個也守不住!」

  「他不會死的。」

  「他真的不會死?」

  我重重的點頭,輕聲道:「我會盡力救他……他不會死的。」

  高蔓不能死!這些政變他根本不知道,只不過被纏夾了進去而已,他本身是無辜的。

  他當日明知我帶走的肩輿有蹊蹺,卻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齊略主觀上無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救駕有功,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握著手裡那對七年來貼身保管,被磨得溫潤光滑的桃符,心頭一陣陣的發緊,針扎般的抽痛——這不是別的東西,這是我與齊略愛情信物啊!

  它由齊略親手雕成,每一條紋路都刻著他的情意,每個字都含著他對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裡,我一直以為它會成為我愛情的證物,伴我此生,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會拿它去換取世俗的利益。

  齊略,你當初允諾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真的會有要求?今日我將它送到你面前,請你實現諾言,可會答應?

  聽到登聞鼓響而來查察的吏令接過我遞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覺奇怪,問道:「這是證物?」

  我搖頭,澀然道:「不,這是陛下昔年御賜之物。陛下昔日將它下賜的時候,曾經說過,若有所求,可執此為憑。煩請令官對內朝官員說明情況,將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凜然一驚,收了東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宮外靜候音訊,不知不覺有些瑟縮。其時朝陽初升,魚鱗般排開的雲朵乍染橙桔之色,與青天白雲相映,於疏離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嫵媚之色。我望著朝陽雲霞,微微怔忡,思緒飄散,竟是收攏不住。

  「雲娘子,陛下傳召!」

  我隨內侍的引領踏進那長長的甬道裡,複廊重重,轉折迴旋,彷彿不見盡頭。許久許久,內侍才停了下來,轉頭對我說:「雲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閣裡,他讓妳自己進去,我只能領妳到這裡。」

  他說著悄然一禮,轉身離去。我怔了怔,緩緩的踏上石階,走到石渠閣,輕輕的推開虛掩的房門。

  石渠閣裡,還點著兩支蜜炬,燭光將凝立不動的人影拉成一道細長的陰暗。

  我的腳步頓住了,站在門口,竟不敢再往裡走。他負手站在堂上,靜靜的看著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彷彿一眼過去望不到邊際。

  我的心跳陡然間停了一停,旋即劇烈的鼓動,只是雙腳卻如被膠黏住了似的移動不了分毫。

  經歷了這麼遙遠的時光,有那麼多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敗,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來我對他的愛情,真的無法磨滅。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就已能使我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該怎樣面對他?該怎樣稱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麼人?

  我們曾經那樣激烈的相愛過,也曾經那麼決絕的對峙過,到底誰傷了誰,誰負了誰,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經的記憶,突然在這陰暗的石渠閣裡變得鮮活起來,歷歷在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低聲喃道:「你還記得嗎,你曾經答應我,拿這對桃符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動,點了點頭:「我自然記得。」

  我胸中一陣酸苦,他移動腳步,緩緩的走到我面前,低頭問:「妳是要以它來換高家的平安?」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的臉,澀然道:「滅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協退讓的。」

  耳邊傳來一聲帶著怒火的冷笑:「我是否還應謝妳,妳並未真以桃符為信,令我為難?」

  我眼眶一熱,無話可答。

  「若不是為了高蔓,妳肯不肯來見我?」

  下頷一涼,卻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頭,將我的臉抬高,目光無可避免的與他相對,聽到他問:「妳肯來見我嗎?」

  我答不出來——若不是為求他,我會來見他嗎?應該不會吧!再怎麼想他,再怎麼愛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帶來的威脅,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對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戰,我都會不寒而慄,卻步不前。

  愛情只能建立在雙方地位同等的情況下,互相尊重,互相憐惜,互相愛慕,互相珍視,在相處的時候,互相替對方考慮,互相妥協遷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對另一方有生殺之權,不解退讓,在權勢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去順從,去奉承,低頭彎腰,臣服無違,那還有什麼意思?

  即使他真的愛我,不忍對我不利,他身邊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驕縱」。

  齊略,我其實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對愛情的扼殺!

  不是有救高蔓這個理由,我不會來見你。

  雖然我救高蔓,懷有藉故見你的想法,但如果僅是想你,我不會來見你。

  他看著我,眼裡的熱切一點一點的褪去,寒涼蕭瑟侵上他的眉梢,他無聲的一笑,緩緩的說:「妳放心,我記得當年說過的話,若有一日,妳捨得拿出這對桃符來求我替妳辦一件事,無論是什麼事,我一定替妳辦到!」

  他大步走到案几之前,鋪開帛書,提起朱筆,在上面書寫詔令:「……念其為汾陽大長公主遺種,祖上累有功勳,赦其死罪,奪其封爵,籍沒部曲財帛,貶為庶民。」

  他寫得很慢,我在旁邊看著,只覺得那朱砂寫就的字紅和刺目,紅得灼心。

  那對桃符——那不是承諾的信物,而是愛情的信物!

  它的承諾,是因愛而起,雖有承諾,但其實不能兌換,不應兌換!

  兌換它,愛情就受到了沾汙。

  那對桃符就放在案頭上,彷彿所有的光澤都已經褪卻。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那曾經笑著對我說:「妳若喜歡,我以後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給妳。」原來,我不止不能多得,卻連手裡的都要失去!

  齊略的詔書已經寫好,濕潤的筆跡慢慢的被風吹乾,我張了幾次口,才從喉中發出一聲:「謝謝……」

  他擱開朱筆,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放在詔書上面。溫潤的墨玉,熟悉的福壽紋,那不是別的,正是當年我回贈他的髮簪!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聲:「你……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一字一頓的說:「妳既然不要這桃符了,我何必留著玉簪?」

  他的聲音雖輕,聽在我耳裡卻如一道道的響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邊,轟得我神魂俱慟,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齊略,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我並沒有你看到的那樣堅強,我的心沒有你想像的冷硬。

  「不是我逼妳,是妳在逼我!」他看著我痛苦掙扎,卻始終沒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森然問道:「妳知道桃符是什麼?我許妳的承諾又是什麼?」

  我喘不過氣來,他的眼裡跳動著似乎焚心的火焰,直直的向我燒了過來:「為什麼不肯留在我身邊?」

  我胸口的悶氣衝了上來,全身劇顫,嗓子眼刀割般的疼痛:「我沒有辦法想像你擁抱過我的懷抱再去擁抱別的女人,撫摸過我的手再去撫摸別的女人,你對我說的話,你又對另一個女人說!我若遠離宮廷,看不見別的女人,我還可以欺騙自己,但要我在你身邊,看著你坐擁三宮,妻賢妾順,我若不殺了你,我就會殺了自己!」

  「妳若真不能容我身邊另有他人,我給了妳承諾,卻為何不用?」

  「你明知我要的是什麼,為什麼只許一個未定的承諾,卻不肯明白的應承我,你可以為了我而不要其他女人?你不過是知道我其實容不得自己太過強取豪奪,篤定我會識時務,知進退,認清你所處的環境,最終屈從於現實,甘為婢妾而已。」

  我掩面哈哈一笑,淚水卻泉湧而出,不可抑止:「齊略,其實就算我能過得了自己那關,真留在你身邊,可我不逼到最後關頭,你也不會為了我而去承擔一個『惑於嬖寵,冷落三宮,夫綱有失,君德有暇』的惡名!」

  淚眼迷濛,他的身影在我眼裡模糊不清,離我那麼近,卻又似離得那麼遠:「可我若真逼到那一步,靠用承諾來約束你『只』愛我一個,我們之間的愛情,還存在嗎?我還值得你愛嗎?還值得你信守承諾嗎?

  「不,你會覺得不值,若你真覺得不值,你的心也就不在我身上了,心不在,信物也就變成了廢物,我還能拿著這麼個廢物去求你幹什麼嗎?

  「所以我不會用愛情的信物向你求取愛情的承諾,有關愛情的承諾,那必是情到心動,自然而然,不須對方憑恃什麼信物求取!」

  我的聲音越說越尖,越說越急,等到洶湧的淚水稍微平緩,我身體的顫抖也已經停息,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拿他擺在案上的墨玉簪和詔書。

  手指剛剛觸及墨玉簪的冰涼,手腕便是一緊,被他截住了。他的眼裡有不敢置信的震痛,咬牙切齒的問:「妳竟敢真的拿?」

  我直直的看著他,顫聲道:「齊略,除了封印你的記憶,是我虧欠你以外,別的,我未負你!」

  「妳未負我?」他的目光直刺過來,森然道:「妳可知心中有人,卻不知所藏者是誰的驚慌?妳可知所愛者已經遺忘,心中的情意找不到應當付與者的惶惑?妳可知曾經充實的胸臆,突然缺少支撐的空虛?妳可知心被人生生挖走一塊,無處尋找的痛楚?」

  他眼裡的傷痛潮水般的向我湧了過來,將我溺在其中,由喉入肺,從心到肝,都一陣窒息刺痛;夏日是那麼溫暖,我卻覺得全身如被冰水壓逼的刻骨嚴寒。那樣的疼痛與寒冷,讓我不自禁的將手捂在心口,想將入侵的寒意擋住,把那疼痛驅逐。

  「離寢上朝,我駐足回顧,卻不知欲見何人;下朝回宮,遊目四望,卻不知欲等何人相迎;進膳佈菜,舉首尋找,卻不知相對者應是何人;夜半驚醒,枕邊人總覺陌生,令人疑惑。我欲尋一人,卻不知那人是誰;我欲珍愛一人,卻總覺相待有誤……雲遲,妳可知我有多少次想下令搜選天下女子尋人?若非我自修嚴謹,恪守天子之責,今日我早已成為無道昏君!」

  我只知道他有了新寵,生了孩子,以為他應該過得幸福,卻怎知他竟會連已經被催眠遺忘的事都忘得不徹底,依然有著記憶的殘片,並因此而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事實竟與我的初衷背道而馳。

  我以為忘了我對你是件極好的事,卻沒想到竟會害了你。

  我自忖於你無負,但這件事,確確實實是我虧欠了你。

  「對不起,我只是找不到什麼良方,能夠醫治情結之苦,不負你心,也不負我情,所以才出此下策。對不起,對不起……」

  他重重的喘息,彷彿心中的痛楚無可抑制。許久,他的喘息才平緩下來,聲音裡帶著不容錯認的蕭瑟:「我只想知道,妳有沒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來,對我不猜忌懷疑?妳能不能為了我而放棄妳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我的心被寸寸揉碎,痛得無法言語。耳邊卻聽到他在問:「妳若真不愛我,我何嘗不能放手?我只不明白,為何妳能為我耗盡心思,置己身安危不顧,卻不能真正的信任我?」

  「那是因為你一句話,就能將我貶為宮奴,你這樣的身份,你身邊的環境,讓我毫無安全感,我不能將自己的性命、尊重、人格、自由都交托於你的手上,繫於你的喜怒。」

  在天子至尊的皇權建制下,他一句話就能決定人的生死榮華,令我毫無安全感,我怎麼可能真的放下心去信任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怔住了,眼裡風雲變幻,放開我的手,輕輕的喟嘆一聲。

  然後他退了開去,唇角居然淡淡的勾起一抹笑來,慢慢的說:「妳離開,我不會阻攔,更不會因此而對妳不利。天子權威,並非讓所愛者連接近或遠離都不敢的刀鋒,妳不必為此而施展巫術來咒封我的記憶。若非妳自己心甘情願的回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絲毫勉強加諸於妳。」

  我呆住了,凝滯的腦子無法思考,只能怔怔的看著他緩緩的退去,淡淡地笑著,彷彿從此遠離我,也遠離塵世,退到所有人都不能極的遙遠高位,就這樣淡淡寂寂的俯視著天下,高貴而孤獨的終老一生。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2:42 PM

第七十一章:還巢

  渾渾噩噩的走出石渠閣,正想找人領路,腦後突然一痛,便被眼前的黑暗吸了進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眼前有亮光透來。抬眼望去,便見繡簾錦帷,金爐玉案,銅燈石屏,手指一動,發現自己手裡的詔書和玉簪都在,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禁苦笑:「太后!」

  「妳倒是想得明白。」

  後上方傳來太后熟悉的聲音,轉頭一望,便見太后斜倚在榻上,手執書卷正在閱讀,而我卻是被扔在她榻前。

  我面對齊略時會糊塗,但面對太后卻沒有虧欠,也不覺得惶恐:「天下做母親的保護兒子,無不過那麼幾種心理,我雖未生育,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那妳說,我想做什麼?」

  「娘娘的身份之高,權威之盛,都不是普通的母親,行事可以毫無忌憚,我猜不出您想做什麼。」

  「妳不是猜不出來,妳是不敢說吧?」太后淡淡的一笑,將手中的卷冊放開,坐了起來,突然道:「雲遲,其實從妳任太醫時起,我就相當欣賞妳。一個女子飄泊南疆,竟能成為自古以來未有的女撫民使,兼領祭酒從事,那是相當不容易的。」

  「雲遲賴朝廷天威,時勢易化,才累有薄名,不敢居功。」

  太后微微一笑,面色稍微緩和:「雲遲,妳既然深知進退,為何卻不能順應帝心?須知女子入仕,總歸不是正途,前程有限。唯有真正入了天家,才能得到這世間女子所羨的一切尊榮,一展胸中之志。這平步青雲的通途,豈不遠勝於妳奔波萬里,苦受風霜侵害?」

  我聞言苦笑,嘆道:「娘娘,雲遲胸無大志,從未想過要依靠什麼人,成就什麼大業。所欲者與世俗女子並無兩樣,不過是一個如意郎君而已。但與世俗女子不同的卻是,我的夫婿除我以外,不能再有別的女人,同時他不能約束我的自由,定要我成為他的附庸,在他面前只記得一個『服』字。」

  太后一怔,笑了起來,但卻看不出她的喜怒:「妳什麼都能幹,可妳做不了我兒的妻,當不成配他的皇后。」

  我早知自己入不了太后的眼,但聽到她這麼說,還忍不住心頭微痛。

  「欲為賢后,先修德行,才能為末道,首要有寬厚之心,能容後宮佳麗。妳太悍妒!」

  我啞然失笑,俯首承認自己無德。

  太后說了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麼,呵呵一笑。笑過之後,正色道:「還有一件,是妳太要強,竟在天子面前,也不肯退讓遷就。」

  「因為他是天子,我就必須退讓遷就嗎?」

  「是!」太后的面色一冷,森然道:「因為他是天子,他站在權力的頂端,一身繫著天下安危,一舉一動都關係著朝政的安穩,他沒有退讓遷就的餘地!普通男子若是畏妻寵妾,最多為市井所笑,他卻要為天下側目,以為軟弱可欺!」

  我一怔,太后緩緩的說:「若我兒是普通人,稍微畏妻,也無不可。但他是天子,妳敢以退為進,數度脅迫於他,朕卻不能容!」

  我聽太后語氣裡實在殺氣隱然,但卻不想束手待戳,舉起手中的詔書問道:「娘娘若要降罪,可否容雲遲先去北寺獄宣過詔令,放了費城侯一家以後再來?」

  太后的眼睛微瞇,正想說什麼,突然她床頭掛的一隻小銅鈴啷啷的響了起來。太后雙眉一揚,揮了揮手。我不解其意,正想後退,身後無聲無息的伸過來兩隻手,捂住我的嘴,將我往後拉,退了幾步,腳下一空,原來太后這寢殿裡卻有個地道口,身後那人便將我制住,拉進了地道。

  我急得想要大叫,但嘴被人捂住卻出不了聲,只能從鼻孔裡發出抗議的鼻音。我用力掙扎,那人的力氣卻大得很,鉗得我根本沒法動。

  我以為太后是要那人殺我,但掙扎一陣並沒感覺殺意,不禁一怔,正覺得疑惑,突聞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直衝了過來,接著便是齊略的一聲喚:「母親,是妳把雲遲帶過來了?」

  我一驚,待要掙扎,抓我的那個又加了幾分力道,卻將制得死死的,連鼻子也捂住了。

  外面卻聽到太后淡淡然的聲音道:「是我拿了。你有什麼事?」

  齊略的聲音頓了頓:「母親,請您放了她吧。」

  太后呵呵一笑,饒有興趣的問道:「這天下的女子千千萬萬,我除掉她,又哪裡挑不出姿色才藝品德勝她千倍萬倍的人送給你,取代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何況她悍妒驕縱,實無可取。」

  「母親,這天下縱使真有勝她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取代她!」齊略急叫一聲,聲音微黯,復道:「母親,我若沒遇上她,那也罷了,可我已經遇上她了。她有再多的不是,我可心裡有了她,就再也放不別人。」

  太后嘆息一聲,頓足罵道:「你好生糊塗,她那樣的性情,豈是天子良配?悍妒最易生事,輕則謀害人命,重則有傾天之禍,前鑒猶痛,你怎的還不醒悟?」

  「母親,她不同的。」齊略居然輕輕一笑,朗聲道:「母親,只有她,悍妒是真,高傲是真,仁俠也是真。她若犯妒,只會找我,卻不會去暗算毒害別人。這世間的女子,除去母親,能讓我真正放心信賴的,就只有她一個。」

  我差點被那人憋死,剛從她略移開的指掌裡吸了口氣,就聽他說信賴我,不禁一怔。

  太后顯然怔住了,過了片刻才道:「你這是……你真對她如此放心?」

  齊略的聲音嚴肅起來:「母親,她不僅是我能將性命交付於她手中的人,她還是我能夠性命垂危,安排身後事時,能將幼子幼女也一併交給她撫養的人!」

  愛情的產生很容易,甚至於只是一個眼神交錯就已足夠,但信任的產生卻很難,不是真心的相信,長久的積累,誰也不可能對另一個人產生信任。

  就某方面而言,獲取他人的信任甚至比愛情更難。

  我萬不料他心裡竟是如此的信任我,全身一震,一時癡了,上面的談話便再也聽不進去,直到外面傳來一聲淒厲的大叫,才醒過神來。卻不知太后說了什麼話,引得齊略叫道:「母親,您若真的殺了她,孩兒不敢懷恨……我只是……我只是……這一生終將無法原諒自己!」

  上面一片寂靜,我在下面也驚呆了!

  齊略的字句,其實相當軟弱無力,只是他聲音裡帶出來的那股出於肺腑悲哀,卻似乎神魂懼慟,令人不能不為之震驚同傷。

  若非真的愛重,若非真的珍愛,絕不可能發出那樣彷彿心碎的哀鳴的聲音來。

  身後那人沒有再捂我的口鼻,可我此時卻發不出一聲,耳朵轟轟作響,也無法呼吸。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道口倏然打開,光亮透了進來,崔珍的臉出現在地道口:「大家已經走了,妳們出來吧!」

  我倚在地道壁上,這才明白太后將我擄來,固然沒有多少善意,但更多的卻是成全兒子的心意。她料想我的性格吃軟不吃硬,真以權勢威壓會適得其反,而齊略的身份和性格注定了他在我面前,不可能真的說出什麼示弱的甜言蜜語來,只有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才不忌示弱,所以她有意讓我聽到齊略對我的重視。

  太后愛子的一片苦心,我自然省得,對她雖然反感,但聽到齊略的話,卻還是震憾非常,身體簌簌發抖,望著外面的光明,卻沒有力氣移動分毫,還是身後挾持我的那人用力將我托出去。

  太后站在在道口外,靜靜的看著我,眸裡一時柔軟一時冷厲,面色一時和緩一時滿是殺氣。瞬息之間,已經數變,最後卻變成了一股深濃的倦意,看著我問:「丹兒剛才的話,妳可聽見了?」

  我木然點頭,太后笑了笑,笑容裡卻有些無奈的淒涼:「雲遲,婉兒大度賢德,王楚柔順溫和,越姬靈秀可愛,李棠豔絕堪憐……除去舊有的嬪妃,下三宮裡還有無數明媚溫柔的采女,哪個不是令人心動的可人兒,丹兒哪個不選,怎麼放在心底的卻偏偏是妳這麼一根刺?這心裡老亙著根刺,他能舒服嗎?」

  我聽到她這句話,有些想笑,但不知怎麼回事,眼淚卻落了下來。

  她說得不錯,對我和齊略來說,對方真的就是心裡的一根刺。

  太后拂袖而行,嘆道:「他是至尊天子,若真運用權勢手段,莫說只是妳一個小小女子,就是有千個萬個,他也早能得手,何必自苦?」

  「我知道……」

  太后驀然停步,猛的轉過頭來,眼裡精光四射,厲聲喝道:「朕今日放妳走,妳出去之後,給朕好好想想,我那癡兒為妳折盡了天子的威嚴,斂盡男兒的傲氣,妳卻為他做了什麼?」

  他為妳折盡天子的威嚴,斂盡男兒的傲氣,妳卻為他做了什麼?

  太后的威脅與斥責,我有一時驚懼,卻未真的放在心裡,只有這一句,一直在我耳邊迴響。直到與北寺獄的典獄官對了詔書,將高蔓他們接了出來,依舊迴旋不去。

  高家上下出得北寺獄,又哭又笑,高蔓好不容易才擺開翡顏的糾纏,奔到我面前,大聲笑道:「雲姑,謝謝妳,請受我一拜!」

  翡顏也跟著過來了,大眼閃閃發光,笑得燦爛至極,附合著大笑:「是啊,雲姐姐真厲害,我都不知道那什麼登聞鼓鳴冤真的能救人,雲姐姐一出馬,就真的成了!唉,我要知道敲登聞鼓真的管用,早去敲十回八回了!」

  高蔓斥道:「胡扯,登聞鼓是好敲的嗎?鳴冤的時候沒事,事後可是要杖責流放甚至殺頭的!」他這才想起我的處境來,驚道:「雲姑,妳去敲了登聞鼓,那妳不是……」

  我輕輕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而且真正救了高家的,不是登聞鼓。」

  我低頭看了眼一直握在手裡的那根墨玉簪,心中的痛一波波的襲來,彷彿沒有休止,沒有邊際。

  高適領著一干情緒稍微平復的高家子弟走了過來,一齊拜謝我的相救的恩德,我避禮不受:「高侯爺,你不必謝我,因為我本來無意救高家。」

  頓了頓,又清清楚楚的說:「你後來明知李棠是對陛下用毒,為了利益仍然向延惠騙取毒鴉膏,替李家多方籌謀,事後又參與叛亂,罪無可恕。若不是因為延惠純善,我實在不忍讓他痛失至親,我亦恨不得將高家斬盡殺絕,永除後患。」

  高適大吃一驚,高蔓從未見過我有這麼冷漠狠絕,半點情面也不給人留的樣子,更是嚇了一跳,叫道:「雲姑,妳胡說什麼?」

  我心中一口惡氣稍吐,看到高蔓一臉的驚嚇,不禁一笑,溫聲道:「延惠,高家敗落,在京城一帶恐怕會有仇家尋上門來,你領著他們去南州吧!南州現在正是發展變革的黃金時期,你也在那裡待過一段時間,又有阿翡照應,過安樂日子不難。只是你以後要好好替自己打算,可別再稀裡糊塗的識人不清了。」

  高蔓呆住了,叫道:「雲姑!」

  我轉頭看著翡顏,忍不住一笑,道:「阿翡,我知道妳早晚都能萬事如意的,就不多說廢話了。妳回南州以後,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范氏製藥廠幫忙。」

  翡顏看了眼高蔓,臉上竟浮起一抹紅暈,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我對高蔓和翡顏二人一直懷有極深的愧疚,直到今天才感覺稍微還了一些,心裡微覺輕鬆,翻身上馬,對二人道別。身後高蔓大叫:「雲姑,妳去哪裡?」

  我擺了擺手,沒有答話,打馬慢慢的往前走。

  我要去哪裡呢?

  在這裡時代二十年,無論身處何處,總覺得自己一直都在流浪、流浪,不知道哪裡才能算是歸處,不知什麼地方,才讓我心安。

  我下意識的握緊拳頭,掌心卻被墨玉簪烙了一下,張開手掌,墨玉溫潤的光澤映入眼來,似有些微暖意。

  我突然想起,在這裡,我還是有過心安的時候的——與他在南疆聚首的那些日子,我雖然早早下了決心要將他的記憶抹去,知道沒有明天。但那樣近乎絕望的時候,夜裡倚在他身邊,心境卻是出乎意料的平穩安樂。

  然而,他那裡縱使真能讓我心安,我又真的能將他視為歸處嗎?

  那身份所代表的約束,那地位所代表的危險,走過去要付出的代價,我承受得起嗎?

  我願與他同生共死,但我卻從沒想過想過站在他的身邊,承擔他的身份所代表的責任,要面臨的危險。不僅是因為我不想承擔那份責任與危險,更是因為我不相信他真的能夠做到與我相依相持,一生不離不棄——若我願與他攜手一生,他卻中途撒手而去,撇下我一人站在那樣的地方孤寒寂廖,叫我情何以堪?

  一瞬間,太后剛才那句話突然又響了起來:他為妳折盡天子的威嚴,斂盡男兒的傲氣,妳卻為他做了什麼?

  我想有個人愛我的時候也尊重我的人格,不因這時代的局限而約束我的行為;但我愛他的時候,有沒有給他同樣的尊重,有沒有考慮自己對時代的局限略微妥協?

  若是他已經盡其所能給予我尊重和自由,我有沒有考慮也盡我所能為他而放棄一些驕傲和自由?即使他的身份地位危險,我又有沒有想過為了愛他,勇敢的放手一博?

  我一時呆住了,突又想到了他在石渠閣裡問我的一句話:「妳有沒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來,對我不猜忌懷疑?妳能不能為了我而放棄妳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我其實沒有,我可以為他萬里奔波,出生入死,可我獨獨不能對他真的放下心去,不對他猜忌懷疑,不相信他真能只愛我一人!

  因為他的身份,我其實一直對他猜忌懷疑,不信他真的愛我,不信他對我的愛足以使他只愛我一人!

  可這樣的猜忌,我一直都沒有說;他能不能答應我只愛我一個,我一直沒有問。

  我只是心裡一直設定,一直假想,一直否認,一直懷疑。

  我指責他,愛情的承諾應該自然而許,其實不僅是我對愛情看重,更是因為我沒有勇氣去要求他,我怕他若不答應,自己將毫無退路!

  原來……原來……剖開內心,直視自己,我在面對愛情的時候,首先想的,還是自保,留有餘地的情況下再去愛他。

  不是他不夠愛我,是我——其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愛他!

  若他待我真的盡了力,那我盡力了嗎?不,我不止沒有盡力,反而有意將所有的壓力都轉嫁到了他身上。

  假如我們的人生觀和愛情觀因為時空的阻隔,而有巨大的差異,致使互相不能共容,那麼我們應該彼此互相寬容,盡力求同存異。但我沒有,我只是回頭看著他,等他自己跨越時空造就的溝渠,站到我身邊來。我沒有出力幫他越過阻礙,我甚至連相信他會為了我而跨越阻礙的勇氣都沒有。

  何以見得他就不肯為我妥協?何以見得他就不肯為我退讓?何以見得我設想愛情理念,他就做不到?

  這些我都沒問過他,我只是自己假設,然後自己回答,再相信了自己的答案。我沒有問,其實無關尊嚴,而是自傲,我在等他將我想要的,雙手奉到我面前。

  可天下的幸福,豈有自己不努力爭取,卻坐等其自天而降的道理?

  我自己都恪於他的身份,從來沒有真正的放手去爭取,卻又怎能怪他?

  未央宮散朝的鼓聲遠遠的傳來,將我的迷思驚醒,我呆了呆,挽韁一勒胯下那頭傻傻兜圈懶馬,調轉馬頭在牠臀上打了一鞭,向未央宮奔去。

  未央宮門的衛士遠遠見我策馬奔來,立即閉門執戟,喝道:「兀那女子,宮禁可不能亂闖,速速退回,否則格殺毋論!」

  我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通行權杖,進不得宮,心中氣極。正手足無措,突聽身後一陣蹄聲,一騎馳來,馬上的人遠遠拋來一道烏木牌,喝道:「放她進去!」

  我一怔,轉頭一看,忍不住大笑:「荊佩,我一向覺得妳跟著我很討厭,這是頭一次覺得妳可愛!」

  荊佩一副氣笑的樣子:「討厭的事又不是我喜歡做的,不過上命難違而已,妳要怪,怪他去。」

  我久積的心結解開,心情舒暢,看什麼都順眼,也不覺得她的話捉狹,笑道:「可他現在在哪裡?」

  「才散朝,自然在宣室殿。」

  期門衛驗明了權杖,開門放行,我催馬直奔宣室殿。他正一面走一面抽看身後書吏記的朝錄,突聞蹄聲得得,不禁側頭一看。

  夕陽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掃過來,彷彿夏日的清風,滿天的彩霞,都化進了他唇角的微笑裡。

  我下馬看到他彷彿了然的微笑,臉上突然一熱,一顆心似乎將從胸腔裡跳出來似的,雙腳踩在石階上,卻似踩進了棉花堆裡。

  他微笑著向我伸手,卻沒有走下臺階迎我,只是眼裡滿含著鼓勵。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站的地方那麼高,餘地有限,不能過多的退讓。他不是不能下來迎我,可我總該有勇氣自己走上去,握住他的手。

  我一步步的走了上去,終於碰到了他的指尖,他在觸到我的指尖的時候,猛地握緊了我的手,踏前兩步,將我緊緊的擁進懷裡,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妳終於,自己來了!」

  這一句話,並不複雜,然而那長長的一聲舒嘆,卻已將千般柔情,萬種相思都已訴盡!

  情到深處,無需贅言,只這一聲,已足以讓我明瞭他的真心。

  原來他一直都在等我,等我有勇氣面對風雨,自己回來。那些爭執,那些彼此性情不能相容的地方,無論是需要互相退讓,還是互相妥協,只要能在一起,總能慢慢磨合的;那些基於身份而有的責任和環境適應的心理負擔,若是兩人共擔,總會一點點消去的。

  我眼裡含淚,心中卻喜樂平安,摟緊了他,嘆道:「若我始終不悟,不肯自己回來,難道你就不管我了?」

  他一展手臂,指著宮外的蒼穹,朗聲笑道:「這四海天下,都在我的指掌之間,妳縱是不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讓妳心甘情願的回來嗎?」

  我一怔,輕哼一聲:「原來如此……我真不該現在回來,且看你到底用什麼辦法讓我回來?」

  「我若設計讓妳回來,卻總不如妳自己回來的好。」他說著一笑,低頭問道:「妳可是真想明白了,願意留在我身邊?」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將所有積著的勇氣化為一個問題:「你以後能不能只有我一個?」

  他看著我,嘴角漾出一抹淺笑,笑意越來越濃,最後笑不可抑,卻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心中大急,驚恐無極,駭道:「你笑什麼?快回答我!」

  「我若不答應,妳便如何?」

  他若不答應,我卻怎麼辦?我剎時心頭一涼,手裡握的墨玉簪直墜下去,眼看便要跌得粉碎,幸好他長手一撈將它接住了。

  他望著我,斂了笑,輕輕一嘆:「這還是妳第一次真的信任我,將心事擺在我面前,直接問我,肯不肯為妳做什麼事。」

  我心裡驚疑不定,惶恐難安,身體不聽使喚的顫抖。他低下頭來,深深的看著我,慢慢的說:「遲,我答應妳,餘生只願與妳共渡,再無他人!」

  我怔了怔,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許久才覺得喜意從心底擴散,抑制不住,忍不住望著他微笑起來,滿心喜悅,柔情無限。

  此時,夕陽西下,霞光嫵媚,正是飛鳥還林的佳期。

  《全文完》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14 12:52 PM

番外《同心》

  崔珍穿過重重複廊,趨入宣室殿。殿中,天子正襟危坐,正對著一份奏疏擰眉,一眼見她進來,有些意外,問道:「崔姑姑,可是母后有什麼事?」

  崔珍是隨太后數十年的近人,對天子也有扶育之功,不甚拘禮,聞言笑答:「是,明日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在長秋園設菊花宴,讓奴婢來請您赴宴。」

  齊略微微一怔,唇邊不禁浮起一抹無奈的笑容,旋即點頭應諾。

  次日秋高氣爽,長樂宮長秋園裡擺著數千本盛開的各色菊花,白菊嬌嫩,黃菊明豔,紫菊莊凝,紅菊熱烈,更難得的是原本十分珍稀的綠菊墨菊,園裡竟也有上百本,卻是司農府近年來精研嫁接和雜交技藝的成果之一。太后被一眾命婦擁簇著在花海裡品評優劣,臉上的神情卻頗有些神不守舍,頻頻回望隔了兩道花廊的東席。西席與宴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命婦,但東席卻多是一些正當芳華,未曾許人的士女,天子和他帶來的臣子此時正被一群堪與菊花比嬌的貴族少女圍繞擁簇,宴飲作樂。

  崔珍發現太后老是往東席看,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道:「娘娘,您別老往東面看吶,大家會發現的。」

  「唔。」太后點點頭,收回目光退陪侍的命婦,自去賞花,過了一陣,她自己沒看東席,卻問崔珍:「珍兒,妳給我看看,丹兒是不是玩得很開心?」

  崔珍張望了一下,回答:「是,大家投壺又贏了,開心得很。

  太后鬆了口氣,喃道:「玩得開心就好,妳看他有沒有對哪家的姑娘特別留意?」

  崔珍笑了起來:「娘娘,這事哪是一時半會就能看出來的?得等散宴以後,把侍宴的內侍召來問才好。不過……我看與宴的那些姑娘的神情,對大家倒是十分的傾慕。」

  太后聞言不禁有些面帶得色,道:「我的兒子,傾倒這些姑娘自然綽綽有餘。」

  她的聲音頓了頓,嘆道:「怎麼偏就讓雲遲得了好運,竟能獨邀君寵呢?」

  崔珍笑道:「這大抵跟雲娘子說的『緣份』類似,誰能設想呢?」

  「緣份?哼!」太后嗤了一聲,復問:「珍兒,妳覺得丹兒有沒有可能在這次菊花宴裡選上哪家好女,充實後宮?」

  「奴婢覺得……恐怕娘娘這次的菊花宴,不大能如意。」

  太后微惱,橫了她一眼:「妳就說句話哄哄我不行啊?」

  崔珍誠惶誠恐的低下頭去,卻忍不住有些好笑——自太康元年以來,太后和天子為了立后一事,已經僵持了年餘。這對母子感情深厚,這種僵持倒也不至於真的傷了感情,只是兩方都擰著,不肯讓步。

  太后多方搜選未婚好女,大肆舉辦宴會,請天子赴宴,以期以美色打消他的頑固;而天子無奈之餘,每次遇到太后舉辦宴會,都會帶一群未婚的文臣武將,分散眾美女的注意力。

  因導致他們對立的雲遲對於后位並不在意,並沒有從中挑火弄勢,這母子二人互別苗頭的擰勁,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變成了一種互相鬥氣的樂趣,這為天子選取後妃的宴會,儼然成了年青的文臣武將和未婚貴女的相親宴,倒成就了不少好姻緣。在市井中傳為佳話,也傳為笑談。

  崔珍在旁邊看著這對母子鬥法,只覺得好玩,雖遭指責,也不放在心上,到得宴散,便去將在天子身邊侍宴的內侍傳了過來問話。

  `這內侍經歷的次數多了,有了經驗,利索至極的回答:「娘娘,大家今天賜了弘農縣主和陽城翁主、南陽鄭家五小娘子筆墨各一套,很是高興。」

  太后微微點頭:「這三個,原也是今天的女孩兒裡最出眾的……賜物以後呢?」

  「大家又替三位貴主兒賜了婚,是許給南疆大營回京敘職的幾位將軍……」

  太后氣得一拍案几,怒道:「又這樣!這……這……」

  她本想罵兩句,但兒子是九五至尊,在人前卻是不能罵的,怒氣上來,只剩下無奈的一嘆,靜默片刻,才轉頭問崔珍:「珍兒,妳說這雲遲,十天就有五天在宮外,根本沒個身為帝王妻妾的樣子,到底有什麼好,怎麼就那麼讓丹兒放不下呢?」

  崔珍笑了起來:「說不定就是因為雲娘子不肯在宮裡,才讓大家放不下。」

  太后有些焉焉然,嘆道:「是否我真讓丹兒給她個名份,將她定下來,丹兒就能真的定下心來呢?」

  自問未畢,她又自答:「不,不會……丹兒一提到她,那神情目光都不同,不給她名份,丹兒為了讓我讓步,總得多拘著她一點;給了她名份,她以後行事只會更放肆。」

  崔珍笑道:「我看雲娘子不像那種會恃寵而嬌的人。」

  太后撫了撫額,搖頭:「她不是恃寵而嬌,她是整個人都驕傲得很,天家也被她當成平常人家了!這樣的人,難馴啊!不是良配,真的不是丹兒的良配!」

  說話間,外面腳步聲響,齊略帶著一身花香和酒氣,大步走了進來,給太后見禮,笑道:「母后這宴會是越辦越好了,兒子都捨不得散呢。」太后擺了擺手,笑問:「你覺得我這宴會辦得好,有沒有覺得與宴的女子也好呢?」

  齊略笑得有些頑皮,連聲稱讚:「也好啊!朝中那些未婚的臣子,不知道多想參加母后辦的宴會,就是為了看看與宴的那些好女子。」

  太后氣得挖了他一眼,微提聲氣:「大家,我辦這宴會,是想替你選取好女充實後宮,卻不是給你的臣子做媒。」

  齊略不以為意,擺手笑道:「母后,您就別為難孩兒啦!」

  「這怎麼是為難?我這是為你著想,大家,後宮空虛已久,你又正當壯年,我不信你真不需要好女子伴駕。」

  齊略被太后直白露骨的話說得微有赧意,聲音弱了一些,辯道:「兒子雖然沒有廣選後宮,但也不是沒人伴駕,母后多想了。」

  「就一個雲遲,還經常人在宮外,那怎麼行?」

  「母后,有雲遲就行了。」

  「那不行,歷朝歷代,哪有帝王只娶一女的,別的我不管,反正皇后和三夫人你得有。」

  齊略嘆了口氣,正色道:「阿母,皇后和三夫人,我曾經設過;後宮充實,我也曾經有過;可那並沒有給我帶來幸福,反而累得婉妹喪命,內廷生變……阿母,妻賢妾美的日子,我過了,發現那並不是我想要的。若是我對沒有經歷過的日子說不想要,那多半是假的;但我經歷過的日子,真的不想要,您就是再怎麼勸,我也真的不會要了。」

  太后靜默片刻,突然道:「丹兒,這樣吧,我准你立雲遲為后……」

  齊略大喜:「兒子謝阿母大量!」

  「不過,你得選五個女子入宮,充實妃位。」

  齊略臉上的喜意頓時消了,垂頭喪氣:「不用了,當不當皇后阿遲不在意,可如果我除她以外再有他人,她準翻臉。」

  太后恚怒:「這無德女,當真悍妒!」

  齊略嘿嘿一笑,勸道:「阿母,這事您早就知道了,別動怒嘛!」

  太后瞪眼:「我怎麼可能不動怒?從古到今,哪見過犯妒還敢犯得這麼理直氣壯的女人?你還縱著她,她都要把三綱裡的『夫為妻綱』踩腳底下了!」

  齊略蹭到太后席前,拈了塊菊花糕啃著,小小聲的說:「阿母,您自己都指摘過『夫為妻綱』狗……那個不通的……」

  太后聽兒子避諱,配著那神態說得好笑,忍不住噗的一笑,旋即板起臉來:「我自然能指摘三綱不通,她憑什麼敢這樣?」

  齊略吃完了菊花糕,在彈指尖的糕屑,嘀咕道:「阿母,您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

  太后沒聽過這個諺語,有些不明所以,皺眉問道:「你說的是什麼話?」

  齊略將諺語裡的故事講出來,引得太后也不禁一笑,笑過以後,她念頭一轉,又皺眉:「這麼稀奇促狹的古怪玩笑,一定又是雲遲想出來的。」

  齊略大感欽佩:「阿母,您怎麼知道是她想的?」

  「不是她,你從哪裡知道這麼俚俗刻薄的話?」

  齊略口氣帶著些賴皮,但眼神卻十分認真,笑道:「阿母,反正雲遲是潑辣也好,悍妒也罷,兒子現在有她,就不需要別人了。」

  太后輕輕的哼了一聲,齊略再吃了塊糕點,便起身告退:「母后,您這兒熱鬧,往後要是設宴,還讓崔姑姑叫我來,只要是休沐日,我都有空。」

  太后看著兒子揚長而去,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指著他的背影,對崔珍笑駡:「珍兒,妳看看,這就是我的好兒子,到我這兒來,美女珍饈,好吃好玩,他是樣樣不落的遊樂,還拿我的宴會向他那些未婚臣子做人情市恩,可我要他答應的事,他是一件也不允,臨了還說兩句風涼話,這不是氣我嘛!」

  崔珍咬著牙根忍笑,忍得辛苦:「娘娘,我覺得您現在可比以前開朗多了……大家也是。」

  齊略出了長樂宮,抬頭望了眼天邊的浮雲,眉梢有絲奇異的溫柔,轉頭問跟在身後的內侍伍喜:「今天有沒有她的信?」

  他沒說姓名,伍喜卻明白他話裡那個「她」指的是誰,連忙回答:「沒有……」

  齊略微微皺眉:「她出去已近十天了,早該來信,怎會這麼久還沒有音訊?你去問一下並州方面的驛站,看看是不是驛站通郵不暢。」

  伍喜應了聲是,人卻沒動,站在當地,帶著些笑意的回答:「大家,雲娘子雖然沒有來信,可人卻已經回來……」

  「啊?」齊略微微驚愕,旋即大笑出聲,後面伍喜說了什麼話,他也沒留神聽,一抖衣袖,大踏步向建章宮走去。雖然出於禮制約束,他不能撒腿狂奔,但那迅疾輕快的腳步,卻不比別人的小跑慢多少。

  九月的建章宮桂子飄香,重門疊戶因為這股馨香而減去了些許深幽,齊略快步穿過風廊,走進熏風殿。.

  林環正自內室出來,見天子駕臨,連忙伏首行禮。

  「免了。」齊略點了點頭,看了內室的門一眼,問道:「她在做什麼?」

  「雲娘子睡著了。」

  齊略唔了一聲,擺手示意她退下,放輕了腳步,走了進去。.

  內室的窗紗半放,窗前的竹榻上,雲遲裹著件白底黃花的寢衣側臥著,想是天熱貪涼,薄薄的錦被她只拽了一角搭在腰間,手腳都在被外,一頭長髮被她全部向上撩起,灑在枕後,垂瀑似的懸在榻邊。

  她素來是耐熱畏寒的人,就是盛夏也極少汗流於面,可今日不知是何緣故,竟在睡夢中也鬢角微濕,有些汗意。因為秋熱,她的面頰暈著粉紅,雙唇也豔如塗丹,有一股迥異往日的明媚嬌麗。

  齊略拿起屏風上懸著的一面竹扇,慢慢的替她扇風,見她在睡夢中下意識的往風源處靠近,倚了過來,不禁一笑,忍不住低下頭去,在她面上親了親。

  雲遲猶自未醒,只是夢中有所感應,低喃了一聲:「略?」

  「嗯。」齊略輕輕的應了一聲,又親了她一下,溫聲道:「妳累了,睡吧。」

  雲遲用鼻音輕哼了一聲,呼吸勻長,果然沒有半點清醒的樣子。齊略微一揚眉,薄惱:「讓妳睡,妳真的都不看我一眼就睡了……」

  話雖如此,他卻也無意將她吵醒理論,依然坐在她旁邊為她執扇。只是他在太后那裡宴飲,喝了不少酒,此時安逸閒坐,不免倦意上浮,當下踢開赤舄,和衣上榻。

  雲遲睡夢中感覺他登榻,便往裡滾了些,讓出位置。齊略躺在她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扇,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不知不覺的也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將他吵醒,眼前燭光搖動,他睜開眼來,便看見雲遲正倚著床頭的屏風,就著燈光在看手上捧著的一卷帛書,燈光斜照在她臉上,顯得她五官的線條分外秀美溫柔。

  齊略看著她的娟好的線條,覺得身上心裡都湧起一股熱,蠢蠢欲動,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因為綣坐而縮在自己身側的足弓,拉過她的小腿,咬了她一口。

  雲遲正看書入神,哪料身邊人突然使壞,被拉得差點摔倒,驚得連書也扔了,被他一摸一咬,又痛又癢,又發酥發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驚笑惱嗔:「你這壞人,你幹什麼?」

  「既然是壞人,當然做壞人應該做的事!」

  齊略理直氣壯,惡狠狠地將她拖了過來,和身撲上,在她肩上頸側又啃了兩口。雲遲被他扣住手臂,咬得又麻又癢,忍不住發笑,掙扎道:「你……哎……別鬧……該用晚膳了!」

  「等一下再吃!」

  「等一下?真的等一下……就能吃嗎?」

  雲遲的聲音裡充滿了猶疑,而這「等一下」,果然也跟她猶疑的猜想一致,變成了很久以後。

  很久以後,兩人才起身吃晚飯,齊略滿面饜足的看著雲遲拭面淨手,問道:「妳不是說此去並州,少說也要一個月嗎?怎麼這麼快就轉回來了?」

  雲遲看著他,輕咳一聲,頓了頓,才說:「有件事,我不知道對你來說,算是喜事還算壞事……」

  齊略見她的神態非同小可,頓時一驚,坐直身體,全神戒備的看著她,警惕的問:「到底什麼事?」

  雲遲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如此幾次,直把齊略急得出了層汗,她才吞了口口水,囁嚅道:「我有孕了!」

  齊略茫然不解,呆呆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問:「妳是說……妳有孕了?」

  雲遲點頭,齊略持續發呆,喃道:「妳有……孕了?我……我們的?」

  雲遲惱怒:「不是『我們的』,難道我能吹口氣變一個出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是……是……」齊略挨了頓罵,終於醒過神來,一躍而起,大叫一聲:「妳有孕了!我們的孩子!」

  手舞足蹈半晌,他才停了下來,既歡喜又驚懼的看著雲遲,有些眼巴巴的問:「有多久了?」

  「大概一個多月吧,我也是在去並州的途中發現的。」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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